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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六部曲6:地海奇風

作者:娥蘇拉.勒瑰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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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 Mending The Green Pitcher

第一章 修復綠水壺
Mending The Green Pitcher

召喚師傅正呢喃太古語。孩子無動於衷地抬頭瞥了一眼,繼續以似乎軟弱無力的細瘦手指拉扯石塊。
「真是奇怪的動物,」雀鷹說,一面關起柵門,「你永遠不知該如何面對山羊。」
雀鷹嚴肅致謝。「我會盡力不負你所託。告訴我,你知道那地方、那道牆……是什麼地方嗎?」
「但她教給我的,超過我能教她的。」赤楊認真地說。「她有極大的天賦。」
老治療師則比較遲疑:「跨越牆的,不是肉體,因為往生者的肉體會留在此處。如果法師出竅去到那兒,沉睡的肉體也還是在這裡,活著,所以我們稱之為『旅人』……我們將離開肉體啟程的部分稱為靈魂、精神。」
「他不是蹄鐵匠。」一名男孩說道。
「我醒來,」赤楊說道,「在自己房裡,而非山坡上,但我知道他們在那裡。我還是得睡覺。我試過不斷讓自己清醒,若時間允許,則在白晝入睡,但我終究得睡。我會再度回到那裡,他們亦在那裡。我無法爬上山坡。我一移動,必定是下山,朝牆邊前進。有時我可以背向他們,但我會以為在人群中聽到百合聲音,對我呼喊,我轉身尋找,而他們便會向我伸出雙手。」
「也許需要,」藥草師傅說,「也許赤楊需要知道這件事。我想,索理安對自身力量過度自負。他在那裡留太久了,以為可以將自己喚回生界,但回來的只有他的技藝、他的力量、他的野心——毫無生命的求生意志。但我們依然信任他,因為我們摯愛他,於是他蠶食我們,直到伊芮安摧毀他。」
寒徹入骨,雀鷹坐起,瞪大眼睛好看清房舍,將四周的真實如棉被般包裹自己。他隔窗望向星辰。突來的一陣冰寒透徹心扉。那些不是他鍾愛熟悉的夏季星宿——不是「馬車」、「獵隼」、「舞者」、「天鵝之心」,而是別的星辰,是旱域微小靜止的星辰,永不升起落下。他還通曉事物真名時,曾一度知道那些星辰的真名。
「為什麼沒有?他該要有。為什麼沒有?」
中午陽光愈漸強烈,兩人進屋,主人擺出麵包、乳酪、一點乾肉。趁著兩人進食,赤楊四處觀望。屋內雖只有一間長形房間,裡面有個面西凹室,但空間寬敞、陰涼,結構穩固,有寬幅木板與橫梁、閃閃發光的地板及深邃石壁爐。「這是間尊貴的房子。」赤楊說。
爐火熄滅。雀鷹將羊皮被拉得更緊,將頭向後倚靠牆壁,依然把手放在赤楊毫無動靜的溫暖肩頭。他喜歡這人,也同情其遭遇。
「絕對不會,大人。」
「笨蛋,他是要去老法師之屋。」女孩說。
「我以為那是個夢,」赤楊說,「它困擾我,但我很珍惜。一想到夢境,便像在心田上犁出一道傷口,但我依然攀附住那份痛苦,緊緊抱住。我渴望,我希望再次做夢。」
赤楊無法隱瞞愛意,百合察覺後便同樣回應。百合說,無論如今是否為女巫,毫不在意,兩人生來便彼此相屬,無論工作或是人生。百合愛他,願與他共結連理。
「街道誤導了你。」雀鷹說。
兩頭山羊自陡峭的圍籬田野俯視陌生人。一群母雞與半大不小的小雞在桃樹及李樹下的長草間啄食、輕聲咯咯交談。一名男子站在倚樹而立的矮梯上,埋首葉間,旅人只看得到他光裸的褐色雙腿。
「前方是否有泉水?」陌生人問。
「帶你過去。」女孩對旅人說。
「對我而言,是份喜悅。」赤楊說,臉上浮現微笑的虛影。「解開咒文,有時還發現該如何使用某個真詞以完成工作……重新組合一只木片都從鐵錮上脫落的乾裂木桶……看見木桶再度完整、回復應有圓弧、底座穩固,等待酒漿傾入,都讓我倍感滿足……曾有位來自梅翁尼的豎琴師——是位偉大豎琴師,彈奏時,噢,像高山上的急風驟雨,海上的海嘯風暴——他對待琴弦頗為粗暴,每每陷入演奏的激|情而用力彈奏、拉扯,琴弦常在音樂飛升的顛峰斷裂。因此,他演奏時便會僱用我,要我留在身邊,他彈斷琴弦時,我會在下個音符出現前立刻修補好,讓他繼續彈奏。」
「一天還長得很哪,而且我喜歡聽故事從頭說起。」
「那我最好繼續趕路。」陌生人說。
隔晚,他再度入睡,發現自己又站在昏暗山丘上,看到石牆從山頂越過山坡,延伸而下。他朝石牆走去,希望能在那兒找到妻子。「就算她無法跨越,或是我無法跨越,我都不在乎,只要能見著她,與她說話。」但即使百合站在人群中,赤楊也沒見到她,他接近牆邊,看到一群影子般的人在牆另一邊,有些清晰,有些模糊,有些似曾相識,有些素昧平生。他一靠近,每個人都對他伸出雙手,以真名呼喚他:「哈芮!讓我們跟你一起走!哈芮,解放我們!」
「為什麼?」
雀鷹站起身,大步走向懸崖邊小徑,然後再度回到赤楊身邊。他全身漲滿緊繃精力,幾乎顫抖,宛如即將朝獵物俯衝直下的獵鷹。
「她髮色深,帶著一抹紅金色光澤。」赤楊說。
赤楊跟隨守門師傅進入黑夜,穿過街道,經過學院圍牆,橫越高大圓丘下的田野,沿著在兩岸黑影中輕聲低唱潺潺水歌的河流。眼前是座高聳森林,樹梢冠著銀灰星光。
「王冠很重的。」雀鷹道,溫柔地從稀疏髮上一根根捻起羽毛。
「師傅說,大人,您比世界上任何人更瞭解……旱域。因此或許您會明白,那裡的靈魂前來尋我,乞求我給予自由一事,有何含意。」
遠離柔克,在弓忒島上,赤楊的聆聽者打斷話語。「你剛說什麼名字?」雀鷹問。
「上來吧。」一會兒後車夫說道。
「若有必要,我的召喚技藝讓我們有力量將亡者從牆對面暫時喚回,但我質疑有何必要,值得如此嚴重地打破世界法則與平衡。我從未施過這法咒,自己也未跨越那道牆。大法師跨過了,帶著王,好醫治名叫喀布的巫師造成的世界傷口。」
截至目前,守門師傅幾乎完全沒開口。他以平靜和善的口吻說:「赤楊是修復者,不是破壞者。我想他不會截斷那道聯結。」
「確是如此。」
葉叢搖晃,男子迅捷從梯子爬下,手中抓著一把李子,下梯時,順手拍去兩隻被果蜜招引的蜜蜂。他向旅人走來,看來身形矮短,背脊筆直,英俊臉龐飽經風霜,灰髮紮在腦後,看來約莫七十好幾,四道白縫樣的疤自左顴骨延伸到下頷,眼神澄澈、直率、銳利。「果子熟了,不過放到明天會更好吃。」男子遞上手中一把小小黃色李子。
兩人在靜默中坐著。雀鷹突然站起,伸展雙臂,按摩大腿。兩人一起活動活動筋骨。赤楊從井裡打起點水來喝;雀鷹拿出鐵鍬與待換裝的新手把,開始打磨橡木棍,修細要插入凹槽的一端。
天光一現,赤楊便甦醒起身,好讓主人能上床休息,睡到天大亮,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
「哈瑪.弓登——形意師傅自己便如此稱呼她。」雀鷹說,隔著柵欄盯視赤楊,眼神深不可測,「弓忒島上的女人,弓忒女子,恬哈弩。」
但老人不知此人真名,即使心想也不得而知,而且也已非法師。
「除了在心成林。」赤楊一提起心成林,表情立時轉變。
曾是地海大法師的男子一手提著水桶,一手拿著鏟子,駐足低頭看著沉睡的陌生人。
形意師傅曾略微提起雀鷹如何、為何喪失力量,赤楊也曾花時間仔細推敲,但在這裡,眼前男子曾與龍族交談、帶回厄瑞亞拜之環、跨越亡者王國,在王繼位前統治整個地海王國,於是所有故事及歌謠都匯聚赤楊腦海。雖然赤楊發現這人已年老,甘於侍奉這片菜園,體內、周身不再擁有或籠罩法力,只餘歷經思與行的漫長人生後靈魂所能得的力量,他依然看到一名偉大法師。因此,雀鷹有妻子一事,令他頗為不安。
「告訴我。」
毫無動靜。
老人對這赤楊一無所知,必須等赤楊自己來說。「麻煩事兒別碰。」老人自語,繼續為豆子澆水。
「那是第一個夢之後的第九天。我在同一地方,但站在更高處。我看到牆在下方,橫越斜坡。我跑下山,呼喚百合,確信會看見她。那裡有個人,但一靠近,發現那不是百合。是名男子,正在牆邊,彎著腰,彷彿在修補。我問他:『她在哪裡,百合在哪裡?』他沒回答也沒抬頭。我看到他在做什麼。他不是在修補圍牆,而是拆除,以手指探挖一塊大石。石頭毫無動靜,他說道:『幫幫我,哈芮!』我發現那是為我命名的師傅,塘鵝。他已去世五年了。他不停以手指探挖勾扯大石,並再度喊我的名字:『幫幫我,讓我自由。』他站起身,越過牆向我伸出雙手,像百合一樣,握住我的手。但他的手給了我某種灼燒感,不知是因熱或因冷,但他的碰觸灼燒了我,我抽開手,疼痛和恐懼讓我自夢境驚醒。」
赤楊陪同雀鷹進村,看到婦人一見老人前來,便關起房門,收取雞蛋水果的市場小販一語不發地在木板上記錄,神色沉鬱,眼光低垂。雀鷹愉快地對小販說道:「依弟,願你有美好的一天。」卻未獲回應。
蘑絲點點頭,依然很難過,然後表情略為開朗,抬頭,朝旁邊喵了兩聲。
而恬哈弩有。她能以龍的雙翼飛翔。
「多謝,我步行就好。到銳亞白還要多遠?」
召喚師傅渾厚聲音宛如圍繞頸項的繩圈,將赤楊喚回。赤楊絆跌了一下,踉蹌前行一步,在牆前不遠處跪倒,向牆伸出手。赤楊正哭喊:「救救我!」對誰呢?對法師,還是牆那頭的幻影?
女子沒穿高統皮靴。光裸雙腿從膝蓋以下包裹著一層光滑、暗褐色,逐漸乾硬的泥漿,裙子則皺擠成一團,塞在腰帶裡。
赤楊啞口無言。
「日安。」旅人招呼,半晌後又更大聲地說了一次。
老人點點頭。
「是的。」
「我能忍受。」赤楊說,「您知道怎麼回事。雖然我找不到什麼理由活著,但我能忍受。」
「來看妳。石南,這是赤楊大爺。」
因此,與其讓赤楊教導,兩人反而在技藝上互相教導,而非赤楊單向授與。她與赤楊同返艾里尼,與赤楊母親百莓同住,百莓教她幾種加強顧客印象的裝扮、效果及方法,雖然並不含多少真正女巫知識。女子名叫百合。百合與赤楊在艾里尼共同工作,名聲日漸遠播,行跡逐漸遍及附近所有山城。
赤楊一面說話,一面伸出手,露出手背和手掌上一塊像舊淤青的黑印。
「不。」雀鷹帶著冷硬的確信說道。
如今雀鷹著迷不已地看著赤楊的雙手。纖細、強壯、靈巧、不疾不徐,捧著水壺的形狀,輕撫、拼湊、安放陶器碎片,催促、撫弄,大拇指誘勸引導小碎片拼回原狀,結合,安撫。工作時,赤楊喃喃共有兩詞、毫無曲調的經誦。古語字詞,格得知道,雖不明其意。赤楊表情寧和,壓力與哀傷消逝無蹤,一張臉如此沉浸在時間和工作中,跨越時空的寧靜顯現無遺。
「我修過,但那真是一次漫長、艱困的工作,」赤楊說,「玻璃有一大堆細小碎片。」
雀鷹進入茅屋,赤楊尾隨。一名老婦坐在門口旁堆滿軟墊的椅上,好看到屋外陽光。羽毛散亂插在稀疏白髮上,一隻花斑雞窩在腿上。老婦給了雀鷹一個迷人的甜美微笑,對訪客禮貌地點點頭。母雞醒過來,嘎嘎兩聲,跳下離開。
「不知道,」前大法師帶著嘲諷的斜瞥說,「也知道。」
雀鷹拉著肩上圍裹的羊皮,坐在床上,看著星星緩緩西沉淡出,看著天色漸明、朝霞繽紛、新的一日展現變化。他心中有某種哀傷,不知從何而來,猶如因某種心愛卻失去、永遠失去的事物痛苦、渴望。他已習慣這點,曾擁有許多心愛事物,也失去許多,但這哀傷如此巨大,彷彿不屬於自己。彷彿悲傷根植核心,即使光芒降臨也還存在,出自夢境,依附於他,在他起身時滯留不去。
他突然發現和_圖_書車夫正無言地朝他遞過來某種東西:一只以籐枝纏綁的大陶壺。他接下,感到壺非常沉重,喝足水後,將重量幾乎絲毫未減的陶壺遞回,附上一聲感謝。
一瞬間,雀鷹臉上也浮現相同神情。
「我明白。」
「石南,妳去抓青蛙了,是不是啊?」
「那是世界的心臟。」赤楊道。
兩人均沉默,想著森林中草地、一排排樹木、葉片間的陽光與星光。
「我永遠不會怕他,」赤楊道,「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會帶我深入大林。」
的確是個舒適夜晚,空氣清涼,海風自南方柔柔吹拂,除了寬闊山峰佇立之處外,夏季的星辰白光點亮天際。赤楊將主人給的床墊與羊皮鋪在先前躺過的草地。
這名男子向眾法師問:「朋友,你們在做什麼?」
「但怎會如此?人皆有真名,且會一直保有至死,遺忘的是通名……我可以告訴你,這對智者來說是個迷團,但就我們所能理解,真名來自真語,只有擁有天賦的人能知曉並賜予孩童真名,而真名會束縛那人……無論是生是死。召喚技藝便立基於此……但師傅以真名召喚你妻前來時,她沒出現在師傅面前;你以通名百合呼喚,她卻出現。她是否因為你是真正知曉她的人,方才出現?」
「貝瑞說他愛莫能助,但他的吩咐對船長而言有如定金般穩當,我便再度回到海上。那是段漫長航程,遠遠繞過黑弗諾島,直入內極海。我以為或許在船上,日漸遠離道恩島,便能將夢境拋諸身後。伊亞的巫師稱我夢中身處之處為旱域,而我以為或許到了海上,便能離開那兒。但我每晚必定會回到那山邊,隨著時間過去,甚至一夜數次。兩次、三次,甚或一闔眼,就站在山邊,看著下方石牆,聽著呼喚我的聲音。我像是個因傷口疼痛而瘋狂的人,只有在睡眠中才能找到僅存的寧靜,但睡眠便是我的折磨,充滿那些聚集牆邊的悲慘亡靈,他們的痛苦及哀傷,以及我對他們的恐懼。」
「是的,而既然你的愛不比任何凡人的愛更偉大,且既然你跟百合都不是偉大巫師,擁有的力量無法改變生死定律,所以,所以這整件事必定有其他因素。某件事正在發生,正在改變。雖然透過你而發生,也影響了你,但你只是其道具,而非緣由。」
「形意師傅帶我到樹下,我終於能入睡,即便在夜裡。白天,如果太陽照耀在身上,像昨日下午在這裡時,如果感受到太陽溫暖,赤紅光芒映穿眼皮,我便不怕做夢。但心成林裡毫無恐懼,我再度能愛上夜晚。」
「或不知道你自己是什麼樣的人。」召喚師傅道。
「我覺得,」兩人行走時,雀鷹一面說道,「如果我能像藥草師傅,只將手放在你身上,就能使你遠離牆邊山上,那麼可能還有別的東西能幫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動物。」
赤楊正準備說伊亞的貝瑞巫師派自己來,有口信轉述給召喚師傅,卻毫無機會開口。守門師傅凝視他一會兒後,溫和說道:「朋友,你不能把他們帶進這屋裡。」
「但是我……我在黑弗諾該做什麼呢?」接著,他突然帶著希望:「您願跟我一道去嗎?」
「我只進入心成林。」
赤楊在綏爾鎮碼頭下船時,有名水手在橋板上畫了閉戶符文,好預防赤楊再度回到船上。赤楊發現了,卻認為水手的行為理所當然。他感覺自己厄運纏身,感覺體內含蘊某種黑暗,因而比平常進入陌生城鎮時更為害羞。綏爾尤其是個陌生城鎮。
格得道謝時,赤楊說:「一點不麻煩。裂痕很乾淨。做得很好,陶土品質也很好。那些粗製濫造的器皿才難修復。」
「大人,我沒進去。」
赤楊複述。
「只有法師在最必要時,才能以生者之身跨越那道牆。藥草師傅或許會與痛苦患者一路去到牆邊,但若病人已跨越那牆,便不會尾隨而去。」
「消災!」雀鷹喊道,比出十歲時學會的厄運驅散手勢。目光射向大開門戶、門後角落,以為看見黑暗逐漸聚結,凝聚成團,漸漸升起。
聽者點點頭,略略微笑。
「他們知道我沒有法術力量,但我有某些怪異。他們知道我跟異國人同住,一名卡耳格女人。他們知道我們稱為女兒的孩子有點像女巫,但更糟,因為她的臉手都遭火焰燃燒殆盡,而且她親自燒死了銳亞白領主,或將領主推下山崖、用邪眼殺死領主……故事版本不一。但他們尊崇我們所住的房子,因為那曾是艾哈耳與赫雷的房子。去世的巫師都是好巫師……赤楊,你是城市人,來自莫瑞德王國的島嶼。弓忒島上的村莊,則是另一回事。」
「大人,我來自道恩島。我從道恩島去到柔克,那裡的形意師傅告訴我,我應該來這裡,來找您。」
「從柔克來的。」
「我以為如果用她的真名呼喚,便能解放她,將她帶過那道牆,所以我說:『玫芙蕊,跟我來!』但她說:『哈芮,那不是我的真名,那再也不是我的真名了。』我試圖拉住她,但她放開我的手。她一面喊道:『哈芮,放我自由!』卻一面走回黑暗。牆那端的山坡一片黑暗。我呼喚她的真名、她的通名,以及所有我稱呼她的親密小名,但她漸漸遠離。於是,我醒了。」
「我不要榮耀。」老人道,語調帶著令赤楊完全噤聲的暴戾。
老人花了一段時間才反應過來,回問:「你害怕睡覺?」
赤楊感覺氣息離開身體,連站立都困難,但通往朦朧黑暗的漫長山坡上,毫無動靜。
隨著恐懼及痛苦逐漸減輕,一股難以抗拒的疲累襲來,赤楊近乎不感興趣地看著進入房間的男子。男子眼瞳呈冰雪之色,髮膚色皆淺白。來自恩瓦或別瑞斯韋,從遠方來的北方人,赤楊想。
「也是我們的。」
車輪吱嘎作響。牛隻輪流長歎,沾滿泥塵的皮毛在炙熱陽光下散發甜美氣息。
旅人以手指爬梳濕潤頭髮。
「我一直在想……而我覺得,或許讓你遠離山坡的並非咒語,只是活生生、手的碰觸。如果願意,我們可以試試看。」
如天鵝翅膀般白晰修長的船帆,載著「遠翔」號飛在夏日氣息中,穿過雄武雙崖,進入海灣,朝弓忒港航行。船滑入碼頭邊緣平靜海面,風之造物自信優雅的身形,令舊碼頭邊釣魚的兩個鎮民歡呼讚歎,朝著船員及船首的唯一乘客揮手歡迎。
雀鷹點了點頭,臉龐如岩石冷硬。
「我想到能如何讓你安睡了。」格得道。
「乖乖,乖乖。」雀鷹告訴小貓,「冷靜。」貓咪發出一陣如雷聲般隆隆作響的細小怒吼,想再咬一口。蘑絲比了個手勢,雀鷹將小貓放在蘑絲膝頭。她以遲緩沉重的手撫摸小貓,小貓立刻癱成一片,伸個懶腰,抬頭看看她,發出呼嚕嚕聲。
「看!他沒巫杖。」一名男孩說,另一名答:「我沒說他有。」兩人以陰鬱目光看著旅人跟隨女孩走上一條往北小徑,離開村莊,小徑穿過一片朝左方削落的崎嶇陡峭牧地。
男子身形消瘦,背個扁平包袱,披著陳舊黑斗篷,看來像個術士或商人,無足輕重。兩名釣客看著準備卸貨的船艦在碼頭及甲板上引起陣陣騷動。乘客離開時,一名水手在他背後伸出左手拇指、食指和小指指向他——這手勢意指:「永不再見!」僅有這件事引起釣客些微好奇,稍瞥了乘客一眼。
「少有人能知道自己是誰,或是什麼。」守門師傅說,「我們僅能恍惚一瞥。」
子夜前,屋外一聲呐喊及聲響吵醒雀鷹,令他直直跳起,走向門前。屋外只有赤楊,正與惡夢搏鬥,喊聲中夾著雞屋裡雞群睡意濃重的抗議。赤楊以濃重夢語大喊,甦醒,在恐慌與不安中坐起,向主人道歉,說要在星辰下坐一會兒。雀鷹回到床上。赤楊沒再吵醒他,但他自己也做了一場噩夢。
這一幕在赤楊眼中如此可怕,令他頭暈目眩,試圖轉身離開,之後便毫無記憶,直到在陽光充足的房間甦醒,躺在床上,全身虛弱,病懨懨而冰冷。
「沒人在屋裡嗎?」
「形意師傅,邊界有了麻煩。」召喚師傅說。
「我妻玫芙蕊。」
旅人繼續前進。孩子留在原地看著他,直到他繞過房子拐角。
赤楊未有同感。他已喪失太多,也為對抗無法控制或了解的力量耗盡精神。但他的心因雀鷹的勇武而振奮。
赤楊無言以對。終於,他張開口,但說的不是妻子真名,而是通名,他在生界呼喚的名字。他大聲說出:「百合……」名字聽來不像白色花朵,只是一顆掉落灰塵的碎石。
主人也看著赤楊,看著他終於入睡,不久後,看到他在睡眠中驚動、顫抖。主人伸出手,放在半轉身背對的赤楊肩上。睡著的男子略動了動,歎口氣,放鬆身體,繼續沉睡。
「因為赤楊大爺會做噩夢,我想晚上有隻動物陪他,可能有助於舒緩問題。」
老婦用左手比出個圈圈,詢問地看著雀鷹。
「除了睡覺之外,」赤楊道,「一切樂意之至。大人,令我害怕的正是睡眠。」
「呀啦——!」男孩喊,一手將臉拉成可怖的歪斜皺眉狀,另一手則曲成爪形,在空中揮抓。
術士「塘鵝」將自己僅知的少數真言文字和幾個尋查與幻象咒語授與赤楊,孩子在這兩項上毫無天賦。但塘鵝依然花費心思發掘赤楊的真正天賦——他是修補師,能重組、復原物品至完好如初。無論是損壞的工具、折斷的刀刃或車軸,還是一只粉碎陶碗,他都能將碎片破塊重組,不留一絲瑕疵、縫痕或缺損。因此師傅派赤楊在島上四處搜尋修補咒文,他多半從女巫那兒得來,靠自學研讀咒文,習得修復之術。
兩人飲用了弓忒人喝的溫熱麥粥,吃了煮蛋、桃子。山蔭下的晨靄冷到讓人無法待在戶外,兩人便在爐火邊用餐。接著,雀鷹出去照料牲口:餵雞、餵鴿子穀粒、放羊入牧地。回到屋內,兩人再度並坐在前院長凳,此時太陽尚未爬過山頭,但空氣已變得乾燥溫暖。
「也許兩者相仿。」
「再三、四次應該就夠了。」前大法師說道,將水一瓢瓢澆灌在新生包心菜上。乾燥溫暖的空氣中,濕潤泥土聞來更為芳香,西落金黃日光灑了一地。
陌生人跟在老人身後,依言落坐在離房子最近的一棵老樹下,林蔭籠罩的木長椅上。李子已洗滌乾淨,盛在藤籃中,他接過李子,吃了一個,又一個,再一個,老人問及時,他承認一整天都未進食。他繼續坐在樹下,看著老人入屋,而後拿著麵包、乳酪與半顆洋蔥出現。客人吃下麵包、乳酪與洋蔥,又喝下一杯主人端來的冷水。主人吃著李子相陪。
「夢境裡的確如此。但我從未聽說有任何人在夢境中去到那座牆。若巫師曾習得路徑,又擁有力量,必要時,可尋路前往該處。倘若缺乏知識及力量,只有瀕死之人能……」
「絕對的事物,沒有偉大或渺小之別。」雀鷹說道,「全有或全無,真正的愛人如是說,而這正是真實的一面。愛人說,我的愛永垂不朽,愛人提出永恆承諾。一點沒錯。愛情本身就是生命時,怎麼可能死去呢?我們怎能體悟永恆,除了在接受這道羈絆時所見的匆匆一瞥?」
他在碼頭上遲疑片刻,終於背起包袱,朝弓忒港內人群熙攘的街道走去,不一會兒抵達魚市,那裡人聲鼎沸,滿是小販與買客,石板路上潑灑的魚鱗與餿水漬一片晶亮。他原本依循的路,旋即迷失在推車、攤販、人群與死魚的冰冷瞪視之間。
喝下清水,精神為之一振,他終於能走在牛隻前頭。再聽到車夫聲音時,他已經離牛隻、牛車、車夫好一段距離。
然後,有了動靜,某種較為明亮的身形開始走上山,緩慢接近。赤楊全身因恐懼及渴望顫抖,悄聲道:「喔,我心愛的。」
「許多人會。從貴族到平民,巫師到術士皆有。」
雀鷹觀看,一度喃喃自語:「我以前居然會將這些視為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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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繼續前行。來到建在懸崖邊緣的房子時,雀鷹再度開口:「這是我的鷹巢。」
雀鷹搖了搖頭。「我留在這裡。」
赤楊一語不發,沉思推敲。
「我當時不知道。現在,我知道您曾經越過。」
「我幫大家編了王冠!」石南大喊,從氣味濃重、漆黑雜亂的屋裡深處蹦蹦跳跳出現。「像王與王后一樣。像這樣?」她得意地拍撫亂插在濃密頭髮中的羽毛。蘑絲阿姨終於發現自己的奇特髮飾,無力地以左手拍打羽毛,做了個鬼臉。
「樹間很黑,」赤楊對雀鷹說道,「但樹下卻一點不黑。那裡有某種光……某種輕盈。」
「你又夢到了嗎?」
召喚師傅轉身面對赤楊,問:「誰把你帶來的?」
「但妻子前來找我,」赤楊說,「喊了我的名字,吻了我的唇!」
藥草師傅提起索理安後,另兩位師傅沉默一晌。赤楊鼓起勇氣,詢問長久以來一直掛記心頭的事:死者如何去到那道牆,法師又如何抵達那裡。
「恬娜夫人?」
赤楊茫然直視西方的碧藍天空及海洋。寧靜海面上,朦朧躺著坎渤島上陽光遍灑的低矮山丘。兩人身後,太陽正越過高山北肩,燦爛升起。
「好了,」赤楊說,「這樣就牢了。」兩人繼續,後面緊緊尾隨兩頭好奇的山羊,對著修補好的柵欄又頂又撞,彷彿想測試是否牢固。
「如果是因為我做錯了什麼,才讓我——讓妻子領著我抑或其他靈魂——去到那地方,如果我可以彌補或解除所做一切,我願意。但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
「但願,」老人說,「但改變無法避免。」
不知是因詢問的對象誤解意思,抑或赤楊誤解方向指示,他在山巒起伏、宛如小型迷宮的綏爾鎮上漫遊,學院從未離開視野,卻無法接近。最後,絕望中,他來到平凡無奇的廣場,有座空曠的牆,有扇樸素木門。盯視好一陣子後,赤楊發現正是自己一直想要抵達的圍牆。他敲敲門,一位臉龐安詳、眼神安詳的男子開了門。
「我不是治療師,」屋主說道,「但或許我能仿照藥草師傅讓你入睡的方法。」赤楊的眼神帶著疑問。
他啟程時,日頭猶籠罩在高山巨碩陰影下,但等他左轉進入看似銳亞白的小鎮,落日已在西方天際燦爛燃燒,下方海面一片銀白。
「我一到那兒,便知可以安睡。感覺自己之前好像一直睡在邪惡夢境中,而在那裡,我真正甦醒,所以能真正安眠。師傅帶我去到某處,在巨樹樹根間,層層疊疊的落葉讓地面柔軟,他告訴我,可以躺在那裡。我躺下,睡著。我無法對您形容,那睡眠是多麼甜蜜。」
「赤楊,」老人悄聲說,「你帶來什麼樣的麻煩,赤楊?」
「她有一副好心腸,」雀鷹說,「以前幫我妻子做事,如今則跟我們的女巫住在一起,幫女巫過活。我想你不會反對進女巫屋內吧?」
「赤楊,告訴我,你為何而來。但既然你從柔克來,先告訴我宏軒館內是否一切安好。」
雀鷹走了二十幾步,沒有說話。「沒錯,就是這樣。我自己的愚蠢讓我困在牆的另一邊,軀體躺在這裡,靈魂迷失在那裡時,甌塔客也救了我的命。牠來到我身邊,舔洗我,就像舔洗自己與幼子一樣,像貓一樣,乾乾的舌頭,很有耐心地碰觸我,用碰觸將我帶回,將我帶回肉體。那隻動物賜給我的禮物不只是生命,更是一件與我在柔克修習同等重要的知識……但你能懂嗎,我那時忘卻了所有修習過的事物。
「大人,還真是這樣!對不起,我只是道出心中所想,不是您……」
有人來照顧赤楊:打掃客房,態度疏遠的微笑婦人,還有一名與守門師傅一同前來,褐色皮膚的矮壯老人。赤楊原以為是治療師,看見橄欖木巫杖,才明白是藥草師傅,柔克學院的治療師。
「說說你到柔克時的情況。」
眾人同意。形意師傅點點頭,消失。師傅本人並不在房內。
「大人,我希望能回答您。在柔克,召喚師傅也問了相同問題,但我無法確實回答。我對她的渴望如此強烈,我如此期盼……可能是我盼望她像在世時一般。但我不知道。在夢境裡,並非一切均清晰可辨。」
自那時起,在每個深眠夜晚,他都會發現自己站在山坡上,身陷枯槁的灰乾長草間,面對山下石牆,亡者陰暗虛幻地叢聚牆邊,對他哀求、哭喊,呼喚他的真名。
雀鷹長久而專注地凝視訪客。「你給了我你的真名,哈芮。」
一名高大老婦方才辱罵鯡魚不新鮮、漁婦無信,轉身背向攤販,陌生人發現老婦與自己四目交會,不智地問:「請問您能否告訴我,到銳亞白該怎麼走?」
目光晶亮逼人。
雀鷹停語,憶起昨夜夢境。
「還沒說完。」
「你是這麼以為。」召喚師傅說道。
「是的。我到過那座山丘,憑著曾擁有的法力與技藝,亦越過那座牆,進入死者之城,與生時曾識得的人交談,有時他們會回應。但,哈芮,在柔克、帕恩或英拉德群島上所有偉大法師裡,你是我認識或聽說過,第一位能越過那道牆,去碰觸、親吻愛人的人。」
雀鷹點點頭。「今晚天氣會很舒適。」
「看我們?」
「大人,」兩人走回家時,赤楊問,「他們知道您是誰嗎?」
雀鷹看著赤楊修復水壺,水壺有圓胖肚子、玉翠顏色,曾是恬娜最愛,好多年前一路從橡木農莊帶來。有天他將壺自櫃上拿下時,從手中滑下。他撿起兩大碎片,並將其餘小碎片重新黏起,心想雖再無用途,至少能夠作裝飾。每當他看到籃子裡的碎片,便因自己的粗心大意憤怒不已。
雀鷹站在一面石牆邊,附近是道長長高坡,地上長滿灰乾短草,在昏暗光芒下朝黑暗延伸而去。他知道自己去過那兒、站在那兒,卻不知那是何時,抑或何處。有人站在牆另一邊的山坡上,靠近山腳,離他不遠。他看不到那人的臉,只看出是名高大男子,身著斗篷。他知道自己認識那人。那名男子以他的真名喚他:「格得,你很快也會來到這裡。」
女孩靜立,指著房子。
「咩——」身後黃羊說道。
隨著熱氣自白晝消失,雀鷹說必須去村內一趟。他提著一籃李子,裡面塞窩雞蛋。
「可是,形意師傅……」
於是赤楊從頭開始訴說自己的故事。
「吾友,不可。」守門師傅說。老藥草師傅道:「最不該去的便是你。」
「我會盡量長話短說。」
「是他造的嗎?」
納罕莫曼,
「但即便如此,赤楊,師傅要你來是對的,因為,如果她沒去黑弗諾,她會在這裡。」
守門師傅帶著手持柔克巫師巫杖、身著斗篷的年輕男子返回,赤楊進了一間房,明白那裡是客房,然後召喚師傅來了,試圖與赤楊說話,但他當時已不能言語。睡眠與清醒間;陽光普照的房內與昏暗蒼灰山丘間;召喚師傅的說話聲與牆對面傳來的呼喚聲間;在生者世界裡,他無法思考,無法移動,但在有聲音呼喚的蒼灰世界,若想往下走幾步到牆邊,讓那些伸出的雙手拉著他、抱著他,卻如此輕易。如果加入其中,或許他們就會放過他,他想。
「你先跳豬食裡去吧!」高大婦人說完便大步離去,留下委屈驚愕的陌生人。漁婦發現這正是證明自己高尚人格的大好機會,立刻高喊:「銳亞白是吧?你要去銳亞白嗎?那你說大聲點嘛!你去銳亞白一定是要找老法師之屋。一定是。你從那個轉角出去,然後走那條耶弗司巷,看到了沒,直直走到高塔那裡……」
晚餐時,兩人喝了杯紅酒,趁著坐在屋外看夕陽落下時又喝了一杯。兩人未多交談。對夜晚的恐懼、對夢境的恐懼,正潛入赤楊。
「願是好的轉變,大人。」赤楊道。
「石南,妳好啊。慢點兒。」雀鷹道。女人停下來,搖晃身體,滿頭羽毛擺動,臉上大展笑容。「她知道你要來!」石南放聲大喊,「她用手指比出老鷹嘴,像這樣,你看,她就這樣,然後她用手叫我去,去!她知道你就要來了!」
「在這裡稍候。」男子一如先前,溫柔說道,「那裡有張長凳。」指指方向,關上門。
但靠近的身影太過瘦小,不可能是百合。赤楊看到那是名約十二歲的孩童,無法辨認是男是女,對赤楊或召喚師傅漠然無視,也未看向牆對面,光坐在牆角。赤楊靠近,低頭向下看,看到孩子正攀抓石塊,想拉鬆一顆石子,又一顆。
「我想借一隻妳的小狗。」
「我在想,」雀鷹說,「你可能該去黑弗諾。」
萬籟俱寂。微小星星穩定地在漆黑天空綻放光芒。赤楊從未在此處抬頭看天,認不得這些星辰。
漆黑內室傳出許多嘈雜、慌亂聲響,以及刺耳貓叫聲後,石南再度出現,手中抓著一隻不斷掙扎尖叫的小灰貓。「這裡有一隻!」她大喊,將小貓丟給雀鷹。雀鷹笨拙地抓住,貓咪立刻咬了他一口。
「恬娜?恬哈弩?」雀鷹問道,「就我所知,她們還在黑弗諾跟王在一起。她們在那裡會玩得很開心,可以在大城及王宮裡四處看看走走。」
三位法師起先均一語不發。如果說三人有任何共通點,即是忍受沉默的能力。
「是棟老房子。人稱『老法師之家』。不是指我,也不是曾住在這裡的吾師艾哈耳,而是他師傅赫雷,他們兩人一起阻止了一場大地震。這是間好房子。」
「我能借去一陣子嗎?」
「因為您是『跨越暗土仍存活』……」旅人沙啞的語音漸弱。
「我是來了。」
「他會娶恬哈弩!」女子高興尖叫,「他會!」
一會兒後,雀鷹完全回神,續道:「長舞節後不久,她便跟我們的女兒一起去了,黎白南請她們前去諮議。也許所議之事與你前來找我的是同一件。之後再說……說實話,我今晚頗累,不太願意談論重大事情,你看起來也很累,所以,也許你該喝碗湯、喝杯酒,然後睡覺?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藥草師傅在學院裡有應盡職責,因此每夜只能陪伴赤楊幾小時。赤楊在三晚內便獲得足夠休息,終於能在白天飲食,在城鎮附近四處走走,理智地思考交談。第四天早晨,藥草師傅、守門師傅與召喚師傅進入赤楊房間。
「而大法師沒有回來,當時的召喚師傅索理安進入旱域尋找大法師蹤影,」藥草師傅說,「索理安回來了,但整個人都變了。」
這時有雙手按上肩頭,活生生的雙手,強健溫暖,而赤楊也回到自己房中,治療師的雙手實實在在按著雙肩,偽光在兩人周圍映照著白光,四名男子在房內相陪,不只三人。
兩人走回老法師之屋,小貓窩在赤楊襯衫裡。雀鷹解釋:「我剛開始接觸法藝時,有一次有人請我醫治患了紅熱的小孩。我知道那男孩已在彌留,但就是無法放手。我試著跟隨,好把男孩帶回來,從石牆那端……所以,我留在這裡的軀體癱軟在床邊,也像死了一般。那裡有名女巫,猜到發生什麼事,把我帶回屋裡,放在床上。在家中,我有一隻小動物,在我還是男孩時,在柔克上與我為友,原本野生,後來自願前來找我,待在我身旁。一隻甌塔客。你知道這種動物嗎?我想北方沒有。」
雀鷹毫無睡意,緊繃情緒依然存留體內。他思考赤楊說的一切,還有兩人午後談論的內容。他看見赤楊站在花椰菜田邊小徑,唸著召喚山羊的咒語,山羊對那些毫無力量的文字高傲而不屑一顧。他憶起自己曾如何念誦雀鷹、澤鷹、灰鷹的真名,將鷹群自天空招下,一團飛羽,以鐵爪攀抓他手臂,盯視,眼露憤怒、金色的眼……他再也無法如此。他可以誇耀,將房子稱為鷹巢,但他沒有翅膀。
赤楊在石凳上坐下。他記得這件事,也記得有些大約十五歲的年輕男孩在進出大門時,好奇地看著他,但在之後好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他只憶起和*圖*書片段。
霍漢默漢!
「我漸漸愛上她。」赤楊說。一提到百合,赤楊聲音逐漸改變,退去遲疑語調,愈趨急切,更富音韻。
赤楊正想,他永遠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的主人,卻沒說出口。
赤楊低頭看著緊握的雙手。
形意師傅在小徑上迎接兩人,外表與在房內時別無二樣。他與守門師傅交談一會兒,之後赤楊跟隨他進入心成林。
「是的。他說,或許我妻子跟我不知該如何分離,只知如何結合,因此這非我一人的作為,或許該是我們兩人的,因為我們相互吸引,像水銀一樣。但召喚師傅不同意,說只有偉大法力能如此違背世上至律,因我過去的師傅塘鵝也越過牆,碰觸到我,召喚師傅便說,也許塘鵝在生時隱藏或偽裝了擁有的法力,但如今則完全暴露呈現。」
「我相信這點。」
妻子、女兒、繼子……法師沒有家人。像赤楊這類平凡術士可以自行決定是否結婚,但擁有真正法力的男子都禁慾。赤楊可以輕易想像眼前男子騎乘龍背,但身為丈夫、父親,則是另一回事。他實在辦不到。他繼續試問:「您……夫人……她現在正與她兒子同住,是嗎?」
「因此我的哀痛也同樣深沉。」
雀鷹以宛如致敬的神情看赤楊,回答時的小心翼翼亦讓他倍感殊榮。「這個嘛……」雀鷹緩緩說道,「有些激|情在厄運或死亡中,達到鼎盛春天,而正因在最美一刻終結,因此樂師歌頌、詩人吟詠,一份逃離年月消磨的愛情。那就是少王與葉芙阮的愛,也是你的愛。哈芮,它雖不比莫瑞德的愛情偉大,但他的難道就超越了你的?」
醒後,赤楊進食少許,藥草師傅很快又端來一壺微溫、淡味的草藥茶,點起散發泥土香氣的煙霧,以語調平板的唸誦、手的碰觸,讓赤楊歇息。
兩人坐在門前長凳,望著太陽落下。雀鷹拿出一只瓶子與兩只厚實的泛綠寬口玻璃杯。「我妻的兒子釀的酒,」雀鷹說,「從中谷橡木農莊來的。七年前的酒,年份很好。」火亮色紅酒暖遍赤楊身子。太陽沉靜、清晰地落下,風止息,果園鳥兒唱出一日終曲。
漫長數哩路後,他趕上一輛牛車。他大老遠就看到牛車,裹在塵埃中,一團淺灰中的一團黑。牛車吱吱嘎嘎前進,由一對烏龜般年老、皺縮、木然的矮小牛隻拖拉。他向貌似那對牛的車夫打個招呼,車夫一語不發,只是眨眨眼。
「聽見陌生人呼喊自己的真名,真可怕。」赤楊說,「被亡者呼喚亦是可怖。」
那天,在赤楊建議下,兩人修補圍牆。走在山羊牧地柵欄邊,雀鷹在裡,赤楊在外,只要發現有塊欄板顯現腐爛徵兆,或是綁繩扯鬆的跡象,赤楊便會將手滑過木板,用大拇指壓著,用手扯著、順著、緊握,從喉頭及胸口發出一連串半清晰的唸誦,神情放鬆而專注。
「也許痛苦的虛影亦是痛苦。」藥草師傅說,「位於那片大地上的高山,名字正是『苦楚』。」
「那裡沒有情人。」
赤楊遲疑片刻。「我想過可能是這樣,但這麼想,好像顯得很……忝不知恥。我們相愛的程度勝過言語,但我們的愛比前人的更為強烈嗎?難道比莫瑞德與葉芙阮的愛更深?」
召喚師傅走到牆邊,雙手覆蓋。
「是的,他在那裡贏得他的王國,我卻在那兒留下我的。所以別以任何頭銜稱呼我。你可以隨意稱我為鷹,或雀鷹。我該如何稱呼你?」
赤楊垂頭坐著,雙手緊握。
「但如果這份羈絆如此真誠,有什麼能打破?」
食物、飲水、樹蔭與安坐,顯然舒緩了不適,但赤楊依然顯得心力交瘁,某種沉倦哀傷滿溢臉龐。
雀鷹端坐,手放在入睡者的手臂上。自己如何去到石牆邊?已再無前去的力量,無法找到方向。如同前晚,赤楊的夢境或幻界、赤楊旅行的靈魂,將他帶領到黑暗之地的邊界。
「你們碰觸了?」
沉浸在工作中的赤楊,沒詢問雀鷹意指什麼。
「召喚她來。」
赤楊覺得這是不公平的指控,說:「我曾試著抗拒,大人,我試過了,但他們人數眾多……而百合是其中之一……他們正在受苦,對我呼喚。」
「這件事毋須提起。」召喚師傅說。
「你看來很累。你從多遠的地方來的?」
「啊。」平和語調,平和一瞥。「形意師傅好嗎?」
眾人對形意師傅簡述問題時,赤楊可以感到他們對此人的敬重,以及因他到來而安心。
「玫芙蕊!」召喚師傅喚道,以渾厚嗓音念誦出幾個太古語詞。
召喚師傅身材如此高大壯碩,加上皮膚黝黑,令赤楊看他時,便聯想到一頭熊。
良久後,赤楊說:「我們曾共享極大的欣悅。」
兩人來到一間窩在小山谷裡的小屋,或許該說是一間大茅舍。四周糾結蔓生金縷梅及金雀花,屋頂上站著一頭山羊,附近一群毛色黑白夾雜的母雞咯咯叫。一隻慵懶小母牧羊犬站起身打算吠叫,想了想後改變主意,轉而搖搖尾巴。
雀鷹銳利凝視赤楊,彷彿所見事物不僅是身旁男子。一會兒後,他續道:「業師艾哈耳去世時,我妻與他同在,而他臨死前說道,變了,一切都變了。他看著牆的另一端。我不知道是從哪一端。
「你願不願意告訴我:她的碰觸是什麼樣?她的雙手溫暖嗎?她是冰冷的空氣、陰影,或是像活生生女人一般?請原諒我的問題。」
「不過,襪子腳跟上的大洞可能更難補。」雀鷹說。兩人繼續談了一會兒修補技藝,之後赤楊繼續說故事。
「那他們在那片大地上是什麼、做什麼?您去過那裡、跨越過那道牆,您曾經與他們同行、交談。告訴我!」
雀鷹語調中沒有畏懼,只有激烈狂喜。
「鷹爺,王后是誰?」石南大喊,「王后是誰?白南是王,王后是誰?」
雀鷹一驚而醒,自椅上半站起,昏亂半刻後,將手放回赤楊肩頭,略略抓緊,低道:「哈芮!離開,哈芮!」赤楊顫抖,放鬆,再度歎口氣,轉身俯趴,又毫無動靜。
赤楊很不情願地說:「要一隻小貓保衛一個人免受死者大軍的攻擊,是很大的要求。」
當晚深夜,赤楊畏懼地讓睡意征服,發現自己再度站在灰丘上,其餘人同在:藥草師傅是冰冷空氣中的一股溫暖,守門師傅一如星光虛幻、銀光閃閃,還有壯碩的召喚師傅,宛如黑熊,擁有黑暗的力量。
於是他疲累地爬上陡峭山路,邊走邊抬頭望著更為險峻的山坡,以及更為遙遠,像雲朵般籠罩島嶼的弓忒山頂。
「我不怕,」女孩說,「我經常拿他們的蛋去給阿石爸爸帶到市場賣。有一次她給我桃子。那個老太太給我的。阿石說是我偷摘的,可是我沒有。去吧。她不在那裡。她們都不在。」
「我想去她那裡,但無法越過牆,雙腿無法移動。我試著將她拉到身邊,她也想過來,也似乎過得來,但牆阻隔我們。我們無法越過牆。因此她靠向我,吻上我的嘴,說了我的名字。她說道:『放我自由!』
「她父親拒絕尋她,他說沒有這種流浪|女巫女兒。」
「如果是他造的,他就能斷得了。」召喚師傅說道。
形意師傅不在此處,來的只是個傳象、呈象。那是赤楊首度見識師傅展現偉大力量,而若非已經歷驚奇與恐懼,這必定讓赤楊惴惴不安。
「他叫什麼名字?」
蘑絲嚴肅地點點頭,抬頭看著赤楊,將一隻手滑入小貓身下,遞出小貓。赤楊僵硬地接過小貓。牠沒怒吼或抓咬,而是直接跑上赤楊手臂,窩入赤楊頸邊,藏在後頸鬆鬆綁起的髮束下。
一離開市場,寬廣街道引領他上山,經過巨碩瞭望塔,來到城門。兩頭栩栩如生的石龍守護門口,露出與他前臂般長的牙齒,石眼茫然望向城鎮和海灣。懶洋洋的守衛說,山路頂端左轉,便可抵達銳亞白。「繼續走,穿過鎮上,就會走到老法師之屋。」守衛道。
「您與他同行,大人。」
赤楊試圖轉身爬上山坡,遠離石牆,但雙腿陷入夢中常有的衰軟,無法支撐身體。他雙膝跪地,以免被拖至牆邊;雖然四周無人能幫助他,他仍大聲呼救,因此在恐懼中驚醒。
手勢雖無力量,卻喚醒他。門後陰影只是陰影,窗外星辰是地海的星辰,在映照的第一線曙光中愈發蒼白。
赤楊說,很快,無論白天夜晚,水手都躲著他,因為他會大喊出聲,悽慘驚叫吵醒水手,水手還認為他身纏詛咒,或體內有尸偶寄居。
老鼠、蚋蚊、羊……一頭褐白色,角蹄聰明,黃色大眼,毫無羞恥心的山羊,曾是恬哈弩寵物的西皮,去年冬天以高夀逝世……西皮去了哪兒?
「告訴我們,你第一次是如何去到石牆?」召喚師傅問。
赤楊看著雀鷹神情大變,封閉起來,變得如岩石般。
「是的,我又做了一次夢。」
然而,雀鷹試圖辨別小貓性別時,牠又吼又掙扎。「好吧,隨你高興。」雀鷹說,快速將手抽離危險範圍。「赤楊,牠要不是公的,就是母的,這點我很確定。」
果真如此。小貓咪顯然很高興遠離一家子狗、公貓、公雞,還有難以預料的石南,很努力展現自己是隻可靠又勤勉的貓咪,在家中巡邏,好抓老鼠。赤楊允許時,窩在他肩頭,藏在他頭髮下,他一躺下,便立刻呼嚕嚕地窩在他下巴底,準備入睡。赤楊徹夜沉睡,沒有任何能憶起的夢境,醒來時發現貓咪坐在胸口,恬靜地洗著耳朵。
「我也不認得。」一陣靜默後,雀鷹輕聲續道,彷彿不甚情願。「但我在那裡看到了索理安,在旱域。他甘冒危險前來尋我。看到他在那裡,我無比心痛。我告訴他,他可以跨越牆回去。」雀鷹臉色變得深沉、嚴肅。「我說了不當的話。在生者與亡者間,所有言談都不恰當,但我也曾摯愛他。」
赤楊走在雀鷹身邊,兩人交談。赤楊明白雀鷹必須以小農場生產的果物、雞蛋等作物交換大麥粉與小麥粉,屋裡燃燒的柴火是自森林耐心撿拾而來,而山羊不產奶意謂去年存放的乳酪得省吃儉用,他感到驚訝無比:地海大法師怎麼可能為生活如此操勞?難道人民都不尊崇他嗎?

「若他們實體接觸,形成某種連結,」藥草師傅對召喚師傅說,「或許正因為此,所以其餘亡者能去到他身邊,呼喚他,甚或碰觸他?」
這次他們並非站在朝向黑暗下傾的山地,而是在附近山坡,抬頭看著山頂。這一部分的牆順著山頂而建,牆甚矮,勉強過膝。寒星點點的夜空完全漆黑。
老人依稀覺得,只要想想,只要心意所至,便可知曉此人真名,一如過去曾是法師時。
「是離開柔克島後睡得最香甜的一次。感激您所賜予。也許這樣的安睡今晚會再次降臨,但如果沒有,我會在睡夢中大力掙扎、喊叫、驚醒,對附近的人是種負擔。如果您允許,我希望睡在室外。」
「我該怎麼做?」
不在旱域,不在黑暗之地。西皮死了,但不在那裡,而在自己所屬之地,在泥土裡,在陽光裡,在風裡,是河水自岩石流洩的一躍,是太陽的金黃眼睛。
兩隻黃色母羊的確正侵擾村子外圍一座包心菜田。赤楊複誦雀鷹教的咒文:
一會兒後,雀鷹接道:「告訴我,形意師傅給了什麼建議,還有他為何派你來找我。」
赤楊略微震驚,緩慢地長呼幾口氣,帶著沉鬱勇氣抬起頭。「還有誰更值得我信任、交託真名?」
「動物?」
「所以,也許差別不在語言。也許是因動物不會為善或為惡,依照天性而行。我們或許將動物作為視為有害或有益,但善與惡屬於我們,因為人類能選擇自身行為。龍很危險,沒錯;龍會危害,沒錯,但並不邪惡。龍就像動物一樣,及不上我們的道德標準——如果真要這麼說。也可能是超越了我們的標準。龍與我們的道德無關。
牆下的草……並未沿著山坡往下生長至昏暗的旱土。hetubook.com.com他對赤楊說過,那裡只有灰塵,只有岩石。他看到黑塵、黑岩、從未有河水流過的死寂河床。沒有生物,沒有鳥,沒有躲藏的田鼠,沒有小昆蟲閃耀嗡鳴,沒有那些太陽下的生物。只有死者,空虛眼神及沉默臉龐。
女子呆滯地點點頭。
「也許他還在找。」
「最大的逃了出去也許跑到了森林裡然後有動物殺死牠結果就不見了後來老爛伯,他跑來說他需要牧羊犬所以他兩隻都要帶去訓練然後阿姨就給了他小狗因為牠們會追雪花孵出來的小雞,而且牠們都在房子和家裡外面吃飯。」
明天得記得請赤楊修補綠水壺。
「他們不可能受苦。」召喚師傅說,「死亡終結一切痛苦。」
法師沉默傾聽,在赤楊說完後,良久沒有回應,然後召喚師傅問:「你曾想過,跨越那道牆意謂什麼嗎?」
「沒關係。我以前習慣了。如果能讓你安心講述,就當我是牧羊大人也行。繼續說吧。」
赤楊望著,靜默而滿意。
「你在柔克島上亦無安寧嗎?」
房子附近懸崖頂邊的矮石牆遮擋陽光,微涼陰影擾醒沉睡者。他邊打哆嗦邊坐起身,略微僵硬又迷惘地站起,髮間還雜著草籽。一看屋主忙著往井裡打水,把水桶拖進菜園,他立刻前去幫忙。
「要去老法師之屋。」車夫說。即便那是問題,已不需答案。旅人繼續前行。
「來啊。」女孩喚,但也停下腳步。他沿著小徑走到女孩身旁。「那裡。」女孩說。他看到一段距離外,懸崖邊緣有間木屋。
兩人緩慢前行。氣餒的陌生人察覺自己的速度無法勝過牛,一小時約僅走一哩路。
「師傅說是伊芮安。」
召喚師傅立即回答:「靈魂的旅程。」
「有人要養牠們嗎?」
「我會。」但雀鷹良久未發話。「我不喜歡回想那一切。」他揉揉頭,皺眉,「你看見了……你看到那些星辰,小小、吝嗇的星光,從不移動。沒有月亮,沒有日出……如果你走下山,會發現有道路。道路與城市。山頂上有野草,枯死的野草,但再往下就只剩灰塵與岩石。寸草不生。黑暗的城市。無數死者站在街上,或走在沒有目的的道路上。他們不說話,他們不碰觸。他們永遠不碰觸。」雀鷹語調低沉、乾澀,「在那裡,莫瑞德會與葉芙阮擦肩而過卻不回頭,葉芙阮也不會看著莫瑞德……那裡沒有重逢,哈芮,沒有羈絆。在那裡,母親不會擁抱孩子。」
「十哩,」車夫說,想了想後又道,「或十二哩。」一會兒後,又說:「至少。」
「但這是我的技藝。」
「但您為什麼留在這裡,大人?王一定會賦予您同等的榮耀……」
赤楊是女巫之子,出生於樂師之島——道恩島——的艾里尼鎮。
雀鷹語調低柔,卻充滿炙炎與力量,然後他身子後傾,半晌後帶著些許微笑說:「每座農場上的傻小子都會唱,每個夢想愛情的年輕少女都知道,但這不是柔克師傅熟知的事物。形意師傅或許在年少時便已知曉,我則是晚學。很晚,但還不算太晚。」他看著赤楊,眼中依然有著火花,挑戰:「你曾擁有。」
「但龍會說話。龍說真語,說創生語,其中沒有謊言,若說故事,便是令其成真!我們卻將龍稱為動物……
老婦點點頭,顯出寂寥神情,拍撫雀鷹曬黑的手。
「冒險,阿茲弗。」老藥草師傅答道。
赤楊心懷恐懼、甚至質疑地對召喚師傅鞠躬。藥草師傅是偉大法師,法藝與赤楊自身技藝略為相似,因此兩人心靈能相通,師傅的手更代表極大慈悲。然而,召喚師傅的法藝與肉體實物無關,而是針對靈魂、思想與意志、鬼魂,以及含意。此法藝詭譎危險,充滿危機與威脅,召喚師傅甚至能離開肉體,到石牆邊界,站在赤楊身旁。他為赤楊重新帶回黑暗與恐懼感。
雀鷹迷惘地眨眨眼,但石南了解。「喔!小貓咪!」她喊,「小灰生了四隻,結果我們還來不及阻止老黑就殺了一隻,但這裡還有兩三隻,現在小狗不在了,牠們每天晚上都跟阿姨還有必弟睡。咪|咪!咪|咪!咪|咪!你們在哪,咪|咪,咪|咪?」
「因為……」雀鷹開始說,但中途停止,被小徑上跳躍而來的奇異生物打斷。它全身包裹裙子、披肩,羽毛四散插在髮上,還穿著高統皮靴。「喔,鷹爺!喔,鷹爺!」它大喊。
「那麼,他依然是大法師!」赤楊當時帶著某種喜悅說道。黎白南王統治多年來,地海王國魔法中樞暨學院的柔克島上,智者未再指派任何大法師取代雀鷹。這點令所有身懷法藝的人大惑不解,也相當關切。
牆邊的草既短、又硬、又枯。沒有一絲風使之擺動或窸窣。
老女巫從貓咪身上尊貴地抬起手,明顯表示:這是你的了,不用客氣。
雀鷹說:「赤楊,繼續說。」因此赤楊繼續說故事。
守門師傅說:「赤楊似乎能當嚮導。他來尋求協助,或許正可協助我們。讓我們跟著一同進入他的幻界……到石牆邊,但不跨越。」
雀鷹在大壁爐中點起一小簇火,到蜜桃樹群與雞舍採集早餐。赤楊從懸崖頂上朝北而去的小徑返回,說天一亮就去散步。他面露累積經年的疲憊,雀鷹再次震懾於他的悲淒神色,與自己夢境所餘之深沉情緒相映。
赤楊又在樹下睡了一會兒,陽光穿過搖晃葉叢,照耀身上。主人也歇息一陣,但等赤楊甦醒,樹下已置一大籃金色李子,雀鷹正在牧地邊修補圍籬。赤楊前去幫忙,但工作已經完成,只是山羊也老早不見。
柔克大法師應當也會如此對貴婦介紹一名偉大法師,赤楊心中揣想。赤楊彎身鞠躬,老婦點了下頭,笑了兩聲。
老人接道:「『且舟行至當世諸多遠岸者』。沒錯,但那是在預言黎白南王的出現。」
「我站在山坡上。有道矮牆自坡頂朝山腳下延伸,如綿羊牧地間的一道隔牆。她站在山腳下,隔著牆面對我。那裡比較陰暗。」
「是的。」赤楊低聲答道。
赤楊遲疑一會兒,說:「我只知道行誼裡曾說……說法師到了甌司可島上的鐵若能宮,甌塔客試著警告法師,有個尸偶尾隨他身旁。他掙脫尸偶的掌控,但那小動物被尸偶抓到、殺死。」
半小時後,老人回來,來客已仰天躺平在蜜桃樹下的沁涼草地,沉沉入睡。
「我妻子百合便是名女巫。」
「但在冬天,她去世兩個月後,一個夢出現,她在夢裡。」
「不認得,大人。」
但如果能去那裡,或許百合也會在那裡,一如當初。也許能握住她的手,而法師會將她一同帶回;或者自己能跨越這麼低的圍牆,走向她。
「所以他必須抗拒。」召喚師傅瞥了赤楊一眼,說道。召喚師傅眼睛細小、眼神炙熱。
因此赤楊先開口,試圖打從心底說出真話——除此別無他法。
「我學到不能讓他們碰觸我。」赤楊低聲說。
赤楊開始朝山坡走去,非常輕鬆,毫不困難,即將抵達。
「她的能力與生俱來。她還年幼時,就能讓斷裂樹枝再度接回樹幹,別的小孩也會帶損壞玩具給她修補,但她父親看到她這麼做,就會打她雙手。她家族在鎮上頗有名望,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赤楊以平和溫柔的嗓音說道,「他們不願讓她與女巫來往,因為門第相當的家族不會接受這樣的新婦,所以她只能自學。而即便主動求教,鎮上女巫也不願與她有所牽扯,因為害怕她父親。爾後,一名富有男子前來求愛,就如我先前說的,大人,她很美麗,超過言詞所能描繪,而她父親告訴她,她必須結婚。當晚她便逃出家門,此後幾年獨自生活,在島上流浪,幾個女巫收留過她,但她靠自己的法藝自立更生。」
「道恩島不是個大島。」
雀鷹再次低下頭。「所以她聽說你的事,然後前來尋你。」
老人神情難以解讀,只說:「真意外。」
「那我必須去到他們之間。」召喚師傅說道。
羊群帶著機警的不屑凝視赤楊,略略離開。大喊及棍子逼著羊兒出了包心菜田,上小徑,而雀鷹等在那裡,從口袋裡拿出幾顆李子。靠著承諾、禮物、哄勸,他慢慢將這些逃犯帶回牧地。
「是的。」赤楊深吸一口氣。終於,他說:「也許兩人在那片黑暗大地上終於重逢,莫瑞德與葉芙阮。」
格得看著赤楊的嘴,雙唇上亦有一塊黑印。
「阿石,你小心點。」另一個男孩說道。
赤楊的聲音掙脫靜默,繼續說故事。
然後,記憶裡,陽光普照的房間完全消失,而他站在蒼灰山丘上,身旁站著柔克的召喚師傅,一名高大、寬肩、皮膚黝黑的男子,手握一根粗壯的紫杉巫杖,在昏暗裡閃閃發光。
雀鷹滿意地發現自己至少能做到這一步。跟巫師一樣行,他些許嘲諷地自語。
赤楊驚慌地看著雀鷹。「啊,我以為,或許,如果現在有辦法可以遠離……那地方……我可以回家,回道恩島。」一面說,一面對自己的話語喪失信心。
「反正我不會幫小貓起名字。」赤楊說道,「小貓像燭光,說滅就滅。如果命了名,到時會更哀慟。」
但鳥難道不會死嗎?
「雀鷹大人,」陌生人語音沙啞地問候,「大法師。」
「這是蘑絲,」雀鷹說,「是擁有極多技能的女巫,其中最棒的就是善良。」
「自那時起,的確出現改變……王端坐莫瑞德王座上,而且沒有柔克大法師。但不只這些,還有更多。我看到一名孩童召喚凱拉辛,至壽者,而凱拉辛來到她面前,稱她為女兒,像我一樣。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見到龍族出現在西方島嶼上空是什麼意思?王派了艘船到弓忒港,來找我們,請小女恬哈弩前去商談龍的事宜。人民畏懼古老約定已毀,龍族會像厄瑞亞拜與歐姆安霸對戰前一般,前來焚燒田野城鎮,而如今在生死邊界,一個靈魂拒絕真名束縛……我不瞭解。我知道的只是,改變,一切都在改變。」
老藥草師傅陪著赤楊在床邊坐下,安撫他一會兒,因他正不斷抖嗦、戰慄、啜泣。「我辦不到。」他不斷重複,但依然不知自己是對著法師或亡者說。
「夢境。」
「我知道將無法回頭。」
太陽刺目地照在海面上,眩惑視線,高聳天際與吹襲的海風令他暈眩。孩子變成在前方跳動的小影子。他停下腳步。
某些石塊已鬆動,甚至有幾塊掉落在乾枯草地。赤楊覺得應該撿起石塊,放回,修補石牆,但未這麼做。
「你認得這名字嗎?」
爬坡走到牆邊會很困難,赤楊心想。牆以前都在下方。
小屋零散,小廣場遍地灰塵,一座噴泉噴落細長水柱。他筆直走向噴泉,一再掬水暢飲,又將頭伸到水柱下,用沁涼泉水搓洗頭髮,任水絲沿雙臂流下。他在噴泉邊坐了一會兒。兩個全身髒污的小男孩和一名小女孩,專注、靜靜打量他。
兩人結了婚,婚後第一年生活喜悅無比,之後半年亦是。
「跟我一起來。」老人說。兩人朝著內陸,行於小徑,沿著山羊牧地,穿過矮丘、半荒蕪的小塊農地與森林。對赤楊而言,弓忒看起來很荒僻,地形粗獷、肆意起伏,扎結崎嶇的大山永遠在上方皺眉、俯瞰。
雀鷹向東望去,看著因樹木密生而暗黑的弓忒山山坡。「秋天來臨時,我會去那裡,去森林裡散步。」
「啊。」一道銳利目光自斑白糾結眉毛下的深黑眼眸射出。「我想你在草地上好好地睡了場午覺。」
「我去跟阿姨說。」她說,起先只如耳語,最後以一聲大吼作結,衝回來時方向。
「如果他願跟隨我,你們願讓他走嗎?」陳述完後,形意師傅問道,接著轉向赤楊:「在心成林裡,你無須害怕夢境,而我們也無須害怕你的夢境。」
藥草師傅帶來安慰,更能賜予赤楊安睡。他煮了一壺草藥茶,要赤楊喝下,點起緩緩燃燒的草藥,散發松林裡深色泥土的氣味。師傅坐在附近,開始一段冗長、輕柔的唸誦。「我不能睡。」赤楊抗辯,感覺睡眠www.hetubook•com•com像黑暗潮汐席捲。藥草師傅溫暖的手覆蓋赤楊手背,予赤楊寧靜,令他毫無恐懼地進入安眠。只要治療師的手覆蓋他,或按著他的肩膀,便能讓他遠離黑暗的山坡和石牆。
「赤楊爺。」石南悄聲道,突然安靜,察覺赤楊存在。她後退一步,整個人縮成一團,看著自己的腳。
「我將之稱為知識,但也是一個迷團。我們與動物有何差異?語言嗎?所有動物都有溝通的方式,會說『來』、『小心』,還有很多事情,但不會說故事,不會說謊。我們會……
地海最好的豎琴出自道恩島,島上也有音樂學院,許多著名的歌謠行誼歌者皆生於此,或曾在此修習。然而,赤楊說道,艾里尼只是山中一個市集小鎮,並未浸溽在音樂中,而他母親百莓是名貧婦,只是還不至三餐不繼。她有個胎記,從右眉及右耳明顯延伸至肩上。許多有如此印記或怪異之處的男女都因而成為女巫或術士,一般人認為這是「天註定」。百莓修習咒法,也會操弄一般女巫之術,缺乏真正天賦,卻也有某種不凡能力,幾乎像魔法天賦般有用。她因而以此維生,盡其所能訓練兒子,也攢足錢送兒子去跟賦予真名的術士學藝。
蘑絲伸出行動自由的一隻手,握住雀鷹的手,動作中的溫柔感動赤楊內心深處。
「貝瑞。他服侍道恩島領主伊亞親王。」
那為什麼,那為什麼……
男子低聲道出通名:「赤楊。」
赤楊從柔克形意師傅那兒聽聞,將王從死境帶回,乘龍飛升而去的傳奇人物大法師雀鷹仍在人世,驚訝不已。形意師傅說,大法師依然健在,住在家鄉弓忒島。
「哈芮!」
雀鷹走到低矮門前,俯身探頭進屋。「阿姨,原來妳在那兒!我帶了客人來找妳。赤楊,來自道恩島的術法之子。法藝是修補,我可以保證,他在這方面可是大師,我剛看他修好恬娜的綠水壺,妳知道,就是我這個粗手粗腳老笨蛋,那天手一滑摔掉的那只壺。」
老人先前說話時,語調猶帶一絲冷硬,再度開口時已不復存:「有話晚點再說。你航行幾乎千哩遠,還爬了十五哩山路,而我妻女託我照顧這座菜園,我得為豆子、萵苣等蔬菜澆點水。你先歇會兒,我們可以趁傍晚較涼爽時再談,或等到涼爽的清晨也可以。如今,我很少會像過去般,認為凡事都緩不得。」
蘑絲顯出難過表情。身旁大張著口、表情癡呆的石南迷惘思索片刻後,大喊:「小狗!蘑絲阿姨,小狗!可是都沒了!」
「老人在。老阿鷹。」
雀鷹一語不發。
「他要你來找我,而我要你去找個該聽聽你的故事,並找出其中含意的人……我必須說,赤楊,我認為形意師傅心中仍認為我還是當年的我。他相信我只是躲在弓忒森林中,仍會在最危急時再度出現。」老人低頭,看著汗漬斑斑,修修補補的衣裝,灰濛濛的鞋,笑道:「神采飛揚地出現。」
赤楊成為一名修補師,然後成為收入中等的術士,魔法天賦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約三十歲時,他陪同豎琴師前往島上大城梅翁尼,擔任婚禮樂師。一名女子造訪下榻處,是名年輕女子,未受過任何女巫的訓練,但女子自稱具備魔法天賦,與赤楊一般,希望赤楊能教導她。女子的天賦更勝於他,雖對真言半字不曉,卻能只憑雙手動作及一首低聲喃唱的無詞歌調,修補破壺斷繩;她也曾接合人與牲畜的斷肢,這是赤楊自己從不敢嘗試的。
「那該誰去?」

「石南,黎白南王沒有王后。」
良久後,赤楊說:「我對您提過的豎琴師是我的好友,一陣子後,他看出來我有點不對勁,我告訴他,因為害怕有亡者的夢境而不敢入睡,他催促我、協助我搭船前往伊亞,去跟那裡的一位灰巫師詳談。」赤楊指的是一名在柔克學院受過訓的人。「那巫師一聽我的夢境,便要我一定得去柔克。」
赤楊沒問師傅不能把誰帶進屋裡。他知道。過去數晚,他幾乎毫未闔眼,睡下片刻,便在恐懼中驚醒,即便白天時睡著,也會在陽光遍灑的甲板上看見山坡灰草,在海浪波濤上看見石牆。醒時,夢境便殘留體內,伴隨圍繞,迷迷濛濛,他總能在風聲與海嘯間,隱約聽到呼喚他真名的聲音。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是睡是醒。痛苦、恐懼與疲憊讓他陷入瘋狂境地。
「這樣啊,那漫伯可得花點心思訓練了。」雀鷹半微笑地說道,「我很高興他能養小狗,但很遺憾狗兒不在了,因為我想跟妳借一隻,借一、兩晚。小狗會睡在妳床上,對不對,蘑絲?」
「師傅可曾說到,他認為是如何發生的嗎?」
「孩子出生前,一切都毫無異樣,」赤楊說,「但產期過了很久,孩子依然沒出生。產婆試圖以草藥和咒文催生,但彷彿孩子不願讓她生下,不願與她分開,不願降生在世界上。結果,孩子沒出世,也帶走了她。」
老人微微點頭回應。「來樹蔭下。」
雀鷹只說:「我想他不會。」他握著從蘑絲髮上摘下的羽毛,溫柔撫摸。「蘑絲阿姨,我又來請妳幫忙了。」
「謝謝。」他疲憊地起身。
「都沒有奶。」兩人回到屋裡時,雀鷹嘟囔道,「羊兒無所事事,光會找逃出圍籬的新法兒。養羊是自找苦吃……我學會的第一個咒文就是把漫遊的羊隻叫回。姨母教的。如今這咒文對我來說,就像對羊唱情歌一樣無用。我最好去看看是否跑去鰥夫家菜園了。你的巫術沒法把羊迷過來吧?」
路途遙遠,天氣炎熱,他不久便褪下兜帽,解下黑斗篷,僅著襯衫。他早先沒想到在城裡買點飲水或食物——或許太羞怯,畢竟他不習慣城市,也不善於和陌生人打交道。
雖然疲累、哀傷及敬畏妨礙赤楊敍述,他依然有道恩島人舌燦蓮花的天性,雖因恐故事過於冗長或贅述大法師早已知曉的事物,敍述稍有簡省,但雀鷹能清楚想像,憶起自己首次抵達智者之島的感受。
雀鷹如同行間談論專業般殷切點頭聆聽,問道:「你修補過玻璃嗎?」
雀鷹略帶憂傷地微笑。少時,說:「原來如此,但我想他讓你來不只為了說這些。」
赤楊的手自水壺移開,像綻放的花朵外苞般開展。水壺完整地站在橡木桌上。
「哈芮,你當時身陷生死邊緣。」格得亦柔聲說道。
「我沒有如此技藝,大人。」赤楊辯駁。眾師傅言及的內容令他如此害怕,引出他的憤怒回應。
「你可以這麼做,但我想這方法不聰明。」
關於父親,赤楊隻字未提,對他一無所知。百莓從未提起。女巫很少禁慾,但也很少與任何男子維持比露水姻緣更親密的關係,與男子結婚更是少之又少。較常見的是兩名女巫共度一生,人稱此為「巫婚」或「女誓」。因此,女巫之子會有一或兩名母親,但沒有父親。這點毋須多言,雀鷹也未追問,卻詢問起赤楊的受訓過程。
「我告訴你的是一件少人知曉的事。」形意師傅當時說道,「我認為你需要知道,我想你會為大法師保密。」
車夫緩緩搖頭,良久才說:「沒有。」一會兒又道:「前面沒有。」
道恩島位於伊亞海南端,離遭海浪淹沒的索利亞不遠。那裡曾是地海的古老心臟地帶,當黑弗諾島上只有相互爭鬥的土著,而弓忒只是任野熊統治的荒野時,彼處島嶼便已有邦國與城鎮、王及巫師。在伊亞、艾比亞、英拉德島或道恩島出生的人,即便只是挖溝人之女或女巫之子,都自詡為古法師後裔,與黑暗年代為葉芙阮后而死的武士系出同源。他們彬彬有禮,偶爾摻雜過度高傲,擁有寬大坦蕩的胸懷與言談,凌駕平庸俗事與詞藻之上,但也因此廣受商賈懷疑。「像沒繫線的風箏。」黑弗諾富商如此形容彼處人民,卻也不敢讓系出英拉德一族的黎白南王聽到如此想法。
雀鷹低頭,沉靜前行片刻。「赤楊,她怎麼知道自己有天賦?」
「你以真名呼喚妻子時,她不是對你說,那已經不再是我的真名了……?」
雀鷹原本凝視西方海灣,聞言自遠處回神:「不,她在黑弗諾,在王那兒。」
雀鷹如今完全清醒,坐著,看西向窗戶一塊灰白,滿布星辰。
赤楊抗議,但雀鷹道:「反正我大半個夜裡經常也是醒著。」當晚,客人躺在大房間角落的矮床上,主人坐在身邊,看著火光打盹兒。
「但我妻子握住了我的手。」赤楊說,無法再次提起百合吻了他的唇。「我感受到她的碰觸。」
「她呼喚我。我聽見她喚我的名字,我朝她走去。我知道她已經死了,我在夢裡明白這點,但還是喜悅地前去。我看不清楚她的身影,所以我朝她走去,好看看她,好跟她在一起,而她伸手越過圍牆,那道只及我胸口的牆。我以為孩子會跟她在一起,但沒有。她對我伸出雙手,我也朝她伸出雙手,握住她的。」
「啊。」平和語調,卻伴隨銳利一瞥。
「這算是某種治癒術,」雀鷹說,「是種不小的天賦,也非輕易可得的法藝。」
「怎麼可能?」
雀鷹沉吟一會兒。「我還住柔克時,看法可能與召喚師傅相同。當時我未曾見識任何力量可能比我們所謂的法術更強大,我當時以為,連大地太古力都無法超越……如果你遇見的召喚師傅是我所想的那人,那他還稚幼時,便已來柔克。我的老友,易飛墟島的費蕖,將他送來學院研習,而他也從未離開學院。這正是他與形意師傅阿茲弗不同之處。阿茲弗從戰士之子成長為戰士,一直居處在男女之間,活在豐富的人生中。學院圍牆阻隔的世事,他曾以血肉領會。他知道男女相愛、做|愛、結婚……我這十五年來,一直住在學院圍牆外,因此認為阿茲弗的解讀可能較佳。你與妻子之間的羈絆,比生死分隔更為強烈。」
「不,」形意師傅說道,「他絕不是法師了。」
雀鷹躺在屋裡面西小凹室中。這裡還是歐吉安的家,他還是歐吉安的學徒時,年幼的他便睡在那裡。恬哈弩成了他女兒後,過去十五年來,那兒成了她的臥榻。如今恬哈弩和恬娜均不在家中,獨自躺在唯一房間中黑暗角落裡,他跟恬娜的床上時,格外孤寂,因此他開始睡在凹室。他喜歡這張直接位於窗下,自厚木牆延伸出來的小榻,在那裡睡得很好。今晚卻非如此。
「但是……」赤楊不知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氣憤。
「師傅對我說:『代我向大人致上我的摯愛與崇敬,告訴大人:希望我們能像過去一般,同行於心成林間。』」
聲音停止呼喚,聚集牆邊的身影也消失。那些身影走回黑暗,逐漸遠離時,赤楊聽見遙遠的窸窣,與某種啜泣般的聲音。
「我們必須一再選擇。我正在想,女巫經常有個伴侶,有隻馴獸。我阿姨有隻從來不吠的老狗,她叫牠『前行』;我第一次去柔克島時,大法師倪摩爾有隻烏鴉,形影不離;而我想到一位年輕女子,她總是帶著一隻龍蜥蜴,赫瑞蜥,作為手環。最後,我想到我的甌塔客。我想,如果赤楊需要碰觸的溫暖,以留在牆這邊,那動物為何不可?動物看得到生命,而非死亡,也許一隻狗或貓會跟柔克師傅一樣行……」
兩人再度坐在陰影下,雀鷹說:「形意師傅不是北方人,是卡耳格人。像我妻一樣。他是卡瑞構島戰士,是我認識的人中唯一從那片大陸來到柔克的人。卡耳格人沒有巫師,他們不信任任何巫術,但比我們保留了更多大地太古力的知識。形意師傅阿茲弗還年輕時,聽說某些心成林的傳言,察覺到所有大地的力量中心必定在那裡。於是他離開他的神祗和母語,來到柔克。他站在柔克門口,說道:『教導我如何住在森林裡!』而我們開始教導他,直到他開始教導我們……於是他成為形意師傅。他不是個溫柔男子,但很值得信任。」
「把他們擋在外面,」赤楊哀求,「讓我進去,可憐可憐我,放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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