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半劍一鈴

作者:諸葛青雲
半劍一鈴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一章

第一章

蒙面書生緊走兩步,跪倒墓前,放聲大哭,哭聲先頗悽厲,繼轉委宛,終而寂然無聲,暈迷過去。
淡淡的三月天,杜鵑花紅遍了浙東括蒼山的綠雲谷,一年花事,九十春光,在這鶯老蝶忙的季節之中,騷人墨客,對景興懷,做上些經眼花飛,傷多酒困的詩詞之類,自然不足為怪。怪的是在綠雲谷中,對著嫣紅姹紫滿谷繁花,負手往來蹀躞的,並不是甚麼文人雅士,卻是一個羽衣星冠,五十來歲的道人。
歐陽雲飛倏然收勢,詫聲問道:「你還有甚麼話說?」
元修道氏自懷中取出一把慣用暗器「玄門智珠」,向六詔神君笑道:「誰先出這第一陣比鬥題目,本來並沒有甚麼大不了的關係!不過彼此在武林之中,均有聲望,免得將來被人嗤笑,那一方佔了便宜,所以只得一效兒童之舉!貧道中是一把玄門智珠,請万俟神君,隨意猜個單雙數字,以博這最先出題之權!」
天南三劍聞言一齊相顧點頭,暗暗讚佩這位混世魔王,雖然凶毒無倫,但畢竟不失武林中一派宗師身分,不讓人家留下半點話柄!
他最後一句話,說得聲色俱厲,蒙面書生如夢初醒,又仔細看看歐陽雲飛一眼,茫然說道:「你!你!可是叫公孫玉麼?」
卞靈筠以為自己師傅得勝,但忽聽六詔神君笑道:「万俟午早有自知之明,這場『飛花沒石』的比賽,我所發的白色杜鵑,一來沒石過深,未能恰到好處!二來右上角的花瓣,微有毀損!而三位道長所發,深淺一致,完整無缺,確實比我高明!等万俟午想出第二陣的比鬥方法,倘若再敗,我也不再要求甚麼代了心願的第二次賭鬥,就把殘生交代三位!」
道人微笑說道:「卞姑娘回覆令師,就說元修十年舊約未忘,請他大駕來此指教!」
這幾句話一出,把天南三劍元修元朗元真三位道長,一齊鎮住!因為明明知道這位六詔神君万俟午,雖然功力蓋世,但雙腿殘缺,要跟人比賽輕功,爭先攀登這百丈峭壁豈非癡人說夢!
歐陽雲飛奇詫地搖搖頭,暗忖:「這個人難道是個瘋子麼?」
正在又好奇,又緊張的注目旁觀之時,忽聽六詔神君叫她摘花,遂隨手摘了一朵白色社鵑的乍開蓓蕾。
正待轉身離去之時,眼前突見精光一閃,發自不遠處一個土堆之上,他不由好奇心大起,心想:是甚麼物體,會在秋陽照射下,有這等強大亮光?
蒙面書生說道:「我叫公孫玉,其實我已是垂死之人,知不知道我的名字,卻也無關緊要!走吧,我現在就帶你到一個石洞之中,傳授天南絕學。」
蒙面書生急忙叫道:「你等一等,我還有話說。」
六蹈神君點頭笑道:「這辦法確實公平,但第一陣不必拈鬮,我把最先出題之權,奉讓三位道長!」
他這聲色俱厲地一陣數說,把那蒙面書生搶白得連連搖頭,雙目瑩然欲淚,聲帶顫抖地說道:「我求求你別再吟下去,更千萬不可摸那方石碑,除這兩件事外,你作甚麼都行。」
疾走一陣,少年已到土堆之前,原來是座簡陋荒墳,墳頭上放著半截光亮閃耀的斷劍,在斷劍之旁,還有一枚帶刺的小小金鈴!
突然六詔神君,雙目一睜精光電射,朗然發話道:「這第二陣,是我万俟午生死關頭,我們比場輕功,看看誰先攀登面前這百丈峭壁之頂!」
六詔神君側目一看,元修元朗元真等天南三劍,摘的都是盛開杜鵑,不由把眉頭一皺,向卞靈筠叫道:「筠兒不要摘那蓓蕾,換朵開得大一點的!」
蒙面書生本是故意賣弄,聞言真氣一收,飄然下降,說道:「尊駕有甚麼話請說,若是在下能為你報仇之事,略盡棉薄,自當不會推辭,不過……」
話音方落,兩條人影宛如風颺飛絮,凌空飄墜!兩個與先來元修道長,衣著完全一致的清奇全真,相併而立,肩頭各有一口長劍,面向著這位六詔神君万俟午,均是微微含笑,單掌問訊。
蒙面書生緩緩站起身形,微闔雙目,口中喃喃祝道:「弟子仰仗恩師及兩位師叔在天之靈默佑,得以雪除師仇,逼死強敵,此生最大心願已了,但一塵師兄蹤跡不明,弟子又中人暗算,劇毒漸攻內腑,自知難免一死,天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脈,只怕從此要在江湖滅絕,還有……」
約莫半個時辰過去,谷中霧影漸散,只見一個身著白色長衫,年甫弱冠的少年,正自仰望雲天,負手往來蹀躞。
他以為自己這樣一問,對方定會解釋摸不得的理由,那知蒙面書生好似突然癡呆一般,兩隻明睜睜的眼睛閃射出懾人光芒,默默不答。
侍立在六詔神君軟床之前的白衣少女卞靈筠,看這幾位武林第一流的高手,把性命賭來賭去的,卻均神色怡然自若,覺得真是聞所未聞,有趣已極。
六詔神君知道後來的那位較為瘦削的元真道長,言詞犀利,口角向不饒人,自己志在報仇,不願和他鬥口,遂也抱拳還禮,含笑答道:「万俟午早知二位不會不來,才用言語相激,請出相會!武林中人,講究的是痛快淋漓,直接了當,今日之會,反正強存弱死,道長等貴師兄弟,還是三劍連環,鬥我一人?還是另行劃道比鬥?万俟午萬里遠來,常言道得好:『不是強龍不過江』三位道長請仔細酌量!」
歐陽雲飛本已對蒙面書生起了同情之心,但一聽他對自己這種抒發愁思,也要無理干涉,不禁勃然大怒,沉聲說道:「我對你一再忍讓,可並不是怕你,而是憐憫你,我方才摸那方石碑,你要阻止,現在吟哦兩句,略遣愁懷,你又來取鬧,請問閣下,這算何意?」
歐陽雲飛劍眉雙剔,暗忖:「這人好沒出息,我硬起來他就軟,我憐憫他,他反而亂發脾氣,天下之人,當真都是欺軟怕硬的麼?」
那當空射入的一線陽光,猶如曇花一現,瞬即隱沒,谷中又蒙上了一片幽黯的陰影,一陣山風吹來,吹拂起蒙面書生的寬大衣袂,顯得那麼孤獨,沮喪和憂傷!
縱是少年天悟神聰,他也猜不透這是怎麼一回事,他奇詫地俯身下去看那墓碑,但上面已生滿苔蘚,無法看清字跡,於是探手便待將那墓碑上的苔蘚除去——
四人各托一朵杜鵑花在手,元修道長面對丈許外的一片崖壁,向兩旁的元朗元真,說了聲:「師弟們!我們先行獻醜!」
天南三劍威震江湖,尤其是先來的元修道長,背後一柄長劍,公推武林第一!但這六詔神君万俟午,也是一位出類拔萃的超絕人物,就為了不服天南三劍的武林第一稱號,十年前在這括蒼山綠雲谷內,以一對奇形兵刃攝魂鈴,獨戰三劍,結果身受重傷,遁回六詔,中途並被五毒天魔落井下石,斷去雙腿,如今再回中原,約鬥三劍,元修知道善者不來,嚴禁元朗元真一齊赴約,預備拼此一身,了斷這場恩怨。
歐陽雲飛想不到這蒙面書生竟有這般超絕武功,心想:若能拜他為師多好,於是趕緊脫口叫道:「喂!你請回來,我也還有話說。」
只見一個身著白色儒衫,面罩黑巾之人,步履飄逸,翩然走來,邊走邊道:「那方碑石摸不得!」
蒙面書生禱祝既畢,再不猶疑,跨前一步,自寬大衣袖中伸出一隻滿纏白布的右手,逕向那墓碑上方抓去。
少年嘆息聲罷,看看一輪秋陽,已自當空照射下來,他「呀!」的一聲,匆匆向谷內掃了一眼。
驀然,只聽一聲悠長的嘆息,衝破霧影而出。
他倏然住口不再說下去,半晌之後,兩眼發直地注視那墓碑,又自低低說道:「這墓碑上塗劇毒,為免遺害後人,徒兒竟欲斗膽將其毀去,另立新碑,尚請三位老人家泉下英靈,恕徒兒驚擾之罪!」
床上之人,慢慢說道:「十年舊約,日夜縈懷,一旦能夠了卻心願,真是快事!但昔年我與天南三劍定約,怎會只有一位在此!元修道長,別來無恙!你還認得我這六詔狂客万俟午麼?」
天南三劍這才悟出,六詔神君可能業已練就輕功之中的無上神功「節節登高凌虛步法」!四人互相點頭照應,奮力搶登,六詔神君故意略為落後,等元修元朗元真先行縱起,然後哈哈一陣狂笑,右手鐵杖一點,人便凌空飛起六七丈高,等到勢將快盡之時,左手鐵杖隨意在崖壁之間,微一借力,人便又往上起。
蒙面書生行到歐陽雲飛身前丈許之處,停步不前,黑巾上只露出兩隻精芒四射的眼珠,盯住歐陽雲飛,仔細打量。
卞靈筠有些不信,縱過一看,三朵hetubook.com.com紅色杜鵑,果然一齊完整無缺的嵌入石壁,花蕊頂端,恰好與石壁平行,那朵白色杜鵑,卻深入半寸,右上角的一瓣花瓣,也已折斷一半。
他尚未吟完,那蒙面書生倏然全身顫抖,厲喝一聲:「住口!」
歐陽雲飛夫生傲骨,怎會就此屈服,身形微閃,依然昂首闊步,奪路而走。
蒙面書生此刻心中已平靜許多,應聲說道:「這墓中之人,是我受業恩師和兩位師叔。」
歐陽雲飛聽他有話要說,卻不料竟然伏地痛哭起來,微一怔神,黯然忖道:「看他臉上那未遭劇毒腐蝕之處,白|嫩細膩,分明是個俊美男子,想是面容被毀之後,所受刺|激過深,才變成如此,但那方石碑上,怎會蘊藏劇毒的呢?」
怪!真怪!
歐陽雲飛詫然問道:「這方碑石毫無異處,為甚麼摸它不得?」
歐陽雲飛看他手上傷勢頗重,似乎難用重力,遂急忙說道:「兄台手掌已被劇毒腐蝕,定感不便,毀碑之舉,就由在下代勞了吧!」
說話之間,從軟床上的一個革囊之內,挽出一顆用石灰醃著的新鮮人頭,元修道長閃眼看處,認得確是黑道之中,最為凶狠難惹的人物,五毒天魔!
二人身形一現,元修知道劫數難回,默然不語!元真卻暗自思忖,縱然傳聞是實,號稱武林寶的純陽真解,被你練成,但雙腿己廢,便能勉強施展,也定減去大半威力!何況自從當年結此強仇之後,師兄弟三人,也在刻苦用功,十年以來,把本門絕技,「無極氣功」業已練入化境,難道真就不敵於你?
万俟午微微一哂,冷然說道:「當初在這綠雲谷內,為爭天下第一的名頭,我一時好勝,自願獨鬥你們天南三劍,結果不敵,身受重傷,才在回轉六詔的途中,遇上強仇五毒天魔,斷去雙腿!如今我神功煉就,再履中原,一來追源溯本,要會會所有當初成全万俟午之人,二來借此機緣,創設六詔正教!五毒天魔的首級,業已在此,若叫我不見元朗元真兩位高人,豈不令我茹苦含辛的十年渴望成虛?江湖中傳言天南三劍,不但武功出眾,並還義氣如山,怎的今日為了區區万俟午一人,就忘卻了師兄弟情誼,放心讓道長獨自出面!」
蒙面書生把鋼牙咬得格格作響,全身也激動得不住顫抖,右手倏然舉起,向臉上一抹,取下蒙面黑巾,恨聲說道:「真是良言逆耳,眾生難度,蠢才你看!」
他茫然地仰望了一刻之後,緩緩收回了凝望在空際的目光,喃喃自語道:「歐陽雲飛呀,歐陽雲飛,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踏遍這人世間的隻草寸土,找到了她,又能說些甚麼來解釋呢?」
蒙面書生又道:「看你也會一些武功,是誰教你的?」
歐陽雲飛連連點頭,暗自忖道:「無怪他臉上觸到劇毒,定是他思念恩師師叔,悲傷過度,抱碑痛哭所致,唉!想來他兩隻手掌,也必同樣腐爛?」
低頭走回,偷眼一看,自己師傅正在皺眉深思,天南三劍的面上,卻已現出寬慰之色。
錯了!這雖是霜染草白,風侵葉黃的仲秋時光,但卻是在絕無人跡的深山幽谷。
他不等蒙面書生答話,便自飛起一腳,向墓碑踢去!
蒙面書生聞言臉上神色突變緊張,截斷歐陽雲飛話頭問道:「那道士現在那裏?快說!」
歐陽雲飛看到這蒙面書生的情景,知他定是遭受了甚麼重大變故或刺|激,才變得如此喜怒無常,想起自己一身的恩怨情仇,不禁喟然一嘆,隨口吟道:「人生仇恨誰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那自稱歐陽雲飛的少年失驚之下,倏地縮手,轉身喝道:「是誰!」
蒙面書生不等他說完,便冷笑一聲,說道:「你空負堂堂七尺之軀,既有血海深仇,不思報復,只會頹唐憂傷,未免太無骨氣!」
六詔神君万俟午,微笑答道:「万俟午向來一諾千金,決不更改,我已說過聽憑貴師兄弟劃道,當然奉陪,這種賭命之舉,確實新穎有趣,但不知既以三陣定輸贏,這出題之權,如何規定?」
突然,那蒙面書生竟悽厲地大笑道:「你不是公孫玉,你不是公孫玉,公孫玉早已死了!」說完,緩緩閉目垂頭,一言不發。
蒙面書生又緩緩將面中蒙好,喟然一嘆說道:「我叫你不要摸,你偏要摸,難道你願www.hetubook.com.com意使你的手,變成和我的臉一樣醜怪麼?」
蒙面書生搖頭苦笑說道:「你我年齡相若,千萬不可如此稱呼,而且我傳你武功,也有附帶條件,就是我們必須以兄弟相稱!」
歐陽雲飛長嘆一聲,搖頭說道:「在下身有血海深仇待復,仇人又極厲害……」
說完,兩隻寬大衣袖一擺,身形如白鶴沖天,拔起四五丈高,往那削立千仞的峰壁,攀援直上。
你一定以為這是何處大家庭園,深院鎖清秋的景色?
蒙面書生嘆息一聲,道:「若不是如此,我又怎會不讓你摸那方墓碑?」
說完,雙睛直視遠方,喃喃又道:「人生自古誰無死,死不足惜,亦不足懼,可是月前和她們分別之時,約定尊祭亡師以後,於中秋之夜在鄱陽湖畔相會,如今,唉!……」
那少年雖是愁聚雙眉,一臉憂色,但仍可看出他的權奇風骨和朗澈神儀,那兩隻星目,更是神光湛湛。
歐陽雲飛見他哭得如此悲淒,心中也自頗興感觸,他和聲問道:「這墓中埋葬的是你的至親?還是好友?」
左右輪換,兩隻寒鐵寶杖,在崖壁山石之上「丁丁」不絕,剎那之間,業已飛登峭壁,鐵杖才停,元修也已躍身而上,雙拳一抱含笑說道:「万俟神君,你好驚人的『節節登高凌虛步法』!這第二陣,愚師兄弟認敗服輸,我們且下谷去,商量怎樣開始第三場彼此真正的生死決鬥!」
歐陽雲飛見他又犯老毛病,不由微現慍色,冷冷答道:「他教完我練氣口訣就死了,你問他則甚?」
六詔神君分攜雙杖,突然自軟床之上,飄身而起,兩隻鐵杖,左右輪換點地,幾步便到了元修道長面前,含笑說道:「三位不必替万俟午擔心,我雙腿雖殘,有這巧匠打造的寒鐵寶杖,尚堪代步,我們就開始這第二陣如何?」
這時元朗元真也已到達,師兄弟神色凝重,互望一眼,一齊翻回綠雲谷中,仔細商量自己有出題權的第三陣比鬥,究竟怎樣安排,才是萬全之策!
元朗元真表面拗不過師兄,實際連夜疾趕,到得比元修還早,藏在了峭壁上的大堆藤蔓之內!
蒙面書生突然發出一陣悽厲笑聲說道:「好!好!自即日起我就傳你武功,必然在我未死之前,把一身所學,傾囊相授!」
但隨著那一聲長嘆之後,卻是一段冗長的沉寂,看不見半點人影,聽不到一絲聲息。
元修道長與師弟元朗元真,略一計議,轉身向六詔神君笑道:「這第一陣既然貧道等僥倖得權命題,要想向万俟神君,討教一手內家氣功,『飛花沒石』!」
六詔神君見天南三劍的疑詫神情,不禁微微一笑,從軟床橫頭,「噹噹」連聲,抽出一對短短鐵杖,在手中略一盤弄,鐵杖竟能伸縮,變成五尺長短!
六詔神君的長眉微一軒動,點頭笑道:「道長著實高明,『飛花沒石』並不艱難,難的是要石沒而花不碎,才算合格,這純粹是一種陰柔功力,我那敝帚自珍的純陽真解,自然不及道長們的看家絕學『無極氣功』,來得出色當行!但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這頭一陣,万俟午明知必敗,也不能不勉強一試,筠兒與我摘朵花來!」
說著,當先向綠雲谷北端走去,歐陽雲飛急步相隨,約有盞茶時分,已到達一所石洞之內。
歐陽雲飛也是天生傲骨,而且又是正忍受「失意」和「仇恨」等兩種情緒交相煎迫之人,一見蒙面書生這種神情,不覺有氣,大聲說道:「閣下鬼鬼祟祟,蒙面向人,到底是何用意?」
驀然,一縷白光電射而來,在他手還未觸及苔蘚時,先自擊在碑石之上,石屑紛飛,火光四濺!
到了近前,身形一現,是個嬌媚無倫的白衣少女,雲鬟拂額,縞袂臨風,看年齡頂多不過十八九歲。
語音方落,一聲裂帛脆響,他已撕下長衫後擺的一塊白綢,裹在右手之上,然後舉掌向墓碑頂端一壓一轉,又復向上一提,那方碑石便如黏在他手上一般,立自上中脫出!
錦裳一揭,人已坐起。想像中這万俟午,定然是個蒼老人物,或是獰惡魔頭!那知大謬不然,揭衾而起向元修道長,含笑發言之人,竟是個三十上下的英俊書生,隆準豐頤,相貌極好,就是雙眉太濃,帶有煞氣!但兩條大腿,不知被甚仇人,截去了三分之二,身上披著一件五和圖書色鮫鮹所織短衣,雖然面對元修道長,抱拳答話,人卻還在軟床之上,並未下地。
歐陽雲飛道:「是一個四十來歲的道士,他僅僅教給我一種吐納練氣口訣……」
六詔神君面色微變,他並不揚手發花,仍然坐在軟床上,將右掌一張,張口一吹,那朵白色杜鵑,電疾飛起,「奪」的一聲,打在天南三劍所發作品字形嵌在壁上三朵杜鵑花的正中,竟似還要嵌得深些,三紅一白,煞是好看!
誰聽說過沒有腿的人,還能在武林之中,一爭雄長!是怪不!
而這浙東括蒼山綠雲谷的景色,卻還只似孟秋,谷中野花也還在散發著行將凋謝的殘餘芳香。
三人的無極氣功,早已凝聚待用,同時將手一揚,三朵鮮紅的杜鵑花,慢悠悠,輕飄飄的,打向崖壁,到壁無聲,排成一個極整齊的「品」字形,嵌入石內!
歐陽雲飛道:「這麼說來,那墓碑上有著無比的劇毒了?那你為甚麼還要留它害人呢?」
蒙面書生一看之下,陡地雙目神光電射,衝口問道:「無極氣功!你是在那裏學的?」
白衣少女一見道人,垂手笑道:「元修道長,真個信人!家師六詔神君万俟午,已到谷外,命晚輩卞靈筠先來探視!」
「人」字尚未出口,不禁「哎呀!」一聲,驚駭得騰騰騰地連退幾步,雙目發直地瞪在那蒙面書生的臉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說著,一面往那方墓碑前走去,口中故意高聲吟道:「人生仇恨誰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一面高吟,一面搖頭晃腦,故意氣那蒙面書生,其實,他早已沒了那份吟哦心情。
卞靈筠口稱遵命,歛衽施禮,慢慢退出七八步去,才霍地轉身,肩頭微動,便如一條銀箭離弦一般,剎那之間,只剩下谷盡頭處,一點白影。
雙方距約三丈,卞靈筠纖手一擺,七女倏然止步,卞靈筠走到軟床之前,恭身稟道:「啟稟師尊,已到綠雲谷內約會之所,天南三劍中第一位元修道長,正候師尊答話!」
歐陽雲飛是何等聰慧之人,早從蒙面書生的行動及語氣中聽得出弦外之音,連忙說道:「你倘肯傳我武功,彼此便屬師徒,若有吩咐,作弟子的自應遵命。」
於是他再不動心,仍然冷冷說道:「我偏不依你,就是要吟,硬是要摸!」
略過片刻,方才白衣少女卞靈筠,所去之處,業已現出一群人來,不見奔馳縱躍,卻如流水行雲一般,來得極快!展眼之間,已可辨出是八個一樣裝束的白衣少女,其中四人各用香肩,抬著一具七寶軟床。床上枕裳俱全,滴翠流黃,龍鬚鳳翮,床上臥著一人,身上蓋著半幅吳綾,方才來與元修道長答話的卞靈筠,走在最前。
元修道長靜氣凝神,抱元守一,向万俟午哈哈笑道:「万俟神君!十年之前,在此一會之後,貧道即早知定有今日!聞得神君獲得武林寶籙純陽真解,並已全部貫通,故人有此大成,著實可賀!我們天南三劍,一人即三,三人即一,貧道背後長劍,到目前為止,尚敢狂言自詡為武林第一!你只要勝得半招,即可了卻天下無敵的多年心願,何必定欲找我那兩個師弟作甚?」
心中疑雲密佈,又復抬頭向那墓碑看去,只見蒙面書生伏地寂然,不禁大吃一驚,急忙為他一陣推拿,蒙面書生長嘆一聲,悠悠醒轉,竟連整條蒙面黑巾俱已哭濕。
元修道人,微微一嘆,自語說道:「這魔頭真是當今第一奇人!光拿他這女弟子來說,就極其端莊凝重,大方有禮,絲毫看不出一點左道旁門習氣!一身輕功,又那樣精純,看來今日一會,這括蒼山,可能就是我元修歸源結果之地!」
聽六詔神君業已發話叫陣,剛待應聲,元修道長已自含笑說道:「万俟神君!貧道等均在花甲以外,你也五十許人!方才既然說是今日之會,強存弱死,別無他途,則貧道倒有個新鮮別致的辦法在此,也不必像那些尋常武家,動手過招,貧道師兄弟連你一共四人,就各拿性命作為賭注,無論比鬥任何功力,以三陣為定,敗者自行了斷!万俟神君,你可敢應允?」
蒙面書生仰望雲天,緩緩搖頭,半晌過後雙眼中射出奇異光芒,突然注視歐陽雲飛問道:「你為何來到這括蒼山綠雲谷,方才聽你發出感嘆之聲,難道你心中也有甚麼難以解決之事麼?」
六詔和圖書神君仰天大笑道:「有趣!有趣!我們今天都成了最偉大的賭徒,從開始一直賭到生命了結!全依道長之言,我猜你掌內智珠,是個雙數!」
歐陽雲飛見那蒙面書生,竟然出口傷人,猛一回頭,沉聲喝道:「你敢罵……」
剛把長眉一皺,想用言語替兩位師弟開脫,把昔日深仇,完全攬在自己身上。但遠遠峭壁之上的大堆藤蔓之後,突然有人發話說道:「万俟午!天南三劍不是你所想的那等樣人!元朗天真一齊在此,你口氣如此狂妄,難道那得自所謂武林寶籙純陽真解中的幾手功夫,真就能驚天地、泣鬼神,壓倒各門各派的一切武學麼?」
蹀踱半天,順手摘下一朵杜鵑花,眼珠微轉,面上突然現出一種寬慰而帶著希望的神色!這時谷底盡頭,花光如海之中,一點白影,像流雲,像閃電,極其輕靈美妙的迅疾飛來!
歐陽雲飛見這蒙面書生當真有點古怪,方才還談得好好的,如今卻又突然奚落自己起來,不禁既羞且怒,大喝一聲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誰說我不思報復,要你多管閒事!」
元修還未答言,元真已自叫道:「自然要給弱者一點便宜,由前一陣比輸之人,出題再比以下一陣,最先一陣我們雙方拈鬮決定!」
歐陽雲飛聽得莫明其妙,忙把那方碑石放在一個低窪之處,用土掩好,看著蒙面書生猶豫半晌,緩緩問道!「師傅,你要到那裏去傳我的武功呀?」
肩頭斜插著一柄長劍,看器宇神情,分明是武林之中的一流高手!但雙眉緊皺,面帶重憂,顯有無窮心事!
歐陽雲飛的腦子中仍在翻騰著蒙面書生臉上,那幅慘不忍睹的模樣,一時竟忘了說話,半晌之後,才歉然滿懷地,油調說道:「你……你的臉,就是因靠在這方墓碑上,才潰爛如此的麼?」
六詔神君哈哈笑道:「元修道長真不愧武林中第一高人之稱,顧慮周詳,情理交融,面面俱到!万俟午是衷心佩服,件件依從,我們就是這樣一言為定!但這一次賭鬥中的第一陣出題之權,万俟午是誠心奉讓,三位道長既如此謙遜,我也無可如何,不知怎樣的憑天決斷?」
蒙面書生一見歐陽雲飛漸入彀中,心中暗自高興,故意哈哈狂笑道:「憑你這點能耐,想找厲害對頭,為父報仇,談何容易?你既嫌我多管閒事,我便管,只可惜你這父仇是一輩子報不成了!」
歐陽雲飛,璞玉渾金,未經世事,故也不懂這些江湖過節,毫不推辭地應聲笑道:「那麼,我就遵命叫你大哥好了,我叫歐陽雲飛,大哥你叫甚麼名字?」
元修道長微微笑道:「万俟神君盛意,愚師兄弟心領,我們還是最公平的憑天決斷!不過我們不是自己吹噓,彼此均是方今武林之中的頂尖人物,無論勝負誰屬,總有一方必須從此永謝人寰,所以貧道建議,在第一次賭鬥完畢,負者一方,尚未履行義務以前,應有權利再行出題賭鬥第二次,倘若得勝,可以要求第一次的勝方,遵守遺言代其了卻一樁塵世間的未了心願!万俟神君以為如何?」
蒙面書生雙目中滿現驚疑神色,說道:「怎麼,你剛才是用『無極氣功』,拔出碑石,難道自己又不知道麼?」
歐陽雲飛放下那方碑石,詫然問道:「甚麼是『無極氣功』?」
元修道長攤開一數,智珠卻只七粒,六詔神君啞然一笑說道:「万俟午出師不利,先輸一陣,元修道長智珠在握,請自命題。」
奇怪!是誰有這份雅興,在這清晨時光,到此人跡罕至的深山幽谷,是傷春?悲秋?抑是遣懷?
蒙面書生捷若飄風,一躍便到歐陽雲飛身前,瘋狂似地怒聲喝道:「你敢!站住!……」
蒼苔露冷,花徑風寒。
歐陽雲飛搖頭答道:「無極氣功這幾個字雖聽說過,但我自己卻不知其為何物。」
兩人旦夕相處,情感漸生,除了練功之外,幾乎無話不談。公孫玉就將當年万俟午浙東尋仇,「天南三劍」綠雲谷成仁取義,自己奉遺命及「半劍一鈴」信物,苦心尋覓「柔經」的情形概要述出……
那石洞甚是狹小,至多可容兩三人棲身,洞內鋪了一些乾草,上面放著公孫玉的一件行囊和一些乾糧,看樣子,他也來此不久。
旭日早昇,但谷外群峰插雲,非至午正,陽光不能射入,是以谷內仍是霧鎖雲封,一片茫茫。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