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現在——他們還從沙漠中偷了一條沙蟲，把它帶到了另一顆星球！」
熔岩彈仍然是人們議論不休的話題。「他說，那種火焰是藍綠色的，還帶著一股地獄的氣味。」
接待室傳來香料咖啡的味道。見她進來，四名身穿綠色值班長袍的衛兵轉身立正敬禮。她們跟在她身後一步遠的地方，堅定有力的步伐中透出青春的力量，警惕的眼睛搜索著麻煩的跡象。她們臉上的表情不是敬畏，而是狂熱，渾身上下透露出弗瑞曼人的暴力本性：即使隨意殺人也沒有半分內疚之感。
一隊衛兵衝進阿麗亞住所下面的閱兵場，由此開始了她的新的一天。她朝下面看了一眼，那是一幅瘋狂混亂的景象：人們在大喊大叫，吵嚷著威嚇的言詞。她最後終於明白了他們在幹什麼，因為她認出了那個囚犯：柯巴，那個頌詞作者。
「你看不見！」柯巴衝口而出。
「沒有眼睛他怎麼看見的？」
「那是為了保護奇扎拉教團！」柯巴脫口而出。
阿麗亞凝神靜氣地聽著，下巴支在左拳頭上，頭也歪在左邊另一隻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她不再關心接下來的程序，心中的不安之感已經壓倒了程序、儀式方面的事。
「您的早朝接見時間早就到了，陛下。」史帝加說，「許多人……覺得好奇……害怕……」
阿麗亞領頭走進氣度不凡的會議室。這是皇宮裡幾間用以炫耀的接見大廳之一。大廳一面是高高的樓座，放著一排排軟椅。樓座對面是被橘紅色帷幔遮住的落地長窗，只有一扇沒被遮住，明亮的陽光從這裡潑灑進來。窗外是一片寬敞的空地，有一個花園，還有噴泉。在她右邊快到房間盡頭的地方立著一個講台，上面孤零零放著一張巨大的座椅。
柯巴被帶了進來，坐在一張低矮的桌子旁。桌子在講台下面，桌旁的地板上放著座墊。儘管衣飾華麗，頌詞作者現在卻只是一個陰鬱而倦怠的老人，蜷縮在用來抵禦屋外寒風的長袍裡。兩個押解衛兵站在他身後。
加妮倚在他的手臂上。
「也許是你指控你自己。」阿麗亞說。
大門口頓時一片騷亂。衛兵們死命攔住擠在暗角裡的覲見者，為官員們隔出一條通道；皇家衛兵推擠著千方百計想擠進來的陳情者，而身穿華麗長袍的陳情者們叫嚷著，咒罵著，手裡晃動著他們收到的邀請單；衛兵們清理出來的通道上，執事大踏步走在官員們的前面。他手裡拿著享有優先待遇人員的名單，這些人被允許接近皇帝。該執事是一個名叫泰克魯布的弗瑞曼人，瘦長結實，臉上一副玩世不恭的表情，臉上蓄著一部絡腮鬍子，神氣活現地晃動著那顆頭髮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腦袋。
「我看見把他帶進了耐布們開會的房間。想想看，柯巴居然成了囚犯！」
「給史帝加一份完整的名單。」保羅說。
這個難解的謎團，
加妮的嘴抿成了一條線。她不否認他的智慧和聰敏，可他的語氣嚇壞了她。他在攻擊自己，她能感受到他內心的矛盾痛苦。他彷彿正將一句弗瑞曼格言應用到自己身上：永不寬恕——永不忘卻。
「我們永遠在一起，我們擁有永恆，親愛的。」
整整七天高熱輻射似的瘋狂騷動之後，皇宮總算平靜下來了。早晨的時候，人們開始出來走動，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步履又輕又慢。也有人跑來跑去，樣子非常奇怪：踮著腳尖，步子卻急匆匆像逃命一般。一支警衛部隊從前院進來，引起一片疑惑不解的表情。這些新來者響亮的腳步聲、四下佈防的動靜、擺弄武器的聲音，無不引得大家緊皺眉頭。但沒過多久，新來者也感染了這裡鬼鬼祟祟的氣氛，開始躡手躡腳起來。
「大家正打算離開這兒，你聽說了嗎？人人都覺得害怕。耐布們說要去梅克布穴地，召開一次大會。」
幾個耐布來了，看他們的弗瑞曼同胞受到的待遇是否公正。他們的到來引起一陣喧囂。柯巴激動起來，開始大喊自己是無辜的。阿麗亞的目光掃視著這一張張弗瑞曼人的面孔，試圖回想起這些人過去的模樣。但現在遮蔽了過去。這些人已經全部變成了享樂主義者，享受著大多數人難以想像的種種愉悅。
聲音很低，幾乎無法聽清：「是的。」
「我們的敵人中有弗瑞曼人加盟。」阿麗亞繼續道，「捕水器被破壞了，暗渠被炸毀了，作物被毒死了，還發生了盜搶蓄水的事件……」
阿麗亞走上去擋住他，讓保羅有時間帶著加妮從高台後面的私人通道迅速離開。泰克魯布窺探著保羅的背影，這種神情讓阿麗亞頓時湧起一股不信任之感。
「我們該出去了。」加妮說，「國務會議……」
「無疑，我的兒子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她寫道，「可hetubook.com.com我不想使這一點成為暴民們入侵的藉口。」
「我要自己選擇辯護律師！」柯巴大叫道。
「我不想談論眼睛的事。」
「誰說我是瞎子？」保羅問道。他把臉轉向樓座，「你，雷傑芬雷？我看見你今天穿了件金色的長袍，裡面是藍色的襯衣，還沾有街上的灰塵。你總是不愛乾淨。」
「他說的是事實，陛下。」史帝加說。
「保羅。」阿麗亞說。
「現在就是永遠。」他拍了拍她的前額。
「哦！不，陛下，可是……」
「除非到了能夠對暴力手段運行得當的時候，」保羅說，「我們不應該輕易使用這種手段。謝謝你，史帝加；你的戲演得很好。阿麗亞，我已經明確辨認出了那些和柯巴一夥的耐布。他們不可能不暴露一點蛛絲馬跡。」
她的聲音迴盪在會場裡，耐布們徹底安靜了。可阿麗亞憤怒的目光仍舊注視著那一排排臉龐。她在心裡默默記下他們的名字，準備在國務會議上談談這些人：霍巴斯，雷傑芬雷，塔斯敏，薩傑德，尤布，勒格……這些名字都跟沙丘星的某個部份相關：尤布穴地，塔斯敏水槽，霍巴斯隘口……
「沒有任何證言和事實證明我背叛了我的弗瑞曼誓約！我要求與我的原告當面對質！」
「即使我宣佈立即處死柯巴，耐布們也會理解的。」保羅說，「不過，這種正式審訊程序，卻沒有嚴格遵循弗瑞曼法律……他們會覺得自己的權利受到了威脅。有哪些耐布支持他，阿麗亞？」
「愛爾帕是個傻瓜！他說寧願自殺也不要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眼睛。」
柯巴一時不及掩飾，臉上霎時露出了驚恐的神情。對於神秘未知事物的驚恐。每個人都讀到了他臉上的表情，也明白其原因：阿麗亞竟然親自指控，也就是說，她利用自己的神力，從汝赫世界，那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神秘世界中得到了證據。
對他來說，史帝加的發言簡直相當於一個信息，她想。他已經聽到了朋友的叫喊：「堅持住！援兵就要到了！」
「穆哈迪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叫出了我的名字！」
她把視線轉向柯巴。
「我哥哥委派我以聖母的身份主持會議。」阿麗亞說。
柯巴連連搖頭。
在這方面，我是一個異類，阿麗亞想。即使沒有殺人的嗜好，亞崔迪家族的聲名也已經夠糟糕的了。
「把那幾根手指頭對準你自己吧！」保羅喝道，「我們知道邪惡在哪兒！」他又轉向柯巴，「你臉上有犯罪的表情，柯巴。」
「不是我的罪過！我也許和罪案有聯繫，可沒有……」聲音突然中斷，他恐懼地朝樓座方向望去。
柯巴在眼神的重壓下退縮了。他開始坐立不安起來，朝樓座那兒投去焦慮的一瞥。
她的撫觸使他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在時間的漩渦中沉浮的軀殼，還有無數瞥見永恆的記憶。窺見永恆就是暴露在永恆的反覆無常之下，被無數個維度擠壓著。預知似乎能讓你超凡入聖，但它也在索要著代價：對你來說，過去和未來發生在同一時刻。
加妮很早就起來了，是被皇宮的寂靜驚起的。她發現保羅正坐在自己旁邊，那雙沒有眼睛的眼窩盯著臥室牆壁的某個地方。熔岩彈對眼睛的特殊組織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被毀的肌肉只好挖去。針劑和外用油膏挽救了眼窩周圍生命力旺盛的肌肉，但她感到，輻射已經深入，其危害範圍已經不止於眼睛了。
「他們已經帶著偷來的沙蟲從阿拉吉斯上逃走了。」保羅說，「就算我放了你，夏胡露也會因為你參與此事而懲罰你，取走你身上的水。我還是乾脆放了你吧，柯巴，如何？想想那些失去眼睛的戰士。他們不像我，沒有眼睛也能看見世界。他們有家人，有朋友，柯巴。你能躲得掉他們嗎？」
他能看見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
「它被偷了，而且我們……」柯巴沉默了，嚥下了想說的話。目光忽左忽右，閃爍不定，「人人都知道，我一直是穆哈迪的聲音，為他傳遞仁愛。」他瞪著樓座，「死人怎能指控一個弗瑞曼人？」
「已經在裡面了。」一個女衛兵說。
柯巴發現她望著自己，於是抬起頭，說：「我抗議，我是無辜的。」
幻象再次從黑暗的深淵中冒了出來，攫住了他。它是他的眼睛，引導著他身體的動作，指引他進入下一個瞬間、下一個小時、下一天……直到讓他感到自己早已經歷過未來的一切！
加妮吃飽了，從床上溜下來，瞥了一眼身後的保羅。他的模樣很疲憊，嘴唇閉得緊緊的，深色的頭髮一根根豎著，凌亂不堪，顯然沒睡好覺，表情陰鬱而冷淡。對他來說，睡和-圖-書眠似乎沒起到恢復體力的作用。她轉過臉，悄聲說：「親愛的……親愛的……」他伸出手，把她重新拉上床，吻著她的臉頰。「快了，就要回到我們的沙漠了。」他悄聲道，「只要把這兒的幾件事辦完就行。」
聽到這話，樓座裡的耐布開始高聲抗議。
成為殉教的人！
即使惡魔降下災禍！
「法律就是法律。」史帝加說。他察覺了阿麗亞的不滿，於是開始引述弗瑞曼法律，時時雜以自己的看法。
柯巴不斷搖頭，臉上帶著痛苦而憤怒的表情。
曾幾何時，這事還彷彿牢牢處於他們的掌控之下。來自侏儒的信息、密謀的線索、舉報者的名字，這些情況全在他們手中。但他們沒有把握住最關鍵的一刻。史帝加？肯定不是史帝加。她轉過身，瞪著這個老弗瑞曼人。
她為他話裡的決絕之意顫慄不已。
「把柯巴帶到一間安全措施最嚴密的牢房去。」保羅說，「除了辯護律師以外，不許其他人探視。我指派史帝加做你的辯護律師。」
史帝加取出一個棕色的香料紙卷軸，向前跨了一步。他開始宣讀，聲音鄭重莊嚴，起訴的字句斬釘截鐵，充滿正義：
她下樓的消息已經傳遞出去了。當她走進下面大廳的時候，一個等在那兒的聽差飛奔出去，召集外面的衛隊。大廳沒有窗戶，非常幽暗，僅靠幾盞燈光微弱的球形燈照明。房間盡頭通往閱兵場的門猛地打開，一束耀眼的日光射了進來。陽光中，一隊士兵押著柯巴走進視野。
阿麗亞觀察著他，知道他隨時可能崩潰。樓座裡的某個人一定同樣知道他是多麼接近崩潰的邊緣，她想。是誰呢？她一個個琢磨著那些耐布們的臉，在這些戴著面具似的臉上尋找洩露真相的任何細微的表情變化：憤怒……恐懼……半信半疑……犯罪感。
柯巴竭力裝出傲慢的神情，但效果不佳。「誰指控我？」
他慷慨地為所有和他同遭不幸的士兵買了特雷亞拉克斯人的眼睛，但他自己卻不用，甚至拒絕考慮。
「誰知道那些金屬眼睛會帶來什麼束縛？」保羅問。
「我當時心煩意亂。」她說，「但你不是也變了嗎，史帝加？而且是戲劇性的巨大變化。」
阿麗亞坐下，史帝加也來到講台邊。
「我記得，從前的時候，你絕不會誤解你哥哥的意思。」史帝加說。
「我不用眼睛也能看見你。」保羅說。他開始描述柯巴，描述他的每一個動作，每一陣痙攣，投向樓座的每一個驚恐、懇求的眼神。
世間存在能給人帶來不安全之感的東西，可當這種東西還僅僅是一種可能時，這種不安全感又從何提起呢？他問自己。他的大腦裡堆積著太多支離破碎的記憶，每一個現實的瞬間都同時存在著無數投影，存在著大量已經注定不可能實現的可能性。身體內部看不見的自我記住了這些虛假的過去，它們帶來的沉重負荷時時威脅著要淹沒現在。
樓座下的空地上擠滿皇室衛兵，史帝加在他們中間走來走去，時時輕聲說句什麼，發佈一句命令，完全沒有看見阿麗亞進來了的表示。
「為了保護奇扎拉教團。」保羅喃喃地說，話鋒一轉，回到柯巴的辯解上，「這樣一種武器，它或者毀掉一顆行星，或者製造J射線弄瞎靠近它的人的眼睛。柯巴，這種威力，你居然會把它看成一種防禦武器？奇扎拉教團非得把身邊所有人的眼睛弄瞎才感到安全嗎？」
這些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陛下。」史帝加說，不忍心看保羅的臉。
但他的情緒已經變了。「政治不能以愛為基礎。」他說，「人民不關心愛；愛這種東西太難以捉摸、太無序了，他們更喜歡專制。太多的自由會滋生混亂。我們不能混亂，對嗎？而專制是不可能打扮得愛意盎然的。」
「……和反叛者密謀毀滅我們的皇帝陛下；秘密會見帝國的各種反叛勢力……」
「那麼，它怎麼會落入反叛者手中呢？」保羅問。
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保羅強忍住一瞬間湧出的對柯巴的憐憫之情。自己的幻象緊緊抓住了這個人，就像抓住現實的一個個瞬間。他與罪案有關，但僅此而已。
和以往一樣，一想到母親，阿麗亞的內心便是一片混沌。香料的調換作用混淆了母親和女兒的靈魂，使她不時把保羅想成是自己生養的兒子，把父親想成自己的愛侶。無數可能的人和物宛如幽靈幻影，在她的頭腦裡狂舞。阿麗亞一邊走下坡道，一邊回想著這封信的內容。她那些勇猛的女衛兵正在接待室裡等著她。
「可我們只能擁有現在！」她反駁道，竭力壓下一聲無淚的嗚咽，「還有……我覺得www.hetubook.com.com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衛兵把柯巴從座墊上扯了起來，押著他出去了。
一派胡言亂語，她想。胡言亂語！一切都是——胡言亂語……胡言亂語……胡言亂語……
「可奧塞姆已經死了！」柯巴抗議道。
「他們對那個頌詞作者做了什麼？」
阿麗亞朝椅子走去，眼睛來回掃視了一下，看到樓座上擠滿了耐布。
保羅指指食物，「這方面，親愛的，實在是沒法子的事，相信我。」
「她知道。」
「啊，法律。」他說。他走到窗前，拉開帷幔，好像能看見外面似的，「什麼是法律？控制嗎？法律過濾了混亂，濾下來的又是什麼？祥和？法律既是我們的最高理想，又是我們最根本的天性。法律經不起細看，認真琢磨的話，你會發現它只不過是一套理性化的闡釋，合法的詭辯，一些方便人們運用的先例。對，還有祥和，但那不過是死亡的代名詞而已。」
隔了一會兒，她說：「是的，親愛的，現在就是永遠……現在就是現實。」她緊緊閉上眼睛，以免看到他那雙黑洞洞的眼窩，使她的靈魂從天堂被拽到地獄。無論他如何用神奇的異術詮釋他們的生活，他的肌膚都是真實的，他的愛撫也是真實的。
「謝謝你提醒我們注意法律條文，史帝加。」保羅說。
她發現，這些人時時不安地朝一扇門口掃去，門裡就是他們即將召開會議的地方。穆哈迪的事一直在他們心中縈繞不去：失明，卻又能夠看見。這件事再一次顯示了他的神力。根據他們的法律，盲人應該遺棄在沙漠裡，將他身體內的水份交給夏胡露。可是，沒有眼睛的穆哈迪卻偏偏能看見。另外，他們也不喜歡這些建築，在這種房子裡面，他們覺得自己脆弱不堪，隨時可能遭到攻擊。如果有一個合適的巖洞，他們或許能放鬆些——但不是在這兒，和等在裡面的這個沒有眼睛卻能看見一切的穆哈迪在一起，他們無論如何也產生不了安全感。
保羅猛地轉過身來，「你否認史帝加的公正和判斷力？」
「穆哈迪在哪兒？」他問。
「阿麗亞，讓早朝的人進來。」保羅說，「史帝加，發信號通知他們。」
「你準備違抗我哥哥的命令。」她說，「我看得出來。我只希望不要因此毀了你們兩個人。」
柯巴絕望了。
史帝加嚥了口唾沫，「是的，陛下。」
在保羅的暗示下，阿麗亞站起身來，從講台走了下來，走到柯巴桌邊，離他不足一米，默默地逼視著他。
樓座上的耐布們開始互相交換眼色，手遮住嘴巴竊竊私語。他們現在盯著柯巴的眼神已經變得冷若冰霜。
「我許諾你一件事，親愛的。」他說，「我們的孩子將統治一個無比輝煌、無比偉大的帝國，跟這個帝國相比，我的帝國將不值一提。」
保羅也感到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肚腹上，說：「啊哈，宇宙的小統治者，再耐心等等，你的時間就要到了。可現在的時間是屬於我的。」
從保羅嘴裡，她知道了奧塞姆臨終時所說的那些痛心疾首的話。這時，這些話在阿麗亞腦海中閃過。她看了看樓座。這些人中，每一個都可能將心比心，將自己置於柯巴所處的位置——其中有些確實大有成為階下囚的可能。就算是完全清白的耐布，也和那些不那麼清白的耐布同樣危險。柯巴也感覺到了耐布們的情緒。「誰指控我？」他質問道，「我是弗瑞曼人，有權知道我的原告是誰。」
離開那孕育天堂的子宮！神聖啊，神聖啊，神聖啊！
「我感覺到了。」
「你是怎麼知道的？」保羅問，「通過你的間諜系統嗎？哦，是的！我們知道你的間諜和情報員，我們也知道把熔岩彈從塔拉赫爾星帶到這裡的人是誰。」
她一隻手掌按在他的胸脯上，數著他的心跳。他的愛喚醒了她內心的弗瑞曼靈魂，讓它奔騰不止，洶湧澎湃，狂野不羈。它無比的力量吞沒了她。
「你們製造了一個致命的悖論。」傑西卡寫道，「政府不能既是宗教的，同時又獨斷專行。宗教體驗有自發性，法律卻要壓制這種自發性。而沒有法律，政府就無法統治。你們的法律最終注定會取代道德，取代良心，甚至取代你們認為可以用於統治的宗教。宗教儀式一定來源於對神明的讚美和渴望，並且從中錘煉出道德感。而另一方面，政府是一個世俗組織，疑慮、問題和爭執是它不可避免的組成部份。我相信，總有一天，儀式會取代信仰，象徵符號會取代道德。」
「把他帶走！」保羅喝道。
起床穿衣，迎接新的一天時，她說：「要是人民知道你心中的這種愛……」
接下來是一片沉默，然後，柯巴向前一傾身，雙手緊緊抓住膝蓋，青筋暴綻的脖子向上和圖書伸著，全身像準備跳躍似的。他開始說話，從他的牙齒之間，能看到他舌頭的動作。
保羅感到了旁邊加妮溫暖的身體。他暫時在自己的幻象上拉下一道遺忘的簾子。他想就這樣站著，閉上眼睛。儘管如此，時間卻不會因為他而停止。腦海中一片黑暗——沒有星星，也沒有眼淚。他的痛苦融化了所有感情，只剩下唯一的一種：驚訝。宇宙壓縮成一片音響，這些聲音使他震驚不已。他的感官消失了，一切只能依靠他的聽覺，只有當他觸摸到什麼物體的時候，可感知的宇宙才重新回到他的身邊：帷幔，還有加妮的手……他發現自己正仔細聆聽加妮的呼吸。
「她知道該怎麼做嗎？」
直到現在，當那雙空空的眼窩對著加妮的時候，她還是禁不住有點害怕。她已經不指望聽明白他的解釋了。他那些話未免太奇怪了：「我接受了沙漠的洗禮，代價就是，我喪失了我的信仰。現在誰還做信仰這種生意？誰會買，誰又會賣？」
史帝加已經接近尾聲：「因此，特此提交該案件，以供裁決。」
「安靜！」阿麗亞命令道。突如其來的寂靜中，她說，「當事件重大、生死攸關時，可以由聖母主持會議。弗瑞曼法律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
「服從了你。」保羅說，「好奇心？哼！」
史帝加毫不畏怯地迎著她的目光。
史帝加低頭致敬。他靠近了些，用只有保羅和阿麗亞才能讀懂的啞語道：交給我吧，我先把他搾乾，然後再說。保羅點點頭，朝柯巴後面的衛兵做了個手勢。
「你在那兒找誰？」保羅問。
耐布們又是一陣竊竊私語，然後開始離開樓座。侍衛們也從樓座下方走到窗戶邊，拉下橘紅色的帷幔。房間裡頓時充滿幽暗的橘紅色陰影。
如火沙般兇惡的敵人聯合起來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呢喃道：「不要怕我，我的塞哈亞。忘掉種種神秘，接受我的愛吧。愛不神秘，它來自生活。你沒有感覺到嗎？」
「阿麗亞會代替我的。」
她緊緊靠著他，嘴唇吻著他的脖子。壓力攪動了子宮裡的胎兒。她感到它在踢她。
他離開了阿麗亞，
對抗我們的主宰。
史帝加遵旨行事。
他解開了
簡單而有力的反駁，阿麗亞想。
她坐了起來，突然覺得餓得要命。她狼吞虎嚥地吃掉了擺在床邊的食物：香料麵包，一大塊奶酪。
提起她肚子裡的孩子時，他為什麼總用單數？難道醫生沒有告訴他嗎？她搜尋著自己的記憶，驚奇地發現他們之間從未談到過這個問題。但他一定知道她懷的是雙胞胎。她猶豫著想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他一定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他知道她的一切。他的手，他的嘴……他渾身上下都知道她。
——《穆哈迪之歌：月亮的墜落》
「你是我的朋友，沒有必要怕我。」保羅說。
雷傑芬雷伸出三根手指，做了個抵擋邪魔的手勢。
保羅空空的眼窩對準樓座方向，然後轉向柯巴，「怎麼了，柯巴？不說點頌詞了？」
樓座裡響起一片交頭接耳聲，越來越響，能斷斷續續地聽出隻言片語：「……對瞎子的法律……弗瑞曼傳統……遺棄在沙漠裡……誰破壞……」
阿麗亞狠狠瞪了史帝加一眼。
「你害怕嗎，史帝加？」
她走到他身邊，視線越過他朝外望去。白天正在蓄積熱量，將北風從高緯度地區吸引過來。風在天空上塗抹著一片片赭色羽毛般的雲朵，隔出一條條透明天空，讓它的模樣越來越怪誕，不斷變換著金色和紅色。高空中冷冷的狂風捲裹著塵沙，撲打著屏蔽牆山。
「即使是原告的聲音，您也必須讓我親耳聽到！」柯巴說，「這是弗瑞曼人的權利。」
「史帝加，宣讀起訴書。」阿麗亞說。
他聲音裡的憂傷使她的表情緩和下來，可語調沒變，「你也知道，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哥哥向來認為，無論什麼事，只要交到史帝加手裡，就可以徹底放心了。這方面，我一直完全贊同我哥哥。」
「奧塞姆的聲音並沒有死。」阿麗亞道。保羅輕輕碰了碰她的胳膊，她立即住嘴了。
「柯巴是弗瑞曼人，因此，必須根據弗瑞曼法律進行判決。」史帝加總結道。
「肯定有雷傑芬雷。」她說，聲音壓得很低，「還有薩傑德，可是……」
「這是一次意外。」柯巴爭辯道，「再說，他們反正可以從特雷亞拉克斯人那兒……」他又一次洩了氣。
「那你為什麼說我……變了？」
阿麗亞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不等史帝加的話說出口，她就聽到了。他怎麼會這麼容易上當和_圖_書受騙？史帝加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官氣十足，態度保守，也從來沒有如此拘泥於古老的弗瑞曼法典。只見他下巴凸出，一副好鬥的神情，嘴巴猛烈嚅動著。平時的史帝加已經不復存在，只剩下誇誇其談。他怎麼會這樣？
「是，夫人。」他轉身安排後面的人群。
「今天由我代表我哥哥。」她說，「每次只能來一個陳情者。」
「……古老的傳統……支撐著軍團和各處的弗瑞曼人……根據法律，用暴力對付暴力……帝國臣民至尊無上的統治者……剝奪你的一切權利……」
「奧塞姆指控你。」阿麗亞說。
「你或許會擁有永恆，可我只有現在。」
她轉身朝下面走，準備參加會議，就在這時，她看到了被她放在門邊桌子上的一封信：母親最近一封來信。儘管卡拉丹星球因為是保羅的出生地而備受尊敬，可傑西卡夫人仍然拒絕使該星球成為眾人的朝聖之地。
「這句話有點尖刻呀。」史帝加說，「你不信任我了嗎？」
「這一套，你們倆事先商量好的？」阿麗亞問道。
她開始洗漱，不時走到窗口去瞧瞧下面的情況怎麼樣了。她的視線不斷落到柯巴身上，竭力將此時的這個人與第三次阿拉肯戰爭中那位滿臉大鬍子的剽悍指揮官聯繫在一起。但這是不可能的。現在的柯巴已經變成了一個衣飾雅致的漂亮人物，穿著一件剪裁精緻的帕拉圖絲質長袍。長袍一直敞開到腰間，露出洗熨整潔、漂亮精緻的輪狀皺領和鑲有滾邊、綴著綠色寶石的襯衣。一條紫色腰帶束在腰部。長袍肩部以下的深綠色衣袖精心剪裁成一段段皺褶。
第一批覲見者、陳情者來了。沒等史帝加回答，她已經轉過身去。她看到了他的表情，也知道他的感受。從母親的信上，她讀到了同樣的感受——用法律取代道德和良知。
「是出於好奇心，陛下。」柯巴辯解道，「我們知道古老的法律規定只有各大家族才能擁有原子武器，可奇扎拉教團服從了……服從了……」
在場的人十分熟悉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穆哈迪。保羅從大廳門口走了進來，衛兵們紛紛讓開一條道。他走到阿麗亞旁邊。加妮陪著他，但並不參與爭論。
史帝加大吃一驚，身體一挺。一個人總會有些改變，那是自然的。可戲劇性的變化？這一點，他自己從來沒想過。戲劇化這個詞只適用於那些來自外星，品德和忠誠度都靠不住的演藝人員。戲劇是帝國的敵人用來煽動浮躁的老百姓的把戲。還有柯巴，拋棄了弗瑞曼品德，把戲劇那一套用在奇扎拉教團上。他會為這個丟掉性命的。
她看得出來，這句話對耐布們產生了很大影響。他們瞭解柯巴，他是他們中的一員。為了成為耐布，他早已證明自己兼具弗瑞曼人的勇氣和謹慎。柯巴，不是最傑出，但是可靠；其能力也許不足以指導戰爭，但卻完全可以充任後勤官員；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人，卻擁有古老的弗瑞曼美德，將部族的利益置於一切之上。
阿麗亞摸了摸這封信，產生了一種奇特的感覺，彷彿在與母親互動。這張紙曾經放在母親的手中。信，真是古老的通訊形式，但卻有一種任何錄製品無法取代的私人意味。這封信是用亞崔迪家族的戰時密碼寫的，其保密性幾乎萬無一失。
「奧塞姆把他的聲音交給了我們。」保羅說，「它指出了密謀者的名字、背信棄義的種種行為，還有密謀的地點和時間。柯巴，你發現耐布委員會裡少了幾張熟悉的臉，對嗎？梅柯爾和菲西在哪兒？跋腳柯克今天不在。還有泰金，他在哪兒？」
阿麗亞轉身望著窗外，花園上空的雲朵將陰影投到房間的牆壁上。沮喪壓倒了她。他們已經在這件事情上耗了一上午，可瞧瞧結果吧。柯巴已經放鬆下來。頌詞作者擺出一副受到不公正指控的態度，一副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表達對穆哈迪的愛的無辜姿態。她瞥了一眼柯巴，不由得吃了一驚：他臉上的表情中混雜著狡詐和自大。
阿麗亞只覺得喉嚨發乾，不由得嚥了口唾沫。此時，她和其他人一樣，對保羅產生了一種深深的畏懼。保羅沒有眼睛，卻能活動自如，這其中的原理她當然明白，但高明到這種程度，仍然吏她不由得有些膽寒。在自己的幻象中看到了他們的模樣、形體！她感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預言幻象中閃爍，幻象與現實吻合得分毫不差，但這種契合完全取決於他的一言一行，言行稍有偏差，既定的未來就會改變。通過幻象，他牢牢地掌握著所有的人和事！
「史帝加在哪兒？」阿麗亞問道。
即使沒有眼睛！
「但你不是個專制君主啊！」她抗議道，一邊繫著自己的頭巾，「你的法律是公正的。」
保羅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