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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2:救世主

作者:法蘭克.赫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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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十一

她眼睛閃亮,像夏日溫暖的火焰。
我的雙手還記得她皮膚的味道,
「我的月亮有一個名字。」保羅低語道。

離子柵格正對著照射阿拉肯平原的正午的灼熱陽光,而他的內心卻是最深的黑夜。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陛下有些心煩。」
「啊哈,當特雷亞拉克斯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那時還意識不到。我的幻象什麼都沒有告訴我!特雷亞拉克斯人告訴我說,這是肉體的一種疾患,人和死靈都有此難。一種病,僅此而已。」
露台柵欄的陰影裡,一個身影動了一下。保羅猛地一轉身。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就像他的月亮將消失一樣,他們也消失了。可幻象依然擺在眼前。它的含意讓他膽寒,但他別無選擇。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著自己的城市。建築物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一座又一座,聳立在北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匹,明亮耀眼。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述說著一段瘋狂的歷史。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平頂山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擬野趣。
向外看!向外看!
「人們總是對被自己引發出來的事物感到恐懼。」死靈說,「您害怕自己的預知力量,害怕那些來歷不明、湧入腦海的東西。不知道它們什麼時候消失,又會去哪兒?」
「尋找真遜尼教的哲人,找到的卻只是一個門塔特!」保羅說,「很好!那就用你的邏輯來分析分析我的幻象,門塔特。分析它,精簡到只有幾句話,刻在墓碑上那種。」
不知為什麼,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味並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於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別在我面前扯這些無比正確的陳詞濫調。」保羅咆哮起來,「神祇和救世主的故事我聽得太多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最終也會徹底hetubook.com.com消亡。這一點用不著什麼特別魔法也能預見,連我的廚房裡地位最低的雜役都有這個本事。」他搖搖頭,「月亮墜落了!」
月亮消亡。可怕的幻象。
「只管玩你那套真遜尼教的把戲吧。」保羅恨恨地說。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真遜尼哲學家說什麼做什麼,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內心深處沸騰著,又因為他無法迴避的決定更加猛烈地熾燃起來。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但他的革新漸漸墮入舊時的模式。就像那種驚人的發明,有記憶力的物質。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將它塑造成各種形態,然後你就等著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搆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別人叫我海特。」
保羅凝視著遠處的屋頂。這些屋頂之下,隱藏著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綠色,穆哈迪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都市和那個象徵壓迫著他,可他又難以擺脫。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別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我被一個幻象纏住了,可你還在說這些廢話!」保羅狂怒地說,「你對預知力量瞭解多少?」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放手……放手……放手……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他想。宇宙只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您一直沒有讓您的頭腦消停消停,想想這個幻象是怎麼來的。」死靈說。
他站起身,穿過柵欄門,來到外面的露台。那兒能看見花園裡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他的嘴唇發乾,像在沙漠裡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陛下為什麼心煩?」死靈問。
露台欄杆旁一隻低矮的桌子上放著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hetubook.com.com過花園,凝視著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著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著。
——《死靈談阿麗亞》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板上,凝望著柵格外的世界。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著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著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保羅知道,只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著,漂浮著,翠綠色水面上的點點殷紅。
「您向未來看得太遠了,以至於有了一種不朽的錯覺。」死靈說,「事實上,陛下,就連您的帝國都有自己的時限,會最終滅亡。」
兩條髮辮從背後垂落——
「您一直在未來中生活,」死靈說,「但您是否給這個未來帶來了某種實實在在的東西?讓它變成現實?」
他厭惡這首歌。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阿麗亞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去吧。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眼睛大睜,瞪著前方。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份,一部份朝外看,一部份向內。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柵格,那是他私人臥室的通風口。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裡一道石砌的深壕邊。而他向內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著月亮的墜落。
「您這一次服用的香料實在太多了。」死靈說。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為了透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精,但能看到的只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鄧肯……鄧肯……」保羅悄聲低語。
我的弗瑞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他想。
「我那墜落的月亮是真的。」保羅低聲說。他顫抖著吸了口氣,「它在移動,往下掉。」
「可在眾多事件構成的宇宙中,那裡真正有什麼實實在在的東西?」保羅說,「存在一個終極答案嗎?每一個解決方案難道不是造就了新一輪問題?」
「難道我的敵人打算讓你用這種辦法來摧毀我?」保羅問道,「阻止我理清自己的思路?」
「我見過預言所起的作用。」死靈說,「我見過那m•hetubook.com.com些為自己的命運問卜的人。他們總是對得到的結果很害怕。」
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顆月亮的消失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我看見一顆月亮墜落了。」保羅說,「它消失了,毀滅了。我聽到了絲絲聲,連大地都震動了。」
這個月亮並不是落入地平線下。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慢慢轉過身子,朝阿麗亞神廟前的廣場望去。三個頭髮剃得精光的香客從遊行大道闖了進來。他們穿著骯髒的黃色長袍,步履匆匆,低著頭,抵禦下午的風沙。其中一個跛了左腳,在地上拖著。他們奮力抵抗著沙塵,繞過一個角落,不見了。
月亮墜落了。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阿麗亞的描述。一個塞繆塔迷|葯上癮的弗瑞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她臀部滾圓,像和風吹過的沙丘,
保羅愣愣地瞪著死靈下巴上那顆從小便十分熟悉的黑痣。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活著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不知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能夠深入自己的內心,探究靈魂深處,弄清自己到底是什麼人。我的根就在那兒。無論我能否找到它,它仍舊糾纏著我,直到未來。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許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夠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一個幻象。」保羅低聲說。
死靈聳聳肩,「您自己要求我不要玄而又玄,要求我說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你在用荊棘撫慰我。」保羅咆哮道。
一股內在光芒照亮死靈的臉龐。一時間,他變成了真正的鄧肯.艾德荷。「我在盡我的全力安慰您。」他說。
我的睫毛因回憶而顫抖……
它消失了。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著步子。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著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著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著。
「如果沿著我看到的未來之路走下去,我會活下來的。」保羅喃喃地說,「可你憑什麼認為我想活在那樣一個未來?」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加妮。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www.hetubook.com.com和寬恕的手臂。但就連加妮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如果他告訴加妮,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麼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志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這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面的選擇嗎?
心被熾烈的愛所焚燒!
保羅轉過身,打量著死靈的眼睛。這雙凹陷的,硬如鋼鐵的圓球沒有任何表情。這雙眼睛看見了什麼幻象?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象徵著他的宇宙。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瑞曼人殲滅薩督卡軍團的那片平原。這塊曾經被戰爭蹂躪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囂熱鬧的生意場。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十弦雷貝琴的叮噹聲,彈唱起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著一位留在阿拉吉斯故鄉的女人。歌聲在城市的喧囂中時斷時續:
肉體終將消亡,他想,永恆將收回原本屬於它的一切。我們的身體只是短暫地攪動這些水,面對生命之愛和自我,我們陶醉地歡舞雀躍,把玩著種種奇奇怪怪的念頭,最後面對時間俯首稱臣。對此我們能說什麼呢?我存在過,至少現在,我還沒有……不管怎麼說,我存在過。
保羅雙手摀住眼睛。
他的目光投向北面,望著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份!
「一團亂麻,您能理出頭緒嗎?」死靈問,「我們真遜尼教說:『最好的整理就是不去整理。』在自己都沒理清的情況下能理清別的什麼呢?」
眼睛攝入美景,可無法將他的神智拽離香料的迷醉。
他憎惡這座城市!
在這股洪流中,穆哈迪的聖戰只如過眼煙雲。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比.吉斯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估,放到大宇宙中去。在那裡,看似永恆的群星也會漸漸黯淡,搖曳,熄滅……
他讓幻象從心裡流溢出來,全身沉浸在這個幻象裡。他的整個身體都在尖聲嘶喊,但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他害怕說話,惟恐聲音會洩露自己的秘密。可怕的未來沉和圖書甸甸地壓迫著他,加妮卻不在其中。那具曾經在狂喜中呼喊出聲的肉體,曾經使他融化的熱烈眼神,真實而毫無任何欺詐、令人入迷的聲音都消失了,化為水,化為沙。
綴滿水環的髮辮!
「來的是鄧肯.艾德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保羅轉過身,凝視著遠處屏蔽牆山的懸崖。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彷彿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麼!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督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月亮墜落了。
挫敗之感糾纏著他。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這是群眾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著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沖刷著他。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漩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制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氾濫。
「穆哈迪像瘋子一樣用水。」弗瑞曼人說。
「說什麼墓碑。」死靈說,「您始終在逃避死亡。您從來一心只顧著預測下一個瞬間,拒絕眼下實實在在的生活。占卜!對一個皇帝來說,真是絕妙的支柱!」
月亮……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裡?
保羅躺著,沉醉於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態。他審視著自己的內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捲著,扭曲著,發出絲絲的聲音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裡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的球。
保羅沿著露台邊走著,繞過拐角處。現在能看見遠處的郊區,城市建築物被岩石和荒漠風沙所取代。前方就是阿麗亞的神廟;神廟兩千米長的側壁上掛滿綠黑相間的帷幔,上面繪著象徵穆哈迪的月亮。
芬芳如琥珀,馥郁如花香。
這個幻象暗示著個人安全感的喪失。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於它本身的驕縱。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陛下願意我是哪一個?」聲音裡帶著一絲審慎。
光芒在死靈臉上一閃而過,保羅不由得心生疑竇。難道死靈同樣感到悲傷,這種情緒又受到他的意識的排斥?海特本人也看到了幻象,卻又把這個幻象壓制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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