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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肯恩.格林伍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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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潘蜜拉拉緊繞住傑夫手臂的橡皮管,向他指出應注射到哪一條靜脈,以及如何把皮下注射器斜斜插入,並讓針管保持與靜脈側面平行。
「我當然記得。」她說,在被單下與他依偎得更緊了些。
「我父親一直很不滿意我瘦弱的身材。他自己是個孔武有力的大塊頭,前臂大概是那邊的麥可一倍半粗。自從他缺了一條腿後,我們的關係就越來越糟了。他沒辦法接受的事實是,即使弱小如我畢竟還四肢健全。他沒法一手拿拐杖另一手抱著一堆東西時,有時得要我幫忙,他恨透了。一陣子後他真的開始看不起我,酒也喝得更凶了……
一位目擊者指出,在一九六六年二月六日屍體被發現的那天清早,曾看見麥高文的車從卡帕.伽瑪姊妹會所停車場中開出,麥高文因而被控殺害四名同校女性並毀屍。當天稍晚,威斯康辛州警局即在鎮外的齊佩瓦瀑布市逮捕了麥高文。在他的後車廂發現一把染血的冰纘、鋼鋸及其他凌虐工具。
傑夫從海洛因造成的沉睡中突然驚醒,發現自己被無數道瀑狀灑落的白熾光芒包圍,他正在瀑布般乳白火焰形成的圓柱空間中央莫名地載浮載沉。他的耳朵正被刺耳的喇叭聲和墨西哥街頭樂隊製造出的誇張和聲襲擊,後者正以折磨人的音量演奏著西班牙歌曲〈聖誕快樂〉。
「我很好。」她在大一那年冬天的專業領域課上和彼得與艾倫結為好友。潘蜜拉大三時彼得畢業了,艾倫輟學和彼得一塊兒搬去倫敦。這表示現在一定是一九六八或六九年。
小潘整個人感覺飄飄然,她已經陷入迷幻中只覺得全身無力。彼得和艾倫這次拿到的草真是嗨翻了,自從上個月在一家名叫電動馬戲團的夜總會裡有個傢伙給她嚐過後,這是她抽過最讚的;也許閃光燈、音樂和舞池裡的猛|男、一切一切,都強化了它的效果。當克萊普頓的吉他以迷人的重複樂句彈奏出那首〈愛的光芒〉時,小潘由衷感覺現在的音樂也棒透了,只希望小小的手提音響可以把音樂放更大聲點,這就是她唯一的念頭。
傑夫盯著那兩套昂貴的死亡工具瞧了一會兒,接著抬頭望著潘蜜拉的臉龐,看見她的前額布滿了細紋。他認識的上一世的她,在這年紀時細紋是分布在嘴角和眼尾,前額就像她少女時一樣光滑。幸福快樂的一輩子和幾乎不曾從焦慮中解脫的一世,皮膚的狀態深深刻劃出兩者間的差異。
艾偷望向小潘不著痕跡指著的方向。「哪個?妳不會是要畫那個正經八百的傢伙吧?那個城裡人?」
「虛度著時——光……」彼得跟著音樂唱著,露出頑皮的笑容。他脫下手錶,用演戲般的誇張動作把錶丟進還剩半壺的啤酒裡,「時間被我們淹死了!」他大聲宣布,接著舉起酒杯和其他人乾杯。
小潘套上靴子,隨手從釘在門上的鉤子上抓了條厚羊毛圍巾和一件海軍雙排扣舊大衣。艾倫趁這時間慢慢走下通往大廳的迴旋樓梯,她常常在這棟像是《亂世佳人》中塔拉莊圜那種舊宅邸改建成的宿舍裡絆倒。他們走到外頭時,彼得也加入了遊戲。他晃到井然有致的花園裡,開始模仿南方人的沉重口音,半真半假地唸起電影對白來。但三月的夜晚實在太寒冷,幾個哈草哈得茫茫然的人玩了一會兒假扮遊戲,不久三個人嘎吱地踩過雪地,朝著學校邊安楠多郵局對面那棟溫馨的木房子走去。
她勉強想笑,嘴角顫動著,最後還是放棄了。「我想不算。」
「喂,小潘,」艾倫說,「妳怎麼哭了?聽著,也許我們回宿舍去比較好。」潘蜜拉搖搖頭,把手放在她朋友的手臂上向她保證她沒事。然後她從桌子前起身,穿越房間、穿越這些年的等待,走向傑夫等待的懷抱裡。
「他殺了一個小女孩!他重複地殺她,用刀捅死她,而且是每一次!」
他四周的光瀑及樂聲不斷圍攻他早已不堪一擊的感官意識,使他處在不知所以的迷惘狀態中。除了周遭燃燒的光瀑外,這空間裡沒有其他光源,但透過明亮的銀白光線,他現在認出了站者、坐著、舞動著的人們的輪廓。他正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顫抖的手中拿著一杯冰涼的飲料。他小啜一口,嚐到馬格莉特調酒的刺|激鹹味。
「都是我的錯!」她哭著說,眼淚如斷線珍珠般從臉龐滑落。「他說是《星海》讓他重新找到生活的目標。我對這部電影寄予這麼多期望,但一切努力最後的結果只是鼓勵了一個殺人魔!」
「什麼?」
他們開車穿越紛紛飛雪,潘蜜拉倚在車門上,正啜泣著。
「那——你是怎麼做呢?你怎麼安撫他們?」
「沒事。」她閉上雙眼,試著集中精神,腦袋卻停不下來持續漂流著。音樂聲吵得要命,而且這地方、甚至身上穿的衣服都散發出她哈草哈茫了的臭味——她明白過來。她去亞道夫酒館時通常都這樣.他們把上亞道夫酒館叫做「上路去」,既然是上路去,當然就要「輕鬆上路」才行……
「他們不會相信我們的。」
傑夫突然覺得很不自在,不想繼續問那勢必要提出的問題。「……『安撫』,你之前就提過這詞。你用來代表什麼?」
他把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我們說過要專心在這一次的,還記得嗎?」
「聽到……?」傑夫讓問題懸著沒說完。
「那下一次……」
他們哄堂大笑,一起在酒精與藥物的催化中進入止不住的恍惚狂笑狀態,這是小潘向來最愛的。她用力笑著,笑到眼裡都跑出了淚水,笑到頭昏眼花、喘不過來,她——
窗外的煙花瀑布在零星的劈啪聲中告一段落,樂團突然奏起墨西哥民謠〈美麗的天空〉,夜總會又恢復了原本昏暗的燈光。馬汀正在幾張桌子外搭訕一位苗條的金髮女郎,他抬眉問傑夫是否對她的紅髮朋友感興趣。她們是從荷蘭來的遊客,傑夫回想起。他和馬汀沒有達陣,不過他們將和(曾經和)這些荷蘭女孩喝酒、跳舞、度過愉快的夜晚。當然,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向馬汀聳聳肩。有何不可?
小潘專心聽著她熟悉的閒聊,一邊感興趣地點頭。「不知道包裝看起來會怎樣,還有廣告也是。」
「渦紋圖案的紙盒吧。」艾倫笑著說。
「下一次……」他起了個頭,卻沒把話說完。潘蜜拉向他伸出手,他們互揉了一下對方的手。
傑夫和潘蜜拉快速交換了一個眼神,互相點了個頭。「為什麼?」傑夫問麥高文。「為什麼外星人這麼喜歡地球上的暴力行為?」
「我成長於辛辛那提,」史都華.麥高文告訴他們,「父親是建築工人,但也是個酒鬼,所以老是找不到工作。我十五歲時,他上工時喝醉了,不小心讓鋼索鬆脫,因此失去了一條腿。在那之後,我們家唯一的收入來源就是我媽還有我了,我媽幫一家生產警察制服的公司做計件工作,我則在克氏連鎖超市幫人打包收點小費。
「說得好。」他笑著啜了口香檳。
「的確,這一直是最大的絆腳石。而且我們每一次都保守祕密,卻也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年紀輕的居民有時候也會上亞道夫酒館,喝點小酒、把把「嬉皮小妞」。小潘鬆口氣地注意到,除了整年都在學校四處閒晃的怪咖之外,今晚的酒館裡沒有城裡人在場;他人似乎還可以。那個人老是獨來獨往,而且十分沉默,從來不給人帶來麻煩。有時她覺得他好像正在觀察她,但不緊迫盯人,一個禮拜總有幾次會故意出現在她可能會去的地方:圖書館、藝術系的藝廊,還有這裡……不過他從來沒煩過她,甚至沒和她說過話。有時候他會對她微笑、點個頭,她也會稍微回他個笑容,只是確認他們知道彼此,不會讓人有多餘聯想。對,他人還可以,如果把頭髮留長,甚至會挺有魅力。
「我們就是麥高文精神錯亂幻想中的安特里安星人。他和所有其他不配當人的屠夫們確實是舞台上的表演者,不過嗜血的觀眾就在這地球上,不是在外太空。妳我無能為力改變什麼,哪怕只是少流一滴血也做不到。我們做的只是我們向來而且將來也將一直做的事,那就是接受,盡可能不去想,並且繼續活下去。習慣它,就像我們面對所有絕望、逃避不了的痛楚。」
亞道夫酒館已經像平常那樣擠滿了週末夜的人潮。每個沒去紐約渡週末的人遲早都會上這裡報到,這是學校周邊唯一在步行距離內的酒吧,也是哈德遜河這岸唯一一家能讓頭髮篷亂、奇裝異服的巴德大學學生感覺放鬆和自在的酒吧。在普奇喜北邊民風保守的城區,大學與社區間的關係相當緊張。長居此地的居民無論老幼,都鄙視巴德學生們浮誇、不符成規的外表和言行舉止,背地裡流傳著許多校園裡嗑藥和性濫交氾濫的閒言閒語(小潘帶著些許興味認為,其中許多傳說的真實性其實更超過他們的想像)。
傑夫點點頭,麥高文嘆了口長長的氣。「你提前遇到大好時機了,」史都華說,「我呢,我只能攢個幾百塊,然後我老婆發現後差點氣得提前離家出走。不過等我贏回了兩千塊以後,她就乖乖待下來了。
說到這裡,麥高文看著傑夫,因述說自己第一生故事而疲累的雙眼突然綻放出光芒。「你是棒球迷嗎?」他問。「你有賭那年的世界大賽?」
點唱機開始播放下一張唱片,琳達.朗絲黛唱著〈不一樣的鼓聲〉,不,唱歌的不止是琳達.朗絲黛,還有石頭小馬樂團。把事情搞清楚,她向自己喊話,慢慢重新適應環境,別讓腦袋裡的大麻讓事情變得更麻煩。別想做任何決定,甚至現在什麼都先別說。等到妳冷靜下來、等到——
「下一次,」她說,「我們會更認真地為自己的需求而活,每天都要。」
「從上一次算起的話,和一開始那幾次重生一共差了五年。老天,下次我可能——」
「想辦法讓他這回出不去。下次在他殺人之前,我們先逮住他。」
天,他在那裡,正坐在二十呎外盯著她。潘蜜拉目瞪口呆地看著那不協調且棒透了的畫面,她簡直不敢置信,傑夫.溫斯頓正安靜地坐在一群吵鬧的年輕人中間,就在她大學時代的巢穴裡。她看見他注意到她眼神的變化,他給了她一個溫暖、悠長的微笑當作歡迎,並讓她安心。
他伸手去拿床頭桌上的瑪姆香檳,把酒杯倒滿。
「誰?」
「那不是刺青,只是轉印圖案。可以洗掉的。」
「喂,快來看這個!」彼得叫道。她抬眼瞄了一下,他和艾倫正小小聲地在看《勞倫斯.偉克秀》。小潘看著黑白電視畫面上上了年紀的搭檔翩翩起舞,跳的是波卡舞之類的,像是正隨著唱片音樂起舞。接著畫面轉到偉克上下揮舞著他小小的指揮棒,於是她開始大笑。偉克緊緊抓住拍子,彷彿這老頭正指揮著藍調搖滾樂團「奶油」演奏他們的〈起舞到天明〉。
她一邊看著他練習注射一邊搖頭,無害的生理食鹽水正緩緩流入他胳膊內側凸起的藍色靜脈中。「只是用個幾次的話不會,」她說,「等到十八號早上再注射,盡量保持鎮靜。接著把劑量調到我給你看過的兩倍,然後在一點差幾分時注射到靜脈裡。那時候……心臟病發時,你應該會處於無意識。」
傑夫再次開口說話時,盡可能讓聲音聽起來冷靜而親切。「但你和我還有潘蜜拉又是怎麼回事?」他試著喚醒這男人腦中殘存的理智。「我們並沒有做過可怕的事,為什麼要讓我們一直重生,或者你說的再生呢?」
傑夫點點頭。「三年半。」
傑夫對於這次死亡完全沒有印象,也不記得經歷過心臟停止跳動時的劇痛。海洛因完成了止痛任務,但是從遲緩的沉睡狀態跨越到這嚇人的陌生環境,過程並沒有因此更輕鬆。麻|醉|葯的作用並未影響他再次棲息的年輕身軀,他被迫完全清醒,無法倚賴藥效昏沉緩解。
「我們向大眾公開。」傑夫向她解釋。
「他們全都是不死之身,」史都華慷慨激昂地繼續說www.hetubook.com.com著,「他們的殺人基因已經消失了,所以他們的世界再也沒有戰爭或謀殺。但他們腦子裡存在的獸|性還是有需求,至少他們需要透過別人來滿足獸|性。
「他們是怎麼……和你連絡上的?」潘蜜拉試探道。
「我們從來不曾介入這些謀殺案,不是嗎?」傑夫問。「除了我第一次重生時曾經想阻止甘迺迪被暗殺之外,我們連想都沒想過要這麼做,而那件事跟這些謀殺案是不一樣的兩件事。我們——不只是妳和我,而是這社會上每一個人,我們都和暴行、和偶然的死亡共存。除非它直接威脅我們,否則我們幾乎無視它的存在。更糟的是,有些人甚至從暴行中獲得樂趣,從想像的戰慄感中尋找刺|激。新聞業有百分之八十——這是至少——就是靠播放這些東西生存.他們每天像供應毒品般將悲劇、其他人的鮮血與悲痛,注射進美國的血管。
「但一開始要怎樣引起人注意呢?」潘蜜拉提出反對意見。「沒有一個麻省理工教授之類的人物會願意看一眼我們給他們的預測清單。只要我們一開口說出想法,他們立刻就會把我們歸類成幽浮狂熱者和神棍。」
「我們不能夠坐視這些事情發生。」她終於低語道。
他們一起輕柔地滾上沙發,沒人說出埋藏在心裡最深的恐懼:他們沒辦法預知這次死後,潘蜜拉將要花多久時間才能重回到他身邊……甚至就連下一次重生他們能不能再在一起都不知道。
她笑了。「歡迎試看看。」
「很多。我先在肯德基德貝賭夏多克,然後又下注了貝爾蒙特馬賽,贏了不少彩金。」
「我也和妳一樣希望能夠找到其他人,」他打斷她,捉住她的手到唇邊親吻,「這是我們必須做的事。最後變成這樣並不是誰的錯。」
「我不在乎到底是誰的錯。我們得阻止他。」
「你是說萬?」
「妳不會是興奮過度或怎樣了吧?」
「我們這輩子不算挺成功,不是嗎?」他鬱鬱寡歡地說。
「瞎。」彼得大笑。
「你會喜歡的,」她說著並戳戳他的肋骨,「再倒點香檳。」
「我不認為……不過回首過去,這些年我們過的是多麼停滯、消極的生活。因為擔心錯過一直期待的聯繫,我們甚至很少離開紐約。」
她輕聲哭泣,雙眼緊閉地面對冬季暴風雪那致命的雪白。
「他們喜歡的到底是什麼?」潘蜜拉皺著眉頭問道。
「賭多少?」
「我知道。但這不是妳的錯,妳了解嗎?」
「我十八歲時就離家,那年是一九五四年。我往西部去,在西雅圖住下來。我雖然不是很強壯,不過眼睛和手都很穩。於是我設法在波音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學會用工具機加工較輕的飛機零件、調整片之類的東西。在那裡我認識了一個女孩子、結了婚、生了一堆孩子。日子過得不算太壞。
這讓傑夫想起自己的事。過去他向來是靠賭博立刻取得現金,不過現在,他最可靠的彩金來源——六三年世界大賽已成為歷史紀錄的一頁了,沒有其他賭注可以在短期內獲利如此龐大的金額。職業足球賽季已經結束,超級盃再兩年才會開打。如果現在是跨年夜,他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從墨西哥市安排下注,賭明天的玫瑰盃橄欖球賽伊利諾將打敗華盛頓大學。這次他可能只能靠現在進行中的籃球賽事賺點零錢花了,他絕對沒辦法在職籃冠軍季靠波士頓凱爾特人隊的八連勝拿到像樣的賠率。
「不久後銀行取消了贖回權,我失去了我的房子。我只能過起流落街頭的酗酒生活,就這樣過了差不多二十五年。就像八〇年代的人說的,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但我知道自己只是個流浪漢,醉臥街頭的酒鬼。我死在底特律一條巷子裡,死時連那年幾歲了都不知道。不過後來我想起來了,那時我五十一歲。
傑夫將飲料放回桌上,轉頭去看說話的人是誰。在急速下墜的白色火光中,他認出在埃墨里的室友馬汀.貝利輪廓尖銳的臉龐。他的眼睛已經逐漸適應來自這大房間四面八方的怪異輝耀光束,於是他再次看看四周。這是個酒吧或夜總會;另外十幾張小桌子前正坐著一對對高聲談笑的情侶,舞池旁的墨西哥街頭樂隊穿著猖狂的華麗服飾,天花板上掛著驢子和公牛造型的五彩繽紛紙偶。
他們正聊著小潘最愛的話題。「聽說雷諾菸草公司已經祕密地……要怎麼說,取得專利權?所有那些好牌子的名字。」
「每一件事,新聞裡報的所有事情。安特里安星人愛極了這些演出,所以他們一再重播。」
「不是全部人都這樣,」她說,「巴德大學的畢業生有不少成了作家、演員、音樂家……而且,」她苦笑著補充,「我丈夫和我也沒有寶馬跑車,我們開的是奧迪和馬自達。」
「而且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告訴她,「我有很長的時間可以好好思考,我想我已經想出一個勉強算得上的計畫。」
「但這會不會造成心因性成癮?」他問。「我知道我們的身體在醒來後就不受這藥物影響了,但心理上會不會還是渴望這樣的感官享受?」
傑夫向他露出笑容。「當然。」
「總共賭多少?」史都華堅持想知道答案。
「對,就是他。他的眼睛很特別,好像……我也不知道,給人很蒼老的感覺,好像比他實際年齡還要老許多,好像已經看過太多……」
「那時我有個搭檔。不是重生人,只是我在學校裡認識的,我們兩個總共下注了十二塊半。」
「我不知道。我已經觀察妳好幾個月了。我這學年開始在萊茵貝克租下了這間房子,從那時候我就開始等。等待令人挫折,我都開始不耐煩了。不過在這裡的這段日子也幫助我放下了一些過去的回憶。我以前就住在這條河上游的某棟舊莊園裡,那時我和黛安在一起……還有我女兒葛麗倩。我總認為我絕不會再回到這裡,不過妳給我一個回來的理由,我很高興和圖書我回來了。除了這點外,我也喜歡看見妳在這時期的真正模樣,原本的妳。」
成排的文件櫃占據了西村河濱街上的公寓。傑夫和潘蜜拉就連希望最渺茫的回信都存檔起來,和他們每天鑽研大批期刊雜誌蒐集的剪報收在一起,他們從刊物中搜尋可能是時代錯誤的事件,透過這些事件尋找存在世上某個角落的重生者足跡。無論如何,他們通常很難確定某個小小事件或產品、藝術作品在他們的過去之中是否存在,他們以前從不曾花那麼多心思去注意這類細節。他們曾多次接觸發明家或企業家,這些人的產品沒得到好宣傳因此他們並不熟悉。但原以為是明顯的線索,最後都證實是錯誤的,沒有一個例外。
這次她到底在哪裡,潘蜜拉心想,為什麼她的腦袋這麼昏昏沉沉?她眨眨眼驅退眼裡那層不知打哪來的淚水,定下心來觀察這個新環境。天哪,她是在亞道夫酒館。
「妳又在講春節進攻的事?」彼得問。
「於是我繼續在重量級的冠軍盃賭錢,但只敢趁大好機會、趁那些錯不了的時機去賭。像超級盃,總統大選,那些你就算一輩子泡在酒精裡也忘不掉結果的大事。我戒酒了,一輩子再也滴酒不沾。從此後連一口啤酒也沒喝過,之後的每一生,我都維持這個習慣。
「小潘?」艾倫突然注意到她的朋友停止大笑,於是問道。「妳還好嗎?」
「再來瓶啤酒,」彼得用關切的聲音說道,「妳看起來怪怪的。確定沒事?」
「如果他們認為他已經被『治好了』,不管我們說什麼,他們還是會放他出去。醫師或法庭有什麼理由聽我們的話?我們要說,因為我們跟麥高文一樣都是重生人,不一樣的只是我們沒瘋?妳知道我們會得到什麼結果。」
傑夫越來越坐立不安。「什麼是表演?」
「憑什麼他們該,你說的沒道理。」潘蜜拉困惑地搖頭。
「然後我醒來,又回到同一張醫院病床上,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好像過去那些年全是場夢,而我這樣相信了一陣子,反正我記得的事情也不多。不過說不多也夠了,很快地,我就發現有件怪事。」
點唱機開始放出史萊與史東家族的〈跟著音樂搖擺〉,前面房間的舞池裡開始擠滿了人。小潘、艾.倫和彼得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想找個地方坐。
「你怎麼知道我什麼時候會開始重生?」潘蜜拉問道。
「我們搬到西雅圖北邊,斯諾荷米須郡北奧德武莊的一棟大房子裡。我買了艘船,泊在緒秀灣小艇碼頭,每年夏天都在普捷峽灣四處航行,有時也到加拿大的維多利亞。你知道,無憂無慮的奢侈生活。然後——然後我開始聽到他們跟我說話。」
「我已經盡我分內的責任去安撫他們了,」麥高文驕傲地表示,「沒有人可以說我偷懶。」
「不是,小潘煞到某個城裡人了。」
「可以舔掉嗎?」他用邪惡的眼神抬頭看著她問。
「刺青小姐,」傑夫親著她大腿內側的粉紅玫瑰一邊咯咯笑道,「我不記得以前那裡有這東西。」
「該死!」有人在他耳邊喊道.聲音壓過了音樂的喧鬧聲。「多讚的景象!想想看從外頭看起來會是怎樣。」
傑夫將注射器推到底,稍等一會兒後抽出針頭。他把皮下注射器扔到垃圾桶內,接著用浸泡過酒精的棉片擦拭一下注射部位。咖啡桌上放著兩套相配的皮製工具組,每套都配備著未使用過的殺菌針頭和注射筒、一節捲起的橡皮管、一小瓶酒精、一盒棉片,和四個裝著醫藥級純度海洛因的小玻璃瓶。要取得藥品和注射藥品的工具並不困難。傑夫的股票經紀人推薦他一個可信賴的古柯鹼藥頭,針對成長中的中上層階級海洛因交易,那個藥頭有充足的庫存供應。
傑夫親親她的鼻尖。「妳以前很可愛。我該說是現在,」他更正說法,用手將她長長的直髮從臉上梳到一邊。「不過我忍不住要想像這些孩子們十五年後穿著三件式西裝、開著寶馬跑車上班的樣子。」
「我很好。」潘蜜拉緩緩地做了個深呼吸後說道。
「但我們還是會做點什麼吧!」潘蜜拉抗辯道。
她把光溜溜的腳縮進大腿下,背靠在貼住她床後整面牆的彼得.麥克斯的大型海報上,回去繼續端詳《迪士雷利的齒輪》專輯的封背
小潘仍處在迷茫狀態。他們從學校走過來的路上又抽了根大麻,酒吧裡鬧哄哄的景象在她眼裡忽然變成一幅或一系列的畫。在畫面這裡她要強調一個捲邊花瓶,那裡要畫綹長長的黑髮,人們的臉、身體、音樂和喧鬧……沒錯,聲音,她想在畫布上捕捉這老地方令人愉快的聲音,將它視覺化,用感官經驗的聯覺轉化來呈現,這種聯覺轉化老在她迷茫時浮現在腦海中。她環顧整間酒吧,在腦中篩選出畫面中的人物與細節,然後眼睛盯住和-圖-書那位老是不期而遇的怪咖。
「的確,」艾倫意有所指地挖苦道,「也許他以前是海軍陸戰隊員之類,已經看過太多他在越南射殺的女人和小孩的屍體。」
「十七個月。」他說。
「我們全都是他們的調劑品,就像電視或電影一樣。二十世紀提供了最佳的娛樂效果,因為這段時間充斥最多偶發血腥事件,所以他們才會讓它不斷不斷重播。只有表演者,也就是站在舞台上的人、再生者,才知道一切真相。我知道曼森是我們的人,我從他的眼睛就看得出來,安特里安星人也告訴過我。李.哈維.奧斯華還有那次先去殺了甘迺迪的尼爾森.班奈特也是。喔,現在我們的人數可不少了。」
「從一開始我們就一直在接受這樣的事:曼森、柏考維茨、蓋西、柏諾和畢安其……這類無目的的殘暴行為已經成為這時代的一部分了,我們都已經見怪不怪。接下來二十年內將四處肆虐的連環殺手名字,我連一半都記不得,難道妳記得?」
「首先是透過電視機,通常是在播報新聞的時候。我就是這樣才發現,一切只是一場表演。」
威斯康辛殺人魔獲釋。醫師說:「他神智正常。」
一九六四年聖誕節期間的墨西哥市,那年他和馬汀臨時起意開車去玩。還記得骯髒的牲口漫步在只有二線道的沙漠公路上,彎曲的山隘讓人看不見前方路況,每當墨西哥國營石油的卡車超車經過他們的雪佛蘭時,總留下一屁股棉花般的煙霧。還記得桑那羅沙區的妓|女戶,通往太陽金字塔的長長石階。
她扮了個鬼臉。「我是個嬉皮大學生,皮製流蘇、紮染衣服。希望你沒聽到我跟朋友們聊些什麼,我可能說了很多沒規沒矩的話。」
「喂,」她用手肘推推艾倫,「你知道我想畫誰嗎?」
麥高文坦承不諱自己謀殺了那些年輕女性,並宣稱是受到外星人的指使。他更進一步聲稱自己已轉世數次,在他每個「過去世」中都曾犯下殺人罪行。
威斯康辛州克洛斯菲訊(美聯社)。一九六六年,公認犯下多起殺人兇案的史都華.麥高文在麥迪遜一個姊妹會所中屠殺了四名年輕女大學生,他宣稱自己無罪,理由是他當時處於精神不正常。史都華.麥高文今天已自過去十二年拘禁他的私人療養院中獲釋。克洛斯菲之家主任喬約.菲佛醫師表示,麥高文「已擺脫他的妄想症模式而完全復原,現在的他對社會再也不具有威脅性。」
現在是什麼時候,聖誕夜還是跨年夜?這是墨西哥城會有煙火秀的日子。不管是哪一天,總之都是六四年底、六五年初了。這次重生他失去了十四個月,和潘蜜拉上一次一樣。天知道她——還有他們——這次會失去多少時間?
「我正想要問,」她承認,「我就是沒辦法不去想。我的偏離已經到……你說現在是三月?一九六八年三月?」
「也許等一下,」他邊說邊滑上來,然後躺在她身邊的枕頭堆上。「妳當花孩我挺喜歡的。」
「找罕醉克斯來拍電視廣告。」彼得插嘴。
「我聽說鮑比是個毒蟲。」他們正在乾杯時,艾倫沒頭沒腦地做出評論。「他跟滾石在紐約時供應毒品的藥頭拿草。」
他明白了,窗外墜落的光芒來自煙火秀,夜總會位於旅館的頂樓,燦爛煙花正從施放煙火的旅館屋頂上流瀉而下。馬汀說對了,從下面的街上往上看,景色一定很壯觀。旅館看起來像根燃燒的指針,煙火讓三、四十層樓的建築物在整座城市的夜空中閃閃發亮。
「這就是重點了。我們不去找他們,讓他們來找我們。」
她把頭向後靠,皺著眉頭瞧他,一副感興趣的模樣。「你的意思是?」
潘蜜拉沉默不語,她咬緊牙關,雙眼因哭泣而泛紅。
一旦解決錢的事,嗯,其實錢對傑夫來說沒那麼重要,現在還不重要。他只需要可以讓他過到……過到潘蜜拉回來就行。從現在起,遊戲規則就只有等。
「我一向先從塔克瑪那個小女孩下手,用一把刀子做了她。這案子簡單,我從沒被抓到過。然後我換個地方,在波特蘭,也許是溫哥華再幹掉幾個妓|女,我從來不在離家近的地方做太多案子,不過我常常旅行。有時候也在國外,不過大多還是在美國:德州搭便車的人、洛杉磯街上混的孩子,遺有舊金山……別以為我會在威斯康辛做案,這次我很早就在那裡被抓了。不過我四、五年後就會出去了。他們老說我瘋了,而且我遲早會在哪裡被逮到。不過,唬弄醫師和陪審團已經是我的專長。最後我總是被放出來,然後就可以回去做我的安撫工作。」
小潘氣紅了臉。「我才沒那樣說。我只是說他的眼睛很有意思,想畫下來而已。」點唱機播出〈灣區的碼頭〉,跳舞的人大多回到了座位上。奧蒂斯.雷丁這首悲傷沉思的曲子,像極了這位在唱片發行前就撒手人寰的歌手為自己唱的諷刺墓誌銘。小潘心想誰會播這種歌曲,也許是那位有著奇特眼睛的傢伙也說不定,他看起來就像是會喜歡這種音樂的人。
「我們應該做什麼?殺了他?我辦不到,妳也是。」
「我這次少了十七個月的時間。妳正在想這件事,對吧?」
「註冊商標。」
他點點頭。「這輩子我們有點不知道控制自己,就這樣讓時間溜走了。」
在一九六四和六五年明尼蘇達和愛達荷州發生的多起類似屠殺慘案中,他都曾m.hetubook.com.com被列為嫌犯,但始終無法證實他和這些罪行的關係。一九六六年五月十一日,麥高文被判定不堪受審,並因精神不正常的犯罪傾向而被送入威斯康辛州立醫院。一九六七年七月,他自費轉入私人療養院所克洛斯菲之家。
一九七九年三月,傑夫和潘蜜拉在《芝加哥論壇報》上發現了這則新聞:
「來吧,你們這些傢伙,我們上路去嘛。」艾倫看膩了電視,堅持出去透透氣。「今晚每個人都會在那裡。」從一小時前,她就不斷要求他們離開房間,移師到亞道夫酒館去。艾倫的主意是對的,可以慶祝的事情很多,今晚大學酒吧的氣氛一定很不錯。這禮拜稍早,尤金.麥卡錫差點就在新罕布夏初選中擊敗詹森,不過就在今天,鮑比.甘迺迪宣布他改變了主意,決定要在民主黨的總統提名選戰中參選到底。
「我被找到其他重生者的想法沖昏了頭。雖然是你縱容我的,不過——」
「怎麼阻止?」傑夫一邊問,一邊斜著眼試圖在來自四面八方的雪花中看清楚道路。
他們心滿意足地並肩而臥,但傑夫看得出她愉快表情下藏著沉重的心情。
「那裡的傢伙。」
「但我們得小心謹慎才行,否則別人會以為我們瘋了。想想看史都華.麥高文,他——」
封背上那隻眼睛真像是會說話,花朵直接從眼睫毛下長出來.白色部分和鳶尾花圖案讓歌名幾乎看不清楚……還有,老天,那裡還有一隻眼睛。看越久就越覺得除了眼睛之外什麼都看不到,注意力完全被吸住。就連那些花看起來也好似長了眼睛,正在跟你眨眼呢,像是貓眼,又像是東方人的媚眼……
「它呀,它是我們的職責。我們這些再生人的責任就是要讓安特里安星人不會無聊。否則他們就會把它關掉,然後這世界就結束了。我們得安撫、取悅他們,他們才會繼續看下去。」
傑夫小心翼翼地左轉,上了回程往麥迪遜的公路。「恐怕我們別無選擇,」他說,「我們只能接受。」
「他們喜歡血腥味,槍擊、殺人,所有這類的事。越戰、在芝加哥屠殺護士的理查.史派克;曼森家族做的案子、瓊斯鎮慘案……還有恐怖分子也是。老天,沒錯,恐怖分子真是讓他們興奮極了:羅德機場大屠殺、愛爾蘭共和軍製造的所有爆炸事件、貝魯特海軍總部的卡車炸彈攻擊,永遠沒完。他們就是看不膩。」
麥高文從椅子上傾身,壓低聲音。「安特里安星人,這一切就是他們造成的。」
「嗯,首先我想跟所有相關科學社群接觸,國家科學基金會和一些私人研究機構等,任何可能最恰當的團體,說不定是普林斯頓或麻省理工的物理系或研究時間性質的學者。」
「對,對,他們已經商標註冊了。阿科普寇金黃、紅巴拉馬……菸草公司的人為了以防萬一,拿走了所有好名字。」
傑夫將她擁進懷中,手臂將她環繞住。「下次我們要重新做自己的主人.」他向她承諾,「由我們主動出擊,為了我們自己。」
馬汀笑開了,生氣勃勃而友善地拍拍傑夫的肩膀。對了,傑夫記起來,他們這次旅行玩得很開心。那時他們無憂無慮,好像兩人的生命將不會再有煩惱,好像今天的好日子可以永遠持續下去——他們就是這樣以為。傑夫至少盡力了,不管自己的處境如何,每一次重生時,他都設法阻止老朋友自殺。儘管他無法避免馬汀踏入糟糕的婚姻生活,也沒有一家跨國公司可以提供他一輩子的飯碗,但他總是很早就讓馬汀買下一些投資報酬率極佳的股票,幫助他擺脫最後的破產。
傑夫的手緊緊握住租來的普利矛斯車方向盤,努力在結冰的道路上保持穩定行駛。「不只是因為那部電影。在那之前他就已經開始殺人了,從第一次重生起。一開始他就瘋了。我不知道到底是那場意外還是重生本身的震撼造成的,還是兩者加在一起讓他瘋了。也許有很多不同因素,我們沒辦法分辨到底是哪一個。但看在老天爺分上,別把他做的事怪到自己身上。」
「下一次我們到西雅圖或塔克瑪的警察局去,跟他們說這位可靠公民、住在昂貴郊區房子裡而且有艘遊艇的男人將在美國各地漫遊,走到哪殺到哪。行不通的,潘蜜拉,妳也知道。」
「你怎麼能夠接受這樣的事情!」她怒聲道。「我們事先就知道他要去殺人,你怎麼能看著無辜的人死去,被一個瘋子謀殺!」
「麥高文是瘋了,他是個殺人狂。但預測未來不犯法,沒有人會因此而把我們抓起來關。一旦我們預測的事情真的發生了,就會證明我們對未來的知識是正確的。他們就得聽我們的。人們會知道有件真實的事——無法解釋但千真萬確的事正在發生。」
「因為他們已經變弱了,他們先承認了這事實。他們能夠控制空間和時間,以他們擁有的能力,他們實在太軟弱了!」他瘦小的拳頭砰地一聲敲在桌面上,震得杯盤哐啷作響。肌肉發達的陪從麥可抬起眉毛轉頭端詳了一會兒,但傑夫向他做了個沒事的手勢,於是他又回到拼圖遊戲去了。
他們的廣告持續收到回應,儘管沒有一封信帶來想要的結果。一九七〇年時,他們減少了刊登廣告的刊物數量;一九七〇年代中,廣告僅出現在十幾個流通量最大的報章雜誌上,每個月一次。
「然後我在一九六三年春天出了意外,就是我告訴你的那場車禍。我那天喝多了;我不像父親那樣習慣酗酒,只會在下班回家途中喝幾罐啤酒,回家後再喝個一、兩杯,你知道的……撞上那棵樹我喝醉了。我昏迷了八個禮拜才醒過來,在那之後,所有事情都改變了。腦震盪影響了我的手眼協調能力,我再也沒辦法靠這本事吃飯了。一切就像我父親的故事在我身上重演。我開始越喝越凶,對妻子跟孩子大吼大叫……最後她收拾行李搬了出去,也一起帶走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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