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就現在！關於麗卡娜。」
「是的。」艾德荷說，「我記得所有往事。」
遙遠的過去的某個時刻，這個未來就已經攫住了他。它追逐著他，把他趕進了一條窄道，而且越來越窄，在他身後閉合。他能感覺得到。幻象中，一切就是這樣發生的。
「告訴我你在我們附近看到了什麼。」保羅說。
「我想你會的。」斯凱特爾說。
「哦……那我們會和妹妹做交易來救回她的哥哥。可現在這種交易更好。」
「阿麗亞，」保羅說，「別。」
終於成了聖人。
「你是人。做人該做的事。」
「我不在意你如何做。」保羅說，「可你必須做。」
保羅感到自己終於來到一個從一開始便在召喚自己的地方。他一動不動。聖戰已經抓住了他，把他固定在時間的滑道上，讓未來那可怕的引力一勞永逸地攫住他，再不鬆手。「不會有任何來自鄧肯的暴力。」保羅悄聲道。
星星！
他轉身對著穴地。他熟悉這個地方。這個地方無處可藏。洶湧而來的幻象讓他看到了弗瑞曼人群。他看到了坦迪斯，感到了這個弗瑞曼敢死隊員的悲傷、恐懼和憤怒。
——童謠，見於《穆哈迪的歷史》
保羅轉過身。醜陋、貧瘠而荒蕪的土地！他想像著陽光暴曬下的大地，酷熱的天氣，滿天沙塵，黑壓壓的塵土吞沒了一切，風魔肆虐，挾帶著無數赭色水晶般的沙礫。但這裡又是個富有的地方：正在從一個沙暴橫行、寸草不生、只有壁立的懸崖和搖搖欲墜山脊的地方變成一個蓬勃發展的巨大星球。
曾有一個聰明人，
「我哥哥在哪兒？」
「不存在其他選擇。」保羅說，「你理解嗎，鄧肯？」
「安靜！」保羅舉起一隻手，「你聽到了嗎？」
保羅伸出雙手，取過吸著一張金屬紙的磁板。他的動作十分緩慢，像暗渠裡的流水。幻象在移動，可他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情願隨著它移動了。
保羅慢慢地朝妹妹聲音的方向走去。
「陛下，您不應該……」
「如果你還愛我，」保羅說，仍然用作戰語言道，「幫我做一件事：在我屈服於誘惑之前殺死他！」
「小心腳下，陛下。」艾德荷說，扶著他走進一個入口。帳幔拂到了保羅的臉。艾德荷扶著他站定。保羅感覺到房間就在那兒，某種東西反射到他的臉頰和耳朵上。房間的四壁都是岩石牆，牆上掛著帳幔。
保羅的靈魂渴望安寧，可幻象驅使他活動。不遠了，他告訴自己。黑暗，沒有幻象的無邊黑暗，就在不遠處等著他。就在前頭，悲傷和負疚感將撕裂幻象。前頭就是他的月亮墜落的地方。
死靈肌肉緊縮。他顫抖著，搖晃著。
「對不起，陛下。」助理說，「塞布利條約……需要您簽署。」
保羅轉過身。「那不是麗卡娜。」他說，「那是變臉者。麗卡娜已經死了。」
「主人！」比加斯尖叫道。
「是因為孩子，陛下。」坦迪斯啞著嗓子說，「他們說孩子長得太快，她的身體被耗盡了。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可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意識再次一頓。加妮，加妮，他想。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加妮，我的寶貝，相信我，對你來說，這樣的死更快……更仁慈。如果走上另一條路，他們或許已經把咱們的孩子變成了人質，把你關進牢房和奴隸營，責罵你，要你為我的死負責。現在這個結局……這個結局摧毀了他們的陰謀，而且救了咱們的孩子。
「陛下，」艾德荷低聲道，「這也是您幻象的一部份嗎？」
「我們不會逃。」保羅說，「我們的舉動必須保持尊嚴，我們要做必須做的事。」
「我叫了，是的。」
保羅感應到了死靈的混亂和矛盾，「你叫我什麼，鄧肯？」
「亞崔迪家付不起這樣的代價。」保羅說，「這你也知道。」
詞句在他一無所見的幻象上清晰地閃出微光。
跳進一個大沙坑。
「哎呀！」哈拉赫說，「我得走了，我必須在最後的時刻和我朋友在一起。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坦迪斯說，「我看過他們了。都是漂亮的弗瑞曼孩子。」
加妮死了。我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是的，陛下。」鄧肯的聲音裡有一種竭力克制住的狂暴和憤怒。
「安靜！」他命令道，「加妮已經死了。」她想反抗，他把一隻手按到她的嘴唇上，「我命令你安靜！」他感到她平靜下來，於是放開手，「說說你看見了什麼。」他說。
「我只有幻象。」保羅說，「可我希望自己沒有它。預知力量正逐步扼殺我，你知道嗎，鄧肯？」
前面的巖洞裡一片嘈雜。聲音越來越大，和他記憶中的幻象一模一樣。是的，就是這樣的方式，這樣無情的方式，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是無情的。
「首先，你可能要讓出你們在宇聯公司的所有股份。」斯凱特爾提議道。
「她和加妮的朋友們在一起。」坦迪和圖書斯說。
「這個宇宙中，有些難題是無解的。」保羅說，「沒有辦法。沒有。」說話時，保羅感到聯繫自己和幻象的鏈條劇烈震盪起來。無限多的可能性洶湧而來，在這股滔天巨浪前，意識不由得畏縮了，被徹底壓倒。他無法把握的幻象像暴風一般掠過，漫無目的。
「你在侍奉兩個主人？」
加妮死了，他告訴自己。
「我的刀有耐心等。」斯凱特爾說，「可加妮的肉體不能等。時間抓緊點。」
「阿麗亞，」保羅說，「你來和這傢伙做交易。我不能和我看不見的東西交易。」
艾德荷走在保羅身後。彷彿回到了過去，但又和過去不一樣了。擺脫特雷亞拉克斯的控制之後，他們給他帶來的好處隨之呈現出來：真遜尼式的培訓使他能夠應對紛繁事件，保持心理上的鎮定自若；門塔特的造詣又賦予他處理這些事件的能力。他擺脫了恐懼，他的整個身心完全是個奇蹟：他曾經死了，可仍然還活著。
甚於臨終看護，但少於真誠的守靈。
「這個距離可以了，阿麗亞。」斯凱特爾說。
「她的水屬於整個部族。」保羅喃喃道。他聽見哈拉赫離開了。他摸索著向前，摸到了艾德荷的衣袖，「帶我回房間去，鄧肯。」他進了自己的房間，完全放鬆下來。這是屬於他一個人的時間。可沒等艾德荷離開，門口就響起了一陣騷動。
「我的兒子！」保羅輕聲說，聲音低得沒有任何人聽得見，「你……有意識。」
「啊，他們沒事。」阿麗亞說，「他們都沒事。」
「另外，我的女兒，」保羅說，「為她取名為甘尼瑪。」
保羅站在穴地外的黑暗之中。預知幻象告訴他現在是夜晚。月光照射下，聳立在他左邊的巖壁投下黑色的影子。這是一個充滿回憶的地方，他的第一個穴地，正是在這兒，他和加妮……
「這具肉體中藏著別的某種東西。」
「什麼？我怎麼……等等……」
「我理解。」
保羅聽到聲音在移動。我需要幻象，他想。黑暗讓他束手無策。他受過的比．吉斯特訓練提醒他，這個斯凱特爾身上蘊藏著可怕的危險。可這傢伙始終只是一個聲音，他只能隱約感應到他的動作。現在的他完全不是對方的對手。
「誰能不受誘惑？」保羅問。
臣民？更準確地說，應該是崇拜者和敵人。他們中是否有人看到過教義之外的東西？有沒有擺脫了狹隘偏見的人？沒有，甚至皇帝也擺脫不了。他的生活是所謂『奪佔一切』，想按照自己的模子創造一個宇宙。但是，這個似乎熱熱鬧鬧的宇宙終於崩潰了，靜靜地分崩離析。
把唾沫啐在沙丘上吧！他想，把我的水份給它吧！
「這是您的兒子。」哈拉赫低聲說。她移動著他的手，「這是您的女兒。」她的手緊緊抓住他，「友索，您現在真的瞎了嗎？」
「到我身邊來，鄧肯。」保羅說，「我有許多事需要你做。」見艾德荷仍然恍恍惚惚地站在那裡，又說，「鄧肯！」
「也許……您擔憂的事不會發生。」死靈說。
他調出重重幻影，
現在，保羅感到自己終於接受了加妮死去的事實。他在宇宙中有自己的角色，雖然他並不希望存在於這個宇宙；他有一具並不適合自己的肉體，每一次呼吸都是對他的一次打擊。兩個孩子！他懷疑自己走上了一條幻象永遠無法返回的道路。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這個年紀的小嬰兒還不能集中注意力。」哈拉赫說。
「所有股份。」
「……必須做的事！」這句話像一條大魚般在他的腦子裡翻騰著。「必須做的事！」啊，這話聽上去像老公爵，保羅的祖父。小主人挺像老公爵，「……必須做的事！」
「可你的肉體是人類。這具肉體中藏著鄧肯。」
「我沒有眼睛，鄧肯。」
「帶我去看加妮。」保羅說，並不回答她的問題。
「稍等一會兒。」保羅說。
「陛下？」坦迪斯彎下身體，靠得更近了。
他知道她在想什麼。瞎子必須被拋棄在沙漠裡。弗瑞曼部族不承擔任何無用的負擔。
「那種強制衝動具體是什麼，你知道嗎？」保羅問。
黯淡的字句又出現了，隨即逐漸模糊，最後終於消失，好像是因為承受了太大壓力的緣故。保羅揩去嘴角的唾液。他記起了阿麗亞在傑西卡夫人的子宮裡被喚醒的事。可這次沒有生命之水，也沒有過量服用香料……或者服用了？加妮懷孕時食量大得驚人，會不會就是在攝入香料？或許這是因為他的基因，就像凱斯．海倫．莫希阿姆聖母所預見的那樣？
阿麗亞的聲音在他身後的某個地方響起，尖利而緊迫：「我把麗卡娜帶來了！」
「您看不見？」
「兩個？」保羅迷惑地說，抓住了艾德荷的手臂。
「可是……」
「友索！」哈拉赫反駁道，「甘尼瑪這個名字不吉利。」
「是鄧肯嗎？」比加斯說，「真的是鄧肯．艾德荷？」
可幻象之中，他並沒有放縱自己，讓自己沉浸在悲痛中。
越來越困難了，保羅想，在抵禦第和_圖_書一次特雷亞拉克斯的誘惑中，他已經耗盡了精力。現在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了！再次感知加妮的存在……
他轉身離開他們，摸索著走到牆邊，靠著牆，試圖弄明白自己到底做了些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那雙搖籃裡的眼睛！他感到一切就要真相大白了。
「我知道。」她嘆了口氣，「可我還是受了誘惑……」
「可是我確實知道。」保羅說。
「你剛才叫我『小主人。』」
保羅感到有人在拉他的右手，於是朝右邊靠了靠。
「它來自……我內心。」
「真美呀，」他悄聲說，「你是一切事物中最美好的。」
「就是我體內那種想殺死您的強制衝動。」艾德荷說，聲音中充滿憤慨，「以下是門塔特計算結果：他們發覺我把您看作了我從未有過的兒子。他們知道，死靈不會殺死您，只會被真正的鄧肯．艾德荷所取代——而這才是他們的計劃。可是……這個計劃是可能失敗的。告訴我，侏儒，如果你的計劃失敗了，如果我殺死了他，會怎麼樣？」
他轉過身，可幻象仍然追隨著他。她走了……永遠不回來了。這空氣，這宇宙，一切都變得空空如也——每個地方都空空如也。難道這就是對他的懲罰？他想流淚，但卻沒有眼淚。難道身為弗瑞曼人，他活得太久了？眼前的死者需要他的水。
孩子？
「我不明白，陛下。」死靈說。
「什麼？不相信我的預知能力？我自己只能堅信不疑，因為我上千次親眼看到我預見的未來變成現實。人們把這種力量稱為魔力，天賜的禮物。而實際上，它是痛苦！它不讓我有自己的生活！」
「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那兒！」斯凱特爾喝道，「所有人！我警告你們，變臉者的速度比你們猜想的快得多。我的刀可以在你們碰到我之前結果這兩個小崽子的命。」
「就算皇帝，也可以有一兩身自己喜歡的衣服。」他說。這句話居然讓加妮眼裡流出了淚水，他想不出其中的緣由。這是她一生中第二次落淚。
「鄧肯，」保羅說，聲音越過肩膀傳過去，「如果我要求你，你會殺死這個特雷亞拉克斯人嗎？」
「可加妮沒有！」
這一切是我認可的，他想，我應該感到內疚。
是的，父親。看！
兩個孩子，保羅疑惑地想。幻象中只有一個女兒。他甩開艾德荷攙扶的手臂，朝哈拉赫說話的方向走去，絆在一個堅硬的東西上。他用手摸索著它：是搖籃的塑鋼輪廓。
「你自然是！你終於清醒了。我們現在進去吧。」
如今，在黑暗中，保羅擦了擦自己的臉頰，那上面已經潮濕了一片。是誰把水給了死者？他想。但這是他自己的臉呀，不過又好像不是。風吹過濕漉漉的皮膚，寒冷刺骨。他好像做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夢境迅速破滅。胸口為什麼脹痛？吃了什麼不對的東西嗎？難道是他的另一個自我把水給了死者，那個另一個他為什麼如此痛苦、悲傷？狂風捲裹著沙粒，皮膚被吹乾了，是他自己的。但那種顫慄的感覺又是誰的？
「怎麼……怎麼死的？」保羅低聲說。
「您這樣稱呼我很危險。」死靈說。
保羅低聲說，「我聽見了。」
「可是我沒有死，計劃也沒有死。」比加斯說，「我憑那個培育我的箱子起誓！計劃竟然真的成功了！我也將擁有我自己的過去——過去的一切。只要有合適的啟動器就行。」
「是鄧肯．艾德荷。」保羅說，「我並不想和你做交易。」
他們不會明白的，他們是沙漠之中最荒蕪的沙漠。生命不會為他們上演自己的綠色舞蹈。
意識飄向群星，無窮無盡的星河。無盡的群星啊，只有近於瘋狂的人才會想像自己能夠統治其中哪怕最微小的一簇。自己帝國屬下的臣民有多少，他甚至想都不敢想。
保羅顫抖著吸了口氣。他能聽見哀悼者走過最後一條通道，正朝放著蒸餾器的房間走去。「現在還來得及，陛下。」比加斯說，「想要您的愛人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您。一個死靈，是的。而現在——我們可以提供完美的復原。您看，是不是叫僕從拿來一個冷凍箱，把您愛人的肉體保護起來……」
「鄧肯，把刀收起來。」保羅說，「暴力已經過去了。」
哈拉赫讓他轉過身，領著他朝左邊走去。
「我是死靈！」
這些話在死靈的意識裡動盪著。他漸漸意識到：自己體內同時存活著兩個生命：海特／艾德荷／海特／艾德荷……過去的記憶洪水般湧來，他一一記下它們，賦予新的理解，開始將這些記憶整合進入自己全新的意識。新的人格暫時處於系統的頂端，但個性衝突之際，剛剛形成的意識隨時可能徹底崩潰。他不斷調節，因為外界在不斷施壓：小主人需要他。
「用我們需要的無論什麼方法。」斯凱特爾說，「你怎麼說，亞崔迪？」
「謝謝你。」保羅說，「孩子……」
兩個孩子？
「您有了一對漂亮的雙胞胎，友索。」哈拉赫說，「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看見了嗎？我們把他們放進了同一個搖籃裡。」
「聽到什麼，陛下？」
「聰明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選擇。」斯凱特爾滿意地說，「好了，阿麗亞，作為你哥哥的代理人，你準備給我開什麼價？」
「我那時候就能。」阿麗亞說。
「我說的是未來。」
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這片黑暗。如果不是艾德荷緊緊抓住他的手臂，他肯定會跌倒。艾德荷知道如何慰藉他的悲痛，默默而堅定地支持他。
保羅低下頭，聽著。再也聽不到哀悼者的腳步聲了。他想，古老的弗瑞曼儀式此刻正在穴地被執行。在遠處的死者蒸餾房裡，部族取到了死者的水份。
「把我的兒子取名為萊托，為了紀念我父親。」保羅說，站直了身子。
「你可以聽聽她怎麼說。」阿麗亞說。
可他咬牙不吭聲。
「斯凱特爾死了。」保羅說。
「我問了醫生。」坦迪斯跟在保羅身後，「他們說您有兩個孩子，他們都活著，很健康。」
保羅竭力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起夜裡加妮倚在他身邊的呼吸。但是，他能找到這樣的慰藉嗎？他懷疑。他只能清楚地記起一件事：他們離開皇宮，出發到沙漠的那一天，加妮坐在早餐桌旁，焦躁不安。
「帶我去看看她。」保羅輕輕說。
「亞崔迪，」斯凱特爾說，「現在我們可以交易了吧？」
有人拉住他的左手，「友索？」是哈拉赫。她把他的手放到搖籃上。他摸索到了又細又軟的肌膚。如此溫暖！還有小小的肋骨，在一上一下地呼吸。
保羅低下頭，竭力使自己沉靜下來，沉靜下來。此時此刻，他瞥見了什麼東西——好像是一個幻象，可又不是。是一把靠近自己的刀。就在那兒！
「我看得見！」保羅厲聲說。他在簽字的地方潦草地寫上「亞崔迪皇帝」幾個字，將磁板朝助理伸出的手中猛地一塞。他看到了助理臉上的驚恐。
突然響起一陣哀號，遠遠的，在穴地深處。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
他捏緊拳頭，試圖停止幻象。他想逃離自己的意識，它就像一頭吞噬他的怪獸！他的意識躺在他的身體裡，像一團巨大的海綿，吸入了無數人的經歷，濕淋淋、沉甸甸的。
「她走了。」保羅說。
死靈於是全部說了出來：比加斯，強加在他身上的強制衝動。
沙漠裡的流水！他想起了另一種水，他的出生地卡拉丹星球的河裡流動的水。那個時候，他根本沒有認識到這樣的水流是多麼珍貴，即使是這條流過沙漠盆地的黑黝黝的臭水溝也是無上的珍寶。
「這些就是亞崔迪家的孩子嗎？」斯凱特爾問。
是自己製造了這個神話，用錯綜複雜的運動和想像，用月光和愛，用比亞當還古老的禱詞，以及那些灰色的岩石、猩紅的影子、悲傷，以及無數殉道者的生命——最終，它會落得個什麼下場？波浪退去之時，時間的河岸將一片空曠，除了無數記憶的砂礫閃閃發光之外，幾乎一無所有。人類美好時代的起源難道就是這個樣子？
「孩子們呢？」保羅問。
「加妮。」保羅說。
「就是這兒。」坦迪斯說。
「你還活著我並不驚訝，亞崔迪。」聲音像麗卡娜的，可仍然有細微的差別。說話的人使用了麗卡娜的聲帶，但已經不再刻意控制它了。奇怪的是，這個聲音裡透著真誠，讓保羅吃了一驚。
「沙漠——今晚的沙漠怎麼樣？」
「我必須和你談談。」阿麗亞絲絲地說。
保羅聽到身後發出一陣吱嘎吱嘎的輪子滾動聲，躺著加妮遺體的平板車在移動。取水儀式的聖歌誦唱開始了。
「保羅！」聲音帶著哭腔，充滿失望。
身邊，一個孩子大聲哭了出來，但馬上被哄得安靜下來。這聲音為他的幻象拉下了一片簾子。保羅喜歡黑暗。這片黑暗是另一個世界，他想。兩個孩子。
石壁上響起一陣摩擦聲，死靈來了。
「陛下，」他們走過去時，弗瑞曼敢死隊員坦迪斯說，「那個女人，麗卡娜，說她必須見您。我叫她等一等。」
「他們也在這兒，陛下。」艾德荷說。
「我讓他死得很痛快。」艾德荷說。
「我做的有些事是人類難以承受的。我干預了所有我能干預的未來，我創造了未來，到頭來，未來也創造了我。」
「去他的預見！」保羅轉過身。他的幻象加快了步伐，開始向前狂奔，中間還有許多缺口，但這些缺口並不足以讓幻象停住腳步。
「非常奇怪。」
保羅一陣頭暈目眩，緊緊倚在牆上。他感到自己的身體彷彿被倒立起來，抽乾了。生命飛快地離自己而去。他看到了他的父親。也就是他自己。還有祖父，祖父的祖父。他的意識跌跌撞撞地闖進一條破碎的通道，看到了他所有的男性祖先。
「主人！」是比加斯，正在門口大聲叫喊。
「是，我是鄧肯。」
「交易就要有可賣的東西。」斯凱特爾說，「不是嗎，亞崔迪？你希望你的加妮回來嗎？我們可以把她還給你。一個死靈，亞崔迪。一個有著一切記憶的死靈！不過我們必須抓緊時間。叫你的朋友帶一個冷藏箱來保護這具肉體。」
慢慢地，保羅感到自己終於從無數人的意識中解脫出來和-圖-書。他又回到了那堵牆邊，緊緊靠著它。艾德荷輕輕搖晃著他的肩膀。「陛下？」
「您說什麼，陛下？」
「一個弗瑞曼人離開沙漠太久會死的。」保羅說，「他們把這個稱做『水病』。這難道不是最奇怪的事嗎？」
死靈聽到了這句話。這句話彷彿點燃了一個耀眼的光環，灼燒著他的胸膛、脊柱和金屬服窩。他感到自己的右手慢慢移向腰帶上的嘯刃刀。他的思維變得非常陌生，已經不屬於自己。他成了一具木偶，牽動木偶的線條來自那個可怕的光環，拉扯著他。他移動著，遵照另一個人的命令，另一個人的意志。線條猛地牽扯著自己的雙臂、雙腿，以及下頷。某種聲音擠出自己嘴裡，一種可怕、重複的叫喊——
「原諒我，保羅。」阿麗亞說，「可那傢伙說他們能夠……復活……」
一聲小心翼翼的咳嗽，一個助理從後面閃了出來。
接著，完成了。他知道自己是鄧肯．艾德荷。他仍然記得有關海特的所有事情，但光環消失了。他終於擺脫了特雷亞拉克斯人強加給他的強制衝動。
「好的。」艾德荷說。
「我知道。」
「您預見到了？」
「那麼，斯凱特爾的計劃成功了！」
「加妮……」坦迪斯說，「死了。」
「你幹嗎要穿那件舊外套？」她問道，眼睛盯著他穿在弗瑞曼長袍下面的那件黑色軍服，「你是皇帝！」
「我叫斯凱特爾，一位特雷亞拉克斯變臉者。在我們開始交易之前，我想知道一件事。你身後的那個人是死靈，還是鄧肯．艾德荷？」
保羅感到自己身處搖籃之中，阿麗亞在他上面嘰嘰咕咕地說話。她的手輕輕撫摸著他。她的臉龐若隱若現，像一個巨大的東西朝他逼過來。她把他翻了個身。他看見了自己的搖籃夥伴，一個瘦骨嶙峋的女孩，帶著沙漠民族天生的強健，滿腦袋褐紅色的頭髮。他盯著她看，就在這時，她睜開了眼睛。這是什麼眼睛啊！凝視著自己的是加妮的眼睛……還有傑西卡夫人的。許許多多人，都從那雙眼睛裡向外凝視。
「不是。」
「哈拉赫！」保羅叫道，「把這人趕走！」
「怎麼解放？」
「陛下，如果您已經……」
「你今天一直在迴避我，鄧肯。」保羅說。
幻象告訴他周圍發生的一切：右手很遠的地方是一叢仙人掌，還有一條銀黑色的暗渠，流過今天早上的風暴堆積起來的沙丘。
「通知阿麗亞了嗎？」他問。
一絲亮光閃了一下，死靈猛地轉過身，圓睜雙眼。有人一把拉開入口處的密封門。只見一個人站在光線中，燈光照出他的笑臉——不！不是笑臉，是傷心欲絕的哭泣的臉！這是一個名叫坦迪斯的弗瑞曼敢死隊軍官，他後面跟著黑壓壓的一大群人，見了穆哈迪以後，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感到人群在後退，給他讓出一條道。他們的沉默走在他前面，像一排排波浪。嘈雜漸漸消退。穴地一片壓抑。他想把這些人從幻象中趕走，但這是不可能的。每張臉都轉向他，緊緊尾隨著他。這些面孔啊，沒有同情，只有冷酷。不，他們同樣感到悲傷，可他們身上浸透了殘忍，他知道。他們冷眼旁觀，看著口齒伶俐的人如何變成啞巴，聰明智慧的人如何變成傻子。對殘忍的人來說，小丑不總是有無窮的吸引力嗎？
嘯刃刀從他的手中飛了出去，發出一道乳白色的朦朧刀光，閃電般刺進斯凱特爾的右眼，從變臉者的後腦穿出。斯凱特爾猛地舉起雙手，向後搖晃著，撞到了牆上。手中的刀嘩啦一聲飛向天花板，然後又匡噹跌落到地板上。斯凱特爾從牆上反彈起來，臉朝下倒下了，沒等觸到地面就死去了。
「讓他閉嘴。」保羅告訴艾德荷，用的是亞崔迪家族的戰時秘語。他聽到艾德荷朝門口走了過去。
「一切。從童年時代開始。我甚至還記得你，他們把我從箱子裡抬出來的時候，你就站在箱子旁邊。」艾德荷說。
「所有股份？」阿麗亞抗議道。
又一次，意識頓了一下。
「我……來是想提醒您，陛下。」
「我還有許多一會兒。」
他的眼睛燒掉了，
那個人一溜煙逃走了。
那邊，那個朦朧模糊、形體未定的鬼影猛地一震，迸發出一股強烈的感情，應和著他的幻象。在幻象的旋律上，它奏出一個最強音，久久不絕。
通過搖籃裡的眼睛，保羅看著自己從腰帶上的刀鞘中拔出嘯刃刀。這個動作使他產生了一種奇特的雙重感覺。他估摸著距離和角度。只有一次機會。他用比．吉斯特方式調整好自己的身體，一躍而起，像一隻迸發的彈簧，把精力全部集中在一個動作上，平衡全身肌肉，形成一個和諧而細膩的整體。
「啟動器？」保羅問。
「都是我的錯。」阿麗亞悲痛地說，「我的錯！」
「暴力。」
「我知道。」保羅說，「就一會兒。」
「你沒有一會兒了！」
保羅感到眼前似乎有東西在閃動。這不可能……可它就是！他感覺到了自己的眼睛！它們的視角很奇怪，移動起來飄浮不定。那兒！那把刀游入了他的視野。保羅吃驚地屏住了呼吸。和*圖*書他分辨出了這個視角，出自他的一個孩子！他正從搖籃中望著斯凱特爾的刀！閃閃發光，離孩子只有幾英吋。是的——他還能看見自己，站在房間那邊，而且——低著頭，靜靜地站在那裡，不具備任何威脅力，完全被房間裡的其他人所忽略。
「鄧肯，」保羅說，「讓他向前走兩步。如果走近了就殺死他。」
「帶我去！」
「命名的時候，」哈拉赫說，「我會站到你身邊，作為他母親的朋友為他賜名。」
「不。」他朝艾德荷揮揮手，「就這樣吧，別問了。」
保羅顫抖著，發出一聲嘆息。他擔心她的遺體已經被轉移到蒸餾器裡去了。弗瑞曼人用這種東西回收屍體內的水份，為部族所用。幻象是這樣的嗎？他感到自己被遺棄在黑暗之中。
仍然通過搖籃裡的眼睛，保羅只見房間裡的臉都轉了過來，瞪著他這個沒有眼睛的人，全都驚呆了。隨後，阿麗亞猛地衝到搖籃邊，彎下身子。他的視線被擋住了。
「那麼，它真的變成了亞崔迪家族的鄧肯．艾德荷。」斯凱特爾說，「我們終於成功了！一個可以重新恢復過去的死靈。」保羅聽到了腳步聲。有人從他左邊擦身而過。斯凱特爾的聲音現在來自他身後，「你記起了過去的什麼，鄧肯？」
「也許是的。」
「不用擔心。」他說，同時竭力保持內心平靜。就在這時，幻象的眼睛睜開了。是的它還在。燈光下，加妮的身體被放在一張平板上。她的白色長袍被整理得齊齊整整，光滑平坦，試圖遮住分娩帶來的血跡。他無法強迫自己的意識轉開眼睛，不看幻象中的那張臉：那張平和安寧的臉，像一面鏡子般映射出永恆！
保羅說：「我的女兒是甘尼瑪，一件戰利品。」
「不……」比加斯慘叫道。
「給我點時間想想。」阿麗亞說。
「我知道。」
「等等！」阿麗亞說，「你還不知道你要拒絕的是什麼。」
「太精采了，」斯凱特爾吸了口氣，「非常精采。」
這想法喚醒了陷入沉醉般的預知狀態的意識。他試圖重新體驗這種似乎是香料帶來的、感受不到時間流動的沉醉狀態，但它卻一閃即逝。未來沒有湧入這個剛剛誕生的新意識。他感到自己在排斥未來，任何形式的未來。
「你不感到驚訝？」保羅問。
一聲可怕的咕嚕，聲音突然中斷。
「加妮在哪兒？」保羅輕聲說。
這一切都需要水……還有愛。
嘯刃刀就要揮出。就在這一瞬，他重新奪回了自己的聲音，發出嘶啞的喊聲：「快逃！小主人，快逃！」
不要想加妮，他告訴自己。
在他身後，保羅聽到了一聲嘶啞的咒罵。艾德荷的聲音中充滿了難以抑制的暴力衝動，讓他的喉頭不由得收縮起來。艾德荷，一定要控制住！斯凱特爾會殺死孩子們的！
「我們正在朝那兒走，陛下。」坦迪斯湊近保羅，悄聲說，「您的死靈為什麼把刀拔在手裡？」
再次聽到加妮的聲音，保羅想，再次感到她的存在，在我身邊。啊哈，這就是他們為什麼給我一個艾德荷死靈的原因，是為了讓我知道這個再生的人和原人是多麼相像。完美的復原……但必須答應他們的條件。這樣一來，我就會永遠成為特雷亞拉克斯的工具。還有加妮……她也會被拴在同一根鏈條上，而且有我們的孩子做人質……
哈拉赫的聲音回答道：「她就在這兒，友索。」
「陛下？」
「把你自己從死靈中解放出來，鄧肯。」
保羅搖搖頭。他仔細查看著。那邊，在漆黑的陰影中，有什麼東西知道他在這兒。什麼東西？不——是什麼人。
「陛下，」死靈喃喃地說，「我……它不是……小主人，你不要……我……」他沉默了。
「你們打算怎麼恢復加妮的記憶？」保羅問，盡力使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你們要訓練她來……來殺掉她的一個孩子嗎？」
說話的時候，保羅覺得自己的聲音近在咫尺，發出這個聲音的身體卻彷彿離自己很遠很遠。兩個孩子！幻象中只有一個。可這個念頭很快消失了，剩下的只有一個滿懷悲傷和憤怒的人，而且似乎不是他。他的意識單調地重演著自己的一生，不斷重複。
「看那兒，」阿麗亞說，「他們在相互看呢。」
「鄧肯過去一直是這麼叫我的。」保羅伸出雙手，撫摸著死靈的臉，「這也是你的特雷亞拉克斯訓練的一部份？」
「可是，陛下……」
「哈拉赫克！哈拉赫克！哈拉赫克！」
保羅把手放下來，「那麼，它是什麼？」
生命會將狂暴的廢物變成優雅靈動之物，他想，這就是沙漠對我們的教誨。現實這種改變常常讓他瞠目結舌。他很想轉身衝著擠在穴地入口處的助手們大聲叫喊：如果你們一定要崇拜某種東西的話，就崇拜生命吧——所有生命，哪怕最低賤的生命！生命的美好屬於我們全體！
「怎麼會這樣？」他無聲地問。
那是我的眼睛，父親。
阿麗亞的聲音在後面響起。他聽出她衝了進來，急切地從哈拉赫手裡接過他的手臂。
「再見了，我的沙漠之春。」他低聲說。
保羅絕望地將思緒擠向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