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原
２
「我不知道。」
你什麼時候來這裡的？我如此詢問。阿春冷冷地應了一句：「前天。」
我認為他說謊，怎麼可能不知道。我朝阿春的Ｔ恤望了一眼，那髒污看起來有點像血漬。
之前你曾經說的，殉情未遂的那位。
阿春蹲在外廊的木板上，像是在哭泣。
我等他接著說下去。
阿春小四那一年，他母親又寫了封像是近況報告的信來。我沒看到那封信，但阿春告訴我，內容和以前差不多。
天空開始飄雨。我們走到荒屋的屋簷下，坐上腐朽的外廊。
我隨意繞繞，想看看還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一早醒來，我發現自己倒在荒屋裡。明明什麼也沒吃，卻一點兒也不餓。我感到喉嚨乾渴，便喝水窪裡的水。然後你就來了。」
阿春望著雨滴，靜默不語。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
阿春別過臉去，全身顫抖，一副焦躁不安的模樣，他往荒屋的方向走去。
那天晚上，我拿出那顆溜溜球。仔細來回撫摸，覺得有一股奇特的質感，不像塑膠，也不像金屬。它散發晶亮的光澤，完好無瑕，怎麼看都不像在野外曝曬多年。我試著將它甩出，感受到一股獨特的重量，「收手」時的感覺也很奇妙。我小五時的溜溜球真的是這一顆嗎？
「為什麼會這樣？」
我確定它就是四年前我掉落此地的溜溜球。但它上面的漆色完全沒脫落，就連繩子也完好無損。簡直就像新的一樣，真不可思議。難道是另一顆長得很像的溜溜球？
之後，阿春的母親與那個美國人離婚，回國後，在東京又與其他男人結婚。這次的對象是日本人。
賣關東煮的餐車從我身旁經過，往車站前推去。我想到此時有個同學藏身在原野的荒屋裡，母親的屍體就躺在他身旁。
我蹙起眉頭，擱下正和_圖_書準備看的少年ＳＵＮＤＡＹ，如此反問。
我轉頭一看，阿春就站在我身後。他露出無神的眼神，傻傻地張嘴發愣。我第一次看到阿春這副模樣。我一面呻|吟，一面指著屍體。
「嗯，那你怎麼回答她？」
「還好。」
我跟在阿春身後。
如今，他母親在我面前化為一具屍體，正不斷在腐爛中。
阿春停了一會兒才又接著說。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因為過去的事我曾聽阿春提過，略有所悉，所以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我該如何回應，得看阿春是怎樣看待他母親的出現。
是黃色的溜溜球。
「是不是很有名我不清楚，但這裡不是可以隨便來的地方。你不怕嗎？」
在天色灰蒙的放學時間，我來到流經藤森社區的那條熟悉的水渠，索性將單車停在一旁。
「一位古怪的大叔。」我告訴他，以前有一位路過的大叔曾訓斥過我。
「昨天，有個自稱是我母親的女人出現在我面前。」
「你可真不給人留情面。」我吸著麵條。「不過，也難怪啦。然後呢，她有什麼反應？」
積雨雲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發出橘色光芒，街頭的老樹逐漸變黑，一陣溫熱潮濕的風吹來。
「沒錯。」這時老闆端來了拉麵。
「之前我沒什麼特別感想，但現在見過面之後，卻感到一股無名火。」
我驚呼一聲。
天亮醒來後，我跨上單車朝「獸原」而去。
「啊，她說是你媽，那不就是……」
原野的景致如昔。應該是因為我已長大的緣故吧，總覺得它看起來比當初小上許多，但還是相當遼闊。
我倒抽一口氣。
「怎麼啦？」
我慌了。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只知道在我不知道的這段期間，一定發生了什麼事。
「連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阿春像在鬧脾氣似的，低ｗｗｗ•ｈeｔubｏｏｋ.cｏｍ•ｃoｍ頭望著地面。「前天夜裡，當我回過神來時，發現自己人在這裡，我媽的屍體就躺在一旁。就像作夢一樣。」
不知是小二還是小三那年的春天，阿春曾讓我看一封從紐約寄來的圖畫明信片。
來到榆樹附近，一個像骯髒破布的東西映入我眼中。從布面的縫隙間露出一個顏色蒼白的東西……還穿著鞋子。是腳？那像黑色海草的東西，是頭髮？
在雨後的天空下，我筆直走向派出所。派出所內空無一人，我就此離去。我並不打算向警方說些什麼，只是想到派出所看看。
「雄也，這件事你別管，你什麼也別說，就這樣回去吧。我不會回去的。知道了嗎？這件事和你無關。」
我轉身，看見打著赤膊、下半身穿牛仔褲的阿春站在我面前，一臉困惑。他的眼睛下方有黑眼圈，也有哭過的痕跡，看起來形疲神困。
「我覺得已經夠了。」
月光伴隨著蛙鳴。夜晚氣息從窗口悄悄潛入，我聞到其中有股淡淡甜味。我遵守和阿春的約定，沒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但這樣做真的好嗎？我思忖這個問題，想著想著進入了夢鄉。
「可能因為這裡是『獸原』吧？」
他的Ｔ恤晾在樹枝上。阿春取下Ｔ恤，把手套進衣袖。
「自稱是你母親的女人？」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將溜溜球收進抽屜裡，倒臥床上。
「嗯。」我腦中一片混亂，如此低聲回答。
「是啊。」我表示同意。「雖然不清楚，但這裡應該有某種污穢的怪物。這我很肯定。有人說這裡叫『獸原』。」
那宛如破抹布般的屍體是阿春的母親？阿春的母親——或許該說，是個自稱他母親的女人。
倘若阿春主動和我談這件事，我一定會好好陪他聊，但他沒說，我也沒問。不過話說回來，聊別人母親的事，就算對方再怎麼不好，也總還和-圖-書是會覺得不自在。阿春待人處事總是抱持和善的態度，唯獨談到與他母親有關的話題時，會展現出陰沉的憎恨，這點我並不喜歡。
阿春倒臥一旁，開始打起呼來。
「洗衣服？用地上那攤水窪嗎？」
「這件事你不會告訴任何人吧？」
阿春以茫然無措的眼神望著我，停頓了片刻。
是屍體。雖然他背對著我俯臥在地，但看得出是名女子。我急忙把臉別開，頓時覺得呼吸困難、頭暈目眩。
阿春就像全身寒毛豎起般縮起身子。
「確實是突然出現。」
我沉默無語，呆立原地。
「放學回家的路上，有名穿著華麗的中年女子出現在我面前。還叫我『小春』。我問她『你是誰』，她回答『我是你媽媽呀』。」
去年秋天，阿春的母親突然出現在美奧。兩人暌違十年，再度重逢。
「哦？」阿春興致勃勃地睜大雙眼。「誰告訴你的？」
我拾起它的瞬間，有種像是取下磁鐵般的奇妙感覺。
雨勢漸強，原野上一片迷茫。有一部分天空依舊蔚藍的，是太陽雨。
我不經意發現草叢間有東西在發光，看起來很眼熟。
到底是什麼夠了，我聽得一頭霧水。
「這裡曾經有某個東西出現過，好像是某種污穢的妖怪。」
阿春的父親打電話來的隔天，他還是沒上學。可能是因為他父親四處打電話的緣故，阿春失蹤的事馬上便在教室裡傳開了。是單純的離家出走，還是發生什麼事件，沒人知道。
我確認四下無人後，往下走進那暌違四年之久的水渠。「獸原」還在嗎？
「我回答她『你也是』。結果她回了我一句『謝謝你替我操心』。那時我再也按捺不住，於是便直截了當地向她提出忠告。」
我扳開免洗筷。
「這麼說來，這裡可能很有名囉。有一小部分的人很清楚這個地方是吧……」
阿春說到這裡，發出冷酷的笑聲www.hetubook.com.com。他那模樣好像在告訴我，這句話是最精采的部分，應該痛快地大笑才對，但對象是別人的母親，我不知道是否該跟他一起笑。於是我只冷冷地隨聲附和一句「哦」。
我點頭。
「她之所以回來，不外乎是因為我奶奶過世，或是沒地方可去吧。她就是這種女人。還對我說『小春，你真的長大了呢。三餐都有好好吃嗎？你是不是瘦了？』。你聽了覺得怎樣？」
「大家都很擔心你呢。昨天你老爸還打電話給我。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我將阿春留在原野的荒屋裡，自己獨自沿著水渠走回住宅街。
「阿春，你呢？」
阿春才十五歲，身高已經有一百七十五公分了。他頭腦聰明，且運動細胞發達。我看過他國二第三學期的成績單，主要的五個科目都是得到Ａ或Ｂ。再怎麼說，他現在也不是會被變態男子盯上的小朋友了：以他的個性來看，也不像會無緣無故離家。
阿春靜靜望著我。接著他仰望蒼穹，環視四周。
「我……」阿春話說到一半，噤口不語。
「衣服是濕的吧？」
「你看那個……是屍體。」
「哦，那個啊。」
環繞四周的崖壁。叢生的雜草。綁有草繩結的巨石。
「哦，果然是雄也。你來這裡做什麼？」
「她突然出現？」
阿春微微眨眼，躊躇片刻後說道：
倘若阿春是自己想躲在這裡，我就不會向人透露此事。只不過，我想知道原因。
這陣雷雨止歇後，我留阿春一個人在荒屋裡，獨自一人走向原野。一道道的小彩虹出現了，地面因雨而冷卻，略帶涼意。
「我看，你還是跟我一起去警局吧。」
「『你如果想死，得選一種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死法。』」
「你才是呢，你在這裡做什麼？」我鬆了口氣，急忙回了他這麼一句。「你果然在這裡和圖書。我的第六感很厲害吧？」
「我也是一個人。」
「那是我媽。」
我以衣服的下襬擦去溜溜球上的水滴，將它收進口袋裡。
雖然已不太記得，但那封圖畫明信片上寫的大致是這樣的內容。當時阿春的父親只告訴他母親因為有事，得在美國生活，想必當時阿春也無法理解離婚和再婚是怎麼回事。我望著圖畫明信片讚嘆道：「你媽住在國外，好棒哦。」他也面帶喜色。
「好睏啊。」
忙完社團活動返家時，我們兩人順道繞往拉麵店，阿春臉上泛著苦笑對我說道。
椎野春的母親在他即將上小學時，便離家出走，之後阿春由祖母和父親養大。
小學的那場戰爭遊戲過後，我從未涉足此地。因為沒機會到這附近，也不會想來這裡。
阿春並不答話，他瞇起眼睛，打了個哈欠。
「因為我洗過了。不過已經有點乾了，沒關係。」
母親背著人在東京的丈夫，與別的男人服安眠藥殉情未遂。不知道對方是她外遇的對象，還是路邊勾搭上的男人。結果只有那名男子喪命，阿春的母親撿回一命。但就此進了監牢。
「咦？」
「她先是不發一語，接著臉上浮現有些陰森的笑意。讓人發毛的笑。」
「雄也。你一個人來嗎？」
我曾聽阿春親口提過幾次有關自己母親的種種，所以我知道。阿春在談到自己母親時，總會流露平時難得一見的冷酷表情。
我想起那天的黑色怪物。現實中真有其物嗎？還是說，那只是我的恐慌心理所產生的幻覺？我步上石階時，微感恐懼，這時，突然有人從背後叫我名字：「雄也。」
從那之後，我便沒再和阿春談到他母親的事了。
阿春的祖母在他小六那年過世。當親人們聚在家中舉行葬禮時，阿春偷聽大人在守靈時的談話，因而得知母親後來的情況。
「我在這裡一切安好，每天都很快樂。小春，你也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