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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4:地海孤雛

作者:娥蘇拉.勒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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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海豚 The Dolphin

第十章 海豚
The Dolphin

「往東南,繞過那邊的岬角。港口在谷河口。」
「在這種天氣裡,我只須當乘客,」法師說:「況且有賽拉森船長這樣的水手掌船,哪還用得著天候師?」
「確是如此。」黎白南說道,「因為樹林開始下雨。」他微笑,「我以為自己再也聽不到雨聲,故當時真覺莫大喜悅。」
她沉默。
他傾聽。他並非充耳不聞,但蹙起眉頭,十分專注,彷彿試圖理解某種外語。然後,僅低聲說道:「有可能。」
攀爬在船桅、船帆與索具在頂上組成的暈眩搖曳世界中,水手少年以清澈甜美的聲音大喊:「岬角彎後有城鎮!」很快,甲板上的人看到群聚的磚瓦屋頂、盤旋而上的藍色煙霧、幾扇映照西落夕陽的玻璃窗,還有端坐絹緞般藍色海灣上的谷河口港口與碼頭。
「中谷在哪裡?」他問道。
「他為什麼避不見我?」年輕人哀喊,接著靜靜說道:「我的確盼望能見著他。但他若不願意,自當就此罷休。」她看見了如同黑弗諾使者所表現的端禮、文質彬彬以及尊嚴,她讚賞這些,她明白其價值。但她因他的哀淒而愛他。
「我們會帶妳去。」他說道,很高興能夠為她效勞。
「夫人,我是英拉德的黎白南。」他說,而他正要對她鞠躬,甚至下跪。她抓住他的手,兩人面對面站著。「別對我鞠躬下跪,」她說:「我也不如此對你!」
「『弓忒島上的女人』不可能是我,因為我不會帶你們找到雀鷹。」
「而我盯著地上。」黎白南說道。
又一陣沉默與明顯的小小掙扎後,法師說道:「當然可以。」
黎白南看著瑟魯,表情深不可測。或許是個面具,隱藏噁心、震驚的禮貌面具,但他黑亮雙眸穩穩直視,非常輕柔地碰觸孩子手臂,說道:「醒來就發現自己置身在海中央,妳一定覺得十分奇怪。」
「甚至比妳還久,夫人。我盡己所能教導過他……」法師說道:「他還是個男孩時就來到柔克學院,帶著一封歐吉安的信,信裡說他有極大力量。而我第一次帶他坐船出海,學習如何對風言語時,妳相信嗎,他就召喚水龍捲風。我當時便預見未來光景了。我那時想,他要不在十六歲前被淹死,要不在四十歲前成為大法師……至少我寧可認為自己當初這麼想過。」
恬娜說該離開艙房時,她乖乖聽從。在甲板上,她側身站立。她沒抬頭望望滿載晨風的白帆、沒觀看閃亮海水,也沒回望弓忒山、向天空昂立的壯闊森林、懸崖及嶽峰。黎白南對她說話時,她沒抬頭。
「這酒是從英拉德來的,不是安卓群嶼產的。」他怯怯說道。
她不敢問他的意思。
「傲氣?」黎白南好似訝異地覆誦。
他生疏而溫柔地將她放在一間小艙房床板上,披風覆蓋好,邊緣塞緊。恬娜由著他做。
風鑰師傅看著她,彷彿在最彼端天際看到非常遙遠的暴風雨雲層。他甚至抬起手,隱隱比出束風咒的第一劃,接著再度放下手,微笑。「不用害怕,女士,」他說道,「柔克與魔法技藝會永久持續。我們的珍寶被守護得滴水不漏!」
「為吾王開道!」他們喊道,從上傳下的回答也只如高處的燕啾:「吾王!」
「當然會。我今晚會與住在谷河口的女兒過夜,村人也很可靠。我不會落單。」
她無法勉強自己說得更明白,但黎白南說道:「他告訴我,他身為法師的力量已經消失了。傾用來拯救我及所有人。但這很難相信。我不想相信他。」
我們都這麼禮貌,她想著,滿口夫人、大人、師傅、船長,又是鞠躬又是讚美。她瞥向少王。他正看著她,微笑但矜持。
「大法師大人在旱域擊敗的那位喀布,造成前所未有的傷害與毀壞。我們必須花很長一段時間,才能修復技藝,醫治巫師及巫術。」法師斬釘截鐵說道。
「回峨團?」
「的確,」黎白南說道,「凱拉辛來到柔克——一個據說龍完全無法進入的地方,但並非透過我尊主的任何咒語,他當時沒有法術……但風鑰師傅,我認為恬娜女士並非擔憂自身安危。」
前日漫長的憂慮跟緊張讓她依然疲乏,因此她滿足地坐在那光頭水手利hetubook•com.com用稻草床墊及一塊帆布為她鋪成的座椅,觀看浪花、海鷗,弓忒山的輪廓在中午日照下蔚藍而矇矓,船艦依憑陡峭海岸,蜿蜒航行在距陸地僅一、二哩外,使山景變幻無窮。她把瑟魯帶上來曬曬太陽,孩子躺在她身邊,半睡半醒。
她品嘗酒液。
「而他實現了我們的希望與信賴。」法師以很符合身分的熱誠說道。黎白南看著、聽著,笑了。
她走到船邊欄杆,與王及法師共立。夕陽即將西沉,船艦正航過一片璀璨光芒,讓她想起與龍共翔的夢。
「你認識他很久了嗎?」
她微笑地擦擦眼,點頭接受。
「現在他毫無耐性。」她說:「而且對自我嚴苛得過分。我想,我們無能為力,只能讓他自行摸索,然後,像在弓忒常說的,直到窮盡自身極限……」突然,她也撐到了極限,疲累不適。「我想我現在必須休息了。」她說道。
法師終於說道:「已沒有柔克大法師了。」語氣極端謹慎、精確。
她已經想到歐吉安故事中的漁婦。但多年前,歐吉安認識她時,那婦人已經很老了,現在一定已經去世。不過,她想,據說龍可以活很久。
「『海豚』,」黎白南回答,對她微笑。吾兒,吾王,我親愛的孩子,她想,我多想留你在我身邊!
「所以,妳了解嗎?顯然我們應該來弓忒。但做什麼?找誰?『女人』……沒什麼線索!顯然這位女士會以某種方式引導,告訴我們如何找到大法師。而夫人,妳或許已經想到,我們立刻想到妳,因為我們沒聽說其他在弓忒的女人。弓忒不大,但名氣極旺。我們之中有人說:『她會帶我們去找歐吉安。』但我們都知道,很久以前歐吉安已經拒任大法師,而他自然不會在又老又病時接受。事實上,我想在我們討論時,歐吉安已病入膏肓。又有一人說:『但她也會帶我們找到雀鷹!』我們自此真的陷入一片黑暗。」
她可以感覺那法師正抑制對她的不耐。她為什麼不願說?她想要什麼?毫無疑問,他正如此心想。而她也想,為什麼她無法對他說出?他的獨斷使她沉默,她甚至無法告訴他,他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他像普通少年般,毫無防備地面露驚訝。
「好酒,可惜不是龍年。」她說道。
恬娜緩緩站起身,年輕男子立刻來到她身邊。她拉直裙襬,試著撫平頭髮。「我是峨團的恬娜。」她說。他停住腳步。「我想你就是王。」
他點點頭。
恬娜搜尋碼頭,看不到其他航海船隻。
法師很認真努力想彌補他的冒犯。「女士,」他說道:「我真失禮,竟以對平凡婦人的方式待妳。」
黎白南與船長,及一位披著柔克法師灰披風,年長、扁瘦的細眼男子,一同站在昂挺船首。格得與她將厄瑞亞拜之環帶往劍塔那天,他便穿著這樣一件潔淨細緻的披風;在峨團陵墓的冰冷石塊上,在兩人共同跨越的沙漠荒山塵土上,一件老舊披風,污漬、骯髒又襤褸,則是他唯一被褥。她一邊想,一邊看泡沫自船側飛濺,高大懸崖節節後退。
「我很遺憾我任他離去。」他說道:「但可以再找到他。誰在妳身上施加法咒?」
聽到這點,瑟魯稍稍回神,拿出草袋,放入海豚。但瑟魯不肯看他或說話,恬娜必須過去感謝那位謙遜的送禮人。一陣子後,瑟魯要求回船艙,恬娜就讓她留在那兒,與骨頭人、骨頭動物和海豚作伴。
黎白南望向明亮海面,彷彿說故事一樣地開口:「他跟我從最遠的西方乘龍來到柔克時……」他緩了緩,而龍的名字自行在恬娜腦海中開口,「凱拉辛」,像一聲鑼響。
「我想可以吧。如果我不是這麼疲累、被擾亂……被……擾亂意識,以致無法思考,我不會怕悍提。他能做什麼?在一條人聲鼎沸的街道上?我不應逃離他。但我只感受到她的恐懼,她那麼幼小,只知道畏懼。她必須學會不再怕他,我必須教導她這點……」她神志遊離,卡耳格的思緒流入腦海。她剛剛是說卡耳格語嗎?他會以為她瘋了,一名喃喃自語的老瘋婦。她偷偷抬頭望他一眼,他黑亮雙眸沒https://www.hetubook.com.com望著她,而凝望一盞低懸玻璃油燈中的火苗,一簇細小、靜止、清澄的火焰。他的臉對年輕人來說,太過憂傷。
「我湊足所需的人數,九人,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你跟我,是的。但他,只對你我如此。」
法師鞠躬,望向她的敏銳眼神中帶著讚許,也有好奇。是個會想知道風向如何的人,她想。
「他們會再從柔克來嗎?」她問道:「來找『弓忒島上的女人』,還是找他?」
「他在哪艘船?」
「他們是……他們是很睿智的人,」他說道,瞥了一眼恬娜。「不只在技藝方面,知識更是充沛。如同我之前所見,他們運用彼此的特點,做出最強有力的決定。但這次……」
她自己的手握住口袋裡的小石子,她在那條陡坡上撿起的真字。
「他還是大法師嗎?」恬娜問道。這問題聽起來無知得露骨,一陣沉默緊接而來,她擔心這比無知更加嚴重。
「現在我毋須期待,便能相信天氣定會持續晴朗了。」她對他說道。
他驚訝地笑了,然後握她的手,坦率盯著她。「妳怎麼知道我在找妳?妳是來找我的嗎?就是那人……?」
一名非常黝黑、缺牙的水手,踏著獸蹄般腳跟、醜惡糾結的指頭,光腳走來,放了樣東西在瑟魯身旁帆布上。「給小女孩兒的。」他沙啞說道,然後立刻走開,但沒走遠。他不時滿心期待地從工作中轉頭探看她是否喜歡他的禮物,又假裝他沒有回頭張望。瑟魯不肯碰觸那小布包,恬娜只得幫她打開。裡面是只以骨頭或象牙精雕細琢的海豚,大約她的拇指長。
「過去數年來,」恬娜說道,有點遲疑,「發生許多困境、許多慘況。我……那小女孩……這樣的事變得太平常。而我曾聽力之子女談到他們力量的消弱,或是改變。」
她有一會兒什麼都沒說,然後只說:「我完全不認識這樣的人。」
「為了逃離他,我跑向你。跑向避難所。」她環顧四周,看著雕鑿而成的低矮艙樑、光滑桌面、銀托盤、年輕人削瘦沉靜的臉。他的頭髮烏黑柔軟,皮膚是澄澈的紅銅色,衣著講究卻樸實,不戴任何鏈子、戒指,或象徵權力的裝飾。但他看起來就有君王的氣魄,她想。
「這話該對凱拉辛說去。」她說道,突然再難以忍受他完全不自覺的輕蔑。這句話令他驚愕。他聽到龍的名字,但這也沒讓他聽進她的話。自從母親唱了最後一首搖籃曲後,就再也沒聆聽過女人說話的他,怎麼可能聽進她的話呢?
「我方才極端害怕。」她道歉,「我想我會很快回復理智。昨天……不,今天,今早……有……咒法……」這詞讓她幾乎說不出口,她結巴吐出,「我想,有人對我施下……詛……詛咒,奪去我的言語、我的神志。所以我們逃離,但正好碰上那男人,就是他……」她絕望地抬頭望著凝神聆聽的男子,他沉著的眼神讓她說出必須說的話。「他就是讓那孩子傷殘的其中一人。他和她父母。他們強|暴她、鞭打她,還燒傷她。陛下,世上竟有這樣的事!這種事居然發生在孩子身上。然後他一直跟著她,要奪走她。然後……」
風鑰師傅咧嘴而笑。「一向如此。他做任何事都只能由他。」
「小人物的恐懼已經太多了。」他說。
「我願意帶個信息,」她說:「這對我來說不是負擔。至於聽不聽,只能由他。」
她又感到猶如當年在黑弗諾,自己依然是少女,處在眾人的圓滑之間,粗鄙如野蠻人。但因她現在不再是少女,便不感敬怯,只心想,男人如何將他們的世界調整成戴著面具的舞蹈,而女人多輕易學會如何隨樂起舞。
他停話,也沒有看她。一會兒後,她問:「沒別的了?」
「瑟魯,」恬娜跪在她身旁,柔聲道,「王對妳說話時,妳要回應。」
「該由我來駛入,還是由您來,大人?」冷靜的船長問道,而風鑰師傅回答:「船長,由您帶入港吧。我不想面對那些小碎塊!」他揮揮手,指向幾十艘散亂海灣裡的小漁船。因此,王船宛如小鴨間天鵝,慢慢逆風而行,接受所有經過船隻的歡呼。
她俯身親吻和圖書瑟魯手臂上的痕跡。
「所以,」她終於說道:「地海沒有大法師。但有王。」
這是她唯一單獨跟他說話的機會,她的言詞急速而不明確地奔洩而出:「我想說——雖然說了或許也無濟於事:可不可能在弓忒有個女人——我不知道是誰,我想不出——但會不會,或以後將有、可能有某個女人,而人們會尋找……人們會需要她?難道不可能嗎?」
她止住,喝口酒,強迫自己品嚐味道。
而因此,他不會像悍提那般,做出苟且的選擇。
在一間跨越船艉的較大艙房中,一扇長窗俯望暮色滿滿的海灣,他請她在橡木桌邊坐下,從少年水手手中接過托盤,在厚重玻璃杯內注滿紅酒,請她品嘗鮮果及糕餅。
「太太,那裡有臺階,我來就好。」水手說。她明白這是好意,但就是無法允許他碰觸瑟魯。
但少王沉默,正在聆聽。
黎白南說道:「他與我一同在黑暗之地,在旱域。我們一同死去,一同翻越該處山脈。人也可以翻越山脈返回人世,有路可走。他知道。但那山脈名為苦楚。那些石頭……石頭會割人,而傷口不易痊癒。」
「格得。」他說,帶著淡淡微笑看她。「妳、他,還有我,以真名示人。」
「妳要怎麼回家?」
「我得接孩子上來。」她說。
「步行,這離谷內只有幾哩遠。」她指向城鎮面陸的一端,中谷寬廣燦爛地徜徉兩列山臂間,像個胸懷。「村子在河上,我的農莊則離村子半哩遠。這是你王國中漂亮的一隅。」
瑟魯只肯吃一點點水果。恬娜問她是否想回艙房時,她點點頭。恬娜不情願地任她蜷縮在床板上,自己回到甲板。
「這艘船叫什麼?」恬娜問道:「我兒會問我搭乘哪艘船。」
「一個巫師。」她不願說出名字。她不願回想一切。她想將一切拋諸腦後,毋須報復,毋須追逐。讓它們盡留在自己的怨恨中,將它們放諸身後,遺忘。
「但妳會安全嗎?」
他們告訴她,航行到谷河口只要花一個白日。有如此風助,今天傍晚就可抵達。
他已從碼頭走回船上,站在橋板邊,與一名看似船長的灰髮男子談話。他瞥了恬娜一眼,她依然抱著瑟魯,蹲踞在甲板上欄杆與轆轤圍成的角落裡。漫長一天的疲累壓過恐懼,瑟魯正緊靠恬娜熟睡,把她的小背袋當作枕頭,披風當毯子。
「我一直把他想成……他太有耐性了。」黎白南說,因為自己貧乏的形容而笑。
法師已經登上船長在船首的位置,因此只有她與黎白南兩人。
他低頭看著雙手。她想著格得那劃破割裂的雙手,緊握掌上傷口,迫使割痕貼攏閉合。
「龍將我留在那,卻帶著他飛走。柔克宏軒館的守門師傅當時便說:『他已完成願行,返家去也。』在那之前——在偕勒多海灘——他指示我留下他的巫杖,說他已不再是法師。因此,柔克師傅開會討論,以選出新任大法師。
「一個字也沒有。我們追問,他呆望我們,無法回答,因為他當時處於幻象,看到的是事物的組態——形意,極少能以語言形容,更遑論意念。對於如何理解說出口的言語,他懂得不比我們多。但我們僅有這些。」
他很年輕,比兒子星火還要年輕,大概還不到二十歲,但某種氣質讓人感覺他一點都不年輕,某種眼神讓她想到:他曾通過火的試煉。
「事實是,」風鑰師傅發現黎白南不願表露批評柔克眾師傅之意,便接著說,「我們只有歧見,沒有定見。我們無法達成共識。因為大法師未死——仍在人世,卻已非法師——且依然是龍主……而且,變換師傅依然因自己技藝的反蝕而惶惶不安,仍相信召喚師傅會死而復生,請求我們等他……加上形意師傅不肯說話——他是卡耳格人,夫人,像你一樣。你知道嗎?他來自卡瑞構。」他敏銳雙眼觀察她:知道風吹向何處嗎?「因此,我們面臨難以解決的問題。守門師傅詢問該選擇誰時,找不到人選。所有人面面相覷……」
船通過最後一道礁岩,轉向東行時,三位男子向她走來。黎白南說道:「夫人,這位是柔克島的風鑰師傅。」
在她瘦小手臂上,恬娜看到一https://m.hetubook.com.com道痕跡——四隻指痕、泛紅如烙痕,彷彿來自捏抓的淤青。但悍提沒有硬抓,只是碰觸她。恬娜曾告訴她、承諾她,他再也不會碰觸她。承諾已打破,她的言語毫無意義。在裝聾作啞的暴力面前,什麼言語能有意義?
「噢,不是!到我的農場去。中谷。在弓忒這兒。」她也笑了,笑中帶淚。現在可以流淚,也將開始流淚。她放開王的手好擦眼睛。
「我個人認為,」法師顯然坦率相告,或許發自真心,「不可能是妳,女士。首先,他身處幻象,一定會說出妳的真名。很少人會以真名示人!但柔克諮議會派遣我來詢問妳,妳是否知道這島上可會有任何女人是我們尋找的人?可能是力之子的姊妹或母親,或甚至是他的師傅,因為有些女巫在某些方面的確非常睿智。或許歐吉安認識這樣一位女士?據說雖然他獨自居住,經常在荒野漫遊,但他認識這島上每個人。真希望他現在依然在世,可以幫助我們!」
船艦正通過雄武雙崖,兩排高聳的肅穆岩壁彷彿將倚倒在船帆上。鎮守的弓箭隊從燕子窩般高築岩壁上的小堡壘中下望甲板上的人,水手則興奮地對他們大叫。
「我也是。但的確如此。因此,所以他……」她再度遲疑,「他想獨處,直到傷痛完全癒合。」她最後謹慎說道。
「這酒很好。」她向他保證,又喝了一口。她拈起一塊糕餅,是塊鬆脆餅,豐潤而不甜膩;綠色、琥珀色的葡萄甜中帶酸;食物與紅酒的鮮明味道宛如繫泊船艦的繩索,將她再次繫留於人間、回復理智。
「恬娜夫人,」國王說道:「我沒有信息請妳轉交給我們的朋友。我認為這麼做只是徒增妳的負擔,也侵犯他的自由,而兩者皆非我意。我將於一個月內舉行加冕,如果是由他端持王冠,大業將如我心所願肇始。但無論他在場與否,都是他引領我得到我的王國,他讓我成為王。我不會忘了這點。」
「喝杯酒,吃點東西,休息一會兒。」他說:「還有一張床給妳的孩子。」在一旁靜待的船長下了令。彷彿在很久以前見過的那位光頭水手上前,想抱起瑟魯。恬娜擋住他,她無法允許他碰瑟魯。「我來抱她。」她聲音尖銳。
瑟魯坐在床板上,頭俯低,沒作答。恬娜梳整她終於長出的濃密頭髮,黑絲流洩,掩蓋燒傷頭皮。「小鳥兒,肚子餓嗎?妳昨晚沒吃,或許王會讓我們吃點早餐。他昨天請我吃糕餅跟葡萄。」
「我想,」王說道:「癒合和平符文之人應可參與王國中任何一項會議,先生,你同意嗎?」
年輕人強勁健康的雙手緊握船艦欄杆。他依然望著海面,沉默一分鐘後,繼續說故事。
沒有回應。
「讓我來吧。」年輕人——王——說道,詢問地瞥了她一眼後,跪下,摟起熟睡孩子,抱過艙房門口,小心翼翼走下梯子。恬娜跟隨在後。
「最後,我們看著知曉名字的人——名字師傅,而他正看著形意師傅。形意師傅一語不發,像殘根般坐在樹木間。我們在心成林中開會,在那些樹根比島嶼更深的樹木間。當時已傍晚,有時樹林間會有光芒,但那晚沒有。一片漆黑,毫無星光,天空多雲。然後,形意師傅站起身以母語開始說話,既非太古語,也非赫語,而是卡耳格語。我們之中很少人會,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語言,而我們不知道該怎麼看待此事。但名字師傅告訴我們形意師傅說了什麼。他說:『弓忒島上的女人』。」
「不會來找他。如果他們再次提議,我會禁止。」黎白南說道,沒發覺他在這區區數言中告訴她多少事。「但至於他們要尋找新大法師,或形意師傅在幻象中所見的女人,沒錯,他們可能因此而來。或許會來找妳。」
國王等待,但他沒再說什麼。
黎白南沒有追問,但問道:「妳在妳的農莊,可否免受他們侵擾?」
「他一定會到你身邊,只是得給他時間。他傷得如此深刻,被剝奪了一切。但每當他提及你,說到你的名字,噢,我在那一刻看到原本的他,也是他將再度回復的樣子:充滿傲氣!」
兩人視線交接了一會兒,但沒人說出同時心想的名字。
hetubook•com•com妒恨的人、惡意的人,對他造成危險,而他現在沒有……沒有抵抗的能力。你知道嗎?」
「我們九人淋濕了,」風鑰說道:「只有一人高興。」
「我能去時便去。」他說道,略顯嚴肅,接著落落寡歡道:「如果我能。」
「我知道你不會忘的。」她溫柔說道。他如此激動、如此認真,武裝在階級的盔甲中,但他誠實純正的意念也讓他脆弱。她的心憐憫他,他以為已了解痛苦,但他將一再體會,終其一生,無可忘懷。
「它可以住在妳的小草袋,」恬娜說道:「跟別的骨頭族住在一起。」
她不會放開孩子,不會將孩子交給他們。船上都是男人,過了很久,她才開始領略他們正對她說些什麼、已經做了什麼、正發生什麼事。她明白自己誤認為兒子的年輕男子身分為何後,感到自己彷彿一直明白這點,只是無法思考。她方才什麼都無法思考。
他立刻起身。「恬娜夫人,妳說妳逃離一名敵人,又遇上一名;但我來尋找朋友,卻又尋得一位。」他的機智與善良令她微笑。真是好孩子,她想著。
「他是『艾司凱海鷗』的三副,但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他可能已換艘船待。他閒不住。」她微笑,「我第一眼看到你時,還以為你是我兒。你們並不相像,只是兩人都很高、很瘦、很年輕。而我那時很混亂、害怕……小人物的恐懼。」
「如果我早點完成妳的紅洋裝多好!」她說道:「王可能想看看。但話說回來,我想就連王也不會在船上穿最好的衣服。」
這麼輕易,她憤怒地心想,悍提這麼輕易就從奪走陽光、奪走船艦、王與她的童年,但還復又何等容易!我花了一年想把這些還給她,但只要一次碰觸,他就能奪走、丟棄。這對他有何好處?當作他的獎品或力量嗎?難道力量僅是空無?
「我想,或許除了修復醫治之外,還有更多工作,」她說道:「當然這些都有必要,只是我想,有沒有可能……像喀布這樣的人會有如此力量,是因為世事本已改變……?意即某種轉變,巨變,不斷發生、已經發生?而正是因為這種改變,使地海再度有了王。或許因此有王,而非大法師?」
「不,不。我在逃開……他……逃開……逃開一些惡棍……我打算回家,如此而已。」
「我有個兒子是水手。」她對黎白南說道:「我以為他的船可能入港。」
柔克師傅畢竟都是老師,而風鑰是非常好的老師,因此不由自主明白闡述故事,或許說得比他預期還清楚。他再次瞥向恬娜,然後調開目光。
她甦醒時,船上一片嘈雜:木塊吱吱嘎嘎作響、頭上跑過腳步登登聲、船帆震動、水手高喊。瑟魯不易喚醒,神情呆滯,也許有點發燒,但她的體溫一向熱到恬娜很難判定是否正常。拖著如此脆弱的孩子徒步走十五哩,加上昨天發生的一切,恬娜心懷歉疚,試著振奮瑟魯的精神,開始訴說兩人正在一艘船上,船上有位真正的王,她們所在的小房間是王的房間,船要帶她們回到農場的家,雲雀阿姨會在家裡等著她們,雀鷹或許也會在。但連最後一點都引不起瑟魯的興趣。她完全呆板、遲緩、死寂。
她幾乎笑出聲,她恨不得搖醒他,卻只輕描淡寫,「我的恐懼只是小人物的恐懼。」沒有用,他聽不到她。
「你是來找他的。」她說道:「找大法師。雀鷹。」
恬娜笑了。她不禁對那人產生好感。如果他對她如此慎戒,她理當還以慎戒,但對黎白南、在黎白南面前,唯有坦率以對。
一名小舢舨上的魚婦吼道:「打哪兒來?」攀在索具間的少年水手像高啼公雞般回喊:「王城來的!」
「是的。當然是傲氣。除了他之外,還有誰有資格自傲?」
「我歡迎他們來橡木農莊,」她說:「不過更歡迎你來。」
「他們允許我與會討論,一方面讓我學習王對智者諮議團所應了解之事,也為了讓我替代其中一人——召喚師傅索理安,雀鷹大人發現並終結的那個邪惡,反蝕了索理安的技藝。我們在旱域時,在城牆跟山嶽之間,我看到索理安。大人對他說話,要他跨越城牆回到人世間的道路,但他沒走上那條路,他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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