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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開始工作，雪愈下愈大，雪花不停地飄落，爸爸在雪中走動，心情愈來愈激動。他知道警方已訊問了左鄰右舍，但他不禁自問：有沒有人問起我失蹤時哈維先生在哪裡？有沒有人在玉米田裡看到他？

「這是什麼？」爸爸問道。

哈維先生敲敲白色小屋的門，一個女人出來開門，屋內飄來迷迭香與羊肉的香味，香味飄上我的天堂，哈維先生也聞到了味道，他從門口看到有個男人站在屋後。

「先生，您好，」斐納更太太說：「有東西要丟嗎？」

聖誕節前兩天，我看到哈維先生讀一本有關非洲馬利共和國的書。他讀到當地班巴拉人用衣物和繩索蓋房子，讀著讀著，他眼光忽然一閃，心中浮現一個念頭：他要像在玉米田中挖建地洞一樣再做些新的嘗試，這次他要蓋一座像在書中讀到的帳篷。打定主意之後他就出去買一些基本建材，準備花幾小時在後院裡搭一座帳篷。

「有啊，地球有張大圓嘴，但是沒有嘴唇。」爸爸說。

「我們把這些布蓋在帳篷上。」哈維先生說。他遞給爸爸一疊棉布，他的手背碰到爸爸的手指，爸爸忽然感到一股電流。

「我跟你去。」我說，爸爸曾告訴我附近有個廢棄的礦坑，礦坑崩落之後形成一個落水洞，我才管不了這麼多呢，我和所有小孩一樣都想看看地球怎麼吞東西。

「謝謝。」他僵硬地回答，好像喉頭梗著一個石塊。

「這是什麼？」爸爸又問了一次。

哈維先生四處走動，幾乎在挖土機之間迷失了方向。我出事後那天晚上，夜空一片黑藍，他站在空曠的工地裡，四周景物看得一清二楚。我特意站在他旁邊，我要知道他看到了什麼，也要跟著去他想去的地方。雪停了，颳起了冬風，他根據蓋房子的直覺，走到一個他覺得會是人造湖的地方，他站在那裡，再摸一次我的銀手鍊，他喜歡爸爸幫我刻上了名字的賓州石，我最喜歡的則是手鍊上的小腳踏車。他扯下賓州石放進口袋裡，然後把銀手鍊、和手鍊上剩下的小飾品丟進未來的人工湖。

「你知道些什麼，對不對？」爸爸說。

外面相當冷，但哈維先生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棉襯衫。他那年剛滿三十六歲，那一陣子他試著戴硬式隱形眼鏡，眼睛經常充滿血絲，包括爸爸在內的許多鄰居，都覺得哈維先生八成和*圖*書是酒喝多了。

「是的，東西在我車子後面。」哈維先生回答，他已經準備好一張二十美金的紙鈔。

走回車子的路上，哈維先生把手放進口袋，口袋裡擺著我的銀手鍊。他記不得何時脫下我手腕上的銀鍊子，也記不得什麼時候把鍊子放進新換上的長褲口袋裡。

這棟房子易手後，新屋主一直抱怨車庫地上的污點。仲介帶著客戶看房子時，總是告訴買主那是車子的油垢，其實那是我的血跡，血跡滲出哈維先生手上的布袋，滴在水泥地上，首度向大家揭露我的下落。

「沙蒙先生，」哈維先生說：「你失去了女兒，我真為你感到難過。」

等到他們完工時，帳篷已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花，雪花落在爸爸的襯衫上，在皮帶上方留下一道薄雪。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永遠不能和哈樂弟跑到雪地裡、永遠不能把琳西從雪橇上推下去、永遠不能教小弟在手掌心做雪球。我孤獨地站在鮮豔的天竺葵花叢中，雪花輕柔無辜地飄落人間，有如雪白的布帘。

「你車裡裝了什麼？一具屍體嗎？」斐納更太太開玩笑說。

「我聽得到妳的聲音，蘇西，」雖然聽不到任何回答，但他仍然對我說：「妳說些什麼呢？」

雖然沙蒙家的男人心臟不太好，但爸爸喜歡做些零碎雜活，手藝也相當不錯。他繞過綠色房子走到後院，看到哈維先生忙著豎起幾枝像橄欖球門柱的長棍子。爸爸比哈維先生高大，當他走進後院時，看起來頗有架勢，也比哈維先生能幹。他剛剛才在玻璃碎片中看到我的身影，現在還有點頭昏腦脹，我看著他穿過草坪，像高中生上學一樣慢吞吞地走向後院，中途只在哈維先生家的樹叢前停了一下，輕輕用手掌撫過樹叢。

你八成已經猜到我不是哈維先生手下的第一個犧牲者，我則過了一陣子才領悟到這一點。他知道要把我的屍體移出玉米田，也知道先看氣象，選擇雨雪轉強之際下手，這樣雨雪才會沖刷掉警方找尋的證據。但他不像警方以為的那麼小心，比方說，他忘了把我的手肘裝進布袋，除此之外，他拿了一個布袋裝血淋淋的屍塊，如果當時有人看到他拿著布袋，走在狹窄的樹叢之間，任何人都會覺得很奇怪，歐垂爾家和史泰德家的樹叢距離非常近，連喜歡躲在這裡的小孩都覺得www.hetubook.com.com有點窄，更別說是個大人。

這時哈維先生已經掩埋了玉米田裡的地洞，拿著裝著我屍塊的布袋離開現場。他經過我家附近，爸爸正站著和塔金夫婦說話，他繼續往前走，小心翼翼地穿過歐垂爾家和史泰德家，歐垂爾家的黃楊樹和史泰德家的秋麒麟幾乎碰在一起，哈維先生穿過濃密的樹葉，所經之處留下了我的氣味。憑著這股味道，吉伯特家的小狗才找得到我的手肘。但過了三天之後，雪水與冰霜沖淡了我的味道，連訓練有素的警犬也找不出蹤跡。哈維先生帶著我的屍塊回到家中，他進門，洗臉洗手，我已經在家裡等著他。

哈維先生在屋內穿上了一件厚厚的法藍絨襯衫，但當他走出來時，爸爸最先注意到的是他手上的一疊白棉布。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哈維先生察覺到爸爸顯然無意離開，於是問爸爸願不願意幫忙。

就這樣，我在天堂裡看著爸爸和謀殺我的凶手，一起搭蓋帳篷。

「好吧，請把保險箱搬過來，你需要幫忙嗎？」

爸爸對搭建帳篷所知有限。他知道把弧形片綁在分叉的長棍上，然後用小木棒在弧形片邊緣穿洞，把一邊搭成一個半弧形，他也知道接下來把木棒豎直，綁在橫桿上。哈維先生已經讀了講非洲部落的書，他知道該怎麼進行，爸爸聽了他的指示，所以才知道這些步驟。爸爸站在後院，心想鄰居說得沒錯：這個人果然奇怪。到目前為止，爸爸只想到這麼多。

事發之後，我一想到哈維先生時，此時的情景總是浮上心頭。他在泥濘的坑洞間走來走去，巨大的挖土機靜靜地停在工地裡，龐大的怪手在黑暗中顯得更可怕。

爸爸錯了。哈維先生進屋，上樓查看先前放在臥房的凶刀，凶刀還在床頭櫃的素描本上。床頭櫃擺著一本素描本，他經常半夜起來，把夢裡所見的圖形畫在素描本上。他查看紙袋裡面的凶刀，刀鋒上的血跡已經變成黑色，血跡令他想起自己在地洞裡做的好事。他記得曾讀過非洲某個部落的習俗，族人為新婚夫婦搭帳篷時，女人們會盡其所能地織出最漂亮的布疋，披在新人的帳篷上。

他開到落水洞時已經很晚了，他把保險箱放在車裡，直接走到斐納更家。斐納更夫婦住在落水洞附近，這裡的地屬於斐納更家，所以把舊家電和圖書丟到落水洞的人都必須付費，斐納更夫婦就以此維生。

爸爸振作起來，禮貌性地作出回覆。

爸爸和哈維先生把棉布蓋在弧形片上，順勢拉拉棉布，然後他們把剩下的棉布搭在橫桿上，棉布直直地垂下來，底端垂在地面上。

「回家吧，我幫不了你。」

各種不同的小狗出現在晚禱時刻，有些小狗一聞到感興趣的味道就抬頭張望，這樣的小狗最討我歡心。有時候味道很清楚，小狗一聞就知道是生牛肉，有時則很難馬上分辨出來，不管情況如何，小狗一定循著味道追蹤，直到找到東西才停下來，然後再決定該怎麼辦。狗兒就是這樣：牠們不會因為味道不好、或是目標太危險而放棄，牠們不斷搜尋，一心只想知道東西在哪裡，我也是如此。

在片片雪花中，我注意到爸爸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哈維先生的綠色小屋，他已經開始起疑。

哈維先生回應爸爸的注視，他盯著爸爸，但一句話也沒說。

「只長了一些霉吧。」

我遭到謀殺幾小時後，媽媽忙著打電話找我，爸爸則在家裡附近挨家挨戶探尋。

「這是個蓆墊帳篷。」

「傑克，」媽媽笑著說：「別鬧了，你知道我逮到這個孩子在外面對著金魚草喃喃自語嗎？」

這時輪到爸爸說話了，但他腦海中只有我的名字；他輕輕地說：「蘇西，」尾音有如蛇行的嘶嘶聲。

他摸摸鍊子，肉實的食指輕撫平滑的賓州石、芭蕾舞鞋、迷你頂針的小洞、以及小腳踏車上轉動的車輪。他開車直上202號公路，開了一段之後停在路肩，吃完早先準備的肝泥香腸三明治，吃完之後繼續開到城鎮南邊、正在施工的工業區。那個時代郊區通常沒有警衛，工地四下無人，他把車停在一個流動廁所旁邊，雖然知道自己不太可能被人發現，但若真的有人看到他，他就可以說他停車上廁所。

哈維先生停手，瞪了爸爸好一會兒，然後轉身繼續工作。

「好了，這樣就行了。」他說：「你何不趕緊回家呢？」

他走進浴室洗個熱水澡，郊區房子的浴室都大同小異，琳西、巴克利和我共用的浴室和哈維家的浴室也差不多。他洗得很慢，一點都不著急，內心充滿平靜。他關掉浴室的電燈，他覺得熱水洗去了我的氣息，突然又想起了我和-圖-書。他的耳際浮起我沉悶的叫喊聲，死亡的哀鳴真是動聽。他也想到我如同嬰兒般、從未受過陽光曝曬的細白肌膚，他的刀鋒輕輕帶過，劃下完美的一刀，想到這裡，他在熱水下全身顫抖，陣陣喜悅讓他的手臂和大腿起了雞皮疙瘩。他把我裝在一個上蠟的布袋裡，裡面還有地洞架子上的刮鬍膏、剃刀、詩集和血跡斑斑的凶刀。刮鬍膏等東西和我的膝蓋、手指、腳趾混在一起，他提醒自己等一下，趁著血跡變黏之前，把剃刀等東西拿出來，最起碼要把詩集和凶刀留下來。

哈維先生站在帳篷裡，心裡想著處女新娘將騎著駱駝來到部落。爸爸緩緩走近他身邊，他對著爸爸舉起了雙手。

「我們剛一起搭了帳篷，」哈維先生說：「鄰居都看見了，現在我們是朋友囉。」

她絕想不到謀殺這回事。她家雖小，卻很溫暖，先生不用出去工作，所以家裡隨時有人修東西。她先生對她很好，兒子也很聽話，小孩年紀還小，依然以為母親就是全世界。

摔破所有擺了船隻的玻璃瓶之後，爸爸看到哈維先生站在後院。

哈維先生咒罵了一聲，但過不久又開始吹口哨，沒有把車子停下來。

「這些要幹嘛？」爸爸問道，忽然間，他滿腦子都是我的影子。

哈維先生沒有笑，也沒有移動，他躲在新娘帳篷裡，把最後一張繡了姓名的棉布垂掛在地上。

一小時之後，帳篷的基本架構已經完工，這時哈維先生忽然一聲不響地走進屋裡，爸爸以為休息時間到了，哈維先生進屋去拿咖啡、或是泡壺茶。

「保險箱裡有東西嗎？」她問道。

「你知道一些事情。」爸爸說。

哈維先生笑了笑。我看著他露出笑容，一刻也不願移開我的眼光。

車內空氣冷冽而稀薄，我看到他呼吸的熱氣，真想壓壓自己已如石頭般冷硬的肺部。

我拚命地盯著爸爸眼前枯萎的天竺葵，我想如果我能讓天竺葵開花，爸爸就能得到答覆。在我的天堂裡，天竺葵開得非常茂盛，枝葉蜿蜒地長到與我的腰部齊高；人間的天竺葵卻毫無動靜。

「地球會把冰箱吞下去喔。」爸爸說，他邊說邊戴上我垂涎已久的皮手套，我知道大人都戴皮手套，小孩才戴連指手套，我想要副皮手套已經想了好久。（一九七三年的聖誕節，www.hetubook.com.com媽媽買了一副皮手套給我當聖誕澧物，琳西接收了這份禮物，但她知道手套原本是我的。有一天從學校回家途中，她把手套留在玉米田邊。琳西總是帶東西給我，她向來都是如此。）「地球有嘴巴嗎？」巴克利問道。

哈維先生把裝了我的屍塊的橘色布袋放進車裡，開車到離家八英哩的落水洞。直到最近為止，這一帶向來人跡罕至，堆滿了鐵路車軌和附近一家修車廠的雜物。一到十二月，有些電台不停地重複播放聖誕音樂，哈維先生轉到這個電台，在他那部巨大的廂型車裡一邊吹口哨，一邊恭喜自己。他覺得心滿意足，好像享用了蘋果派、起司漢堡、冰淇淋，和咖啡之後一樣高興。他作案愈來愈得心應手，技巧也愈來愈純熟，每次都出新招，連他自己也意想不到，每次犯案都像送給自己一個驚喜的禮物。

我記得曾和爸爸、巴克利來過這裡，我和巴克利坐在後座，兩個人合繫一條安全帶，巴克利緊緊地擠在我身旁，我們三人偷偷摸摸地從家裡開車過來。

接下來的幾年，斐納更夫婦陸續在報上讀到我的消息：少女失蹤，疑似遭到謀殺；鄰家小狗拾獲失蹤少女的手肘；十四歲少女在斯托弗茲玉米田遭到殺害；同齡少女請嚴加戒備；市政府同意重劃高中附近區域；被害少女之妹琳西．沙蒙代表全體學生致詞。他們絕對想不到那天晚上，一個孤獨中年人付了二十美金，請他們丟掉的灰色保險箱裡，躺著報上這個女孩的屍體。

因此，當我看著哈維先生把我的屍體帶到落水洞時，我不得不承認他很聰明。他把布袋放在金屬保險箱裡，我的遺骸被金屬團團包圍。

「車裡是我父親的舊保險箱，我終於把它載到這裡囉。」他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想把它丟掉，家裡早就沒有人記得保險箱的號碼了。」

外面開始下雪，這是我死後所下的第一場雪，爸爸也注意到這一點。

「什麼是蓆墊帳篷？」

他抄捷徑，穿過兩個新工業區的狹小車道，廂型車搖搖晃晃地前進，忽然碰到一個大坑洞。裝了屍塊的布袋放在後座的一個保險箱裡，保險箱受到震動，猛力地撞向車子後方，刮下一塊塑膠皮。「可惡，」

爸爸先問我們想不想看看電冰箱怎樣變不見。

「好啊，謝謝妳。」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