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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恩.格林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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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老天爺開恩了,」她說話同時抬起眉毛,「夜貓子找早起的鳥兒要做啥?」
「你可以全拿去,親愛的。反正我差不多要開始做早餐了。想來點法式土司嗎?或煎蛋、臘腸?」
三點多一些時,他停在南卡羅萊納佛羅倫斯外的霍華.詹森餐館迅速用三明治解決了午餐。大部分由平原組成的佛羅里達以及海岸風景的喬治亞洲已被他拋在後方,他繼續駛過丘陵地鄉村地帶,讓馬力強大的老車時速表指針始終保持在比規定的七十哩速限高一格之地。
「妳可以過來一下嗎,小潘?」她父親說。「這裡有個人要見妳。」
傑夫看看錶,發現已經七點二十五分。八點會太早嗎?潘蜜拉的家人那時應該已經起床了,也許正在吃早餐。他應該在用餐時打擾他們嗎?那又怎樣?他想。潘蜜拉會用朋友的名義引介他給她的家人,他們一定會邀請他一起進餐。他緊張兮兮地喝著咖啡消磨時間到七點四十,然後向咖啡館收銀員問清楚他抄下的地址該怎麼走。
「嗯……?」她正在為較晚起床的人煎幾個蛋,回答得有點心不在焉。
「我可以了解他的反應。妳不必告訴他我打來過。我只是……想知道妳是不是開始記得什麼事了?」
「一點問題也沒有。」她回答。
「天哪,傑夫,我認不出你的時候,你的感覺一定糟透了。」
「你已經把它保存下來了,」她輕聲說,「在最有意義的地方。」
「小潘?」她父親的聲音從走廊傳來。「都還好嗎?」
「媽呀,妳真的要回學校去?」
他母親關切地看著他。「你沒跟我說過,這就是從你回家以來胃口一直不好的原因?」
「妳是對的,」他沮喪地同意,「所以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呢?」
「過去的事了。既然現在妳回來了,我反而有點感激看過妳十四歲時的真實模樣。」
他踩著通往二樓公寓的階梯往上爬時,心中正盤旋著無數彼此互不相讓的想法和不可能的選項。如果他就這樣放棄,結束自己的生命,又會如何?他會——
傑夫嘆了口氣,想要擠進半開的大門。「我現在可以看看潘蜜拉嗎?我不會惹出麻煩。但我想跟她說話已經等很久了。」
傑夫走下地鐵站的樓梯,進入一節舊式輕軌電車模樣的老舊地鐵車廂。過了坎摩爾廣場後,火車就駛入地面,由朗費羅橋越過查理斯河。傑夫的左手邊可以看見工人在鷹架上為新建成的保德信中心做最後修整;有著醜陋凸窗外牆的約翰.韓寇克大樓在很久以後的未來才會出現。
她悲傷地搖著頭。「我對那段時間的唯一記憶是來自我的第一世。對我來說,我上次看見你是在安得拉港的碼頭,十二天前的事。」
「不幸的是,我爸向來說到做到。我們暫時會有段艱難的路要走。」
「進來吧,她在客廳。你有一個小時的時間。」
「到底怎麼回事,妳怎麼會突然以為妳認識這個……人了?」傑夫看得出來,她父親也意識到潘蜜拉聲音和舉止間的戲劇性變化,而且對她莫名其妙地在一夕之間長大了感到十分不滿。
「拜託嘛,媽,這對我意義重大。這件事真的很重要。」
法蘭克.梅道克去年六月就畢業了,現在正在哥倫比亞法學院就讀,在這之前,他甚至不曾和他的老搭檔見上一面。傑夫在大四班上找到一個放蕩的賭徒願意幫他在世界大賽的賭盤下注。雖然他只要求均一的報酬;不管多慷慨,也沒人會想在這明顯愚蠢的賭注上抽成。傑夫投下將近兩千塊的賭金,贏了十八萬五千美元。至少他暫時不需要再煩惱錢的問題了。
「潘蜜拉,喔老天,潘蜜拉……」
很抱歉我昨天的行為讓妳困惑,也惹惱了妳的家人。將來有一天妳會了解的,我希望那天很快到來。那時妳可以連絡我住在佛羅里達奧蘭多的家人。電話號碼是五五五九五六一。妳可以透過他們找到我。
「馬略卡島,」傑夫的聲音因心情緊繃而沙啞,「妳送我的畫、那座山……」

也許她對東方宗教的想法是對的,儘管他們倆都難以理解其原因。也許她在最後一世已徹底開悟,她的靈魂或精神本質或不管是什麼,都進入了某種形式的極樂世界。如果是這樣,生活在西港鎮的天真小女孩還擁有什麼呢?她只是個沒有魂魄的軀殼嗎?真實潘蜜拉的冒牌貨將別無目的地走過這一生嗎?也許她此生的目的好比戲裡或電影裡栩栩如生的道具,是個沒有靈魂的機器人;或者他應該將她改稱為「它」。也許啟動重生的不可思議外在力量只是用假的潘蜜拉來維持一個幻象,讓人以為世界仍繼續在正常、原本的軌道上運行,以為在這齣幾十億人共同演出的戲中,一切仍完好如初。
「當然.我十二歲時和朋友們一起去迪士尼樂園玩。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對,」他撒了謊,「是個在埃墨里就讀的女生,她家人住在西港鎮。他們邀請我去他們家住幾天。」
她大聲笑了,圓潤、低沉的笑聲中充滿了成熟人的嘲弄與世故。「爸、媽,」她說,「這是我親愛的朋友傑夫.溫斯頓。我想你們已經見過了。」
「我會想妳的……妳知道。」
傑夫勉強露出微笑。「誘|奸未成年少女。這主意我挺喜歡。」
「小潘,妳認識這位年輕人嗎?」
傑夫.溫斯頓
菲利普斯家的房子是幢兩層樓的新殖民風建築,位在一條陰涼的街道上,屬於中上層階層社區。外觀和美國一般鎮上的房子沒多大不同,只有傑夫才知道這裡曾發生過不可思議的事。
「沒有了,」傑夫說,「我們正好在期末考前分手。」
「先生,潘蜜拉很快就會記起我是誰了。如果您允許的話,我只想留下電話號碼,這樣她就能和我連絡——」
致上最深切的問候。
「媽……」
「別寄到這裡,現在還不是時候。我會去租個郵政信箱,這樣你就能寫信給我了,我會和-圖-書盡可能時常打電話給你。放學後,從家裡以外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們還能怎麼辦。」她語氣中帶著無限同情。「我不會比你更高興看到這樣的未來,但我想我們目前沒有其他選擇。」
女人皺起眉頭,略帶驚詫地噘起雙唇,做出傑夫常在潘蜜拉臉上看見的表情。「她還沒起床。你是她學校裡的朋友嗎?」
「這段時間你打算做什麼?」
潘蜜拉的母親顯然才剛哭過,她的眼圈泛紅,眼裡閃爍著挫敗的神采。她十五歲的女兒和她坐在同一張沙發上.則是一臉鎮定的模樣,雖然她臉上掩不住的笑容告訴傑夫,她正努力克制心中的喜悅。她的馬尾已經剪了,頭髮梳成和她成人時差不多的造型。她穿著一件喀什米爾毛衣、米白色的毛料裙、襪子和高跟鞋,臉上施了淡妝,手法是專業級的。然而和他上一次看見她時相比,她內在的改變比外表深刻多了。傑夫從她那雙警覺、聰明的眼睛立刻認出,這就是他深愛過並共同生活了十年的女人。
他想著自己現在該做什麼,他要再次孤獨地面對未來、面對漫長空虛的歲月嗎?自從他第四次重生以來,已經過了一年多了,他曾經滿懷盼望,以為能夠和他全心愛著、際遇和體會相當的人共度此次生命循環,如今希望已然落空。潘蜜拉還是個陌生的孩子,對她曾經是什麼樣的人,她或他曾有過什麼經歷一無所知。
「如果那傢伙今天早上來了,」男人說,「告訴他自動調溫裝置——」他從鏡子裡看見傑夫時住了口。「你是潘蜜拉的朋友?」他轉頭面向傑夫時問道。
「天哪……我等了一年半才終於等到了妳。」
但這是為了誰的好處?誰是應該被愚弄的觀眾?傑夫嗎?直到遇見潘蜜拉前,他曾以為自己是第一也是唯一有這際遇的人;但也許他是最後一個知道這是場無窮無盡重演的人,就算不是最後一個,至少也屬於最後一群人。潘蜜拉曾推論這些歲月將不斷自我重複,直到世上每個人都認識到這件事為止。她的理論有沒有可能在逐個基礎上是正確的,它被設定成一次一個人的啟蒙,而不是整個世界的頓悟?是否當一個人知覺到這事實後,他或她就得以超越,並逃離這一度以為是真實的無盡循環?
「我想去年我的記憶一定是跳針了。你答應過我,可以讓我們有一個小時單獨說說話。不介意的話,請讓我們現在就開始好嗎?」
傑夫從床上坐起打開床頭燈,仔細審視房間:音響和電視機靠著較遠的牆擺放,兩側夾著好幾櫃的飛機和火箭模型,右邊的牆由書櫃占據,在他左邊的窗下則放著分門別類的衣櫃。一切乾淨、井井有條、受到悉心維護。
「年輕人,你叫什麼名字?」
「那幅素描,」他邊說邊露出溫暖的微笑,「真是太完美了。真希望我能保存下來。」
「去年三月時我打過電話給妳。妳說妳覺得我怪裡怪氣的……不過妳聽起來真有點感興趣的樣子。」
「那就在我叫警察前,滾出我的房子。」
當他們四目相對時,她的眼中充滿年輕的神采與承諾的堅定。
「我叫艾倫.科倫,她在學校的朋友。」
他很晚才在里奇蒙北邊的一家卡車休息站吃了炸雞和甜馬鈴薯當晚餐,在那裡買了個保溫杯,請女服務生把杯子倒滿黑咖啡。他沿著環城高速公路繞過華盛頓,開到巴爾的摩時已經午夜了。在德拉瓦的懷明頓,他從一─九五公路轉入紐澤西收費高速公路,避免通過費城和特頓時會遇到黎明前的塞車路況。隨著夜色漸漸褪去,就像每次重生之初一樣,他再度驚嘆自己的年輕活力。當他三十幾、四十幾歲時,這段路程至少得分成兩天才能走完,甚至會讓他精疲力竭。
洛杉磯,傑夫心想,一夜沒睡、喝了太多杯咖啡又開了上千哩路的他感到頭暈目眩。他想回答:我在蒙哥馬利溪邊、在紐約、在馬略卡島認識她的。
她父母一離開房間,傑夫立刻把她緊緊擁入懷中,只差沒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來。「我的天哪,」他在她耳邊粗聲說道,「妳到底跑哪去了?發生了什麼事?」
她露齒微笑。「我敢打賭,不管你是誰,我肯定覺得你很帥。其實我還有點驚訝自己怎麼沒說謊,跟爸媽承認說認識你呢。」
七月和八月是讓人懶洋洋提不起勁的炎夏,只有每個下午會出現的暴風雨才能稍稍紓解高溫濕熱的佛羅里達三伏天。傑夫和父親去釣魚、教妹妹開車,但大多時間他都待在房間裡收看重播的《正義保衛者》和《戴克秀》,等待電話聲響起。
他穿上褪色牛仔褲和T恤,把沒穿襪的腳套進一雙舊拖鞋中,床邊的鐘顯示時間大概差十五分鐘就要七點了。母親也許起床了,她向來喜歡安靜地喝杯咖啡開始新的一天。
「我敢打賭你覺得這主意不賴,」她打趣道,「不過這可不是開玩笑,尤其在這個年代。夏季之愛還是三年後的事,一九六四年時,人們看待這種事是相當認真的。」
「我不得不,」她聳聳肩,「學校生活我應付得來。我已經唸過這麼多次中學了,我想我記得考試卷上的每個答案。」
請別弄丟這封信,把它藏在一個安全的地方。當妳需要時就會知道它的用處了。
「我不記得有這回事。不過我確定——」
「我們只能等一陣子了。再過幾個月我就十六歲了,也許那時候他們會答應讓我們約會,如果我從現在起好好巴結他們,把乖女兒的角色扮演好的話。」
「不,」她說,「我想我不認識他。」
「我無意造成困擾。我只是——」
報紙上的頭條消息是關於沙凡納的民權衝突事件,以及美國東北部日全蝕的報導,時間是一九六三年七月中和圖書。正是暑假期間,因此他才會在奧蘭多的家中。不過天哪,距離他應該醒來的時間已晚了整整三個月!潘蜜拉一定快瘋了,她一定想不通他為什麼還沒跟她連絡。
早上四點鐘的華盛頓橋就像座廢橋,傑夫把廣播聲音開到最大,布魯西表哥隨著艾塞克斯樂團的〈說的比做的容易〉一會兒低迴一會兒高呼。行經紐若雪的新英格蘭快速道路時,他腦海中塞滿了從未見過的潘蜜拉的身影。她第一世曾經在這地方生活、組織家庭……然後在這裡去世,那時她還以為那就是生命的終點,渾然不知她才剛踏上許多世的旅程。
男人緊拽住傑夫的臂膀,領著他走向大門。
「我打電話給你爸媽。他們好像知道我是誰,至少有點模糊的印象。」
「我寄給妳的信還留著嗎?」
要立刻把這一切消化完畢實在太困難了。假設這理論是真的,他這輩子至少還有二十五年得跟這想法搏鬥。在失去他認識的唯一理想伴侶後,現在的他只需要決定,該用什麼態度來面對歲月。
「那麼妳不記得了?不對,妳當然不記得。」
「我想我會回波士頓。那是個迷人的城市,離這裡也不遠,而且我也安頓得差不多了。也許我會專心築好我們的愛巢,當我們能夠在一起時,就不必花心思在賺錢上了。我至少可以打電話給妳?還是寫信給妳?」
「我要到康乃迪克州去。但我不想跟爹地說,而且路上需要一些盤纏。我很快就會全部還給妳。」
「這事我第一次聽到。貝絲,小潘昨晚向妳提過今天早上有人會來嗎?」
「聽著,你這傢伙,」他輕聲但帶著命令的口吻說,「我不知道你在耍什麼詭計,但我不希望再見到你在這附近出現。也不希望你再來騷擾我女兒,不管是在我家、學校或網球俱樂部。哪裡都不准。你聽懂了嗎?」
「我知道,」她說,「我爸媽已經告訴我去年夏天的事了。」
「認識我女兒的人都叫她『小潘』,而不叫她『潘蜜拉』。讓我提醒你,她才十四歲,我說得夠清楚了嗎?你抓到重點了嗎?我不想聽你宣稱有什麼『誤會』,事實是你正在騷擾未成年少女。」
「潘蜜拉——」
「只因為我喜歡妳,潘蜜拉,唯一的原因。妳介意我這樣叫妳嗎?」
哈佛書局的店員將錢放進收銀機後,遞給傑夫找零的錢,以及他剛買下的一本《糖果》。書店外頭廣場上擠滿準備開始新學年的學生,傑夫注意到那些人全故意打扮成邋遢的模樣。他也瞥到正在上映《一夜狂歡》的大學戲院附近,有個蓄了鬍子的年輕人正小心地兜售著五塊錢一盒的大麻。自從李瑞和艾普被哈佛大學開除,並在查理斯河對岸的愛默生廣場成立短命的「國際內在自由基金會」後,時間已經過了一年半。在劍橋,人們記憶中六〇年代來臨的時間比在埃墨里校圜還要早些。即便如此,時代的轉變仍未竟全功。哈佛廣場上只有一個孤單的抗議者,安靜地散發著譴責美國干預越戰的傳單。在書報攤旁的一張桌子前,兩個學生正在販賣寫著「阻止高華德」和「LBJ 64」字樣的徽章。他們理想破滅的時刻不遠了。
他該如何是好?回到蒙哥馬利溪邊,在沉思宇宙種種不可思議中渡過餘生——或許也是他的最後一生——嗎?也許他該最後一次努力,儘管影響微不足道,他該嘗試改善人類的命運。將未來企業重建為慈善基金會,將公司賺得的數億元全數投入援助衣索比亞或印度。
傑夫點點頭,再次擁抱她。「話說,妳是怎麼在波士頓找到我的?」
「不是,親愛的。是小潘的朋友。」
他按了門鈴,將襯衫下襬塞進牛仔褲裡。就在他忽然有點後悔自己沒先換套衣服,或是至少找個洗手間把鬍子剃一剃時——
親愛的潘蜜拉:
「不是,呃,我得往北去。」
他開到沙凡納時是中午。州際公路在那裡有一小段道路間斷,拖慢了行程;而且這優雅的老城到處都站著表情凝肅、帶著頭盔的警察,顯得有些突兀。傑夫小心翼翼地穿過路障時,想起了這禮拜這裡發生的示威遊行以及接連的種族主義暴力活動。看著這一切再次重演是件悲傷的事,但除了避免流血衝突外,他無能為力。
傑夫到達西港鎮時,東方天際已露出清晨第一道曙光。他在一家殼牌加油站的電話簿裡找到潘蜜拉家的地址。早上這時間出現在她家門口還嫌太早了。他找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咖啡館,為了殺時間,只得強迫自己把《紐約時報》從頭翻到尾。他從報紙上讀到沙凡納的情勢還是相當緊張:羅夫.金斯柏格對發行《情愛》雜誌而獲判的妨礙風化罪行提起上訴,最高法院近來對學校強制https://www•hetubook•com.com禱告時間做出的不利裁決,引發越來越多爭議。
「我……我想是吧。」
「我不會再打了,但我希望很快可以聽到妳的消息。」
傑夫兩腳不自在地挪動著位置。「不好意思一大早就來打擾,但我真的有重要的事要跟潘蜜拉說。」
「什麼事重要到在天剛亮時就把你挖起來?我試了好多年了,從來沒成功過。一定跟女孩子有關對吧?」
這又意味著,傑夫從時間之始和其他每一個人就一直不知不覺地重生了無數個世代;這或許是他的最後一世,就像前一世是潘蜜拉的最後一世一樣。這麼說,其他人要不是仍處在前意識狀態,要不只是照本宣科的機器人,真實的思想與靈魂早已超昇於肉體了,正如潘蜜拉。沒有任何方法可以辨別他遇到的人究竟仍處於「沉睡中」,還是早已跨越到存在的另一個層次,拋棄了活躍於叫做「世界」的大型舞台上活生生、會呼吸的肉體。
「我真的很想現在就見到她,而且我沒去過東北部。她說我們可以開車去波士頓玩,和她還有她的朋友們。」傑夫記起那時代的風俗習慣和他母親的規矩,迅速地加上最後一句。
「我希望你知道,我會答應這次會面全因為我太太堅持。」他連客套話都省了。「就算是我太太,也是因為小潘威脅不讓她跟你談談就要離家出走才被說服。」
她生氣地搖搖頭。「你這年紀的孩子把什麼事都看得很重要,什麼事都得馬上去做才行。你父親很期待下禮拜的釣魚行。你知道他有多麼——」
「不,我們不是在學校認識的,不過我真的——」
等待潘蜜拉接起電話的空檔,傑夫緊張兮兮地把電話線收收捲捲。他好不容易回想起這個假名,潘蜜拉提過她和這人在中學時曾約會過一陣子,但他不確定他們這時已經認識了嗎?他完全無從得知。
「唉,我不知道……」
「請問您是哪位?」
「我也遲到了,」傑夫說,「但只晚了差不多三個月。我已經等了妳一年多了。」她摸摸他的臉,用溫柔的同情眼神望著他。
「我是傑夫.溫斯頓。我去年夏天有個早上去過妳家,可是——」
「我要掛電話了。我想你不應該再打給我了。」
「菲利普斯先生,很抱歉讓你們為難,」傑夫努力表現出最真誠的模樣,「就像我去年說過的,我從來無意造成你們家的困擾。一切都是遺憾的誤會。」
「什麼?上哪去?下去邁阿密找馬汀嗎?」
「大衛,別對人家沒禮貌。傑夫,你想來片肉桂土司嗎?我才做好,咖啡也是剛煮好。」
「康乃迪克州到底有什麼?還是我該問到底誰住在那裡?學校裡認識的女孩嗎?」
「等我回來後,我們就去釣魚。聽我說,不管怎樣我都得去找她,我只是想讓你們知道我上哪裡去,如果妳可以另外借我點錢的話就是幫我一個大忙。如果妳不想的話,那——」
「哪個女孩?我不記得聽你提過住在康乃迪克州的人。我以為你還在跟田納西來的可愛女孩約會呢,叫茱蒂那位。」
「抱歉,你說什麼?」
「他說他跟妳是在網球俱樂部認識的。」
三個月。這次他到底是怎麼失去三個月時間的?這代表什麼?好吧,現在憂慮這些也沒用,這不是他能控制的。潘蜜拉一定很不高興,她有理由不高興,不過至少他很快就要見到她了。他一邊飛快地穿越兩旁綿延的松林和灌木叢往北駛,一邊告訴自己專心想這件事就好。
「我第一次來找妳時告訴過他們,我在學校認識一個來自康乃迪克州的女孩。」
一個黃色信封袋塞在他的門下,從走廊上可以看見它露出一角。他拾起這封電報,拆開後看到:
傑夫聽到母親在早餐桌上常說的老掉牙笑話時露齒一笑,她開始準備早餐時,他則看起了報紙。
潘蜜拉父親應的門,傑夫見到他的表情,馬上就知道接下來不會太好過。
傑夫在下一站下車。他沿著查理街走著,途經花店、咖啡館。從土耳其頭酒館敞開的大門內傳來一位當地歌手帶著濃厚鼻音的呢噥,閣樓酒吧外的標示寫著每週末都有陶壺樂隊演出。栗樹街沿街許多端重的老房子都已改建成公寓,外觀呈現出高雅沉靜的風華。
「算是。可以分我一點報紙看嗎?拜託。頭版吧,如果妳看完的話?」
夏天過去了,潘蜜拉還是沒捎來隻字片語。傑夫回到了亞特蘭大,表面上是為了他在埃墨里大學二年級的開學。他選了滿堂的課,只為了可以分配到宿舍。他不理會來自院長辦公室帶威脅口吻的信件,就等待十月的機會。
「不用了,伯母,非常謝謝妳,但我已經吃過了。」
「我不知道,」她邊說邊向後站直身子好看著他,「我死在馬略卡那間房子裡,就在預期的十八號。但一直到今天早上我才開始這一次重生,知道這是哪一年時,我整個人都傻了。」
老雪佛蘭停在弧形車道上,就在父親巨大的別克依勒克拉和母親的龐蒂克後方。傑夫發動車子時,它先發出一陣熟悉的噪音,然後就轟隆隆地活了過來。
「我們……我們是透過共同的朋友認識的,在網球俱樂部的朋友。」這個說法聽起來挺有說服力。她曾告訴他,她十二歲起開始打網球。
「對啊,我當然記得。」
「給我立刻滾出這裡,什麼也別留下。」
「拜拜。」她聽起來有點依依不捨,她年輕的好奇心已被這位用怪問題不屈不撓地煩她的年輕人挑起。但好奇心不代表什麼。向她告別時,他悲傷地想著,對她而言,他始終是個陌生人。
他跳下床,衝進隔壁的浴室裡。貓跟著他,只要這時有人起床,牠就能早點有早餐吃。傑夫飛快開燈,盯著鏡中的自己瞧:長相似乎符合他向來在十八歲時的模樣。但是他到和*圖*書底在家裡做什麼?
我打了一整天電話。你在哪?我回來了!我回來了!我回來了!馬上來找我。我愛你。潘蜜拉
「真的?」
「爹地!我是不是把酬賓贈品券留在你車上了?那本簿子已經快集滿了,但現在我卻找不到——」她站在樓梯最上層,有著青春期女孩的纖細手腳,身上穿著白色百慕達短褲和一件黃色馬球衫,在兩個耳朵上面將細細的金髮紮成兩個短馬尾。
三月間,傑克.路比因射殺李.哈維.奧斯華而獲判並執行死刑的那禮拜,他打電話到菲利普斯家;沒人聽過尼爾森.班奈特這名字。潘蜜拉母親接起電話。
他差點要說「都不要」,但馬上感覺到自己肚子快餓扁了。「呃,煎蛋和臘腸好,或許再來點玉米粥?」
「我叫傑夫.溫斯頓。」
「我睡不著,媽。今天有很多事要做。」他想問現在是幾年幾月幾日了,但不敢開口。
「什麼意思?像記得什麼?」
「那你是誰?」她那小貓似的纖細嗓音中流露出更多好奇而非惱怒。
「你想他是認真想拆散我們嗎?如果他真決定這麼做,事情就會更棘手了。」
「如果你們同意,讓我進去等她就好——我真的不是有意造成你們的困擾,可是……」
「我說,你在哪裡遇到潘蜜拉的?你的年紀當她的同學好像有點太大。」
「對,我記得。我老爸說我不該跟你說話。」
傑夫的車子開出父母住的郊區住宅區,繞過小康威湖,來到霍夫納街和柑橘路交叉口時停下,在引擎沒熄火的車裡坐了一陣子。通往燈塔角的畢萊恩快速道路蓋好了嗎?他記不得了。如果蓋好的話,那應該是通往北一─九五號公路的捷徑。報紙上沒提到要舉行開通典禮,所以可可海灘和太特斯威爾的交通應該不會太糟才對。不過如果快速道路還沒蓋好,他就會在坑坑洞洞的兩線道舊馬路上耽擱不少時間。他決定安全起見,還是進城然後走一─四公路到戴特納。
這次在馬略卡島的死亡經驗對她來說又如何呢?傑夫沉思著。她會因為知道這一次他們可以找回彼此,於是更平靜、更坦然地接受,就像在蒙哥馬利溪邊小屋中死去的他一樣嗎?他希望。不過他不願耽想她短暫卻苦痛的一生。過去已成為過去,現在,他們可以期待有彼此相伴的無限未來。
「好吧,你年紀都大到上大學了,表示你已經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我只是擔心你。這是做母親的天職……除了借錢以外。」她向傑夫眨了眨眼,打開她的錢包。
「您好,請問潘蜜拉.菲利普斯在家嗎?」
「我知道,」她不悅地說,「有部分是我的錯。今天下午我告訴他我正在等你打電話或前來拜訪後,家裡簡直天下大亂了。我不知道他們以前就聽過你,當我提到你的名字時,他幾乎氣炸了,我想我的反應也沒好到哪裡去。他們從來沒從這年紀的我的嘴裡聽過那些話,除了第二次重生外,我那時候變得很叛逆。當然他們根本不記得有這回事。」
「對,」他承認道,「我們的確沒有選擇。」
傑夫往行李箱裡丟了幾件衣服,把他母親給的兩百美元放進一雙捲起的襪子裡,在父親和妹妹起床前就出門了。
「你怎麼會認為我會想這樣做呢?傢伙,你真的有夠怪。」
「小潘,請別掛斷電話,我不是艾倫,但我必須和妳談一下。」
她給了他深長而熱情的一吻。「我也一樣,親愛的,我也一樣。但等待是值得的。」
這表示人類的全部歷史、過去與未來不過是場騙局;不過是為了創造出這世界而被植入的虛假記憶與記錄、讓人迷惑的希望。人類及其文化、科技、編年史,都是被看不見的力量預先選擇、設定好的,一切就發生在一九六三年……而就主觀時間而言,人真正存在地球上的時間也許在一九八八年,或不久之後就結束了。這個有韻律的循環也許就包含了人類經驗的一切,認識到這事實就代表一個人已攀登到意識的最高層次。
「那個人是誰?我想我們認識小潘大多數的朋友,而且——」
「嗨,」他說話時也回報她一個大大的笑容,「想要在天空翱翔嗎?」

「請稍等,我看看她是否方便聽電話。」
「喔,也許是洛杉磯的事。」
「哪位?」
「她知道我會來找她。」
「聽我說,我要出城去幾天。」
她母親假裝受侮辱般皺起眉頭說,「你說說,我為你做早餐時哪一次沒玉米了?你的肋骨就是用玉米粥糊起來的,你知道。」
「我想我沒看過那部電影。喂,你很奇怪耶,你知道嗎?不管怎樣,你怎麼會想和我說話呢?」
「她九月開學時不會回學校嗎?你就不能等到那時候再見她嗎?」
菲利普斯太太不情願地從女兒身邊起身。「如果妳需要我們,我和妳父親就在書房裡。」
潘蜜拉的父親粗暴地將他推到外面的階梯上,然後甩上了大門。傑夫聽到從客廳窗戶傳來高分貝的聲響。潘蜜拉因困惑而哭了起來,她母親正在求她冷靜一點,他父親尖銳的聲音中流露出時而保護時而斥責的語氣。
「我肯定是。」
「誰在門外,貝絲?」從房裡面傳出男人的聲音。「來修空調的人嗎?」
「菲利普斯先生,實在很遺憾以這樣的方式和您見面。我真心希望在未來我們能夠好好相處,也希望——」
「不是,媽,我很好。沒什麼大不了的,只是分手而已。我現在真的很喜歡住西港的這個女孩,急著想見她。所以幫我隱瞞好嗎?」
「妳在法律上還未成年,妳父親跟我說要申請禁制令來阻止我見妳。」


「我不記得小潘提過這名字。妳有印象嗎,貝絲?」
潘蜜拉乾笑。「不,我試過這條路了,還記得嗎?那次行不通,這次也一樣行不通的。」
「謝謝媽。我保證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
當他經過通往他在維吉尼亞州就讀過www•hetubook•com•com的寄宿中學的岔路時,天色已晚。他曾在多年前臨時起意來此做了趟朝聖之旅,只為了看看那座已成為他心中失落與徒勞象徵的小橋。他可以從公路上看到朗黛家的燈火;他漂亮的高中老師、過去的諂媚對象應該正在為丈夫和孩子準備晚餐;正是那孩子的出生.點燃了傑夫青春期的忌妒怒火。好好愛妳的家人,傑夫飛快通過位在風景美好丘地上的寧靜房子時無聲地祝福她。這世界上已經有夠多傷痛了。
他搬到波士頓,在碧空丘上租了間公寓。歷史邁著熟悉的步伐前進:西貢的吳廷琰被推翻;約翰.甘迺迪再次被暗殺;梵蒂岡教廷解開了天主教彌撒須使用拉丁文的千年束縛;披頭四的到來,振奮了美國人的心。
「不要離開這房子,」她父親怏怏不樂地向兩人耳提面命,「連客廳都不許踏出一步。」
「但是別忘了,我還未成年。如果我們被抓到,你會惹上很多麻煩。」
傑夫匆匆忙忙吃完早餐,對他母親叫他吃慢點的勸告置之不理。他瞥了一眼廚房裡的鐘。才剛過七點,他父親和妹妹隨時會起床。他可不想和他們來場家庭談話,聽他們說那些他已經知道該做的事。
「艾倫嗎?嗨,什麼事呀?」
「我想也是。不過別忘了,妳隨時可以打給我,不管是白天或晚上。」
「幹嘛?」
清晨陰沉的灰色曙光從百葉窗和青色窗簾間灑入。傑夫睜開眼看見一隻毛色光滑、身上有海豹色斑的暹邏貓,正安詳地睡臥在床腳下。他在特大尺寸床上轉動身子時,貓抬起頭,打了個呵欠後「瞄」了一聲,叫聲中透露出惱火,還有明顯的質問意味。
「那麼……你何不進來稍坐一會兒?」傑夫踏進小小的門廳,跟在她身後進入布置舒適的客廳,一位穿著灰色細直條紋西裝的男子正站在鏡子前調整著領帶。
「我想的是別的事。也許妳記得一部叫《星海》的電影?這名字聽起來是不是有點熟?」
「這會是個麻煩。」傑夫憂慮地皺起眉頭說道。
「大衛……」他的妻子提醒他的語氣。
「我連她是不是醒了都不知道呢。」
「我丟了。如果被我老爸發現,他一定會大發雷霆。」
潘蜜拉一邊看著傑夫,一邊慢慢地走下樓梯。他真想跑上前將她摟進懷裡,用一個吻來平息她這陣子以來經歷的折磨。但這麼做的時間還多的是,他按捺住心情。傑夫向她露出微笑,潘蜜拉也回他一個笑容。
傑夫駛過睡夢中的小城,這時候尚未被迪士尼帶來的人潮席捲,也才剛開始感受到四十哩外太空總署的過度開發。他比原先預期得快就開上一─九五公路,他將收音機調到傑克森維爾的WAPE電台,先聽到小史提夫.汪達的〈指尖(Ⅱ)〉,然後是馬文.蓋高唱〈傲慢與歡樂〉。
「其他人都叫我小潘,而且我不該和你說話的。我最好現在掛斷了。」
「她知道你要來嗎?」
喔,該死,他心想。他正在奧蘭多的父母家、青少年時期的房間裡。一定有什麼事情出錯了,可怕的錯誤。為什麼不是在埃墨里的宿舍寢室裡醒來?天哪,如果他這次回到孩子的年紀該怎麼辦?他把被子掀到一邊,看著自己的下體,看見自己的毛已經長齊了,甚至還有晨間勃起的現象。他又揉揉雙頰,摸到刺人的鬍渣。至少他已經進入了青春期。
「『我想是吧』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覺得這時不請自來,出現在別人家嫌太早了點?」
她有些疑心地看著他。「往北去,這是什麼意思?你這麼早就要回亞特蘭大?」
「妳還剩四十五分鐘。」他提醒她後,朝房子後方的房間走去。
應門的女人和潘蜜拉簡直像極了,除了髮型比較蓬鬆,和傑夫後來愛上的直髮瀏海齊額的男孩造型有些不同。她的年紀大約和傑夫最後見到的潘蜜拉相仿,讓傑夫覺得心慌意亂。
「不管誤不誤會,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我已經跟律師談過,他說我們最遲這禮拜結束前就可以拿到法院簽發的禁制令。這表示,如果你在我女兒滿十八歲前又出現在她附近的話,你就會被抓起來。所以不管你有什麼話跟她說,最好今天晚上說完。明白了嗎?」
她搖搖頭。「如果我遇過他,我想我會記得。你認識丹尼斯.惠邁爾嗎?」她天真地問傑夫。
等他趕到西港鎮潘蜜拉家時,已經是當天晚上十一點以後了。他本來想從羅根搭飛機到橋港,但機場沒有馬上起飛的班機。他決定還是開車比較快,於是以破紀錄的時間完成了這趟短途旅行。
「不管你是誰,我想你最好立刻離開。」他父親打斷他們的談話。
「我們可以……一起私奔。」
傑夫回到車上,他坐在駕駛座上,又累又煩躁地將頭抵著方向盤。一會兒後他發動車子引擎,駛向回家的方向。
他揉一揉貓的脖子。他當然記得在他唸大三時從家裡走失的貓沙沙。他應該叫家人別讓牠出門才對。傑夫沿著走廊走去,經過磨石子地板、大落地窗採光的房間進入廚房,那隻高貴的動物也趾高氣昂地一路跟隨著。母親在廚房裡,正邊讀著《奧蘭多守望者》報邊啜飲著咖啡。
「不一樣的是我現在有錢,我可以接觸到所有我們需要的資源。我們不會流落街頭。」
「哈囉,請找……小潘聽電話,好嗎?」
「是的。」
傑夫的母親十分擔憂他,他變得無精打采、突然對朋友和女孩子失去興趣,也不在半夜在可開車進去的娛樂場所鬼混。他想離開這裡,逃離父母親的關愛帶來的壓力、逃離無聊到使人腦筋變笨的奧蘭多,但他沒地方可去。他已經習慣無拘無束的生活,如今這自由卻因為缺錢而大幅受限。肯德基德貝和貝爾蒙特的馬賽已經結束,而他又沒有其他立即收入來源。
「你從哪裡認識我們女兒的?」潘蜜拉的父親問道。
「沒關係。我也離開佛羅里達了,我現在住在波士頓。我知道妳不想把我的電話抄下來,但是妳可以查得到我的連絡資料。如果有一天妳想和我連絡——」
「先生,這一切全是誤會,我很抱歉造成了困擾。但潘蜜拉真的認識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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