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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論

作者:戴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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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統治階級形成的觀點

現代統治階級形成的觀點

現在我們想把明治維新歷史背面藏著的幾件事實寫出來,從政治史背面的殘酷和非道的當中,探討日本現代治者階級的來路。
這些舉兵的,算他們是勇敢,算他們是潔白,卻總不能不說他們蠢,不能不說他們不識時務。為什麼呢?因為他們在一方面,既然看不見國際政局的關係,一方面又不曉得有立憲政治民權運動這一條最適當的新路。不曉得把藩國的團結變成民眾的團結,去組織政黨,順應時代的需要,造就自己的新生命。江籐新平是曉得一點的,但是熱中政權之心太切,一點不肯忍耐,大部分又被意氣鼓動著,被歷史的習慣支配著,一到失敗,便去舉兵。西鄉的舉兵,固然不是出自本懷。(江籐舉兵的原因,也有一大半是被部下逼著干的。)然而大多數的武士們的觀念,總以為天下大事,只有兵力是最利害的,是能夠奪取政權,達到快意的目的,而忘卻了武力成功的前提,是在民眾的需要,在時代的要求。古人論「兵」,以「道」為先,道就是主義,主義就是支配民眾利害的理論。背道而馳,就是背時而行,結果沒有不失敗的。因而征韓辭職的參議,西鄉隆盛死在敗軍裡面,江籐新平又被捕梟首,一個氣蓋群雄的偉大英雄,一個高風亮節的廉潔學者,都落得如此悲慘的結果,寄與日本維新歷史上一大段的淚痕詩意,作後人追懷感詠之資。此外征韓論時代活動得最健的板垣退助、副島種臣、後籐像二郎這三個名士到哪裡去了呢?想起這一件事來,我們就要研究日本政黨的發生史了。
那些武士靠廢藩時候分得一點最後俸祿的公債,哪裡能夠維持生活呢?一般得意的,變做新時代的闊人去了。而大多數的武士們,坐吃山空,既不懂新式的洋文,又不通新式的操典。要想巴結著做官呢?也不是容易人人能夠的。有的打不來算盤,而又跑去做生意,於是折本倒霉,倒十有八九,這種人不用去說他了。那一些能幹有勢力得了地位的志士們,當中也有許多因為機會不好,或是自己力量不夠,或是脾氣不好,或是派別不合,或是思想不同,雖掌了權而又掌不了全權,和佔了地位重新被人擠了下來的,又不曉得有多少。得意的武士,固然是飛揚跋扈,出將入相。那失意的武士,而又硬骨稜稜,不甘落伍的人,也就免不了要做草大王了。
這兩件事不過是已發覺的最著名事件罷了,此外沒有發覺的事件,不知有多少。江籐新平因此非常不平,那抱陞官發財主義武士出身的新公卿,更恨江籐入骨髓,後來江籐新平在明治九年,起兵反抗政府,被政府軍打敗,捉來梟首,傳示各縣,江籐的子孫,至今淪落,都是由這種私恨發生的結果www.hetubook.com.com

板垣退助

政黨的產生

五參議辭職之後,西鄉隆盛回鹿兒島辦學去了。到底西鄉的偉大,在這一件事上面,也可以看得出來。可惜後來被一群暴躁的小孩子硬斷送了。五參議裡面,最有新思想,在明治時代之前,就主張四民平等的板垣退助,聯合了後籐、副島、江籐主張開設民選議院,發起愛國公黨,後來江籐遭了橫死,板垣恨得不得了。他說:「這樣沒有耐性的孺子,萬萬幹不了大事。」提起半部民約論,唱著「板垣不死自由不死」的口號,回到土佐藩裡組織立志社,大倡民權自由主義。西鄉隆盛舉兵失敗之後,單想用武力改業的無效,已經是證明了。差不多的武士們,也不敢再舉兵了。迎著板垣的民約論,東也發起一個政社,西也發起一個政社。武士丟了刀,變作了政客文人,板垣的愛國社,成了政治運動的中心。一變為「國會期成同盟」,再變為自由黨。不附和五參議辭職的大隈重信,也組織了改進黨。這一個普遍而深切的民眾運動,在一方面促進了日本的民權政治,一方面促成了廢除不平等條約的事業;一方面促進了一般青年智識,為後來科學發達的基礎,而現在的社會運動,也種因於此時。我們細細從種種方面考察起來,就曉得不止日本的立憲政治由此而生,連一切勞動運動、婦女運動、乃至今天最猛烈的水平運動,直接間接,都脫不了此時的關係。失意的武士和得意的武士,官僚與革命黨,軍閥與商人,保守與進步,每一個偉大的時代轉換,必然是兩面分化著,適合於當時人們生存的需要和能力,不斷地進步。讀歷史的人,如果不懂保守主義者在建設上的功績,也就不懂得革命主義者在建設上的恩惠。
江籐新平舉兵,西鄉隆盛舉兵,這兩件是最大的事。「神風連」的舉兵,前原一誠、越智彥四郎等在福岡的舉兵,這幾件算是小事。在社會的全部關係上,都是有很重大的背景。但是從直發的原因看來,得意的志士,與失意的武士衝突,失意的志士,想要取得意武士的位置自代,是種種問題的因子。可是大勢所趨,社會的歷史的因果律支配著,得意的終是得意定了,失意的也算失意定了。失意的武士,受人謳歌,得意的武士,便受人唾罵,這些謳歌唾罵,一大半固然也有真正的是非在當中存在著,然而普通的原因,還是在同情於失敗者的社會心理。如果木戶大久保失敗,江籐西鄉這一般人戰勝,就大勢看,如前面所說的,日本的維新事業,或者倒因此不能成功。至於在主義上說,依然是二五等於十,軍國主義、資https://m.hetubook.com.com本主義、官僚政治,這幾個必然運命所產生的結果,決計不會有兩樣的。
同是一樣的「武士」受了「王政復古」、「廢藩置縣」的洗禮以後,也有得意的,也有倒霉的,也有間接做生意發財的,也有直接做生意折本的。十六年前,我旅居大連,有一天無聊的時候,同了幾個朋友,到一個日本酒館喝酒,遇著一個氣度很好而智識也很豐富的歌妓,舉止言談,都不似流落在海外的普通妓|女,問起她的家世來,原來是一個士族,她的父親,乃是從前尊王倒幕時代的有名戰士,在十年之亂的時候,隨著西鄉戰死的。可見這「武士」階級的當中,也就命運太不齊了。

山城屋事件

尾去澤銅山事件

日本東北,有一個藩國,叫做南部。南部藩裡的豪商,尾去澤銅山礦權所有者,名村井茂兵衛。因為一樁借款的事,替藩主墊了二萬五千兩金款。他們藩裡的規矩,藩主借民間的錢,不寫借字,要貸款人寫一個憑據給藩主。字據寫法也很奇怪,是「奉內借」的字樣。直譯出來,就是「奉內府所借」的意思。究竟是借藩主的呢?還是借給藩主的呢?照文字上,當然也可以說是借藩主的。廢藩置縣以後,各藩的債權債務,都由中央政府繼承。這時候井上馨做大藏大輔,就指定說這筆款子是村井茂兵衛所負的債務,要他籌還。村井哀訴苦辯,官府哪裡肯聽。村井沒法子,只得承認分五年償還,政府仍舊還是不理。過了多少日子,忽然政府把村井所有的尾去澤銅山標賣,井上指定自己的部下岡田平藏買了去。後來村井不服,起了訴訟,這件案子,也落在江籐新平手裡,一定要徹底根究,辦井上馨這般人的罪。三條木戶極力袒護著,辦不下去。江籐新平為此辭職,後來僅輕輕地罰了幾個屬員,就算完了。尾去澤銅山,依舊是井上的東西。由井上賣給了三菱公司,發一筆財。又和岡田平藏益田孝這一般人,做起大生意來,造成功財閥元老的基礎。這銅山是日本有名的銅礦,留心日本事情的人就可以曉得它的價值。在三菱公司,不用說是一件大寶貝了。
既然有了政黨,有了議院,和議院站在相對地位的政府,當然要想操縱議會,操縱政黨。操縱的辦法,只有兩個,一個是壓迫,一個是收買。再從經營工商業的人一方面看,沒有政黨,沒有議院,一切運動,只要對政府一方面便得了。既然有了議院和政黨,他們拿著立法權,所以無論什麼問題,都非聯絡議員,買通政黨不可。從政黨本身看,政黨的目的,就是掌握政權,不能夠完全掌握,也得接近政權。要掌握政權、接近和_圖_書政權,先要擴充黨勢。金錢這樣東西,當然缺不了。所以政府既然有利用政黨的必要,商人也有利用政黨的必要,政黨有利用官僚的必要,同時也有利用商人的必要,潔白的領袖和黨員,用不來卑劣手段、受不慣勢力壓迫,當然幹不了這樣勾當,自由黨之所以解體,原因完全在此。其後進步黨的基礎,也隨著自由黨的解體而動搖。最初成立兩大政黨的後身,都投降在官僚、軍閥的旗下。在「政治」這樣茫茫大海裡游來游去,打翻身,玩花頭的政客們,一定不是走官僚軍閥的路子,便是靠資本家的豢養,朝秦暮楚,總是為的「政權」「財權」。而且還得不著政權財權,只不過依靠政權財權,討得多少殘羹剩粥。強的利用人,弱的被人利用,這雖不是日本一國獨有的弊病,卻是在民權的基礎尚未確立,立憲政治的體用尚未具備,僅靠著依附弄權過日子的日本政黨,這樣毛病,更是多極了。所以我說,政黨的生命,必須要維持一種堅實的獨立性。要具備革命性,才能夠維持真正的獨立。如果把革命性失卻,獨立性也就不能具備。什麼是革命性,什麼是獨立性呢?當然不外乎「革命的主義」「革命的政策」「革命的策略」。這三樣東西,更靠革命的領袖和革命的幹部而存在。且看離開了板垣之後的自由黨,一變再變成了什麼樣子?政黨變成了股票交易所;政黨的幹部,變成了「掮客」的公會,而軍閥、官僚和商人,卻成了有財有勢的顧主。明治維新的末運,便由此現出來了。
有一個長洲藩的武士,名叫做野村三千三。在維新討幕的時候,和山縣有朋一樣都是做騎兵隊隊長。野村看見時代的趨向,漸漸從「刀」的勢力,變成「金錢」的勢力,於是棄官不做,想在商業上佔勢力。當時山縣有朋做陸軍大輔,因為同鄉同僚的關係,把國庫裡面的款子,借了六拾多萬元給野村。野村便改了一町人式姓名,叫做山城屋和助,和外國人貿易。後來折了本,不得了,山縣沒有法子,只好再借款子給他,希望他翻本。和助說:「要翻本,除非自己到外國去,實在調查,直接和消費市場發|生|關|系不可。」親自帶了大宗款子,跑到巴黎去。到了之後,這位和助先生,被巴黎的女|優迷住了,於是忘乎其形地大闊大用起來,弄成了新聞紙上的材料。巴黎的日本公使,莫名其妙,打了電報回日本來,請政府調查和助的來歷。這個當口,剛巧做司法大輔的,是一個著名硬骨頭江籐新平。陸軍省裡,也有許多很恨長洲人的薩派軍官。種種方面的力量湊起來,挪用公款的事就發覺了。還算這個時候,西鄉隆盛出來調解,僅僅把一個管會計名叫船越衛的革職,完了這段公案。後來m•hetubook.com•com山縣知恩報恩,把船越提拔起來做樞密顧問官,又把他的女兒,嫁給船越的兒子。
大正三年的海軍受賄案,受有罪宣告的人,豈不是海軍部內的重要當局,和三井株式會社的重要當局嗎?為這一件事,三井費了許多錢,費了許多力量,運動減輕被告的罪名。海軍的財部,三井的三本,到底得了執行猶豫。這一件案子正是證明「武士出身的墮落官僚」和「町人出身的奸商」狼狽為奸的好資料。日本的大商家,可以說沒有一個不和陸海軍當局的結托,沒有一個不和元老有密切關係。陸海軍機關上的人物,和一般的官僚,也沒有不聯絡商家的。固然這種官商的結納,絕不盡都營私舞弊的,他的正面歷史,就是國力充實和文化的進步,不過在努力向上的方面看,「軍國主義」「資本主義」「官僚政治」這幾件事,也一樣是互相關聯,互相維持,沒有資本主義不維持軍國主義的,也沒有軍國主義能永遠避免官僚主義之發生的。就前面所舉這幾個重要案件看來,我們就可以曉得,當日本初發起維新運動的時代,那時腰插雙刀的武士裡面,確是迎著蓬蓬勃勃的民氣,出了不少的英傑。而一到了統一完成,國力鞏固的時代,從前的志士仁人,或死或退,或另開新路,投入民權運動,握權的都不是道德高尚的人。然而他的國力依舊蒸蒸日上的緣故,全在歷史所造成之社會力和民族力全部的效用。不過因為這一種重大缺陷,第二革命的因,又早種下了。「武士」和「町人」的結納,就前面所說的事情,已經可以明白了。由民權運動而起之議會政治下面的政黨,他的前因後果如何呢?這個問題,也是研究日本問題的人,不能不留心的。
我們且把自由黨的板垣先生的一生看看,他是日本民權自由運動始祖,在明治維新的人物當中,他是一個最特殊的人才。當時日本的維新志士,他們的思想,都是很簡單而且是復古的。維新這一個大事業的動機,完全在歐洲的勢力壓迫,對於世界的問題,那些志士們,只是一味的排外,再也造不出新的道路來。只有板垣退助,他不僅是尊王攘夷,他是看見必定要造成新的生命,然後舊的生命才可以繼續;必定要能夠接受世界的新文明,才能夠在新世界中求生存。在國內的政治上,他更看得見一代的革命必定要完全為民眾的幸福著力,必定要普遍的解放民眾,才可以創出新的國家。所以他拿起當時剛譯起的半部《民約論》,猛烈的主張自由民權,這一個運動,的確是日本一切政治改革、社會改革的最大動力。並且當時他和他的同志,不單主張解放農民,還努力主張解放穢多、非人那一種最悲慘的階級。直到後來,他和他的幾個舊同https://m.hetubook.com.com志,離開了政治社會之後,大江卓也還是奉著他的教義,專門從事水平運動。今天社會運動當中最有力的水平社,確是發源於板垣一派的自由運動。這一個民權運動,一方面使下層民眾得到了多少的自由,一方面也造成了現代產業文化的基礎。至於日本的立憲制度,不用說是他直接的功勞,所以不但是日本的農夫工人應該感激他,就是那些闊老官,也沒有不受他的恩惠,更應該要感激他的。如果沒有板垣先生的奮鬥,日本今天哪裡有這樣的文明,這樣發達,真要算他是近代日本的第一個恩人了。而且他的努力,是至死沒有休止的。他晚年雖然絕對拋棄了政治活動,在很窮的境遇中,過他很嚴謹而虔誠的敬神生活,然而對於為民眾謀自由的努力,仍舊繼續著。看見日本政府對台灣那樣的高壓政策,和不平等的待遇,他非常痛苦,認為這是人道所不許的,於是發起台灣同化會,主張日本應該撤廢特殊的統治台灣的法律,給台灣人一樣有憲法上的權利。他以八十幾歲的衰老身體,親自冒著大熱炎天,到台灣去宣傳。後來他一離台灣之後,日本的台灣總督,便把他發起的會所封了,辦事人拿了。我從「文明」「人道」的意義上,很欽仰這位先生。從前每到日本,總去拜望他,但是我到他家裡去一回,傷感一回。他本來不希望舒服,不希望陞官,不希望發財,所以才落到這個境遇。苦也是他的本分,窮也是他的本分。這樣一個討幕的健將,維新的元勳,立憲政治的元祖,竟沒有人理睬他。不是「門前冷落車馬稀」,簡直是「門前冷落車馬無」,連一個討材料的新聞記者,也沒有上門的。至於他的生活呢?每月總有一兩回連米錢、房錢都付不出,窮到不成樣子。我覺得日本這些慣講「食祿報恩主義」的人們,真是完全被「町人根性」同化了。從前名震一時的大井憲太郎大江卓也之流,落魄京華,更不用說是當然的了。但是我們再仔細研究一下,何以他們會落到如此境遇呢?這是很明顯的板垣退助等所主張的一切主義、一切政策,已經都成功了。而民權政治的毛病,同時也現出了。在這時候,他是再作第二次的革命運動呢,還是隨著時代腐化下去呢?第一件他不能做,第二件他不願做。一面是不能,一面是不願。他又不能開一個新生面,另立一個工作的方針,另造一種社會的事業。自然他的社會生命已隨政治生命俱去,所能保存的,就只有一個使後人追慕的道德人格。所以一個民眾的領袖,必須要時時刻刻,能夠順應著時代的要求,不斷的努力,不斷的奮鬥。失卻「天行健」的精神,萬不能希望事業成功,而拋棄了戰鬥的生活,只是作消極的隱遁,消極的勸告,也是不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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