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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體3:死神永生

作者:劉慈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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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西元一四五三年五月,魔法師之死

第一部

《時間之外的往事》序言(節選)
這些文字本來應該叫歷史的,可筆者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記憶了,寫出來缺乏歷史的嚴謹。
其實叫往事也不準確,因為那一切不是發生在過去,不是發生在現在,也不是發生在未來。
筆者不想寫細節,只提供一個歷史或往事的大框架。因為存留下來的細節肯定已經很豐富了,這些資訊大都存儲在漂流瓶中,但願能到達新宇宙並保存下來。
所以筆者只寫框架,以便有一天能把所有資訊和細節填充進來——當然不是由我們來做這事。但願會有那一天。
讓筆者遺憾的是,那一天不在過去,不在現在,也不在未來。
我把太陽移到西天,隨著陽光角度的變化,田野中禾苗上的水珠一下子晶晶閃亮起來,像突然睜開的無數眼睛。我把陽光調暗些,提前做出一個黃昏,然後遙望著地平線上自己的背影。我揮揮手,那個夕陽前的剪影也揮揮手。看著那個身影,我感覺自己還是很年輕的。這是個好時光,很適合回憶。

西元一四五三年五月,魔法師之死

來自君士坦丁堡城內的聲音則沉渾悲惋。全體市民在大主教的帶領下舉行了宗教遊行。現在,所有人都會聚到聖索菲亞大教堂,參加最後一次安魂彌撒。這是基督教歷史上從未有過,也不會再有的場景:
在莊嚴的聖歌聲中,在昏暗的燭光下,拜占庭皇帝和大主教、東正教徒、來自義大利的天主教徒、全副武裝的城市守軍、威尼斯和熱那亞的商人以及水手,還有無數的市民,他們一起聚集在上帝面前,準備用生命迎接最後的血戰。
大臣指指裡面的戰俘,「看見了?」狄奧倫娜點點頭。法札蘭把一個羊皮袋遞給她,向上指指,「現在走吧,天亮前把他的人頭拿給我。」狄奧倫娜從羊皮袋中摸出一把土耳其彎刀,像一輪在黑暗中發著冷光的殘月。她把刀遞還給大臣,「大人,我不需要這個。」然後她用斗篷前領半遮住臉,轉身沿階梯向上走去,步伐悄無聲息。在兩排火把形成的光暈和黑暗中,她彷彿在交替變換外形,時而像人,時而像貓,直到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你在這裡做什麼?!」法札蘭厲聲問。
在塔的二層,被劍釘在牆上的女魔法師死了,她可能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真正的魔法師。而在這之前約十小時,短暫的魔法時代也結束了。魔法時代開始於西元一四五三年五月三日十六時,那時高維碎塊首次接觸地球;結束於一四五三年五月二十八日二十一時,這時碎塊完全離開地球;歷時二十五天五小時。之後,這個世界又回到了正常的軌道上。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歷史意義許久之後才顯現出來,事情發生時人們首先想到的,就是羅馬帝國終於完全消失了。拜占庭是古羅馬拖在身後的長達千年的車轍,雖也有過輝煌,但還是終於像烈日下的水漬一樣蒸發了。當年,古羅馬人在宏偉華麗的浴宮中吹著口哨,認為帝國就像身下的浴池一樣,建在整塊花崗岩上,將永世延續。
也許,神跡真的出現了。
狄奧倫娜顫抖得更厲害了,顯然,即使她真有魔法,在這裡也沒有安全感。她驚恐地望著皇帝,好半天才回答:「那些地方,對我來說……對我來說都是……」她吃力地選擇著詞彙,「都是打開的。」
畢竟奄奄一息的拜占庭給不了她什麼,甚至那個聖女的榮譽都很難兌現——東正教和天主教教會都很難接受讓一個妓|女和女巫成為聖女。她這次返回的目標,可能是皇帝甚至他自己。烏爾班 已是前車之鑒。
這次法札蘭沒有派跟蹤者。他目送著狄奧倫娜,開始她走在城牆上的軍人佇列中,他們的盔甲覆滿塵土和血污,她的「帕拉」斗篷在其中很顯眼,但那些在連日的血戰中疲憊不堪的士兵沒人注意她。她很快走下城牆,再穿過第二道城牆的門,這一次她沒有試圖擺脫可能的跟蹤,徑直朝著上次去過的布拉赫內區方向走去,消失在剛剛降臨的夜色中。
狄奧倫娜是指她的警告:不得跟蹤她,更不能進入她去的地方,否則魔法將永遠失效。上次的跟蹤者告訴法札蘭,狄奧倫娜離開地堡後他就遠遠地跟著,她很小心,七拐八拐,最後去了奧多修斯牆北部的布拉赫內區。大臣聽後有些意外,那是敵人炮火最猛烈的區域,除了作戰的軍人,沒人敢去那裡。跟蹤者最後看到目標走進了一座只剩半截的殘塔,那塔以前是一座清真寺的一部分,君士坦丁下令拆除城內清真寺時這塔留下了,因為在前次腺鼠疫流行時,有幾個病人進入塔內死在了裡面,所以沒人願意靠近。開戰後,不知在哪次炮擊中塔被打塌了一半。聽從大臣的指示,跟蹤者沒有進入塔內,但調查了以前曾進入其中的兩名士兵,在塔被擊毀之前,他們曾試圖在上面設暸望哨和圖書,發現高度不夠後就放棄了。據他們說,那裡面除了幾具快變成白骨的屍體外,什麼都沒有。
在城市被圍攻的五個星期裡,這震撼每天出現七次,間隔的時間很均等,像一座頂天立地的巨鐘在報時——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時間,異教徒的時間;與之相比,牆角那座標誌基督教世界時間的雙頭鷹銅鐘的鐘聲聽起來格外軟弱無力。
直到神跡出現,或者說她闖入了神跡。
她真有魔法,而且已經到過敵方,領受奧斯曼人的使命後又回來了。
君士坦丁十一世暫時收回思緒,推開面前的一堆城防圖,裹緊紫袍,靜靜等待著。他的時間感很準確,震動果然準時到來,彷彿來自地心深處,厚重而猛烈。銀燭臺震得嗡嗡作響,一縷灰塵自頂而下,這灰塵可能已經在達夫納宮的屋頂上靜靜地待了上千年。它們落到燭苗裡,激出一片火星。這震動是一枚一千二百磅的花崗石質炮彈擊中城牆時發出的,每次間隔三小時,這是奧斯曼帝國的烏爾班巨炮裝填一次所需的時間。巨彈擊中的是世界上最堅固的城牆,由狄奧多西二世建於西元五世紀,之後不斷擴展加固,它是拜占庭人在強敵面前的主要依靠。但現在,巨彈每次都能把城牆擊開一個大缺口,像被一個無形的巨人啃了一口。皇帝能想像出那幕場景:空中的碎石塊還沒落下,士兵和市民就向缺口一擁而上,像漫天塵土中一群英勇的螞蟻。他們用各種東西填堵缺口,有從城內建築上拆下的磚瓦木塊,有裝滿沙土的亞麻布袋,還有昂貴的阿拉伯掛毯……他甚至能想像出浸透了夕陽金輝的漫天飛塵如何緩慢地飄向城內,像一塊輕輕蓋向君士坦丁堡的金色裹屍布。
黃昏時,法札蘭領著狄奧倫娜登上了聖羅馬努斯門處的城牆。放眼望去,戰場盡收眼底。近處,在已被血浸成褐黑色的沙地上,屍橫遍地,彷彿剛剛下了一場死人雨;稍遠處,剛剛齊射的臼炮發出的大片白色硝煙正飄過戰場,成為這裡唯一輕靈的東西;再遠處,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奧斯曼軍隊的營帳一直散佈到目力所及之處,如林的新月旗在潮濕的海風中獵獵飄揚;另一個方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奧斯曼帝國的戰艦佈滿海面,遠看像一片黑色的鐵釘,把藍色的海面釘死了,使其無法在風中起伏。
法札蘭知道這件事不能再繼續下去了,也許狄奧倫娜只是一個高明的騙子,她根本沒有魔法,這是比較好的結果。但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巨大的危險:
狄奧倫娜接過羊皮袋,「我也請大人記住我的話。」
軍官離開後,法札蘭揮揮手,一個人從暗影中走出來,他身披修士的深色披風,剛才恰與黑暗融為一體。「離遠點兒,就是跟丟了也沒關係,但絕不能讓她察覺。」法札蘭低聲囑咐道,跟蹤者點點頭,同樣無聲無息地悄然離去。
法札蘭領著狄奧倫娜沿一道長長的階梯向下走去,每隔一段路就有一支插在牆上的火把,在黑暗中照出小塊小塊的光暈,每支火把下都有一至兩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的盔甲反射著火光,在暗處的牆上投下躍動的光紋。
「不,陛下,安那托利亞人死後頭部完好無損,全身各處也都完好。我派了二十個人監視他,每次五個輪班,從不同的角度死死盯著他。地窖的守衛也極嚴,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法札蘭說著停了下來,好像被自己下面的回憶震驚了,皇帝示意他繼續,「她走後不到兩個小時,安那托利亞人突然全身抽慉,兩眼翻白,然後就直挺挺倒地死了。在場的監視者中有一名經驗豐富的希臘醫生,還有打了一輩子仗的老兵,他們都說從來沒見過人有這種死相。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她回來了,拿著這個東西,這時醫生才想起切開死者的頭顱,一看裡面沒有大腦,是空的。」
「陛下,她就是狄奧倫娜。」大臣指指身後的女子說,然後示意躲在他身後的女子走到前面來。
皇帝向袋中看去,只見裡面裝著一塊灰色的東西,軟軟的,像陳年的羊脂。法札蘭把燭台移過來,皇帝看清並認出了那東西。
狄奧倫娜看著這一切,陶醉地閉上了雙眼:這是我的戰場了,這是我的戰爭了。小時候父親無數次講述的袓先的傳奇又在她和_圖_書腦海中浮現:在海峽對面的歐洲,在普羅旺斯的一處農莊,有一天天降祥雲,雲中開來一支孩子的軍隊,在他們威武的盔甲上,十字發出紅光,一個天使率領著他們,在他們的召喚下,先袓加入了。他們渡過地中海來到聖地,為上帝而戰,先袓在聖戰中成長為聖殿騎士,後來在君士坦丁堡遇到一位美麗的聖女騎士,他們墜入愛河,由此誕生了這個偉大的家族……
那個人,那個精通拉丁文、博覽藝術科學、學識淵博的人;那個明知自己穩繼王位,僅僅為了去除隱患就把親生弟弟溺死在浴盆中的人;那個為了表明自己不好色而把一位美麗女奴在全軍面前斬首的人……那個人是龐大兇猛的奧斯曼帝國戰車的輪軸,那根軸一斷,戰車將轟然倒地。
法札蘭向門口揮揮手,狄奧倫娜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看上去與第一次來時變化不大,仍處於驚恐和顫抖之中,手中提著一個羊皮袋。皇帝一看袋子就知道自己在這事上浪費了時間,那袋子癟癟的,也沒有血跡滲出,顯然裡面沒裝著人頭。但法札蘭的臉上顯然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表情,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像在夢遊。
現在人們知道,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切都有個盡頭。
果然,一天一夜過去了,又是一個白天,狄奧倫娜沒有消息。
「你有魔法?」皇帝問狄奧倫娜,他只想快些把這件事了結。法札蘭是一個穩重踏實的人,現在守城的這八千多名士兵,除去不多的常備軍和熱那亞的兩千雇傭兵,很大一部分都是在這位能幹的大臣監督下一點一點從十萬市民中緊急徵召的。對眼前這事皇帝興趣不大,只是出於對這位大臣面子的考慮。
「她沒拿到應該拿的東西吧?」皇帝說。
像戰役開始後的每個夜晚一樣,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一夜也沒有睡好。敵人的巨炮打擊城牆的震動每次都驚醒他,再次入眠時,下一次震動又快到了。天還沒亮,他就披衣起身來到書房,卻發現法札蘭已經在那裡等著了。那個女巫的事他幾乎已忘到腦後,與父親曼努埃爾二世和哥哥約翰八世不同,他更現實一些,知道把一切託付給奇蹟的人最終大多死無葬身之地。
法札蘭目送狄奧倫娜離去,直到她在視野中完全消失,才對身邊一名禁衛軍官說:「這裡要嚴加守衛。」他指指裡面的戰俘,「一刻也不能放鬆監視!」
長大後,狄奧倫娜漸漸知道了些真相:故事的大框架倒是基本沒變,她的先祖確實加入了童子軍,那時西歐黑死病剛過,田園一片荒蕪,加入童子軍只是為了混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不過,先袓從未參加過任何聖戰,因為一下船他便和其他一萬多個孩子都被釘上腳鐐賣身為奴,多年後才僥倖逃脫,流浪到君士坦丁堡。在那他也確實遇到聖女騎士團中的一個比他大許多的女兵,只不過她的命運一點兒都不比他強。那一次,拜占庭人眼巴巴地盼著西歐的精兵來對付異教徒,不想來的卻是一批像叫花子似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他們一氣之下中斷了所有供給,結果聖女們紛紛淪為娼妓,其中的一位後來成了狄奧倫娜的袓奶奶……一百多年來,狄奧倫娜這個光榮的家族其實從來食不果腹,到父親這一代更是一貧如洗。饑餓使狄奧倫娜自作主張幹起了袓奶奶那一行,父親知道後痛揍了她一頓,說再發現她幹這個就殺了她,除非……除非她把客人領到家裡來,由他與對方議價、收錢。狄奧倫娜從此離開家,繼續自己的風塵生涯,除了君士坦丁堡,她還到過耶路撒冷和特拉布宗,甚至還乘船到過威尼斯。她不再挨餓,也有好衣服穿,但她知道自己是一株倒在淤泥中的小草,在路人不斷的踐踏下,早已與淤泥混為一體了。
君士坦丁再次仔細觀察袋中的大腦,發現它十分完整,沒有什麼破裂和損傷。這是人體最脆弱的部分,如此完好一定是被很小心地摘下來的。皇帝看看狄奧倫娜露在斗篷外的一隻手,手指修長纖細,他想像著這雙手摘取大腦時的情景,小心冀翼地,像從草叢裡摘一朵蘑菇,從枝頭上摘一朵小花……
「你是怎麼把它拿出來的?」皇帝指著聖杯問。
「大人,我……我去不了那裡!」
法札蘭一行人策馬來到拉赫內區和_圖_書的那座塔前,一眼看到塔時,所有人都愣住了:在剛剛升起的月亮蒼白的冷光下,塔完好無損,尖利的塔頂直指剛露出星星的夜空。帶路的跟蹤者發誓說上次來時塔確實少了一半,陪同大臣的還有在本區域作戰的幾名軍官和士兵,他們也紛紛證實跟蹤者的話。大臣冷冷地看了一眼跟蹤者,不管有多少人證明,跟蹤者肯定還是撒謊了,因為完整的尖塔是超越一切的鐵證。但法札蘭現在沒有心思去懲罰誰,城市的末日即將來臨,他們所有人都難逃懲罰。同時,旁邊一名士兵也有話隱瞞,他知道,這塔曾經消失的上半部分並非是被炮火摧毀的,兩個星期前的一個夜晚,並沒任何炮擊,早晨塔尖就不見了,當時他還注意到塔周圍的地面上沒有一點兒碎磚石。這裡的城牆是烏爾班巨炮重點轟擊的地段,那巨大的石彈隨時都會穿透城牆落到這裡,有一次一下子就殺死了十幾名士兵,那半截塔隨時會被摧毀,所以再也沒人到塔裡去過。與他一同見證這事的其他兩人都已陣亡,他不想再橫生枝節,因為說出來也沒人會信。
「你的使命呢?」大臣問。
「她切開了他的腦殼?」君士坦丁掃了一眼身後的狄奧倫娜,她站在那裡裹緊斗篷瑟瑟發抖,目光像一隻驚恐的老鼠。
君士坦丁堡幾乎處於絕境,但並沒有完全絕望。五個多星期的血戰,敵人同樣遭到重創,在某些地方,土耳其人的屍體堆得與城垛一樣高,他們也已經疲憊不堪。幾天前,一支英勇的熱那亞船隊衝破敵人對海峽的封鎖,進入金角灣,送來了寶貴的援兵和給養,人們也都相信這是西歐大規模增援的前鋒。奧斯曼帝國陣營中彌漫著一股厭戰的情緒,大部分將領都主張答應拜占庭帝國提出的最後條件而撤兵。奧斯曼帝國的敗退之所以還沒有成為現實,只因為有那個人。
「大人,再等等,」狄奧倫娜拼命在面前畫著十字,「再等等。」
「你是十字軍的後代?」
在一天的慘烈血戰接近尾聲時,君士坦丁十一世面對著蜂擁而來的奧斯曼軍隊,高喊一聲:「難道就沒有一個基督徒來砍下我的頭嗎?!」然後皇帝掀下紫袍,拔劍衝入敵陣,他那銀色的盔甲像扔進暗紅色鏹水的一小片錫箔,轉瞬間無影無蹤……
法札蘭打開手中的一個亞麻布包著的東西,把它小心翼翼地放到皇帝的書案上,君士坦丁十一世的目光立刻變得與五天前那些第一次看到這東西的士兵一樣——與他們不同的是,他知道這是什麼。這是一隻純金的聖杯,上面鑲滿了寶石,金光中透著晶瑩,攝人心魄。聖杯是九百一十六年前查士丁尼大帝時代鑄造的,一共兩隻,除了寶石的形狀及分佈特徵外幾乎完全相同,其中一隻由歷代皇帝保存至今,另一隻在西元五百三十七年聖索菲亞大教堂重建時,同其他聖物一起放入教堂地基深處一個完全封閉的小密室中。眼前這個顯然是後者,因為前一隻已經烙上了時間的印痕,變得有些黯淡——當然是與眼前這只對比才能看出來,這只聖杯看上彷彿昨天才鑄出來一般嶄新。
「看,那就是法齊赫的營帳。」法札蘭指著聖羅馬努斯門正對的方向說。狄奧倫娜只是朝那個方向掃了一眼,點了點頭。法札蘭又遞給她一個羊皮袋,「這裡面有三張他的畫像,不同角度,穿不同的衣服。還有,刀子也要帶著,這次不止要他的大腦,而是要他的整顆人頭。最好晚上動手,白天大部分時間他不在那裡。」
二十九日傍晚,君士坦丁堡陷落了。
皇帝把手放到狄奧倫娜的頭上,她軟軟地跪了下來。
「當然,這你放心。」
五天前,狄奧倫娜在大皇宮門前要求面見皇帝,面對阻攔的衛兵,她突然從胸前掏出一個東西高高舉起,衛兵們被那東西鎮住了,他們不知道那是什麼、從何而來,但肯定那不是尋常之物。狄奧倫娜沒有見到皇帝,她被抓起來交給治安官,被拷問那東西是從哪裡偷來的,她招供了,他們證實了,然後,她就被送到了法札蘭大臣那裡。
皇帝一眼就看出了和-圖-書女子的身份。拜占庭上層貴族和下層平民的服飾風格差別很大,通常貴族女服上綴滿華麗的飾品,平民女子卻只是以白色的寬大長衫與連袖外套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而狄奧倫娜的穿著卻是上層的奢華與平民的保守並存:她裡面穿著連袖白衫,外面卻套著一件華貴的「帕拉」斗篷,這種斗篷本應披在金線刺繡的「丘尼卡」外面;同時,她不敢用象徵貴族上層的紫色和紅色,那件「帕拉」是黃色的。她的面龐有一種淫|盪的嫵媚,讓人想起寧可美豔地腐爛也不悄然枯萎的花朵——一個妓|女,混得還不算壞的那種。她雙目低垂,渾身顫抖,但君士坦丁注意到,她的眼睛像得了熱病似的發著光,透出一種她那個階層的人很少見的興奮與期待。
「去吧,孩子,殺了穆罕默德二世,你將拯救聖城,你會成為聖女,被萬人敬仰。」
對於二十多年前在歐洲戰爭中出現的那個聖女——貞德,狄奧倫娜不以為然,貞德不過是得到了一把自天而降的劍,但上帝賜給狄奧倫娜的東西卻可以使她成為僅次於聖母瑪麗亞的女人。
狄奧倫娜一下子癱坐在地上,本來已經很瘦小的身軀縮成一團,看上去像一個小孩。
「是的,皇上,我能殺了蘇丹。」狄奧倫娜屈膝回答,發顫的聲音細若遊絲。
本來沒有人相信狄奧倫娜的話,人們都認為這是她從自己的某個富豪主顧那裡偷來的東西,因為雖然很多人知道大教堂下面有密室,但知道精確位置的人很少;而且地基深處的巨大岩石間沒有門,甚至連通向密室的通道都沒有,不動大工程根本不可能進入。四天前,皇帝考慮到城市的危局,命令將所有的珍貴文卷和聖物打包,以便緊急時刻能迅速轉移,儘管他心裡清楚陸路海路都被截斷,一旦破城,其實也無處可去。三十個工人花了整整三天的時間才進入密室,他們發現圍成密室的石塊幾乎跟胡夫金字塔上的一樣大。聖物都存放在密室中一口厚重的石棺中,石棺用縱橫十二道粗鐵箍封死,打開石棺又花了大半天時間。當所有的鐵箍都被鋸斷,五個工人在周圍重兵監視下吃力地移開沉重的石蓋時,首先吸住眾人目光的不是那已封存千年的聖物和珍寶,而是放在最上面的一串還半新鮮的葡萄!狄奧倫娜說,葡萄是她五天前放進去的,而且正如她所說,吃了一半,串上還剩七粒果實。對照鑲在棺蓋上的一塊銅板上刻著的聖物清單,衛兵檢查完所有的聖物後,確定少了一隻聖杯。如果不是從狄奧倫娜那裡找到了聖杯並得到了她的證詞,即使在場所有人都證明之前密室和石棺完好無損,也會有人難逃一死。
如果有神跡,現在是顯現的時候了。
狄奧倫娜仍半閉著雙眼,執著地陶醉於自己的回憶,像一個孩子掙扎著不讓大人把她從心愛的玩具旁拉開。「那裡很大,很好,很舒服。這裡……」她突然睜開雙眼驚恐地環顧著周圍,「這裡像棺材一樣,外面……也像棺材一樣窄。我想去那裡!」
法札蘭從狄奧倫娜手中拿過羊皮袋放到書案上,打開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皇帝,像看到幽靈似的,「陛下,幾乎拿到了。」
「是,皇上,我的先袓參加過最後一次東征。」稍頓,狄奧倫娜又小心地補上一句,「不是第四次。」
「你為什麼要求承擔這個使命?」皇帝問,眼睛仍看著斜上方。
君士坦丁微微點頭。這個理由比較可信,錢或財富對她現在不算什麼,全世界的金幣她都可探囊取物,但妓|女是距聖女最遠的女人,這個榮譽對她們是有吸引力的。
君士坦丁十一世看著地板上一片正在乾涸的水漬,像是面對著消失的希望。水漬是剛剛離開的十二名海上勇士留下的。上個星期一,他們身著奧斯曼帝國的暗紅色軍服,頭上纏著穆斯林頭巾,駕駛著一艘小帆船穿過敵人嚴密的海上封鎖,去迎接馳援的歐洲艦隊並向他們通報敵情。但他們見到的只有空蕩蕩的愛琴海,傳說中的西歐艦隊連影子都沒有。心灰意冷的勇士們仍履行了自己的職責,再次穿過海上和圖書封鎖,向皇帝報告了這個噩耗。現在,君士坦丁終於確定,歐洲的增援只是一廂情願的美夢,冷酷的基督教世界拋棄了拜占庭,真的要眼看著千年聖城落入異教徒之手了。
兩人最後來到一間陰暗的地堡,寒冷讓狄奧倫娜裹緊了斗篷。這裡曾是皇宮夏季存放冰塊的地方,現在地堡裡沒有冰塊,在角落的一支火把下,蹲伏著一個人。他是戰俘,從殘破的裝束看,是奧斯曼帝國的主力安那托利亞軍隊的一名軍官。他很強壯,火光中狼一般地盯著來人。法札蘭和狄奧倫娜在緊鎖的鐵欄門前停下。
大臣向跟蹤者示意,後者拔出利劍刺向狄奧倫娜,劍鋒刺穿她柔軟的胸脯,又刺進她身後的磚縫裡。跟蹤者想把劍拔|出|來,沒拔動,狄奧倫娜的手也握到劍柄上,他不想碰那雙手,便鬆開劍柄,隨法札蘭一行匆匆離去。整個過程中狄奧倫娜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的頭慢慢垂了下來。那團銀霧離開月光沒入黑暗。塔內完全黑了下來,在那束慘白月光照在地上的一小塊光亮處,血像一條細細的黑蛇蜿蜒爬過。
陣陣聲浪從外面傳來,仔細聽,這聲浪分成截然不同的兩部分。
法札蘭指指窗外,「現在還能等什麼?」
「那你能在這裡做給我看嗎,不打開封閉的容器拿出裡面的東西?」狄奧倫娜驚恐地搖搖頭,說不出話來,只是求助似的望著大臣。法札蘭替她回答:「她說只有到某個地方才能施魔法,她不能說出那個地方,別人也不能跟蹤她,否則魔法就會失效,永遠失效。」狄奧倫娜轉向皇帝連連點頭。皇帝哼了一聲,「像她這樣的,在歐洲早被燒死了。」
大臣法札蘭領著一名瘦弱的女子悄然走進門。
一部分聲浪來自城外。穆罕默德二世已經決定明天對君士坦丁堡發起總攻,這時,年輕的蘇丹正策馬走過奧斯曼軍的所有營帳,他向將士們許諾:我只要君士坦丁堡本身,城市中的財富和女人都是你們的,破城後可以在城中自由洗劫三天。全軍為蘇丹的許諾而歡呼,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還夾雜著軍號和手鼓聲。這聲浪隨著無數堆營火的煙霧和火星升上天空,變成一片濃重的殺氣聚集在城市上空。
法札蘭走出塔門時,城裡和城外的聲音都消失了,大戰前的寂靜籠罩著歐亞交界的大地和海洋,東羅馬帝國迎來了最後一個黎明。
外面有不安的喧譁聲,侍衛報告發生月食。這是再明白不過的凶兆,因為在千年的風雨中有這樣一句格言:只要明月照耀,君士坦丁堡就不會陷落。透過長窗,皇帝看著那變成一個黑洞的月亮,那是天上的墳墓。他已預感到,狄奧倫娜不會回來,他也得不到那顆人頭了。
「你會殺人嗎?」皇帝轉向狄奧倫娜問。狄奧倫娜只是坐在地上不住顫抖,在大臣的催促下,她才點了點頭。「那好,」君士坦丁對法札蘭說,「先試試吧。」
法札蘭一行進入塔的底層,看到那些死於鼠疫者的屍骨,已被野狗翻得亂七八糟散了一地,沒有活人。他們接著沿著貼牆建的旋梯上到了二層,在火炬的光亮中,一眼就看到了蜷在窗下的狄奧倫娜,她顯然睡著了,但雙眸仍在半閉的眼皮間映射著火光。她的衣服破了,上面滿是塵土,頭髮蓬亂,臉上有兩三道很像是自己抓出的血痕。大臣打量了一下四周,這是塔的最上一層,呈一個錐形空間,空無一物。他注意到,這裡到處積滿厚厚的灰塵,一碰就會留下明顯的痕跡,但周圍的痕跡很少,似乎狄奧倫娜也同他們一樣是第一次到這裡來。她很快被驚醒了,兩手亂抓著靠牆站起來,窗口透入的一束月光把她的一頭亂髮映成一團圍繞著頭部的銀霧,她圓睜雙眼,好半天才使意識回到現實,然後又突然半閉雙眼陷入回憶狀,似乎還在留戀剛剛走出的夢境。
「我要當聖女。」狄奧倫娜很快回答,顯然她早就等著這句問話了。
「大腦,那個安那托利亞人的。」
震動平息下去好一會兒,君士坦丁才艱難地把思緒拉回現實,示意門前的侍衛讓門外等著的人進來。
皇帝把目光從袋子裡的大腦上移開,抬頭向斜上方的牆壁望去,彷彿透過牆壁看到了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天邊冉冉升起。巨炮轟擊的震動又出現了,第一次,他沒有覺察到。
「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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