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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風雨

作者:嚴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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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他的眼睛緊緊的閉著,眉心也微蹙,睡夢中他仍然放不下什麼似的。那樣強壯,那樣生龍活虎的男孩子,竟折磨成這樣,那張似雕刻過的漂亮臉孔,也帶著一絲令人心軟的無奈。
他把小紙條握在掌心,似乎握住了嘉宜柔柔細緻的手,他們有相同的心意,他們都在愛,是吧!她還是愛著他的,他開始明白並相信。
「我怕——不方便,也怕嘉宜誤會。」葉堅笑了,神色十分不自然。
「聊天。」她隨口說。
他並沒有真正睡著,當那護士開門看他時他已醒了,他也聽見門外護士和嘉宜的對話,她——終於來了。
「但是你應該不在台北!」她盯著他,「你總不會是騙我出公差卻又留在家裏吧?」
她向經理請了半天事假,匆匆忙忙的離開公司。
「你說,你說!」她氣得全身發抖。
好半天,她才能勉強自己的心定下來。「你今天不必上班?」她問。
把花先插|進空著的花瓶裏,就站在床前沉默的凝視著他。
「打算?」他笑起來,「我們才剛結婚,是不是?最好能一年內有個孩子!」嘉宜眼前一黑,跌坐沙發上,等她睜開眼睛,葉堅已回到房裏並關上門。這可是葉堅的——真面目?
沒有稱呼,沒有署名,是她,肯定是她寫的,紙條上還有微微的溫暖,那是屬於她的,但是——請勿再這麼折磨自己!嘉宜,嘉宜,妳可知道,如果不折磨自己,不傷害自己,他會發瘋,他會發狂,他會死——情願報復在她身上——他怎麼忍心傷害她一絲一毫?他們倆竟不約而同有著同一樣的心意,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對方受折磨,上帝,事情怎麼是這樣呢?天下的愛情都是這麼痛苦、這麼不順利的?
「不必諷言諷語,不必單單打打,」嘉宜眼圈兒紅了。「我們都不是小孩子。」
「不,相信我,就算不是妳——我也預備在八月和葉堅結婚,這是不會改變的!」嘉宜深深吸一口氣,她寧願自己委屈些,她不要妹妹心中永遠不安。
「我為什麼要跟妳過不去?」他慢條斯理的。「無論如何我不會忘記,妳是我太太!」
嘉宜的心很冷,葉堅的心中早已有了成見,早已認定嘉宜對不起他,現在說什麼也沒用,也多餘。只是——她從來不知道他是這麼一個人,否則就算真和嘉穎決裂,就算一輩子不結婚,也不會毅然嫁給他。
嘉宜皺起眉頭,她總算聽出了苗頭。
「哦——」他拖長了聲音,「妳這麼說——是我虧待了妳,是不是?」
「是!我明白了!」葉堅點點頭,他真明白嗎?他又明白了些什麼呢?「我根本——對不起他!」
葉堅搖搖頭,很特別的笑起來。
「火藥味很重!」葉堅淡淡的,「她來做什麼?」
他靜靜的流了一陣眼淚,似乎,內心已平復下來,他才慢慢睜開眼睛。
「你能否認始終在防範我嗎?」她嚷起來,「你騙我出公差,然後監視我、跟縱我,你故意說去工地,讓我回娘家,你又大驚小怪的趕來,問我為什麼不回來,你——這麼做有什麼好處呢?你根本不當我是太太!」
忽然之間,他想起一件事,整個人猛然從床上翻滾,他吊著的鹽水、葡萄糖剛剛拿開,他依然軟弱,他支持不住自己的身體,跌落地上,他也不理會身上的疼痛,連撲帶爬的撲向窗邊,窗前樓下是醫院大門,他該可以看見離去的嘉宜,是不是?上帝不會那麼狠心的——
看來結婚以後她所努力的全無效果,她白費了力,自始至終葉堅不信任她。
「你的意思是為了履行義務才娶我?」她反感湧上來,語氣也變得更冷了。
「那就行了!」他說。
「但妳分明將所有的不滿都發洩在我身上!」他說。
「來了很久,看見妳從醫院出來。」嘉倫看葉堅一眼。
嘉宜沉默著注視他回房,並關上房門,他們夫婦之間似乎根本沒有話說。
有一剎那的沉默,然後他說:
離開台北該是他最好的選擇,是不是?高寧也許是清醒了,看透了,但願此去——他能開始另一種全然不同的新生活。
「妳呢?」他不答反問。
嘉穎皺著眉,姐姐才結婚三個多月啊,怎麼就變成這麼冷淡,她過的是怎樣的家庭生活,怎樣的婚姻生活?別管他,這個「他」,是她丈夫啊!
「嘉倫,你也來了。」嘉宜很高興,她一直喜歡這正直又善良的唯一弟弟。
「我——們本來就預備結婚!」她呆怔一下,怎麼全然不是她印象中的葉堅呢?
她是坦然的,問心無愧的,發生了這樣的事,她來看看高寧並不是過份的事情,「你提早回來了嗎?」
「別走,葉堅!」她冷硬的聲音拖住他。「既然這樣,你——什麼打算?」
「你看見她不在,當然是走了!」嘉宜沒有笑容。
「那麼,我的任何解釋你相信嗎?」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反問。
她的心中難道不是同樣痛苦?
「那——你站在這兒做什麼?你一直跟著我做什麼?」她不放鬆的,「你明明去了台中怎麼又回來了?」
葉堅一直微笑,卻——卻——上帝,人類怎麼是這樣難以了解?難以捉摸?人性——如此卑劣?
他們站在那兒等計程車,街角上慢慢走出一個人來,一個似乎已來了很久,似乎聽見他們說話的人。
「無所謂虧不虧待,各人心裏明白,」嘉宜的聲音哽住了,她是有說不出的委屈。
「是,我知道,」嘉宜完全沒有反應,「去金門——他也許是件好事。」
「很偉大,很令人感動,是不是?」他像在諷刺,「他為妳而這麼折磨自己,傷害自己!」
「哎!別誤會,我沒這麼說!」他冷冷一笑,「當然,妳還得去買花!」
剛才是有人在上面嗎?高寧嗎?她搖搖頭,是或不是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去看過他,已可以面對自己的內疚,她不是殘酷的人,她有感情,只是——她已是葉堅的太太。
「我要去台中,」他從袋裏拿出一張飛機票揚一揚。「三點鐘的飛機,明天才回來。」
「隨便說說,妳以為我有什麼意思?」他反問。
「很好,你終於承認了,很好,」她氣極反笑,「你不能忘懷高寧的事,你根本不能諒解一切,你——」
「我這兒太僻靜,下次要叫嘉倫陪妳來。」嘉宜關心的坐在妹妹的旁邊。
當房門輕輕關上時,病床上的高寧了變化,他微微移動了一下身體,緊閉著的眼角滴下一串水珠。
「啊——嘉穎!」門開處,看見了神色奇異的妹妹。「妳一個人來嗎?」
嘉宜的淚水奪眶而出,無聲無息的汩汩流著,是她辜負了他,是她背棄了他,然而——上帝知道,她是無可奈何,無可選擇。
「我沒看見什麼了,」他還是那種陰冷的笑容。「我又沒進病房,怎麼看得見什麼?」
「我今夜來只是為了這件事。」嘉穎的聲音很低、很頹喪,「姐姐,妳——快樂嗎?我是指結婚之後!」
「那倒不必!」他笑得好特別,「無論如何,妳總得陪著我一輩子!」
電子計算機上的數目在閃,閃得她頭昏眼花,完全沒有工作情緒。她不去醫院,是不是過於殘忍?高寧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子,她——她——眼圈兒紅了,她真是沒辦法再工作下去,她是人,不是機器,她——論如何,總該去看看高寧。
「葉堅,你——」她的心也冷了,他看來是——預謀著一切的,是不是?他看來完全沒有忘懷婚前的一段插曲,他看來是——報復。「我現在明白了,你一直沒有諒解高寧的事,你——報復!」
「真的!」嘉宜肯定的點頭,「我和高寧——並不適合!」
「我說的是實話,是良心話!」他認真起來,「而且——是絕對為妳好,為妳著想!」這樣的為她好,為她著想,她——怎麼接受呢?
「葉堅是個好丈夫,我會幸福的。」嘉宜勉強的笑著。「我和他已經有那麼多年的感情,我有信心。」
似乎好久好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間,她站在床前做什麼?她一定在流淚了,他清楚的感覺到,他也聽見她輕輕在吸鼻子,他也似乎聞到眼淚濕濕的味道,嘉宜在哭了——然後,有些紙的聲音,有寫字的聲音,然後她就離開了。高寧長長透一口氣,任那忍得太久太久的淚水沿著眼角流下來。他內心是善良的,而且他仍然愛她,他無法做出傷害她的報復行為,他只能傷害自己!
報復!葉堅竟是報復!高寧說報復,他卻只會傷自己,因為他心中有愛。
「我送妳出去!」嘉宜說。
嘉宜臉色微變,迅速的回頭望一望臥室那緊閉的門扉,葉堅,她的丈夫在裏面。
「是!」嘉穎竟是很柔順。「葉堅——不高興我來?」
「我沒有利用你,我不是那種人!」她哭了。事情怎麼會弄成這樣呢?
「你是什麼意思?」她沉著聲音。
「妳——麼看得出來的?」嘉宜反問,她無異是承認了。
「我想嘉宜明白,我已解釋清楚了。」葉堅說。
「我情願你報復在我身上,請勿再這麼折磨自己!」
嘉穎點點頭,逕自進來。「姐夫!」她看一眼葉堅,不很熱烈。
「我明白一切,十分明白!」嘉宜的語氣特別。
「我是在說真話,妳為什麼認為諷刺,單打呢?」他嘆一口氣,「做人真不容易!」
一輛計程車停在面前,他們相繼上車,嘉倫在前座。
「再曬我會昏倒,我要回家。」她硬硬的。
嘉宜去開門時看見葉堅意外的眼光,是誰呢?會在這個時候來這又遠又僻靜的地區。
她呆住了,這是一句什麼話?她是他太太,自然該陪他、伴他一輩子,他用這種口吻、這種語氣說出和*圖*書來,是不是有著其他的含意?
「我是回娘家!」她望著他。
「又給我一次機會回娘家?」她嘲弄的笑了。「讓我的軀殼和靈魂合而為一?」
「你不進去,誤會可能更大!」嘉倫是直腸直肚。
「改期今天下午去!」在嘉倫面前,葉堅說話很收斂。
「妳可以這麼講。」他一點也不在意,「事實上,妳跟我在一起,但妳的心並不在。」
「怎麼樣?後悔?」他笑起來。
站在館前路的行人道上,她楞楞的想了一陣,總不能這麼空手去看病。買一點食物?不,高寧大概還不能亂吃東西,他的胃現在一定弱得受不了任何刺|激。
「近來妳很不友善!」他說。
嘉宜心中的怒火直往上衝,這是叫惡人先告狀。
一個護士經過,很意外的看著她。
她變了臉,這話未免太嚴重。
走了一小段路,遇到一輛空計程車。
護士淡淡一笑,轉身去了。
「婚姻不是只有一種因素,」她不安的。「嘉穎,我們不要談這件事了。」
他以為她會狠下心腸,不會來看他,她不是能夠狠下心腸結婚嗎?早上大家都來看他,唯獨缺少了嘉宜,他的心已變成一片灰燼,她不肯來看他,甚至沒有一句話,她——真是狠心!
「站在這兒鬼鬼祟祟的是關心?」她得理不饒人,「我只不過去醫院看一看他的病,會——怎樣?」
全家都支持她——全家都知道她的不快樂。
她停下腳步抬起頭來,誰看她?高寧分明睡著了,根本不知道她來過,但——那方向,那高度似乎是高寧的病房,她只看見窗前人影一閃,什麼都沒有了!
「你——什麼意思?」她的聲音都抖起來,「你是存心跟我過不去的,是不是?」
再站一陣,她知道自己應該走了,她怕高寧隨時會醒過來,那就會窘迫得不知怎麼樣才好了。但是——這麼走似乎又好不放心,高寧做了一次這樣傻事難保他不做第二次,她——該怎麼勸勸他、幫幫他?
看見他,葉堅就開始不自然了,男性的直覺使他知道,嘉倫對他不只有成見,而且有敵意。
「你認為我嫁給你是逼不得已?你認為我嫁給你是利用你?」嘉宜對他已不再存任何希望。「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是這樣的人,你有這樣的心,我——」
「沒有看見我?我站在這兒更久!」葉堅自己先發制人。
汽車直駛回家,車廂中的三個人都沉默,直到下車的時候。
嘉宜含著淚悄悄的走進去。
「我是留在家裏!」他說:「如果不說出公差去台中,妳自然會留在家裏,但妳的心又回到妳父母的家,妳又擔心高寧的事,不如騙騙妳,讓妳好心安理得的回家住,我也不必留一個太太的軀殼在身邊!」
嘉穎卻更沉默了。她本來的脾氣就古怪,這麼一來誰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麼,打什麼主意。嘉宜是在辦公室接到嘉倫的電話,她只能歉然的嘆息,和無聲的祝福,這件事上她——實在不能再說什麼。
她漠然的望著他,一個這樣多疑的丈夫,一段這樣冰冷的婚姻,真是悲哀。「什麼時候你學會偷聽?」她問。
「姐姐,姐夫!」他打招呼,他的神情也很怪。
「妳一定要知道?」他陰森的笑了。
「我有什麼不滿?」嘉宜冷冷的問,「我為什麼要不滿?老實說,我已經習慣這屋子裏的冰冷,我根本不在乎!」
然後,她趕到仁愛路的宏恩醫院。
「那——又為什麼要娶我?」她忍無可忍的。
病房中只有他一個人,剛才——可是幻覺?嘉宜可是真正來過?忽然,他看見花瓶裏的幾朵百合花,心中一陣難以抑止的顫動,他努力撐持著坐起來,嘉宜真的來了,她還帶來了教堂裏愛用的百合花,只有她會想到百合花,只有她——啊!她真的來過!他伸手去輕觸花朵,就看見了那張壓在花瓶下面的小紙條。
無論如何,這件事總算結束了,是嗎?結束。
「哦!」護士推開門向裏面張望一下。
「姐姐,我——只是想告訴妳,我很後悔。」嘉穎垂下頭,一滴淚水在她的膝頭,「我做錯了!」
「你——全無人性,全無良心。」她臉色蒼白。
「我不下車了,」葉堅說,「我回吳興街的家拿隨身行李,明天回來,給你們帶太陽餅。」
「誰?——誰告訴你這些的?」她驚訝兼意外。
「其實根本不需要怎麼『做人』,也不必裝模作樣。」嘉宜說:「拿出一點真誠來,我會很感激你!」
「無論如何——有工作,妳還可以回家!」嘉穎說完就跳上車。「我們全體都支持妳!」
又縮回來,「高先生睡著了。」
手心的紙條鼓勵了他,因為那是實實在在的,他不會再折磨自己!
「我——沒有請假!」她一怔,為什麼這麼說?他可是另有含意、另有所指?
「不能這麼說,」他想一想,「和*圖*書妳是第一個得到我感情的女孩子,我該娶妳。」
「看那一個病人?」護士問。
怔一怔神,她的心莫名其妙的加快跳動,是葉堅,他不在台中,他就站在她面前,他的神色——怎麼那樣難看?冷得像噩夢中的女巫。
嘉宜從醫院出來,太陽耀花了她的眼睛,剛才在冷氣中已收斂的汗爭先恐後搶著出來,全身黏黏的很不好受。
「看見!」嘉倫淡淡的笑。「你跟著姐姐來的,不過——我以為認錯了人,姐姐說你昨天去了台中。」
那護士的神情,分明把她當成高寧的女朋友,女朋友就女朋友吧,她只放下花,站一站就離開。
「姐姐,妳真的不誤會?」嘉倫最關心的是姐姐,因為他了解姐姐的苦心與委屈。
「妳實在對我有成見,嘉宜!」他的眼光深沉,竟看不出真假,「我不能關心妳嗎?」
他看見了她,是她!他看見了她,她穿著白色衣裙,一如花瓶中的百合,她慢慢走出醫院,走在人行道上,太陽在她四周幻起一道光華,她看來竟是模模糊糊的不真實——唉!她原本就不屬於他!
「你自己心裏明白。」她望著他。
「我明白!」她說。
「妳錯了,是他——自暴自棄,」嘉宜只能這麼安慰妹妹,「他已是那麼大的人了。」
「很好啊!」嘉宜吃了一驚,難道妹妹已經看出了她和葉堅之間的不妥嗎?「為什麼這樣問?」
「聊高寧不辭而別?」他還是笑。
突然,她站住了腳,怎麼?她還想回轉?不——不是,她抬起頭來,朝著他病房這方向望過來。他下意識的一驚,退後兩步,他不能讓她知道剛才他是醒的,剛才他已知道她來,他真的不能讓她知道!
「誰?啊——你說高寧?」她呆怔一下,「我不知道,他睡著了,想來——大概沒有事!」
葉堅——看來已不是以前的葉堅!
「事實上,我的不滿妳在乎嗎?」他盯著她看。
「好,好!妳聽著,」他冷哼一聲。「是誰破壞了我的幸福,我也同樣的要破壞誰的幸福!」
當他知道她已站在門外時,他慌亂了,她來得太突然,他不知道該以怎樣的態度面對她。他心裏是恨的,恨自己也恨她,但他仍在愛,他矛盾極了,痛苦極了,他只有拚命的麻醉自己,折磨自己,他甚至想到死,死了之後豈不一了百了?她——她——門進來,他只能閉上眼睛,緊緊閉上眼睛。他不敢偷看,雖然他是那麼渴望看著她站在床前的模樣,可是他不敢睜開眼睛,他不知道面對面時將發生什麼事——一定會發生的,那可能炸得他們四分五裂,粉身碎骨,他不擔心自己,真的,現在他和死有什麼分別?他擔心的是她,她已是葉堅的太太!
「說得很冠冕堂皇。」她冷笑。
「對於自己可能受到的傷害,我不能不提高警覺!」他毫不在乎的說。
「是嗎?」他目不轉睛的盯著她,「我以為妳早上會跟嘉倫他們一起去!」
高寧可以說是為了她才弄成這個樣子的,她那麼內疚,怕一輩子也消除不了,只是——她永遠想不到,外表可以說冷漠堅強的他,感情上為什麼這麼脆弱?
「我送妳回去!」他立刻說,倒是很體貼,「反正飛機要三點鐘起飛。」
「嘉穎!」嘉宜叫,計程車疾駛而去。
嘉宜站定在那兒,葉堅若是挑起戰火,她沒有理由不應戰,葉堅最近的言行實在很過份。
他們再趕到他通化街的房子,發覺已退了租,再去部隊,接見他們的卻只是李振邦。高寧已於昨天下午遠赴金門前線,是他自己請求調去的。行前沒說過任何話,沒留下一個字,他就那麼沉默的離開了。
退回床上,他已經知道該怎麼做了,這會是最正確的決定,最正確的方向,至少——目前是這樣。
嘉穎吸吸鼻子,抬起頭。「妳真的預備和姐夫——結婚?」她怔怔的問。
「妳是說我沒有真誠?」他驚訝的,怎麼老實的葉堅也這麼會做戲呢?人是很可怕的!
「但是——妳為什麼不怪我?不罵我?」嘉穎不肯原諒自己。「表哥也是,我看見他那樣子——我真的想去死掉,這完全是我造成的。」
匆匆忙忙把那字條用花朵壓著,轉身悄悄的退出去。
「誰要傷害你?」她氣壞了,他的心眼兒竟是這麼小?
葉堅不出聲,只是冷笑望著她。
「你不能——含血噴人!」她忍無可忍的。「你想說什麼,你有什麼不滿,說吧,全說出來吧,我不在乎!」
高寧在醫院住了四天,當嘉倫和嘉穎再去看他時,他已悄然出院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皺眉。
「我明白,我明白!」嘉宜眼睛也紅了。「嘉宜,妳兇惡、蠻不講理只是外表,妳的內心比誰都善良,我真的明白,我怎能不明白自己的妹妹呢?」
對嘉穎,她顯得很親切,溫柔得多了。
「那麼,和-圖-書我是不是該接受你的好意?」她忍不住反擊,「是不是應該感激一輩子?」
「高寧,昨晚進來的!」嘉宜急忙說。
「我插好花就離開。」
「妳不答應!」他盯著他,「妳根本不想結婚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令妳改變主意,直到剛才嘉穎來,原來妳肯嫁給我是因為嘉穎!」
「妳原就是我未婚妻!」他這點理由十分牽強。
「我請了半天假,下午不必去!」她點點頭說。
「你——」她皺皺眉,心漸漸變成冷的、硬的,葉堅原來——城府如此之深,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
「沒——有的事,你們敏感,」嘉宜蒼白著臉,口裏直冒苦水。
嘉宜已經習慣了冷漠,習慣了不出聲,她只看葉堅一眼,過去關上電視機,預備去洗澡。
「嘉宜,千萬別亂說,」他搖搖頭,「我怎麼會報復呢?對自己的太太報復?」
收回向上看的視線再往前走,太陽底下她以為——看花了眼睛,可能嗎?站在那兒,神色木然陰冷的是葉堅?他不是去了台中?他不是今夜才回來?——
「表哥——走了!」嘉穎說。
「一定要人告訴我?我自己不能知道?」他那神色,真是看不出深淺。
嘉宜臉上有著輕微的變化,然後冷笑一聲。
他不置可否的淡淡一笑。
嘉宜已是葉堅的太太,如果她幸福,為什麼不放過她,也放過自己?愛也可以只是給予和成全,或者——成全她吧,為什麼不呢?他愛她!
「他總是這樣,別管他!」她說。
「不,我是罪魁禍首,」嘉穎搖頭,「爸爸、媽媽、哥哥都沒有說什麼,我看得出,他們心裏都認為我不對,姐姐,我的心實在很壞!」
高寧住的是二等雙人房,但很幸運的,另一張病床上沒有人,他躺在靠窗的那張床上,經過一夜休息、急救,他看來恢復了不少,只是頭髮凌亂,鬍鬚很青,很瘦,很憔悴,臉色是怪異的青白。
「哦——們有事要談吧?」葉堅站起來,不只冷淡而且顯得不耐煩。「我去臥室,嘉穎,妳請坐!」
早晨,當大家都去醫院看望高寧時,嘉宜獨自沉默著匆匆去上班,母親也沒有叫她一起去,她自己也明白,她是不便更不該去的!
「其實——我早就後悔了,」嘉穎靜靜的流淚,緩緩的訴說,像一條哀傷的小溪流水。「我實在不該那麼任性,那麼蠻不講理的破壞一切,我幾乎毀了表哥,我——幾乎毀了妳,我自己——又有什麼好處?我真的早就後悔了,我只是——不敢講出來。」
「我被利用了,妳還認為理所當然?」
嘉宜慢慢走回家,走上樓,打開大門,很意外的,葉堅已從臥室出來,通常的日子裏,這時候他已經應該上床睡覺了。
「別激動,嘉宜。」他又笑起來,「我一直很信任妳,也絕對尊重妳,甚至不過問妳買花去看以前的情人,我做得不對嗎?嗯?」
嘉宜呆住了,委屈——這兩個字嗎?誰想要委屈自己呢?有時候——很多事是無可奈何的!
他盯著她看,那眼光——令人忍不住後退。
「從你們結婚那天,表哥來到,姐夫明明在新娘房門外看著一切的發生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的走開,」嘉穎其實是很仔細的,「以後還有許多的事,不單是我,哥哥也看得出妳和姐夫有些不對。」
「不,嘉穎——」嘉宜抓住她的手,這個倔強、任性的妹妹竟會認錯、道歉,這——「不能怪妳的,妳千萬不要這麼想,無論如何——事情都過去了!」
打開皮包,拿出紙筆,她胡亂的寫上幾個字。「我情願你報復在我的身上,請勿再這麼折磨自己!」
「我知道妳一定會在這裏!」他說,語氣很特別,有些幸災樂禍,又似乎胸有成竹。
「我不明白,既然你一早就知道、就這麼想,你為什麼要跟我結婚?為什麼要娶一個沒有心的太太?」她問。
「當我走進這屋子時,我覺得冷寂,不像一個家,尤其是新婚夫妻的家,」嘉穎坦白的。「姐夫態度很怪,和以前完全不同!」
「葉堅。」她走向他。
「當然,當然!」他還是站在那兒,火紅的太陽對他全無作用似的。「人多也不方便!」
她明白一件事,他心中的誤會——或者說成見已深,他要怎麼想,她是無能為力的,唯一的方法是讓時間來證明一切吧!
嘉倫很為高寧慶幸,一個人要走出牛角尖是那麼困難的,尤其像高寧那麼固執、頑強的個性。他一直喜歡和敬佩高寧這表哥的,他希望高寧以後能找到幸福。
「妳為什麼突然又肯嫁給我的?」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沒有,沒有,」他笑,「妳高興怎麼都行,我這個人最民主,我尊重妳的意願!」
「你要我和-圖-書怎麼友善法?」她用他的語氣。
「你是什麼意思?」她沉聲問。
嘉倫轉頭看她一眼,又看葉堅一眼,終於不再出聲。無論如何,對方是姐夫,他也不能太過份。
過了一陣,再向窗下望去,她已失去蹤跡,她走了,她再也不會回頭了!只不過這一次她留下了一些東西,他手心緊握的紙條、花瓶裏的百合、還有——他知道,她仍然是愛他的!
嘉宜的結婚似乎令他完全崩潰了,如果當初她知道他會這樣,她——可能不會毅然的和葉堅結婚吧?而且葉堅——
葉堅不置可否的笑一笑,突然轉了話題。「他怎樣?沒問題了吧?」他問。
她走出病房,並輕輕關上了門。
她走到不遠的沅陵街,幾家花店都賣玫瑰、劍蘭、康乃馨,這些花太俗,太普通了,她要買一束能表達歉意的花。歉意——然後,她看見幾朵清新的百合,就是教堂裏常用的那種,她立刻就買了下來。
「嘉穎走了?」葉堅問得無聊。
「高寧的事你知道了吧?」嘉宜故作不覺察他的怪異,她的語氣很平淡。「總該去看看他,正好他卻睡著了!」
「是你太太你就能胡言亂語,不信任兼不尊重?」她的聲音提高了。
那麼——買一束花吧!
「沒有意思,是真話。」他聳聳肩,「妳自己明白。」
嘉倫,他是明白一切,了解一切的,是不是?而且——他是個很聰明的冷眼旁觀者。
上了樓,找到高寧的病房,站在門邊她又退縮了,她就這麼進去?高寧——高寧會不會原諒她?會不會恨她?會不會令她難堪?她——哎——該讓嘉倫陪她來的,有一個人在身邊,心裏不會這麼緊張。
「當然,我明白,我送妳回娘家!」他笑。「晚上或者你們還可以一起來看高寧。」
她知道他總有一天會好起來,也總有一天會忘掉她,忘掉他們之間的那段情,他會愛上另一個更好的女孩子,她誠心的祈求著,讓那一天快些來到吧!
「那就好,」嘉穎看看錶,「我回去了,媽媽不知道我來這兒!」
揮揮手,他去了。嘉宜看嘉倫一眼,心情突然沉重起來,她的婚姻並非想像中的那麼平穩、順利的。
嘉宜心中一動,開始懷疑,是不是葉堅根本沒去過台中?是不是葉堅昨夜到現在一直在旁邊偷偷的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是不是葉堅根本不信任她?是不是葉堅別有用心?
「什麼意思?」她沉下臉,「你以為我故意不跟他們一起來的?」
她輕輕嘆一口氣,她和葉堅的婚姻——是對是錯?誰能告訴她?
這就——夠了,是不是?他不能再執迷不悟,他不能再固執下去而造成三個人的終身遺憾,他是個男孩子,他一向能拿得起放得下,為什麼這次——不能?
「你也看見我買花?」她忍不住挺挺腰,「你還看見什麼?不必冷言冷語,你可以說出來。」
下班回家,葉堅竟比她還早到,這是意外的情形,不過,他是冷漠的,嘉宜也不說高寧的事。屬於他們的生活總是這麼一成不變,像機器操作一般的冰冷、規律。吃完晚飯,葉堅又在沙發一角開始他長時間的看報紙,嘉宜打開了沒有人要看的電視,她希望有一點聲音,否則她怕會發狂。
嘉宜搖搖頭,對葉堅,她可以說是越來越不了解,越來越沒有把握,也——有些害怕起來。
「很好!」他站起來往房裏走,「妳能明白實在很好,我一直在考慮,該怎麼樣讓妳明白,現在很好。」
「但是他愛妳,我知道妳也——愛他!」嘉穎說。
「也沒有人怪你。」她說。
走在人行道上,忽然覺得醫院樓上窗口有人在看她。
他竟是神色自若。
走出門外,走下樓梯,嘉穎站定在燈光見不到的暗處。「姐,妳不要—太委屈自己!」她說。
嘉宜看他一眼,不再說話。
他似笑非笑的扯一下嘴角,即使這麼大的太陽,他仍給人陰冷的感覺。
「我——站一站就走,我不吵醒他,」她如釋重負,睡著了,那豈不正好,她目的是看看他,他最好不知道,最好沒見到她。
「妳可以隨便罵,但是,我沒有背叛過妳。」他冷冷的說:「是誰先對不起誰?」
「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去看看表哥?」嘉倫問。
「妳要明白一件事,嘉宜,」他慢條斯理的說:「高寧今天的下場,並不是我葉堅害的!」
嘉穎望著她半晌,終於說:「希望是我們敏感,我們——都希望妳幸福。」
「妳雖然和我結婚,妳的心並不在這裏!」他說。眼中有一抹幽幽的、冷冷的光芒,陌生而又可怕。
「我想,就算我再努力也怕沒有用,是不是?」他說。
葉堅搖搖頭,再搖搖頭。
「我——明白了!」她說得很生硬,「我完全明白了!」
「做錯事的人誰會承認?如不是高寧,誰又知道美麗純潔的文嘉宜,會朝秦暮楚?」他尖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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