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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3:時間漩渦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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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艾沙克的故事/奧林的故事——所有路徑的總和

第三十二章 艾沙克的故事/奧林的故事
——所有路徑的總和

還有:我的名字是艾莉森.寶若。
我的肉身晚上睡著了,我就把自我意識擴張到容納整個巴克斯核心。我製作了逐漸老邁的銀河的模型,也製作了我在銀河的位置。我一點一點挖掘日益複雜的假想智慧生物生態的資料。有些恆星不久之前還很年輕,轉眼已經用光了核燃料,成了燃燒的餘燼,也就是褐矮星、中子星,是深不見底的墳墓裡的異類。與外部宇宙的時間推移相比,我的意識算是廣大又緩慢。我想假想智慧生物要是有一個中央意識,一定會這麼覺得。
假想智慧生物躲在銀河系還在跳動的心臟裡,這時又發生了一件事:假想智慧生物的資料處理機制被那些想要逃離死亡的有感物種吸收、控制。這些離散的虛擬體成長,彼此相遇,有時候還會合併(人類就是一種有感物種繁殖的源頭,不過這樣的虛擬後代並不算標準「人類」)。大量的「後死亡」有感物種開始一起做集體決策,也算是一種以光年為單位的大腦皮層民主國家。漸漸死去的銀河系開始形成單一思想。
當然這種有機物種終究會死亡,最後的結局也是死亡。凡是生物物種都難逃一死,但是可以拿來用的殘骸就會大幅增加。
「你還是扛著包袱。」特克說。
特克跟艾莉森對這趟旅程都很好奇。我也想讓他們看看我們現在的位置,我是說直接讓他們看,不用經過中間媒介,但是從巴克斯內部絕對看不到外面的宇宙。用肉眼只能看到瀑布般的藍移能量,那真會把眼睛看瞎掉,就連最長的電磁波都被壓縮到足以致命的強度。不過我每隔一段時間就能擷取那個瀑布,把波長調小到肉眼能看見的程度,製作一連串的影像。我在特克與艾莉森在樹林的家中,把影像整理過後放給他們看。影像很壯觀,但是看了也不會讓他們覺得安心。太陽是黑暗太空當中的一點陰沉餘燼。在太陽圈的邊緣,已經看不到地球了。巴克斯核心緩慢旋轉,恆星從我們身邊經過,巴克斯核心的旋轉是以前留下來的殘存動作,我懶得改過來。艾莉森看了影像,小聲說:「好寂寞啊。」
我看得出來她不相信我。「那你打算怎樣?就在銀河系晃來晃去,直到時間的盡頭?」
「對我來說不算長,我是以光速前進。」
我發現我能做的還不只這些。
「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解決。」她很有信心。
巴克斯核心並不是完全自給自足。我不得不從恆星星雲採集微量元素,補充不能回收的養分。當然長久來看,巴克斯核心就跟所有重子物質一樣難逃一死,即使住在時間堡壘裡面也一樣。死亡只是時間的問題。
他睡在出租拖車地板的床墊上,幾步之外,他姊姊愛瑞兒坐在塑膠椅上,用有缺口的碗吃著沒加牛奶的麥片,一邊看著聲音調小的電視。奧林夢到他在沙灘上走著,其實他只看過電影裡的沙灘。他在夢裡看到有個東西在浪裡翻滾,是個瓶子,綠色玻璃經年累月被陽光照射、被鹽水浸泡,已經褪色了。他拿起瓶子,瓶子密封得非常牢固,沒想到他一碰就開了。
我創造了一個地域,把巴克斯核心還有下面一部分的島裝在裡面,也安排我的身體休眠。這個地域就是我們跟外面宇宙的分界。時空以一種全新的複雜幾何結構在我們身邊扭曲。巴克斯核心從奄奄一息的地球飛走,如同槍射出的子彈,只是我們感覺不到。我還改變了這個地域的空間曲度,製造有重力的假象。幾小時後,我們已經越過天王星與海王星的軌道。
外人看我們,一定會覺得我們很矛盾,是一個沒有黑洞的事相面,一個昏暗無光的泡沫,只釋放出幾縷輻射。
我知道妳很信任柏斯警探。他沒必要幫我,卻還是幫了。我相信他是好人。
(就像海中漂浮的瓶子。)
「我能控制時間推移。」我跟特克還有艾莉森說,「我是說這裡的時間推移。」
但是對巴克斯核心的居民來說已經太遲了,巴克斯核心上面幾層差點就被腐蝕殆盡,這幾層已經被破壞到只剩骨架以及殘破的外層。我把巴克斯核心比較內部的區域重新封鎖,用機器加上新收編的拆解裝置,修理引擎甲板相對較輕微的損壞。我讓拆解裝置把人類遺骸通通處理掉,不留下任何吃了一半的殘骸。
他們發現死了那麼多人,非常驚訝。幾天來他們在巴克斯核心空盪盪的走廊裡晃蕩。他們以前住的房間在拆解裝置第一波攻擊中被拆光了。這裡還有幾萬個廢棄的套房與房間,他們可以隨便挑一個來住,但是艾莉森跟我說死人留下來的任何東西她都怕……不管是雜七雜八沒有整理的東西也好,桌上遺留的餐具也好,還是少了孩子的嬰兒房也好。她說巴克斯核心到處都是鬼。
我們第一次聊天到現在已經快要一年了,特克給我一疊紙,是他親手寫的他在巴克斯核心的經歷。(開頭是:我的名字叫特克.芬雷,我要說的是在我所熟悉、深愛的一切都逝去很久之後所發生的故事。)特克一句話都沒說,我鄭重向他道謝,就沒再提這事了。
她說:「艾沙克.杜瓦利,你自己也是遠道而來。我們也可以安排一個地方給你住。」
「但是等我們走到那裡,世界連環跟現在又不一樣了。」艾莉森說。
我的名字是奧林.馬瑟,我在懷俄明州拉勒米市的一間溫室工作。
她說人類對於假想智慧生物已經小有了解。雲港諸國已經開始在本地假想智慧生物網絡的計算空間裡建立虛擬殖民地。住在殖民地的都是些年老體衰的人,很想離開自己的肉身。她說我也可以這樣。
以光速散布的信號在恆星之間流動,速度就跟艾沙克.杜瓦利大腦神經元交流一樣快。我開始了解整體的銀河,而不只是一個又一個的恆星綠洲,彼此之間相隔幾光年的虛無。假想智慧生物網絡穿過銀河,就像真菌菌絲穿過腐爛的樹一樣。我在晚上看,感覺像是千絲萬縷五顏六色的光線,交織成錯綜複雜的銀河結構,只能在晚上看到,白天就看不見了。欣欣向榮的世界連環就像有機分子的碳原子閉鏈一樣顯眼。死去的古老連環像蒼白的鬼魂一樣閃爍,連環上的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也因為缺乏資源而死,不然就是跑到附近的恆星繼續啃食。
奧林.馬瑟的人生從一開始就不光彩。他母親有厭食症,早產生下他,他還是個嬰兒就要承受戒毒的痛苦。他活下來了,但是母親營養不良,又有多種毒癮,還是害苦了他。奧林這輩子都不可能像別人一樣輕輕鬆鬆規畫人生,實踐理想。他將常常為自己行為的後果而感到出乎意料,不過多半是糟到出乎意料,不是好到出乎意料。
原來我並不孤單!不過這些陌生的虛擬體受到層層保護,我完全接觸不到。而且他們太古老,又太缺乏人性,就算跟我說話,我大概也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
「謝謝。」我說,「但是不用了。」
我當初一心求死,巴克斯人卻讓我復活。他們認為我不只是人類,其實我連人類都稱不上。我從他們那裡得到的只有痛苦與不解。
「火星,」艾莉森突然開口,「如果你是說真的,我是說如果我們真的可以在行星之間穿梭……火星上有個拱門……」
「就一個人生活?」
到了休士頓,事情的發展跟我想的不一樣(柯爾醫師,這個妳也知道。我想大概只有妳會看到我寫的這幾頁……除非妳拿給柏斯警探看,妳可以拿給他看,沒關係的)。我想我走的路大概跟夢裡不一樣。好比說我並沒有搶劫店家,我想其實我可以搶劫的。天知道我有時候是又饑餓又憤怒,不過每次我想傷害別和-圖-書人,我都會想起特克.芬雷跟那個全身著火的人(那就是我啊!),以及背負一條人命是多麼可怕的事。
我能救我自己就算走運了。
我的軀體範圍超出了巴克斯核心,延伸到巴克斯核心之外,實在很尷尬。
這種行為不算製造代理,只能說是盲目貪婪。假想智慧生物徹底利用了有知覺的有機體,手段愈來愈進步。在銀河系成立初期,一個有機文明建造了兩道拱門,想要在附近恆星一個勉強可以居住的行星建立殖民地。這個有機文明沒多久就衰敗滅亡了。假想智慧生物把這個有機文明的科技拿來分析,也拿來用。假想智慧生物也用同樣的方法從恆星核心與潮汐力擷取能源,控制原子鍵與分子鍵,把相距幾百光年的資訊交流穩定下來、建立秩序。後來假想智慧生物找到延長這種物種使用壽命的方法。如果把時間扭曲,讓生殖力旺盛的母體行星停駐在扭曲的時間裡面,再裝設拱門系統,就好像地球在時間迴旋期間,時間也靜止了一樣,那行星的資源就能擴張十倍,行星上的有機文明就會湧入新世界,在新世界蓬勃發展,在衰退期與擴張期之間循環,穩定生產新的可用科技。
維持晝夜循環實在是過時又沒意義,但是我的肉身還是比較喜歡晝夜循環。白天我沉浸在人造陽光下,到了晚上就看看從巴克斯檔案庫複製的古書籍,不然就是把特克和艾莉森留給我的回憶錄重看一遍。
我告訴他們外面世界的狀況,膨脹的太陽漸漸侵蝕地球的大氣層。地球的外殼很快就會開始融化,到時候巴克斯就會漂浮在熔化的岩漿上。
雲港出現在螢幕上,是放大的影像。以光年計算,我們還要幾分鐘才會到。
唔,我想說的就是這些。我馬上又得去上班了。
我父親把我製作成這個樣子,因為他相信假想智慧生物能讓人類免於死亡。巴克斯的宗教也有類似的信仰,在大腦邊緣設定好程式,要反抗「死亡」這個暴政。
活生生的銀河到處都是耗竭與更新。新科技、新能源一直被發現、利用、分享。
特克說他會考慮考慮。
這些思想都無法用一般語言表達,不過現在變大的我聽得懂,至少能懂個大概。
我建議特克也把他的經歷寫下來,他倒是認為沒必要,我覺得聊天也可以。我那終將死去的身體每次拜訪他們在森林的家,我們都會聊上幾個鐘頭。領導知道一些特克的事情,這些事情我也都知道。特克之前跟奧斯卡說起他殺的那個男人,這件事我也知道。特克也暢所欲言。
在未實現事件的鏡像走廊深處,在北卡羅萊納州拉雷市郊的汽車旅館房間裡,一個女人用肉體換取一個棕色的塑膠瓶,她以為裡面裝的是一公克甲基安非他命。跟她上床的那個男人是位失了業的風鑽操作員,在加州開建築公司的表親給了他一份工作,前往加州的路上,他在這裡休息。他沒戴保險套,做完就開車走了。他開房間的時候,給那女人吸了點甲基安非他命,那是真貨。他留在化妝臺上的小瓶子裡裝的只是糖粉。
我想我是一出生就知道特克.芬雷、艾莉森.寶若與艾沙克.杜瓦利,他們也許是我的夢境,也許是我的記憶。我小時候受盡他們的折磨,他們像幻象一樣出現在我眼前。就像我姊常說的,像風一樣吹透我。
但是這些都沒有靈魂,也沒有代理,只有盲目的複製和選擇,是無可言喻的美麗,卻又像沙漠一樣空洞。假想智慧生物的生態會繼續大量生產,把能吃的、能拿的重金屬和能源通通吃光、拿光才會停止生產。等到最後一個恆星陷入黑暗,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就會開採古老奇異點的重力井,等到這些奇異點消失,宇宙變得黑暗空洞……是的,我想那時候假想智慧生物也會死吧!他們會毫無抱怨默默死去,不像人類囉囉嗦嗦。沒有人會為他們哀悼,也沒有人會繼承他們留下的斷垣殘壁。
不好,我現在不好。我全身麻木,滿腦子都是謎樣的光芒與動作。我想站起來,卻翻倒在地。
「特別到不能離開這個城市。」我把她已經知道的事又說一次給她聽。我說我跟領導的處理器分享了太多我的知覺,所以我不能離開。我的身體一旦抽離巴克斯核心,就只剩下一個流口水的軀殼。
巴克斯核心進入銀河中央長長的橢圓軌道。我開始把我的意識分段,就是短暫的時間有知覺,接著長時間靜止不動,然後才又有知覺。這樣一來就算身處包圍巴克斯核心的時間泡沫裡,我還是會覺得時間流逝得更快了。
我們慢慢接近世界連環其中一個行星的母恆星。我讓巴克斯核心減速,為這個新系統添加動能(也間接讓這個行星的恆星溫度升高了完全感覺不到的萬分之一度),也開始把巴克斯和外部宇宙的時間差異縮小。我們經過那個恆星最外面的行星軌道,我給特克和艾莉森看一個我拿到的畫面,母恆星在畫面上只是一個勉強可以看見的圓盤,天王星在可居住地帶的千里之外繞行,母恆星繞過天王星的邊緣。位在這個恆星系統深處的是一個行星,距離太遠了,在畫面上只能看到一個反射光點,居住在上面的人類叫這個行星(也許是曾經這麼稱呼)「雲港」(他們用十幾種語言這麼稱呼,沒有一種是英文)。
我以前就知道些蛛絲馬跡。我並不是第一個存取假想智慧生物記憶的人類,當然我的情況非常待殊。火星人之前斷斷續續想要連上假想智慧生物的記憶,這種試驗後來遭到標準生物運動鎮壓。地球上第一個連上假想智慧生物記憶的人類是傑森.羅頓。他死後住在假想智慧生物的計算空間裡,延續著自己的生命,他現在應該還在那裡生活吧!但是他的行為能力,也就是他的代理,非常有限(我發覺他就跟鬼沒什麼兩樣)。
他們是我朋友,卻還是很怕我現在的樣子,很怕我慢慢變成的樣子。我也不怪他們。
過了一會兒,艾莉森轉回頭看著特克,特克馬上點頭。「好,」艾莉森說,「帶我們回家。」
「你能讓我們活下去。」特克把我幾個禮拜前跟他說的話重複一遍,「對吧?」
我沒辦法回答。
我把一小群奈米級裝置(很像之前圍攻我們的拆解裝置)從軌道召喚下來,把巴克斯核心圍住保護。滾燙的海浪撞擊巴克斯岩石嶙峋的地方,又拍打巴克斯核心凹凸不平的塔,還好巴克斯核心還是很穩定,氣候還是很溫和,沒受影響。要維持這種平衡狀態,需要直接從太陽中心取得超大量能源。
愛瑞兒跟妳問好,她要我跟妳說休士頓實在熱斃了。
奧林.馬瑟敬上
我一眨眼就讀完了那些紀錄,也覺得很滿意,只是我沒告訴她。
艾莉森低聲問我,我對現在的雲港了解多少?
「很久以前,」我說,「我爸爸有一間藏書室。我在那裡看過一本書,是拉伯雷寫的。拉伯雷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就說Je m'en vais chercher un grand peut-être,意思是說,也許我要去找偉人。」
巴克斯核心外部環境的時間差降低到一比一,這時我和特克、艾莉森在一起。我做了一個顯示螢幕,這個螢幕大到佔據了他們家最大房間的一整面牆,可以說是通往巴克斯之外世界的一個窗口。以前螢幕是一片空白,現在突然遍布星斗。
就連這個秩序與意義的最後堡壘也在劫難逃。讓宇宙膨脹的那股幽靈般的能量很快就會讓物質解體,只留下一堆散開來的次原子微粒。我想https://www.hetubook.com.com到時候宇宙就真的是一片黑暗,我也可以休眠了。
他們願意住在那裡,等找到更好的地方再搬走。
我一破解拆解裝置的程序邏輯,就向他們輸入錯誤的識別信號。結果他們馬上停止拆解巴克斯核心。我用比較微妙、比較強大的指令,讓他們進入休眠狀態。他們失去了所有組織凝聚的力量,就像塵埃一樣從空中墜落。
假想智慧生物的生態是一座森林,林木茂密,而且沒有思考能力,不過這並不代表這裡沒人住,或者應該說是鬧鬼才對。
還有:我的名字是艾沙克.杜瓦利。
我常常「駕駛」著艾沙克.杜瓦利的肉身,漫步在巴克斯核心的各層地、各通道間。這座城市的日常節奏還在持續,還在調節大氣,照顧空盪盪的公園與花園。我走著走著,有時候會遇到負責維護的機器人走下大眾通道,還有機器人和尚趕著去做早課。他們看起來就像真人,但是沒有道德操守。我好想好想跟他們說話,我也不知道為何會這樣,後來還是克制住了。
「你覺得到了最後你會發現真相嗎?會發現能釐清一切的真相嗎?」
巴克斯死亡人數飆升,網絡漸漸失靈了,我把握這個恐怖的機會,利用休眠的處理器,分析假想智慧生物機器發送信號的協定。只要我把這些協定和發送信號的機制輸入領導深處的反饋循環,我就多多少少能控制了。
早晚有一天我得拋棄我的肉身,完完全全活在領導的處理器裡,還有環繞巴克斯核心的假想智慧生物奈米科技雲端裡。不過我還是希望能有個身體在巴克斯核心四處走動。所以我就讓艾沙克.杜瓦利的肉身陷入昏迷,漸漸餓死。我做了一個更耐久的替身,是一個機器人的身體,也有人類的各種知覺,我可以把我的意識付諸實行。替身做好了,我用我非有機的手臂拿起我有機的屍體,拿到回收站,讓巴克斯核心的封閉生化迴路吸收屍體的蛋白質。我毫不後悔,也毫不悲傷,為何要悲傷後悔呢?我已經成為現在的樣子。我那脆弱軀體裡面的自我意識已經先前往恆星系統了。我的老軀體就是銀河系,邊界就是皮膚,我滿心歡喜地把我脆弱的軀體送給巴克斯核心的森林吃。
我的名字叫艾沙克.杜瓦利,我接下來說的是世界末日之後發生的事。
把信息放進瓶子裡,讓瓶子隨波逐流是不切實際的行為,是崇高的人類行為。如果你想寫個信息,你會寫什麼呢?寫個方程式?寫一篇告白?還是寫一首詩?
比我們還早來的非人類文明很多都已經進入這個森林裡了。
這樣做也只是權宜之計。我們不久之後就得完全撤離這個星球。我想我應該做得到,但是我的肉身和我的大腦就會比現在還要分離。
這是我的告白,這是我的詩。
「你眼前還有很長的路。」
其實假想智慧生物存在幾十億年之後,才第一次干預人類歷史。
宇宙的三度空間巨型結構開始瓦解,這也是注定上演的結局。隨著巨型結構瓦解,新領域出現在我們眼前。新微粒、新力量從量子泡沫當中成形,隱藏的時空面向就此展開。我本來希望最終會是全然黑暗,結果並非如此。那個以前叫做假想智慧生物網絡的實體,那個與我密不可分的實體,突然無量擴張。
進入銀河系的繁星綠洲與荒漠真空的其實是「必然會發生的繁殖與物競天擇」。接著發生的就是寄生、掠奪、共生、相互依存,也就是混亂、複雜與生命。
我跟艾莉森和特克告別。艾莉森懇求我接受那個女人的建議,留在這裡,有形無形都沒關係。我還是拒絕了,艾莉森流下眼淚,我還是很堅持,我不想再次化身來到人間了。這一次也不是我要來的,我也不想這樣。
我一邊等特克和艾莉森回來(我希望他們會回來),一邊探索最近被滲透的領導和假想智慧生物之間的邊境地帶。很快我就進入比地球大的系統。假想智慧生物的裝置全部都是互相連結,位在重疊的層次結構裡面,從小小的拆解裝置,到地球與月球軌道上的檔案機組全都相連。太陽圈裡開採能源的機制、外太陽系的信號變換器,還有環繞附近恆星的變換器,這些我現在都感覺得到,也影響得到。
我在赤道洲沙漠初次見到特克,那時候我和他都沒有跨越時間拱門。特克殺過一個人,可能是因為無知,也有可能是因為怨恨,並不是意外。他的日子就建築在內疚上。他最會演的戲就是懺悔戲。他接受失敗,認為那是一種懲罰。他渴望得到他永遠得不到的寬恕,領導給他寬恕,他卻驚惶不已。接受這份寬恕是侮辱那個被他殺害的人(那人叫做奧林.馬瑟),也是侮辱巴克斯人,因為接受寬恕就是把寬恕淹沒在全體巴克斯人的封閉大腦邊緣,特克覺得這樣的巴克斯人太可怕。
柯爾醫師,我想我不會再寫信給妳了。請別誤會,我只是想把這些煩心事拋諸腦後。
他是我所能製造的最完美的人類,我不可能讓他更完美,我沒那麼大本事。我能給他的只有文字。我把文字寫入這個小孩的小腦裡,我就煙消雲散了,影子世界就成了真實世界。
我沒有目的地。偶爾與巨型恆星擦肩而過,我的飛行軌道就朝著無法預測的方向走,活像一個醉鬼漫步在銀河。除了避開障礙之外,我完全沒有積極駕駛。
在沒有實現的歷史深處有著沒有實現的人生,微小到微不足道,埋藏在千萬年的時間、幾百光年的空間裡。沒有實現的人生是不真實的,就只因為這些人生從未實踐,從未有人看見。我知道我有能力碰觸這些人生,讓這些人生實現。如果我這樣做,就會製造一個不可預測的新時間支流,不會消滅老歷史,但是會與老歷史並肩。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失去我的意識。我永遠無法進入那個四度空間的時空,我所做的干預會製造一個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新歷史……要這麼做,我的生命就必須結束。
這種交易我非常了解。
其實我在等待零星的信號,但目前還沒等到,收到的我也無法辨識,也許只是因為這裡的居民採用不容易失真的通訊方式。假想智慧生物當然還在這裡活動。恆星系統遠處冰冷的微行星仍然充斥著忙著繁殖的機器。
雲港的人看到我們接近。我們的時間泡沫四周是扭曲的時空,這個扭曲的時空一面減速進入系統,一面釋放能量,又發出容易偵測到的契忍可夫輻射。所以雲港人就來與我們相見。
這種探測廢墟的行為並不是來自自覺意識,不是來自思想,也不是來自代理,就跟光合作用一樣,是多年演化出來的行為。特克在南極平原遇到的機器已經累積了大量資料。地球的有形資源(就是由人類提煉,集中在我們的城市廢墟的稀有元素)都已經取出,送到天體運行的軌道和軌道之外的地方,給假想智慧生物在太空航行的群體食用。假想智慧生物快要把地球掏空了。
無可避免的不是死亡,而是改變。改變是唯一恆久不變的現實。虛擬實境會進化,一點點一點點一直進化下去。聖人變成罪人,罪人變成聖人。塵埃變成人,人變成神,神又變成塵埃。
「他們在外面等。」她說,「他們想見你。」
倘若我出手,能不能救他們?
假想智慧生物網絡的虛擬國家為了解決生存問題,運用大量計算能力,所以整個網絡變得更複雜,更稠密。重力出現異常狀況,顯然有比宇宙還大的巨型結構存在。這個巨型結構就是幽靈般能源的些微變化,也許可以做為一種媒介,把有組織的智慧生物帶離無序的沙漠。但和_圖_書是要如何帶離?又會付出怎樣的代價呢?
當然了,每個人換個際遇,結局都會不一樣。
拆解裝置不會對我下手,因為我身上貼著「有用」的標籤,但是萬一巴克斯分解成分子,這種保護就失效了。我得用意識控制假想智慧生物的機器才行。
我想他們應該會找到更好的地方住,但是不是在巴克斯,當然也不是在地球。現在我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避免巴克斯在愈來愈惡劣的環境中分崩離析,沒空管這件事。
一萬多年來,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一直在探測地球表面。地球孕育了我們,我們在地球建立了文明。那些機器把文明的廢墟一一拆解、解讀、記憶。
我們進入一個廣大破碎的多面空間,發現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多面結構裡面住著一些實體,就是這些實體吸收了我們曾經居住的四度空間時空。我們已經夠老了,這些實體比我們還老。我們已經夠大了,他們比我們還大。我們在他們面前出沒,他們根本沒注意到,不然就是故意不理。
我很感激他,感激妳也是同樣的道理。
我到他們位於森林的家看他們。我當初幫他們蓋新家,是希望他們能住得舒適,落成的新家也的確很舒適。從窗戶看出去的樹木高大典雅。輕輕吹拂吊閘門的微風散發著生物生氣勃發的味道。他們要我跟他們一起坐在桌邊,艾莉森拿裝在碗裡的水果給我吃,特克倒了一杯水給我。艾莉森說我太瘦了,最近我的確常常忘了吃東西。
其實環繞我們的邊界比任何天然黑洞邊界的事相面都要來得複雜。人類的詞彙裡找不到一個字能形容這個邊界的運作方式。特克問過我,我倒是跟他解釋過,我說這個邊界既是邊界也是媒介。透過這個媒介,我能跟假想智慧生物保持聯繫。我們的一秒就是一年,我們算著時間,我開始感受到銀河系生態漫長的節奏,感受到荒廢、逐漸死去恆星的空虛,感受到光亮的世界連環(其中只有一個是熟悉的人類星球)在假想智慧生物的栽培下成長茁壯,感受到新形成的恆星與新冒出來的、有生物活動的行星上忙碌的活動。
宇宙年歲漸長,又逐漸擴張,其他已經遙遠無比的銀河系更是逃往人類知覺的極限。就連這些遙遠模糊的結構都開始顯露他們不為人知的生命,散發著零星的信號,昭告天下他們也發展出了自己的類似假想智慧生物的網絡。信號在黑暗中像是沒人能聽懂的歌聲,愈來愈小聲,愈來愈小聲。
他們源自銀河系第一批出現的有知覺生物文明,他們出現很久之後,星際塵埃才會凝聚,形成地球與太陽。這些最早的文明就像麥田在春季冒出的第一批嫩芽一樣脆弱孤單。後來他們寄居的星球資源耗竭,生態瓦解,這些文明也隨之死亡。
但是就是這樣的物種創造了能自行複製的機器,這些機器就是假想智慧生物的祖先。這些大量出現的、有知覺的有機體絕對可靠,非常好用,能生產特別的資訊,把珍貴資源集中用在廢墟上。他們常常發射新複製出來的機器,這些機器可以收回,也可以讓比較大的網絡吸收。
「沒錯,因為已經過了幾千年,我們不可能知道到了那邊會是什麼情況。」
現在巴克斯核心還是繼續航行。真空侵入這裡日漸衰敗的防線。空無一物的巴克斯核心向空虛低頭。沒有感應重力,裡面的東西從殘破的圍牆漏出來,飛入太空。
「很像以前的地球。」特克說。
「你覺得這樣有差嗎?」
我最大的希望就是領導。領導由一群處理器組成,這些處理器都受到嚴密保護。就連摧毀網絡的那場核爆也沒有摧毀這些處理器,只是破壞了處理器與實體世界之間的介面。拆解裝置當然也會把這些處理器吃掉,但是要等到巴克斯核心都被拆得差不多再吃。我的意識很多都已經內建在這些處理器裡,拆解裝置受到限制,不能把我的身體大卸八塊,那應該也可以限制拆解裝置不能拆解領導的硬體,應該可以輸入指令,我希望可以。
我的名字是艾沙克.杜瓦利……
後來我終於能夠重建接下來發生的事。載著人類的太空船紛紛穿過失效的邊界,在巴克斯核心降落。他們進入巴克斯核心,如入無人之境,找到特克和艾莉森。特克跟艾莉森向他們解釋(等到語言問題解決之後)自己是誰、從哪裡來,又再三保證我沒有敵意,要他們趕快解除我的昏迷狀態。雲港大軍一直等到確定我沒有敵意之後,才肯讓我醒來。
我的名字是奧林.馬瑟,這是我的名字。
巴克斯人讓我復活,害我承受更大的痛苦,我恨他們,但是我也不希望他們遭此大禍。其實我還是竭盡所能保護他們,然而我的竭盡所能卻是什麼都不能。
這次見面氣氛不太祥和,不過等到我醒來,氣氛又稍微友善了一些。我在我的肉身醒來,躺在巴克斯核心醫護套房舒適的床上。我的心智功能已經完全恢復了。一個女人走進我的房間,自稱是「雲港諸國代表」,她自我介紹,又為我所受到的待遇向我道歉。
「我不知道。」也許吧,「我們都會墜落,都會在某個地方降落。」
你能怪我恨巴克斯嗎?
「我研究了一下奧林.馬瑟。」他說,「他出生大腦就受損,這輩子大部分的時間都跟姊姊一起住在北卡羅萊納州。他常常跟人打架,也會喝酒,後來離家往西邊走,錢花光了就搶了一兩家商店,還把一個人打到住院。他不是聖人,連聖人的邊都沾不上。但是我殺他的時候並不知道這些。說真的,他只是一出生命就不好。如果換個際遇,他也許會有不一樣的結果。」
我開始覺得我的身體是多餘的,開始考慮讓身體死亡,不過我想萬一特克和艾莉森回來,我還是要有個身體才能跟他們互動。他們看到這裡的景象,一定很難接受。我接下來要做的事,也很難向他們解釋。
我父親創造了我,讓我能聽見假想智慧生物彼此對話,能聽見他們在恆星與行星之間發送的私語,我聽了之後發現假想智慧生物是一種進程,是一種生態,不是有機體。我可以把這些告訴巴克斯人……只是說也沒用,他們一定聽不進去,而且什麼也不會改變。
柏斯警探介紹給我的這些人都對我很好。他們幫我找到這份工作,還幫我跟愛瑞兒找到地方住。他們做的事情並不合法,但是他們是好人。他們也不是罪犯,只是覺得他們能發明更好的生活方式。
「這些我可以預防。」
我跟特克說,他要是把他對奧林.馬瑟和巴克斯核心的印象寫下來,我可以把他寫的跟艾莉森寫的一起保存起來,只要巴克斯跟假想智慧生物生態活著一天,就會保存一天。
「那還能去哪裡?」
我在溫室大部分都是上夜班,不過這裡一直都開著大燈。好像身在一個永遠都是晴天正午的屋子裡。我喜歡這裡潮濕的空氣,喜歡植物生長的氣味,就連化學肥料的刺鼻氣味也喜歡。柯爾醫師,妳還記不記得我在國家照護房間外面的那些花?妳說那叫天堂鳥。那些花看起來像鳥,其實不是鳥。但是花兒無法選擇自己的樣貌,花兒只是時間與自然的產物。
巴克斯人堅稱我跟假想智慧生物一起生活過,硬說假想智慧生物「碰觸」過我,這全是子虛烏有,因為假想智慧生物(巴克斯人想像的假想智慧生物)根本不存在。
我想特克和艾莉森總有一天會離開我,到時候我該怎麼辦?我要到哪裡去呢?又會變成什麼模樣呢?
「現在沒有了。」之前因為火星有人居住,假想智慧生物一直在保護火星,但是最後一批土生土長的火星人幾百年前去和圖書世了,他們的遺體已經被徹底利用。最近幾十年,假想智慧生物任憑那道拱門傾頹毀壞(這些我是從假想智慧生物的資料庫知道的,這個資料庫已經成為我的第二記憶)。去火星是不可能了。
所以我就在巴克斯核心最右側樹林茂密的一個層地替他們蓋了個新家,用巴克斯核心的建築工機器人蓋的。我選的地方距離公共走廊很遠,走小路就能到達。這處層地的人工陽光很明亮,很逼真,氣溫一向非常舒適,平均濕度也很低。循環系統每天早晚都會吹起微風,每隔五天下一次雨。
「我在這裡很滿意。」
當然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成功。不過柯爾醫師,他們真的值得信賴。
而現在,阻礙信仰的石頭滾走了,露出的只有不知所謂的神的薄弱預言。我爸該有多失望啊!
她微微一笑:「我想他們在這裡應該會過得很舒適。如果你想知道我們的世界,你的外部記憶可以讀到我們每個國家的公開紀錄。你可以自己判斷我們是怎樣的人。」
也許他們會成功。如果成功了,那世界應該就不會像我寫的那樣貧瘠有毒。我希望世界不會變成這樣。
我發明了過濾器,把大量的資訊壓縮成能理解的訊息封包,把假想智慧生物的祕密壓縮到我能吸收的程度,同時也把我自己變大。
假想智慧生物經過幾十億年的演化,學會運用一種他們從未學會的能力,那就是製造代理。所謂製造代理就是為了達到知覺而做出的自主行動,這種現象在銀河系只是偶爾發生。有些有生物活動的行星繞行著適合生物生長的恆星,製造代理的現象多半出現在這些行星裡面那些發展達到顛峰的生態裡。能製造代理的物種一旦讓行星上的生態超載,把這些生態壓垮,自己通常也會隨之死亡。他們是一種不穩定又短暫的現象,以恆星的時間概念來看,算是短暫了。
「可是他找到的只有死亡。」
他看到的是:我的名字是特克.芬雷。
我也覺得跟別人的人生不一樣,但是我不覺得我們是被挑選出來的。「同樣的劇本也可能以千百種不同的方式上演,我們沒什麼特別的。」
「只有對我們有差,對別人都沒差。」
我把巴克斯核心包覆在一個標準時間泡沫裡,借用日光加速。巴克斯核心升高飛出恆星系統最外面的行星軌道,進入星際真空,遠離雲港。我從有利位置出發,所以只花了一秒鐘。巴克斯的時鐘每一秒就是一世紀。
我得操縱威力十足的假想智慧生物科技才行,也就是說我要擴大、強化我的控制。
「我是有辦法,但是我們在這裡待下去也沒意義。」
「雲港」水分豐沛,有幾個群島。這些群島就是雲港地幔的地殼板塊互相擠壓的地方。曾經有善良又比較平和的人類社會在這裡居住,居住在乾燥的陸地和許多人造群島上。雲港的政體多半屬於大腦皮層民主國家,也有少數激進標準生物火星人。不過這都是幾千年前的事了,現在應該會有所不同,也許完全不同。
當然我享有最基本的保護。我跟特克一樣跨越時間拱門,一萬年來,我都存在假想智慧生物的記憶檔案裡,他們在赤道洲沙漠再造一個我,是因為時間拱門正是負責這個:把某些資料密集的結構按照原樣重建,結構裡面的資料就可以用來改正當地系統裡的錯誤。說穿了就只是一個內部平衡的機制而已。
地球赤道一帶的海洋開始沸騰。氣旋風橫掃沒有生命的陸地,大氣中過熱的水蒸氣愈來愈多。駭人的巨浪隨時可能會把殘破的巴克斯推向多岩石的南極陸棚,而且情況只會愈來愈糟。
我「駕駛」著機器人身體,最後一次走過巴克斯核心的廢墟,走過這裡破裂歪斜的塔,遼闊的層地不是一片黑暗就是照明微弱。巴克斯已經走過幾個世界的海洋,現在在最大的海洋航行,但是過不久我就要拋棄巴克斯了。我已經開始把我的記憶與身分轉存在假想智慧生物的雲端奈米裝置,這些裝置又連結剩下的假想智慧生物網絡,能源都是來自古代奇異點的發電機。
艾莉森望著遠處的樹林。人造陽光的幾道光芒像明亮抽象的手指一樣穿過樹林。這一層層地的頂部是深藍色的,這裡完全沒有昆蟲與鳥類,唯一的聲音就是樹葉的沙沙聲。
領導的量子處理器受到多重冗餘保護,目前還在運作,不過也只是暫時而已。
我希望他們兩個能活下去,所以才慫恿他們逃亡,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確定他們能否跨越逐漸衰敗的拱門。不管怎麼說,我還是讓他們稍微活久一點,夠不夠久就要看怎麼衡量時間了。
宇宙愈來愈冷了。銀河系的「恆星育嬰場」,也就是孕育恆星的灰塵與氣體濃度現在都太稀薄,無法孕育恆星。老恆星苟延殘喘,壽終正寢,又沒有新恆星取而代之。假想智慧生物生態逃離逐漸擴張的黑暗,逃往銀河系的緻密核,採集大黑洞的潮汐力做為能源。
他看著我,等我回話。我一直沒開口,他說:「艾沙克,你還好吧?」
艾莉森保留了原版艾莉森對寫作的愛好,與其說保留,不如說是遺傳。我發覺她把從赤道洲沙漠到巴克斯群島大屠殺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都寫下來,辛辛苦苦一個字一個字地寫在乾淨的白紙上。我問她要寫給誰看,她聳聳肩:「我不知道,應該是寫給我自己看吧!也許比較像是瓶中信。」
我從新的地方看,可以看到我以前居住的宇宙全貌。我發覺宇宙是一個超球體,內建在充斥各種可能的雲層裡,是從宇宙起源大爆炸一直到物質崩解所有可能的量子軌道的總和。所謂的「現實」,就是我們知道的歷史,我們推斷的歷史,其實只是這麼多可能的軌道當中最有可能發生的一條而已。還有其他無數條軌道,是另外一種感官的真實:是眾多卻有限的、沒有走過的路徑,是許許多多量子的其他選擇形成的、鬼魅般的森林,是未知海洋的海岸。
(全書完)
所以我才會突然坐公車到休士頓,所以我才會把夢境寫在筆記本裡。
這些文明的形體早就衰敗死亡了,卻還留在森林裡。我要看到他們並不容易,因為他們的活動一向很隱蔽,以免假想智慧生物主機網絡發現之後予以刪除。他們是一堆堆在銀河生態系資料蒐集協定裡面運轉的資料,是一個個虛擬世界。
特克跟艾莉森都是破碎、不完美的,就跟我一樣。他們也跟我一樣,是巴克斯人的意志創造出來、召喚出來的。他們也跟我一樣,比巴克斯預期的還要好一些,或者壞一些。
我真希望我能把這些話說給特克.芬雷聽。
過了一陣子之後,假想智慧生物開始大量創造有機文明。
我去迎接他們,告訴他們這裡發生的事。我跟他們說,就算這個老廢物行星毀滅,我也能保護他們。我在非常短的時間內已經變得這麼強大了。
她也回我一個微笑,我想她大概很同情我。
我恨巴克斯人,我恨所有的巴克斯人,因為他們是集體行動。我恨他們根深柢固的大腦邊緣迷信,恨他們把我從百無牽掛的死亡狀態叫回來,讓我的肉體繼續受苦。但是我不能恨特克.芬雷,也不能恨那個自稱是艾莉森.寶若的女人。
艾莉森不說,我也知道她在想什麼。組成世界連環的各行星是由拱門連接,但是彼此https://m.hetubook.com.com相距極遠。在特克那個年代就有天文學家計算過這些距離。從地球走到距離最近的人類世界,也要走上一百多個光年,要好幾輩子才走得到。「但是我可以改變時間推移,所以感覺不會那麼久,感覺只有一兩百天吧!」
艾莉森還不死心:「可是你說巴克斯核心可以像太空船一樣,那能走多遠?走多快?」
我沒辦法用言語形容我們進入的領域,我們不得不發展出新的知覺,才能感覺得到,也要發展出新的思考方式才能了解。
拱門倒塌了,那麼多年來保護著地球,不讓地球受到邁向死亡的古老太陽傷害的那些系統也瓦解了,暴風雨隨之而至,艾莉森與特克就在暴風雨中抵達巴克斯核心。
我工作的溫室沒有天堂鳥,不過我還記得天堂鳥有多美,看起來真的好像鳥喔!
她皺起眉頭:「你這個人很特別。」
巴克斯核心現在不就是個瓶中信嗎?一個漂浮在海上,離岸很遠,玻璃瓶身被陽光和星光烤成綠色,裡面裝著骨血交織而成訊息的瓶子?
艾莉森的情況不一樣。她是土生土長的巴克斯人,艾莉森的身分給了她難得的機會,讓她能跨越生活的侷限,看到生活範圍以外的事。她把自己當成艾莉森,就等於把自己從領導手中解放出來。解放的代價是失去家人、失去朋友,失去信仰。
「好美啊。」艾莉森說。她從來沒有在太空看過這樣的世界,巴克斯人一向對太空旅行興趣缺缺。不過就算看膩太空的人也會覺得雲港很美。那是個深藍色與青綠色的捲曲新月形行星,有個冰冷的白色衛星,偏離陽光照耀的地平線半度左右。
「你知不知道你將來過的會是什麼日子?是要永遠一個人關在這裡啊!不然就是自我意識衰退,變得混亂。」
「他們遠道而來,想要找一個家。你們能不能給他們一個家?」
我可以插手干預我自己的未來,但是我不想這樣做,也沒有必要這樣做。我希望我做的最後一件事能造福世界,就算我不能預知最終結局也無所謂。
到最後,巴克斯是我的了。巴克斯的人民(我恨他們)都死了(我很遺憾),除了特克.芬雷還有那個自稱是艾莉森.寶若的人之外,沒有活口。
艾莉森走出房間,特克又待了一會兒。他說:「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誰選中了我們來經歷這一切,經歷我們遭遇的一切。這些事感覺好奇怪啊,是不是?跟別人的人生不一樣。」
他們覺得我們可能不懷好意,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一般的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巴克斯離開地球之後的幾百年,他們對假想智慧生物的了解增加不少。我們一撤掉時間邊界,他們就讓巴克斯核心和當地的能源分離,用精心調節的抑制協定滲透了我們的處理器,如此一來領導就進入了休眠狀態。偏偏我大部分的知覺都內建在領導裡,所以我馬上失去知覺。
「要走多遠都行,但是跟光速比起來那是相差十萬八千里。」
我寫不下去了。
我沒有參與這些討論。我自己的想法雖說是完全無形,畢竟還是很有限,無法完全了解這些。反正這些討論永遠不可能付諸文字,光是一個想法的開場白就能寫上萬卷書、用上大隊譯者,還要用從未存在的語彙表達。
我聽見遠方警報器的哭嚎聲,那是內建在巴克斯核心深處基礎建設的古老自動防禦系統,因為遭到入侵而發出警報,我看不見是誰入侵,我漸失去知覺了。
我不會再寫信了。
太陽膨脹得很大,不過太陽系並非完全不能居住。木星和土星的衛星相對來說還是比較溫暖穩定。比方說木星的衛星歐羅巴,那裡的大氣毒性不會比地球強,所以巴克斯可以永遠在歐羅巴藍灰色的海洋航行。
巴克斯核心的重要器官都呈現無序狀態,化學鍵斷裂,系統故障無法修復,還有放射性衰變。森林被疫情和乾旱消滅殆盡,碎石也逐漸堵塞公共走道。負責維修的機器人自己都欠缺維修,所以也故障了。調節大氣的機器是巴克斯核心的肺,結果先是喘不過氣,後來也故障了。巴克斯核心現在的空氣有毒,還好沒有活人在這裡呼吸。
瓶子裡面的紙滾了出來,奧林把紙攤開。他還沒學會識字,竟然能看懂上面的文字。他一頁一頁看,全部看完了。他永遠不會忘記他看到的。
我修復巴克斯核心的燈光,這時這座城市的走廊、層地與平原都空無一物,好像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生活過。空氣循環系統把殘留的塵埃清乾淨了。

但是巴克斯一跨越拱門,假想智慧生物的感應器(就是錯綜複雜互相連結的設備,大小跟灰塵差不多,分布在天體運行的軌道上)就發現巴克斯了,指示地面上的機器往巴克斯移動。巴克斯的先知預言的完美接觸,到頭來只是掃蕩行動,從奄奄一息的枯樹上摘走最後一顆莓子。
巴克斯人滅絕了,領導成為一人公司,我就是領導。
這陣子我走在巴克斯核心的通道時,常常在光亮的表面被自己的倒影嚇到,因為我發覺自己仍然具有皮骨血肉,並留有被強迫重建的疤痕,還有一些看不見的傷害所留下的無形疤痕。
我鼓勵她一直寫下去。她拿給我看的每一頁我都記在腦子裡,我是說每一頁的內容我都儲存在空白記憶體裡面,不僅記在我那終將死亡的大腦裡,也記在領導的處理器裡,還有圍繞在我們身邊的那些假想智慧生物的雲端檔案庫裡。艾莉森終將死去,留下的可能只有這些文字。
她的個子很高,皮膚是深色的,眼睛很大,間隔很寬。我問她特克跟艾莉森在哪裡。
於懷俄明州拉勒米市
我能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其他的就一無所知。這些資料的內容分布並不規則,又複雜到令人費解,不過當中倒是有真正的代理,不只是知覺,還有能影響外部系統的、經過思考的行動。
特克與艾莉森逃走之後不久,假想智慧生物就降臨了巴克斯,一群昆蟲大小的拆解裝置像烏雲籠罩著巴克斯。他們尖牙利齒,很有效率,散發出複雜的催化劑,把化學鍵扯開,像煙霧一樣穿透溶解的牆壁,接著大氣層也變成有毒了。陣陣毒氣吹進巴克斯核心的走廊與走道。這也可以說是恩典,大部分的市民可以直接窒息而死,不必被活活吃掉。
我追求一切的終點。
特克跟艾莉森是我的朋友,我唯有的真正朋友。我得跟他們分開,實在很難過。我希望能保留一些他們的東西。
「沒錯,就一個人生活。」
我在溫室的苗圃工作,植物與育種的桌子之間有一些通道。要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就得經過這些通道,但照顧植物不用擔心會踩到植物。這些通道互相連結,往哪邊走都一樣,每條路的起點都一樣,終點也一樣,不過一次只能站在一個地方。
我微笑:「也許吧。」
我愈來愈常忘記照顧自己的軀體。我生活在巴克斯核心中心的量子處理器,也愈來愈常活在包圍著巴克斯核心的假想智慧生物裝置雲層裡。雲層包圍著我們,也跟我們一起落在恆星之間。
不過他們在死去之前,還是派出幾批能自我複製的機器前往星際太空。這種機器能探索附近的星球,把蒐集到的資料回傳。假想智慧生物都死去很久了,這些機器還是忠實且不懈地回傳資料。機器還是一個星球接著一個星球探索,爭奪稀有重金屬,互相傳遞行為樣板以及片段操作碼,隨著時間不斷變化、不斷演化。這些機器可以說是智慧機器,但是他們自己從來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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