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要不要我帶點心回來？」文傑說走就走，他已站在門邊，一條舊牛仔褲，一雙短運動鞋，再加一件舊襯衫。
「沒有事，我——只想看看妳在做什麼！」文傑吸一口氣，老老實實的回答。他幾乎從來沒有這麼老實，這麼拘束過。
文佳想說什麼，忍了忍，終於沒說出來。她和凌風之間的事別人幫不了忙，她的倔強、驕傲的脾氣，也不允許別人來幫忙。
她停下來，很認真，很仔細的審視他，看了好半天，然後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我知道你不是真心發誓，但只要你不傷及我的感覺和思想，我不要求你跟我一樣！」她說。小女孩子怎能說出這樣的話呢？她才十八歲啊！
「很服氣！」他點點她的鼻尖，「只是妳祖母不許妳游泳，妳在那兒練的？天才？」
「之珮，妳說的雖是事實，可是我希望妳明白，」他的神色也認真起來。「我不能不重視我的事業，現在一切只是開始，所有的事都比較麻煩，我希望妳能諒解，我相信——以後會好些！」
不能，她絕不能接受這種待遇，程之珮是什麼人？她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文敖若再這麼執迷不悟，陽奉陰違，她寧願犧牲這六年的美滿婚姻，也要保全最低限度的自尊，她要做人啊！
臺大醫學院附近的那一段路上，似乎保持了最多臺北市原有風味。矮矮的灌木圍繞著不算高的紅磚大屋，安全島上又高又細的椰子樹，還有不顯擁擠的行人。可是，都市急劇改變，進步的腳步已漸漸推向它，在路口，一幢十分新穎、十分現代化的十層大樓已造好了。
「哎！還是嫂嫂最好！」文傑歡呼一聲，坐下來就吃。粗心的孩子，他可沒看到文佳的眼色，約會又怎樣？文敖的三十歲生日啊！
「叔叔回來了！」寶寶歡呼一聲。他的中文發音並不純正，英文發音也不正確。
她和寶寶都換了乾淨衣服，她穿了一套絲質連身大喇叭褲，一個孩子的媽媽，她看來仍那麼年輕，那麼秀逸。做好頭髮，化了淺淺的粧，她從樓上走下來，現在所要做的，是專心等文敖的歸來！
之珮一驚，嚇得幾乎出了一身冷汗。她怎能在孩子面前這麼失態？叫她怎麼解釋？自認超脫、瀟洒的程之珮今夜怎麼變得如此幼稚，如此可笑？嫉妒，真是有那麼巨大的可怕力量？能摧毀人的意志？能改變人的個性？
「不對，我明明看見窗前有人！」他說。心中泛起一陣奇異的情緒。
「北一女不太遠！妳要繞過總統府，公共汽車都得二十分鐘！」他叫起來。「妳喜歡走路？」
她又喘息又顫抖，這反應令文傑吃驚，他觸發了她的病？她有病嗎？他急忙幫著詩菱和奔進來的巧嬸關上窗戶，室內又恢復昏暗。
「原來就是大學生了，我還以為妳只高一！」他誇張的。
「文佳，妳的大明星來了！」文傑叫。除了稱文敖為哥哥外，文佳就得不到他的「優待」了，他說叫姐姐肉麻。
「這麼急急忙忙的又去那兒？」文佳在叫。
是的！他看來十分疲倦。以他的工作，照理說無論如何都不該疲倦的，可是他的臉、他的眼睛都顯得那麼疲乏，像做了一整日苦工——不，不是苦工，他似乎是勞心的人，他緩緩的把汽車轉入一條巷子，是仁愛路接近新生南路的地方。巷口並不顯眼，一幢十分古舊，可以說得上殘破的屋子屹立在昏暗中。這屋子似乎是個固執的老婦人說什麼也不肯換下她穿了幾十年的灰敗衣服。牆壁剝落，屋瓦歪斜，園子裏荒蕪著，去年颱風吹塌的圍牆，也只用稀疏的竹籬笆胡亂的擋住。文敖看一眼，汽車緩緩駛過，依稀看見園裏有個女孩子的身影。
「我難道不是生命的延續？」他仍在開玩笑。
之珮真遺憾，這個世界上美好的事情似乎無法永遠駐足，總要被一些折磨，一些阻攔插|進來，難道一帆風順不好？或是造物主要從這些折磨、阻攔中訓練得使人更堅強，更硬朗？
「是什麼？」他不解的。
「嫂嫂！」她招呼一聲，預備上樓。
「柏文傑從不說謊話！」他再揮揮手，大步而去。
文佳臉色一變，想上樓又不甘心，猶豫一下，終於坐著不動。凌風的來，不正是她所盼望的嗎？來了，表示凌風還有良心，否則——否則怎樣？不理他嗎？七年的感情說不理就不理？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
「生日快樂！」文傑也在叫。他把蛋糕放在桌上。
「再見，寶寶！」詩菱依依不捨的隨文傑出去。
對著滿桌子好菜，除了文傑和寶寶，兩個女孩子都沒有什麼食慾，各人都滿懷著心事。八點半，他們從餐應回到客廳，門鈴響起來。
「穿綠制服的省立女中，」她說得頗為自滿，那的確是全省最好的女中。「不過，今年已經畢業了！」
走到白色公寓的門口，他才敢回轉頭去，方詩菱自然不在那兒了，他竟又有些歉然，他不該這麼敷衍的急急忙忙溜走，至少該讓她先進去——哎！文傑，文傑，今日怎麼如此婆婆媽媽的？
「只有妳和祖母住在裏面？」他領著她向巷外公共汽車站走。
可是，所有的情形都因為文敖的回到臺北而改變，而——結束。可以用結束兩個字嗎？她無法想像文敖還可以變回以前的樣子。當然，並不是文敖變心，更不是文敖不好，而是回到臺北，他整個人完全鑽進了工作，他的心中只有工作，家庭、妻兒完全扔在腦後。對工作盡責不是壞事，只是——他太過份！實驗室的主任，有什麼了不得的工作？竟然常常弄到深更半夜，精疲力盡才回來，什麼工作啊！
「寶寶，叫阿姨！」之珮微笑。第一眼，她就喜歡這個來求援的女孩，喜歡就是喜歡，沒什麼理由可講的。
「你——你——」方老太像是突然受了巨大的震驚和刺|激，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她用雙手掩著臉，怪叫著。「關上它，關上它，詩菱，巧兒，關上它！」
砰然一聲大門反彈回來，送走了相愛的年輕人。之珮、寶寶和文傑又回到客廳。之珮看看鐘，對文傑說：
「這麼說，妳自比是小動物的上帝？」他有些嘲弄的。
「寶寶呢？」文敖再問，他並沒有發現之珮的不快。
「他在美國也這樣？」文佳問。
「講和？」他逗著她笑。
「算了，他愛來不來！」文佳終於再假裝不出，所有的氣憤、委屈全發出來。「不必對他那麼好，他們做演員的，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丁愛？誰？」她睜大了無邪的眼睛。
「哦——妳呢？」他猛然記起。「妳還沒吃晚餐吧？」
「並不很遠，而且——我沒有車錢！」她坦白的。
之珮不置可否的站起來，慢慢朝廚房走。
「有這種怕陽光的病？妳該帶她去看醫生！」他說。
她重新走到樓下，檢查門窗，關熄所有的燈，然後靜靜的坐在角落的沙發上。她有點可憐自己，苦守著夜歸的丈夫，她做夢也沒想到這種事會發生她身上。她曾為文敖和她都是高級知識份子而驕傲，這樣的家庭怎麼會發生這種近乎——庸俗的事？夜歸，該是那些腦滿腸肥，滿身市儈氣的商人的拿手好戲，或是那些不務正業，花天酒地浪子的傑作，文敖不是那種人，為什麼夜歸？他到底在做什麼？這樣的事，她還能忍受多久？
之珮和寶寶在客廳裏，寶寶正在讀識字卡上的中英文，這個在美國度過三年的孩子，可能是耳濡目染的關係，遠遠望去，挺立有如小洋娃兒，說起話來也是中英參雜著，十分可愛！
「我在餵小貓！」女孩子微微一笑。「牠看來有病又餓壞了，那麼瘦，好可憐！」
「妳認為我不重視這個家？」他大感意外。誰都知道他是標準的好丈夫，好父親，除了工作就是家，他怎會不重視？
「還敢說！」她打他一拳，打得相當重，他忍不住嚷起來，她的氣也就消了。「若有下次，你就永遠見不著我柏文佳了！」
「你去對方老太說，好嗎？」之珮笑起來。
「別胡扯，」文傑板起臉，文敖在他家裏幾乎是偶像，他十分崇敬這個大哥。「哥哥不像你！」
「別嘴硬，我還不知你的鬼心思？」文佳不肯低頭。「怕追不到丁愛先找好退路，誰不知道丁愛是你們淡江的什麼花！」
「方老太！」文傑這樣稱呼她。
「打個電話吧！」文傑從地毯上爬起來。「我來打！」他撥了電話，一聲又一聲的響著，響了二十下，對方沒人接，他聳聳肩放下電話。
「哥哥說二十四歲的女孩該嫁了！」文傑打趣。「我們的大明星凌風會來嗎？」
「妳預備走回去？」他看看前面的路和頭頂的太陽，柏油都晒軟了，怎麼吃得消？
「祖母很兇——」他停下來，文傑，怎麼了？問的什麼毫無意義的無聊話？「妳叫什麼名字？」
「文佳，親愛的姐姐，別生氣，」文傑連連搖頭擺手。「嫂嫂叫我再打電話給哥哥，發誓，我只聽見這一句！」
「我想上樓睡一下，等會兒別叫我吃晚飯！」她說。「文敖要回來，吃完飯再睡吧！」之珮說。她擔心文佳的脾氣會走極端。
「我們各憑良心，要公證做什麼？」她說。在游泳池畔，她的態度改變了。她活潑些也爽朗些。
「等爸爸回來，你問爸爸！」之珮心中更亂，她簡直無法應付寶寶，是沒耐心。九點半了，文敖呢？
「我完全不想干涉到你的工作，」之珮很理智。「我知道做妻子的本份，我只要求你——重視這個家！」
「哦，一直想問妳，」文敖立刻改變話題，他似乎不願談及他的工作。「巷口古屋住的是什麼人？有人住的，是嗎？我剛才看見一個女孩子！」
「丁愛？」文傑嗤之以鼻。「十個丁愛又能怎樣？我才不把她放在眼裏！」
「祖母不相信我是去游泳，」詩菱神色窘迫，小臉兒脹得通紅。「她要你去作證！」
「真的？」她眸中的光芒蓋過天空的陽光。
「爸爸有鑰匙，自己會回來！」之珮替寶寶蓋好薄毯子，換了一盞五燭光的床頭小燈。「寶寶不許再出聲，否則不是好孩子！」
「不會吧？我看見他上個月在公司的健康調查表，他完全正常！」之珮淡淡的說。她是個好強的女孩子，她不願被文佳看穿心事。
「傻子，學校有游泳池，每天中午都可以練。」她笑得嘰嘰咕咕。「我是校隊隊長！」
「我想去看場電影！」文傑笑著。
「是吧！我知道沒看錯！」他找個位置兩人一起坐下來。「她在窗前看一眼就走開了！」
「我們到客廳去，讓阿英好收拾桌子，早些兒休息！」他擁著她往外走。這一刻，他是最好的丈夫。
文敖停好車，走向巷中最新穎的一幢公寓。臺北市的公寓越來越多，卻似乎只有這幢最別緻，它白得像天空的雲彩，而且玲瓏別緻。他的家佔據著兩個單位，是打通了一樓和二樓，用一道樓梯串通起來的。
「這些話我聽過太多次，我不信！」文佳臉色和緩一點。她知道自己會原諒凌風，像以前許多次一樣，當凌風一來，她幾乎立刻不再責怪他。不是她心太軟，而是她愛他，那一個女孩子不在感情面前低頭？即使不是表面！
「那——」他摸摸頭，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什麼不對。「不是巧嬸，那一定是妳祖母了，我明明清楚看見，穿灰衣服的！」
「妳養的？」文傑移動不了那雙腳。他從來不喜歡婆婆媽媽的女孩，更怕面對斯文，安靜，娘娘腔重的妞兒，這個女孩看來並不是他一向欣賞的那型，卻——吸引了他！
他有種逃避的感覺。逃避她那極度的善良和真誠，他帶她去游泳只是隨便的事，不該接受那麼真誠的謝意，在她面前，他竟慚愧了！
「享受陽光！」他揚一揚裝泳褲的旅行袋。
「真是小青果？」之珮不信。「或是方老太不許你們來往？」
阿英預備和*圖*書好兩杯香香的龍井，這必然又是之珮吩咐，只有之珮最清楚文敖的習慣，咖啡或茶，有其中任何一樣他就能不吃飯的支持一天！
「為什麼？」他皺起眉頭，這個祖母未免專制得離譜。什麼事都能禁止，誰聽過禁止讀書、上進的？「妳們學校畢業的女孩子都能考上臺大，不讀豈不太可惜？」
換好衣服追出來時，已失去了詩菱的影子，這個小女孩子真夠倔強的，說不理就不理，連一絲兒轉圜的餘地都沒有。這樣的女孩子好少，也好——可愛！
走到她家——古屋的門口，他停了下來，不是害怕，只是他覺得踏進這扇門後，麻煩就會纏在他身上，他該不該踏進去？他值不值得踏進去？觸著詩菱的眸子，他心中一凜，推門而入。猶豫什麼？對那樣一個善良，無邪，純真的女孩？柏文傑，你可是大丈夫？
「不說了！」她笑一笑，把視線移向窗外。
十分鐘，文佳下來了，再過十分鐘，文傑也下來，七點鐘了，文敖還沒回來。
「怎麼，中午不是說凌風要來的嗎？」之珮看得出她情緒不好，又和凌風鬧彆扭？年輕人真不懂得珍惜感情！「他人呢？」
「不可能！」她肯定的搖頭。「我走了十一年！」
「可以吃飯了嗎？嫂嫂！」他稚氣的指指手錶。「約了人，時間到了！」
「游泳不是壞事，走吧！」他皺皺眉，他討厭那些固執得不可理喻的老人。
之珮在床邊的沙發坐了五分鐘，寶寶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她才輕輕的退出去，掩上房門。
「五歲，讀幼稚園中班！」寶寶細聲說。一對黑眸動也不動的停在詩菱臉上，愛美是天性，孩子都懂呢！「我在家叫寶寶，在學校叫柏大任！」
之珮呆了一下，這是她也不知道，更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心中抽搐一下，全世界再也沒有像她這麼窩囊的太太了，那一個女孩子會連丈夫的行蹤都不知？這是她的失敗，她的——恥辱，是嗎？好強的她，認定是自己的恥辱了！
「讀完這一盒識字卡才行！」之珮望著兒子，她對寶寶的管教一直很嚴。
一點，一點半，兩點，兩點半，地球上的生物都沉睡了吧？四周靜得連空氣都凝固起來，夜間的冷氣竟冷得叫人畏縮了呢！之珮仍靜靜的坐在角落裏，從滿懷希望而變成冰冷如化石。等待中，她曾發了一千次誓，只要文敖這時候回來，她會無條件的原諒他，但是，這一千次誓都落了空，文敖沒回來！
方老太呆怔一下，眼中掠過一抹奇異神色。好硬的小傢伙，公然指貴，教訓她？
「不敢！」他半真半假的。「我會盡量做得使妳滿意！」
「祝妳好運！」他擠擠眼轉身離開。「柏文傑！」剛走兩步，她叫住了他。
「別找他，嫂嫂，」文佳的臉脹得通紅。「這一次說什麼我都不原諒他！」
文佳又好笑又好氣，虧她牙尖嘴利，偏偏對這小弟無可奈何，嘴上爭得厲害，心裏卻十分愛文傑。柏家的孩子以文傑最小，父母都早死，哥哥又是個事業型的男孩，只有她這個姐姐能給予文傑更多些的愛了。
「說不出，反正怪得很！」文傑有點苦惱。「不談她們，我去打兩局保齡球！」
「我很抱歉，我不知道會這樣，她——」文傑不知該怎麼說，禍是他闖的啊！
「打電話讓他遲點來吧！我特別為他預備了他喜歡的咖哩雞！」之珮說。她總是替他們打圓場，但這一次，似乎沒有什麼效力。
「為什麼？」他皺起眉頭。越說越離譜了，二十世紀的今日，光天化日下，叫他相信有鬼怪？笑話！
「文傑，忍心不幫幫忙嗎？」凌風使出嘻皮笑臉的招數。「我平日待你不薄啊！」
「我等哥哥一起吃！」文佳立刻說。她懂事又識大體，讓凌風在片場門口等一次也不是件什麼大事。
「沒有理由三十歲就開始衰老吧！」文佳笑著打趣。
她哼著小調理著自己一塵不染的屋子，文敖早歸，她要令家中盡善盡美，使文敖覺得家的可愛，家的溫暖。她又換了餐桌上的花，文敖喜歡新鮮的黃玫瑰，說能增加食慾，她特別到東門那家裝修得十分別級的花屋買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點點頭。「就是因為她整年坐在輪椅上，困在屋子裏好可憐，我才不忍心惹她生氣！」
「比？這句話該我來問！」詩菱自信的揚起了頭。「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不是來了？」文傑拍拍自己，孩子氣的笑。
「妳們——怪事真多，」他深深吸一口氣，他彷彿覺得四周有個巨大的網在慢慢收縮，有一天會纏緊他的全身。「妳是在講故事吧？方詩菱，妳該學寫小說！」
「媽媽，」剛上床的寶寶好關心，好懂事的問：「妳不舒服嗎？妳肚子痛？」
「嫁人！」文佳拉長臉說得斬釘截鐵。「七年的感情都不可靠，我就在馬路上隨便挑一個人嫁，別不信，柏文佳說得到做得到！」
「別相信我，看事實吧！」他認真的。
「她又沒有見過你！」她說：「怎知你會是偉人？」
走到巷口，文傑駐住了腳，昨晚文敖提起的方家古屋在陽光下顯得更殘舊，像個貧病交加的老婦人，連陽光都無法使它振作起來。文傑就站在颱風吹塌用竹籬笆圈住的牆邊，從籬笆縫裏，他看見一個女孩子的背影。
「嫂嫂，」詩菱大方的招呼，她的視線停在寶寶身上。「天！多可愛的孩子，叫寶寶？」
阿英退出去，他們開始用餐。吃飯不說話是他們的習慣，除了咀嚼之聲，餐廳裏只有燭影，倒也不單調。餐後，她為他預備了一盤水蜜桃，他吃得很滿意。
「什麼話？整年坐在輪椅上，困在屋子裏的她不知道時代變了嗎？女孩子和男孩子有什麼不同？」他大聲說。
砰的一聲，通餐應的門開了，幾個人一擁而出，他驚訝的望住他們，文佳捧著一盒禮物，文傑拿著一個大蛋糕，之珮牽著五歲的寶寶，他們都在笑，他們一起向他擁過來，他們的臉上帶著真誠的祝福，使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我們現在談，好吧！」文敖想討她歡喜。
「打光棍不是正合你意？花天酒地沒人管！」她瞪他一眼。她自己也不明白，七年前為什麼會愛上他的？七年來，爭執、吵鬧過無數次，始終破壞不了這份感情。愛就愛了，不管對錯，難道還能反悔？她就是這樣的女孩！
他不說話，他想像不出古屋裏的祖孫過的是怎樣的生活。詩菱沒有好衣服，沒有零用錢，甚至沒有車錢，他真的不能了解——他的好奇心被引起來！
是文敖錯，不是嗎？誰能原諒一個不講信用的丈夫？當然，不守信用的男朋友更可惡，她又想起了凌風！
「我——盡量試試！」他勉強說。
方老太彷彿聽不見她的聲音，仍在喃喃自語。詩菱臉上掠過一抹憐恤的神色，點點頭，巧嬸推著輪椅離開。
「若我要追方詩菱，世界上沒有人能阻止我，可是——我不會再去古屋，也不會追方詩菱！」他一本正經的。
長餐桌上鋪著雪白的枱布，中間放朵拳頭大的黃玫瑰，細緻名貴的瓷器盤碟中盛著精美的食物，胖胖短短的粉紅色蠟燭映著一屋子的溫馨——就是推門時迎面撲來的溫馨。文敖深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滿足而感激的微笑。
「生命！」她踩起一蓬水花，神色無比嚴肅。
「善者不來，來者不善，怕你？」文佳笑著提高聲音。「嫂嫂，我們走了！」
「誰知道！」文傑不置可否的聳聳肩。「他總不按時回來，看樣子嫂嫂生氣了！」
「怎麼？詩菱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啊！」之珮說。
結婚六年，她一直是個好妻子，體貼、柔順而滿有愛心。那年文敖剛拿到碩士，他們住在紐約附近的長島，他們的經濟情形像每個留學生一樣並不寬裕，文敖剛得到一份收入不很理想的工作！自己都不曾安定下來，她卻心甘情願的嫁給了他，為的只是文敖的那份才氣，那份正直，那份忠誠和那份善良。她從來不曾挑剔過什麼，也不曾奢望過什麼，一個溫暖的小家庭，一對可愛的子女，再加上深愛的丈夫，余願足矣，一個普通的女孩子，還有什麼可奢求的呢？
「這麼大的蛋糕，我吃一半你們也分不完，剩下的，豈不可惜？」文傑說。
「不是是非，有人親眼看見的！」文佳咬著唇，眼中光芒逼人。「我最恨那種口是心非的人！」
「柏文傑，你什麼時候變成卑鄙的小人？」她尖叫。
「從來沒有過！」之珮搖搖頭。
文傑推門進來。他已換了衣服，白長褲，白襯衫，褐色的皮膚映著整齊的白牙齒，笑得滿屋子開朗，窗外的暮色都給擠開了，他是清晨的陽光。
之珮微微笑一笑，她只是輕輕扯動了嘴角。「你希望一個很大、很多人的宴會？」她反問。
「十八年來你是第一個進來的人，」詩菱彷彿也想不通似的。「祖母讓我去叫你！」
「我不想看！」她轉開臉。
文傑打了半天電話，依舊沒人接，他放下電話，無可奈何的站起來，預備回覆之珮。
「嫂嫂，文佳，」凌風走了進來。像在走台步，有點虛假的感覺。「沒出去？」
「之珮，工作的事有時由不得我作主，」文敖說：「尤其我做研究工作，一個實驗可以花去我三十六小時，我無法中途離開，妳也懂這些的，是不是？」
「祖母不肯出大門！」詩菱再搖搖頭。「也不准人進來！」
「哎——妳不明白，」他皺起眉頭，他十分不願意提起這個問題。「不是兩年多的問題，我們的工作十分重要，一直在研究的階段，之珮——」
寶寶似乎滿意了，小小的臉兒露出甜笑。
「該死的文傑！」文佳笑罵。提起凌風，就算她有多大的脾氣也發不出來。凌風是明星，是她中學同學，更是她相戀七年的男朋友。「我惹了你？凌風惹了你？丁愛呢？讓丁愛來管管你！」
「他——接到臨時要拍戲的通知，不能來了！」文佳說。她不是善於扯謊的女孩，讓人一眼看出她沒說真話！
「之珮，之珮，妳在說什麼？」文敖叫起來。「文傑說了什麼？文佳是什麼同情臉色？明天我去問他們，全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妳也和他們一般見識？」
文敖猶豫一下，擁著之珮走到小圓桌邊，在太太、兒子和弟妹關懷的注視下，吹熄了三十枝蠟燭，又切開了蛋糕。
「怕什麼？鬼？靈魂？」她又笑起來。「你做過壞事？」
偏偏這事她又說不出口，連暗示都不敢，因為文敖似乎——不是那樣的人，她怕弄巧反拙。何況文佳、文傑同住，她怕使氣氛尷尬，她怕文敖在弟妹面前窘迫。哎！善良也是使人痛苦的原因？
「妳為不想惹她生氣而放棄自己的前途？」他看著她。她雖是個小女孩，倒挺懂事的。
凌風呆一下，文傑已推門出去。他想一想，柏家的孩子都好奇怪，平時嬉笑怒罵不當一回事，講起正經事卻是一絲不苟，連玩笑都不允許，他有了警惕。
「我剛吃了塊蛋糕，什麼都吃不下。」之珮低下頭，她明顯的在掩飾某些情緒。「別擔心我！」
「阿姨！」寶寶害羞的笑一笑，躲進之珮懷裏，孩子也懂得別人的讚美。
「之珮，之珮！」他推開書房的門，呼喚著他那年輕又體貼的太太，她平時總在書房作畫的。沒有回答。他皺皺眉，怎麼回事？客應裏整整齊齊的不像有意外，莫非大家都出去了？工人呢？他記得早晨之珮還一再叮囑他早些回家吃晚餐，他是早些回來了，才六點半，他們人呢？
「方詩菱，如果我得罪了妳，我道歉好嗎？」他追上她，看著那鼓得緊緊的小臉兒。
寶寶眨眨眼，乖乖的睡了。
「一個很有錢，很會化粧，很刁蠻，脾氣高傲又暴躁的女孩！」他擠擠眼睛。
「游泳？」她眼中光芒直閃。「一和_圖_書個人去？」
「寶寶要睡了，媽媽！」他說。
程之珮！妳自以為是美滿的家庭已面臨破裂的邊緣，被許多人羨慕的出色的丈夫，竟一再背信遲歸，妳還有什麼面目在所有親友面前做人？
天亮了，之珮昏昏沉沉的在沙發上睡著，蒼白的臉，木然、冰冷的神色，還有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怨，雖在睡夢中，她也放不下心中重壓。
他們並肩坐在長沙發上。之珮雖然說了對不起，但眉宇間的不快並未消失。
「畢卡索怎麼比得上我們中國的程之珮呢？」他誇張的。
「和古屋方老太的孫女兒一起去的！」文傑扮個鬼臉，稚氣得緊。「好個漂亮的小女孩，叫方詩菱！」
「用不著，我慢慢來吧！」之珮收拾了心事。「反正文敖還在休息，不急！」
「不可能，方詩菱活潑得很，很好的小女孩，過幾天叫她來玩，讓妳看看！」文傑坐下來。
那一定是方老太的孫女兒了。她穿著一件舊舊的白色運動衫和紅短褲，短短的頭髮男孩子般的貼在頭上，很悄皮。她正蹲在地上，背著身體也不知在做什麼，如果文傑的眼光不錯的話，她大約是十七、八歲。
「古屋？看你說得恐怖兮兮似的，」之珮搖搖頭。「你是說方老太和她的孫女兒，還有巧嬸，是吧！」
女孩子回過頭來，哎！怎樣的一張臉呢？文傑覺得連呼吸都不暢起來。漂亮的女孩子，他見得多了，從來沒有一張像這樣的臉，是那耀眼的陽光？或是她本身會發光？
「灰衣服？」她臉色大變。一部公共汽車來了，她迅速的跳上去，好像逃避什麼。「祖母總穿灰衣服！」
客廳裏一下子沉默下來，寶寶乖巧的走到文佳身邊，文傑也停止了鬥嘴，那麼自然的都不再出聲。似乎，這已成了一種習慣，文敖回家不喜歡被人打擾。
「下次！寶寶下次唱給阿姨聽，」文傑笑一笑，把寶寶接過來交還之珮。「叔叔和阿姨要出去有點事！」
他心中一震，又記起早晨窗前的人影，那的確是個人影的，否則他怎麼知道灰衣服？他不是一個想像力豐富的人，更少幻覺，那是方老太嗎？他無法回答自己！
「她在說祖父以前的事！」詩菱平靜的。或者她真是見慣了。「每次都在說祖父！」
她跳起來，避開了他的攔阻，飛快的奔向更衣室。他發了好一陣子呆，事情怎麼弄成這樣？他並不存心激怒詩菱的，他也跳起來，直奔更衣室。
「妳要去嗎？」他高興起來。他看對了，他們是同類。
「出去了你還見得著？」文傑嚷著。他倒沒什麼壞心，和凌風隨便慣了。「凌風，這句台詞該改了吧！」
「把這些話用心靈去記憶吧！」她按按鈴，阿英用餐車推出兩盤香氣四溢的羅宋湯。
「當然沒有，我只是不信有鬼怪之類的！」他搖頭。
「嗨！」隔著籬笆，他揚聲招呼。
「她——什麼時候會復元？」他摔一摔頭，硬生生的摔開那荒誕無稽的想法。
「怎麼會弄錯？」她瞪他一眼，公共汽車來了，他們一起跳上去。「祖父的確葬在後園，我是指他的衣冠！」
「哦！大明星，又惹文佳生氣了？」文傑笑著說：「像你這種人，最好找你們圈子裏的女孩，否則啊！誰能吃得消你假戲真做，真戲假做？」
「又是謠言吧？影劇圈裏是非最多，妳也信？」之珮說。
「不等了！」她領先朝餐廳走去。「再等下去，我們就吃不成晚餐了！」
「別過份，之珮，」文敖強忍住不耐煩。「誰不要家了？妳不能亂加罪名給我！」
「這不是諒解的問題。」她仍然平靜的說：「已經很久了，我一直在忍耐。文敖，回國工作已經兩年多，怎麼還是開始呢？」
「哥哥，不先切蛋糕嗎？」她笑著問。
「媽媽，是不是？爸爸明天有空？」寶寶怎能了解大人的心事？催促著再問。
「因為經濟？」他追問。幾乎是立刻，他已打定主意要幫她了。
方老太沒出聲，又冷又利的眸子停在他臉上，看得他渾身不自在，她當他是犯人嗎？
「你怎麼會以為我在講故事？」她望著他，無邪、純良的眸子又深又遠，一下子變得好——陌生。「你為什麼要我寫小說？是你的生活太平凡？柏文傑，每一個人的一生都會是個故事，一部小說，是嗎？」
自尊心！有時真是個可怕的殺人兇器！
「來吧！」他抓住她的手。「我數三下就放開妳，那時妳不跳就是妳吃虧了。」
「別說氣話，我已經發誓不敢了嘛！」他靠近她。
文傑追到馬路上，公共汽車站沒有人影，向前望望，紅色短裙在陽光下飄呀飄呀，負氣的詩菱正快步往回家的路上走。文傑奔跑著追上去。
凌風心中一凜，文佳雖不至於嫁給馬路上的陌生人，但是，他相信她會嫁人，她真的說得到做得到！
「他們都出去了！」之珮淡淡的說。動也不動的坐著。
「行嗎？」她傻傻的。這個高大、漂亮的男孩子說動了她——不，或者在這古老的園子裏，她從來沒得到過友誼，文傑是第一個接近她的鄰居！
「學科學的人，說折壽，太空笑話嗎？」之珮打趣。她笑靨如花，早已消失了剛才那股淡淡的哀怨。
「之珮，寶寶！」他又叫著。「文佳，文傑！」
「天地良心，我只不過跳了一次舞——」他說。
「不是吵架，只是意見不合而已！」她說得老氣橫秋。
「哥哥不在辦公室，一定回來了！」他說得輕鬆。立刻又回到小型高爾夫球上。
「也許死了，也許沒有，」她說得好奇怪。「他只是不在這屋子裏出現，他失踪了！」
「讀大學就有前途？」她反問，「許多大學畢業的人一樣找不到工作！」
「怎麼會呢？寶寶，是不是？」文敖避重就輕的抱起五歲的小兒子，活潑可愛的孩子怎能懂大人的話意？他不停的點著頭。
門開處，站著衣著光鮮，風流不羈，神色有些尷尬的凌風。他相當高，和文傑差不多，有六呎吧！他不是個美男子，但長得還不錯，「型」很好，就是所謂的「風流小生型」吧！他沒有文傑的青春朝氣，也沒有文敖的洒脫，冷靜，一眼望去，他不很正經，尤其那身過份光鮮的打扮，給人一種輕浮的感覺，唯一可取的是，當了明星，他訓練出一副年輕的紳士風度。
「我拿一塊給阿英！」文佳匆匆端一盤蛋糕進廚房。二十四歲的她，有柏家子女傳統的漂亮和出色，她氣質優雅，只是眉宇間顯得過份倔強，是個堅強硬朗的時代女性。
之珮勉強打起精神，抱寶寶上樓，偌大的兩層樓裏，只有她孤單的陪伴著幼小的孩子。今夜她似乎特別軟弱，特別不能自制，她幾乎幻想著文敖真正去了那種燈紅酒綠的場合，她幾乎認定了文敖有了另一個女孩子，他們正興高采烈的在尋歡作樂——天！叫她怎能忍受？她不自覺的呻|吟出聲。
「文佳，即使真有那些事，妳難道不明白我是逢場作戲的？我怎麼會看上那些長著美麗羽毛的妞兒？」凌風背台詞似的誇張著。「我們有七年感情，別忘記了！」
哦！這個她一直認為最優秀，最負責，最忠心，最善良的哥哥——竟變心？
文佳看文傑一眼，女孩子比較細心，她早看出文敖和之珮間有些問題，連忙打圓場。
「別抱怨，明星也是人。」凌風說。說實話，他的表情真不錯，模樣也夠格，應該竄得起來，偏偏藝專畢業了三年，依然是個二流明星，紅不起來。「說得我們幹這行的應該打光棍似的！」
「你找我有事？」女孩子站在他面前，隔著籬笆，他看見她手裏抱著一隻又瘦又小的貓。
「不一定！」她坐在一張陳舊的皮沙發上。皮子裂開了。看得見襯在裏面的舊布。「有時候一兩個鐘頭，有時半天，有時會一整天！」
「誰答應你要去了？」文佳冷冷的看他一眼。
「什麼意思？」他下意識的冷起來，窗外是那麼耀眼的陽光啊！「詩菱，別再說那些古里古怪的事了！」
「哦！我們有這樣的鄰居？」文敖不能置信。「你們是在講故事？發現了英國的古堡？」
「她也許沒發覺，」她看來並不擔心。「我們只不過出去兩小時！」
「有人打電話給妳，是不是？」之珮好安詳。「挑撥別人感情是喪陰德的！」
「那麼——」詩菱放下懷中的小貓。「我去拿游泳衣，你等我！」
「我們平手。」她說得乾脆。「下次我要想辦法贏你！」
文敖整個人改變了。他以前沒有這麼嚴肅，沒有這麼冷淡，沒有這麼沉默，他以前仍有稚氣的一刻，現在——真因工作而改變？之珮無法想像，如果是文敖會變心——她是指第二個女人，她會怎麼樣？
「游泳是正當運動，方老太，妳的神情似乎當我帶方詩菱去做了什麼壞事！」文傑天不怕，地不怕，第一眼他就討厭這固執、嚴厲的老太婆。「我們享受陽光，這——犯法了嗎？」
「不服氣，是吧！」她稚氣的笑了。
「那麼多好菜，我來幫忙！」她說。
「我喜歡孩子，就像喜歡小動物一樣！」她臉上有熱切的光芒。「孩子是生命的延續，是嗎？」
「哎！睡過頭了，」文敖微有歉意。「文佳和文傑呢？讓他們陪著餓肚皮真不好意思！」
「你沒想過嗎？我們一家人有多少時候沒有一起吃過飯了！」之珮心平氣和的說：「你到底在做什麼事？每天回來累得連飯都不想吃，寶寶總是問，爸爸可以像電視裏的超人不吃飯的嗎？」
「妳是說——」他呆怔了一下，他從來沒想到這件事。「我影響了家庭生活？」
「來吧！」他很自然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帶到另一個車站上去。「這不遠的路，也可能晒昏我們！」
「柏先生，這麼早走？」警衛恭敬的。
「那麼爸爸什麼時候才『有空』呢？」寶寶稚氣的。
「方詩菱！」她說。
他怔住了，半身不遂的人誰都知道不能走路，剛才他看見的明明是個站立著會移動的身影，這——他摔摔頭，別想了，是去游泳的，對嗎？說不定真是他眼花呢？
「這麼隆重？」他搓搓手，竟吶吶不能成言。「只有——我們倆？」
「妳——沒弄錯吧？」他打了個寒噤。住宅用地怎能胡亂當墳場用？她祖母的神經有問題嗎？
「不敢，小生不敢！」他連聲說：「妳去那裏，為什麼會見不著？」
他是柏文敖。
三點半！文敖可記得還有一個家，一個焦急等待的妻子，一個天真無邪盼望父親同看電影的孩子？這個時候，他除了另外有女人，還有什麼正經事可做？他早就不在辦公室了，沒有公司半夜三點半還要上班的，文敖！文敖，你何其忍心？何其冷血？何其無情？何其殘酷？你傷害了一個深愛你的女孩子的心！
電鈴在響，阿英匆匆忙忙去開門，帶進一個出人意料之外的女孩子。
「怎麼？找不到你哥哥？」凌風隨口問。
「也不是什麼原因，我討厭一切怪異、不正常的人或東西，」文傑摸摸頭，緊緊的皺起眉心。「方老太和她的古屋邪門得很！」
「也沒什麼可惜，」她又變得爽朗得毫不在乎。「好多人都不讀大學的，何況——祖母並不富有！」
十二點，十二點半，大門又響了，文佳在門口和凌風分手，春風滿面，帶著滿身幸福回到樓上。隱約傳來一陣陣她在輕哼「愛的故事」主題曲的聲音。
「我——走了！」他猛然轉身，大步衝出古屋。
「謝謝妳為我預備的一切，之珮，」他含情的說：「如果說我一生中最大的幸福是什麼，我要感謝上帝把妳賜給我做妻子！」
這情形——可能嗎？遲歸，冷淡，沉默，精疲力盡，雖然之珮有良好的教育和家庭背景，也不得不懷疑！
哎！時間差不多了，文敖和之珮的事留待明天吧！一夜之間事情不可能惡和*圖*書化到不可收拾，對嗎？
她特別講究的安排了整日的菜單，她格外仔細的教導寶寶讀識字卡。午餐後，她輕鬆地畫了一張水彩畫，靈感泉湧，神來之筆，簡直滿意極了。
再等半小時，她終於站起來作了決定。
「下午才畫。」之珮微笑著。「寶寶午睡時才有時間。文佳說你去游泳了！」
大廈樓下入口處有閃亮如鏡的銅牌，寫著「亞洲實業公司」，門外站著一個似警衛的中年人，電動門裏迎面一張櫃台，坐著一男一女都是年輕人，沒有寫明詢問處，顯然，必是這一類的。一家公司佔據著整幢大廈，氣派大得驚人，是怎樣的公司呢？
「不關你的事，」詩菱搖頭。「祖母怕陽光，這是她的老毛病，有時無端端也會發作！」
「是有點可怕！」他笑著，露出雪白整齊的牙。「所以我寧願一個人去游泳了！」
一天的結束，卻不是煩惱的結束！
公共汽車把他們送到仁愛保齡球館，他帶她走進旁邊的游泳池。淺藍色的池水中人很多，只是，游的人少，玩的人多。他們換好游泳衣，兩人並肩站在深水處。「敢跟我比一比嗎？」文傑笑得像晴朗的天空。
「吃完飯你們要出去嗎？」之珮在問。她是個嫻淑的太太，體貼的嫂嫂，在家中，她得到所有人的尊敬，一家人因她而特別顯得融洽。
「誰在講故事？」文佳從廚房出來。「從頭說起，我沒聽見前面的！」
「是我亂加罪名或是真是如此？」之珮眼中隱有淚光。「聽聽文傑的話，看看文佳同情的臉色，明明是可憐我這嫂嫂是個失敗者，連自己丈夫都抓不住，不是嗎？他們雖然好心的什麼都不說，難道我還看不出來嗎？」
古屋說不上是什麼樣式的。走上石階，有一扇巨大的花玻璃門，推門時會吱吱作響。屋裏是一間大廳，磨石子地，花玻璃窗，光線黯淡，陽光稀少，還有一股陳年的霉味。家具古老而陳舊，似乎還有厚厚的灰塵似的——當然沒有，只是錯覺。一個枯瘦、嚴峻、冷漠的老太婆，獨坐在廳中的輪椅上，她必是方老太了！
「下午我買了，用不著！」之珮說。
文敖在一邊看著，微笑卻不表示意見。他比他們大得多，他幾乎不記得自己也曾有過這些童稚的時光，似乎——從生下來，他就是成熟，懂事的，他和其他人不同，是真的，他記不得是否也曾天真過！
「多大了，讀書了嗎？」詩菱驚喜的把寶寶從之珮懷裏抱出來。「叫柏寶寶？」
今天是個與眾不同的日子，今天的每一件事都順利，今天文敖要早歸！
詩菱不回答，她無法回答。她怎能拗得過倔強、固執的祖母？或者，危險威脅不到祖母那麼硬的人！
「哎——好吧！」沒有他可拒絕的餘地，這是義不容辭的事。「這是我嫂嫂，這是寶寶！」
「方詩菱，是妳！」文傑站起來。
文佳從樓上下來預備早餐，她看見斜倚一角的之珮，心靈巨震，幾乎不能移步。不需要問她，就能明白一切，哥哥竟徹夜未歸！
兩分鐘，詩菱從屋子裏奔出來，臉上是興奮的紅暈，笑得好清純，好真誠。這孩子，游泳也這麼高興？
「我生日？幾乎記不起來！」文敖笑著，搖搖頭，對著沉默含笑的之珮。「早上，為什麼不告訴我？」
「不會是大學生！」她臉上飄過幾朵烏雲，立刻，她又振奮起來。「祖母不許我再唸！」
他們披著毛巾同坐池邊，她那件舊舊的廉價紅游泳衣經過水一泡，竟也變得十分鮮豔，苗條渾圓的身材吸引了不少視線，只是，那些射向她的視線幾乎絕無惡意，和普通人盯女孩子的眼光不同。該說——她的無邪感染了所有人吧！
文佳從門縫裏探進頭來，猶豫一下，推門而入。
文佳點點頭，匆匆上樓。
「十點鐘了，我剛讓他上床！」之珮說。
「爸爸回來我已經上床了！」寶寶有些失望。「媽媽，我睡著時，爸爸每晚都來吻我嗎？」
「對不起，我並不想——」文傑歉然的說。可是，他的話再也說不下去，為了方老太的神情。她已失去了剛才的氣燄，像每一個垂老的人，軟軟的靠在椅子上。她仍在顫抖，仍在懼怕，她又冷又利的黑眸蒙上了一層重重的灰霧，她喃喃自語的說著一些聽不清的話，她——怕陽光？
「我會畫！」她壓抑了所有的不快。「不過情緒不對時，就算畢卡索也畫不出來！」
「妳們就任她如此？不怕危險？」他叫起來。他不喜歡這位方老太，但她是人，他同情一個像她那樣的人！
「也——不需要談，」她吸一口氣，改變了主意。「我只要求你按時下班回來！」
「她知道我是偉人，與眾不同！」他極快的扔開抱歉的情緒，又恢復活潑。
「不全是！」她微笑著搖頭。她剛才曾不開心過嗎？看她笑得那麼真誠。「祖母說女孩子不用讀大學！」
文傑一走，客廳就顯得更冷寂了。放射型星形鐘滴答滴答聲音清晰可聞，九點了，沒有一點文敖的消息，就算不回來也該有個電話，是嗎？
像今天，他的生日。他雖然出人意料之外的早回來了，但是，他立刻倒在沙發上休息，他的心中還有之珮？還有寶寶？還有弟妹嗎？之珮並不想抱怨，三十歲正是創業的時候，可是，至少得讓她能感覺到她仍然在他心中啊！
他急忙梳洗，換一條發了白的牛仔褲，胡亂套一件運動衫，匆匆忙忙奔下樓。餐廳只有文佳在吃早點，文敖吃完的空碟空杯還放在那兒，這麼早文敖就走了？文傑不理會那麼多，抓起屬於他的那份三明治，轉身就跑。
「你去問他們？」之珮也叫起來。「你要我在這屋子裏怎麼立足？你叫我有什麼臉再面對他們？你要我把我的自尊心放到什麼地方？文敖！自尊心，你忘了嗎？」
文敖對自己笑笑，聳聳肩，走進書房後面的浴室。今晚上真是糊塗，怎麼不知不覺的睡了三小時？真疲倦成那樣？他不過只計劃了——哦！在家中不許想工作，在工作時不許想家庭，這是第一條規律，他自己立下的，是嗎？
門響了，進來的是文佳，她的神色不很好，但當她一見到之珮時，連忙展開了顯得勉強的笑臉。
「祖母不許，但——我想去！」她坦白的。
她輕悄悄的再落到樓下，躡手躡足的溜了出去。
「什麼是誠心？和片廠裏的每一個女明星跳舞，是誠心？」文佳尖刻的。「我情願找不誠心的人了！」
「不可能，巧嬸去買菜了！」詩菱說得好肯定。
「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她猶豫一下，慢慢說：「寶寶，我，文佳，文傑，你別忘了你是每一個人的中心！」
之珮雙頰微染紅暈，欲言又止，終於，只展露一個含蓄的微笑。
「我要去看凌風拍戲！」文佳直認不諱。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她立刻說：「我只是希望有機會能心平氣和的談一次！」
文傑一走，凌風信心大增，神態也自然多了，畢竟，他有許多做演員的經驗。「無論妳聽了什麼謠言，文佳，我發誓，我保證沒有下一次！」凌風笑瞇瞇的。當他笑起來時，他顯得特別可親。
「別以為我不會！」方老太冷得像一塊頑冰，她定定的盯住文傑，那模樣——怎能不像吃人的女巫呢？
「沒有約會，」他聳聳肩。「那些女孩子都把我忘了吧！」
「方詩菱也邪門？」之珮好意外，那是一個看來無邪、純良的女孩啊！
「你去洗臉，我去熱湯！」她說。
「三十六小時？」她笑容冷了。「你是在暗示我以後可能通宵不回？」
園子裏陽光燦爛，雖然荒蕪卻也沒有那股奇異的感覺。文傑跑出大門才敢回頭望望，古屋依舊，詩菱沒有跟出來！
「叫文傑一起下來，他在做飛機模型！」之珮說。
「是的！是我帶詩菱去游泳！」文傑說。他是來作證的，他已作了。
「一言為定！」他做一個必勝的神情。「找個公證嗎？」
清晨的陽光那麼好，照耀著世界一片欣欣向榮。文傑一翻身從床上跳起來，在陽光下睡覺的人是傻子，游泳去！
早晨文敖離家的時候，很肯定的說今晚一定按時回來晚餐，並答應買好九點鐘的電影票，看那部聞名已久的「愛的故事」。不知是這部充滿羅曼蒂克的電影，或是文敖的態度振奮了她，她覺得今天的日子比那一天都充實，一種活的希望在心胸中跳躍不停！
「生日快樂！哥哥！」文佳高聲叫著，她把那盒禮物放在文敖手上。
「票都買好了，妳該知道我是誠心的！」凌風說。他看看似笑非笑的文傑，無可奈何。
「不錯！」他恢復了活潑不羈的個性，「比丁愛好！」
八點鐘，九點鐘，十點鐘，沙發上的文敖突然醒來。屋中一片昏暗，一盞五燭光的小壁燈亮著，一條毛巾斜斜的蓋在身上，冷氣機發出輕微單調的聲音。他吃了一驚，睡了很久嗎？人呢？今天不是他的生日嗎？
在臺北，普通稍具規模的公司都有些洋人，不論那些外國人是否真能幹，他們總是高高在上的指揮著人。亞洲公司卻不同，職員走光了，也沒有一絲洋人的影子。負責警衛的中年人看看錶，電動門打開，一個穿著筆挺西裝的男孩子走出來。他約莫三十歲左右，嚴肅、深沉而顯得有些冷漠，不是很漂亮，卻很威嚴，很氣派，令人肅然起敬的那型人。
「謝謝你帶我去游泳！」她說得好真誠，也令人——酸酸的，只是一次游泳啊！「這是第一次有人重視我！」
「妳比我高明！」他豪放的。「這樣已經輸贏分明，我要苦練！」
「其實，妳們那幢房子，那塊地很值錢，如果賣出去，妳祖母會是個富有的人！」他說。
推門進去，屋內靜得使人一窒，不該這麼靜的，是嗎？之珮呢？寶寶呢？還有文傑和文佳？
之珮想一想，她了解文佳的心理，或者因為都是女孩子吧！她們有相同的細膩感情和觸覺。她笑一笑，笑得好體貼，好真誠。
「誰說你了？我在說孩子！」她白他一眼。
「你這拈花惹草的個性一點不像文敖！」之珮若有所感的搖搖頭。「你們兄弟倆該加起來平均一下，那麼，兩個人都完美了！」
「其實我早該認清你是什麼人，」她被逗笑了。「和明星談戀愛，自尋煩惱！」
「文佳，怎麼了？一竿子打死一船人？」之珮搖搖頭，笑了。「又鬥氣了？算了吧！我替妳去打電話！」
「不會是哥哥，」文傑奔過去開門。「哥哥有鑰匙！」
兩趟來回，文傑幾乎是盡了全力，仍然只能和詩菱比個平手。在學校他是運動場上的英雄，想不到今天贏不了一個小女孩，女孩子啊！體力絕對比男孩子差，他們游個平手，表示詩菱的確高明過他，是嗎？
他疑惑的發了一陣呆，他剛才做了什麼？怎麼有「逃」的感覺？逃開什麼？那古屋？那眼神？那些話？他說不出。摸摸自己的手臂，只覺得觸手冰冷！
提起方老太，文傑下意識的打個冷顫，古屋的灰暗，古屋的怪異，還有詩菱那陌生的眼神，古怪的話都湧向腦子，他的笑容一下子溜走了。
看著文佳的背影，凌風長長的吐一口氣。他知道所有的爭執都是自己不好，是他惹文佳發火的，可是他約束不了自己。他像一盤水，在什麼環境中就變成什麼形狀，永遠也不可能相同，而且一有機會就氾濫——他也恨自己的隨便，但——他若不這樣，他平衡不了自己的感情。
凌風臉皮厚，聳聳肩，放開欲擁文佳的手。文佳卻脹得滿臉通紅，氣憤的指著文傑。
「妳呢？文佳！要不要也先吃？」之珮看她。
文傑大步走在巷子裏，陽光使他每一粒毛孔都舒展了，象徵著青春，健康，生命的細小汗珠開始冒出來，這才是真實的人生啊！
和-圖-書整幢屋子裝了冷氣，雖然享受了人為的涼爽，那畢竟不是真實的。他喜歡真實的一切，即使流汗，也能使人確確實實的感覺到「我活著」！不是嗎？
「沒興趣去陪丁愛，方詩菱就更別提了！」他擺擺手。
「什麼意思？」他望住她。
終於，他們又等了半小時，八點鐘時，之珮表面的平靜都幾乎保持不住。她覺得文敖令她在弟妹面前丟臉，是丟臉！一個抓不住丈夫的女人！
他是亞洲公司一個部門的主管，職位並不高，可是，很奇怪的，全公司上下包括總經理在內，都對他十分尊敬，十分客氣。他似乎是個特殊的人，是因為他的氣派？或因為他是紐約大學史東尼布魯克的物理碩士？或是因為他的負責？他對公事的一絲不苟？誰也說不出，反正——他就是一個特殊的人。
「別擔心會壞，等會兒送點給隔壁林家的孩子，」之珮看來早有安排。「生日蛋糕吃的人越多，過生日的人越有福氣！」
文傑孩子氣的接過餐刀，一塊塊的把蛋糕分好，交在每一個人的手上。在家中他是小弟，在學校裏，他是人人注意的中心人物，是女孩子心中的王子，是運動場上的英雄。二十一歲的漂亮小伙子，褐色皮膚，黑亮的眼睛，又白又整齊的牙齒，值得驕傲的是青春，是活力，是朝氣。
「讓你一步又如何？」她豪氣萬丈的。「開始數吧！」
「妳祖父——不是死了？」他好懷疑，這個古屋裏似乎真有什麼事呢！
「男孩子眼中的妞兒和妳們女孩子不同，」文傑很有經驗似的。「方詩菱長得夠『正』，可惜太小，太不懂事，小青果一枚！」
「你若見了祖母必定會相信！」她不以為憾，淡淡的。「她的確能和靈魂交通！」
「鎖門吧！沒有人了！」他揮揮手，匆匆走向停在一邊的銀灰色MG跑車。
「你怎麼敢這樣說？」小女孩惱怒了。「你嘲笑生命，輕忽上帝，你內在遠不如你外表善良，我不和你這種人做朋友！」
「誰？妳不是方詩菱？那個餵餓貓的小女孩？」他打趣著。他漫不經心的絕不怕詩菱會勝過他！
文佳微微皺眉，對文傑使個眼色，抱起寶寶跟著過去。她說不出，她幾乎完全了解之珮的感覺。
「不會——惹麻煩吧！」之珮呆怔一下，怎麼和古屋的人拉上關係呢？
他喜歡往外跑，不如說他喜歡逃開冷氣機帶來的極度安靜，舒適。在冷氣房裏，鬥志都會減低一半，信嗎？他不能抱怨家中有冷氣，那是之珮對家人的愛心，總想使大家更舒適。可是她忽略了一點，太安適對年輕人並不適合，流汗也是成功的條件之一呢！
「嫂嫂，當哥哥和我是數學？」文傑嚷著。「拿來平均？」
「那麼我去讓阿英早些開飯！」之珮周到的走進廚房。
「妳知道她在說些什麼嗎？」他轉開話題，他怕這種窒息般的沉默。
他終於看清楚了那張臉，很嫩，很悄，很天真，很無邪，不是什麼大美人——多難分的美醜界限？我認為美的，你可能不以為然，是嗎？但是，她全身都是光芒——人怎麼會發光呢？那青春？那朝氣？那——是了！她的眼睛，那深深的黑眸中充滿了溫柔，充滿了善良，充滿了愛，是愛的光芒！
「記得早點回來！」之珮像媽媽般的關心。
他數三下立刻放開她，只見紅影一閃，她快若鮫魚的纘入水底。他吃了一驚，專心一意的追趕上去，柏文傑總不能輸給一個小女孩啊！
「爸爸明天也不一定有空，」之珮不想騙孩子，否則孩子會更加失望。「但是爸爸一有空就會帶寶寶看電影，知道了嗎？」
「那樣的房子——為什麼不修理一下？」文敖再問，他對古屋感興趣？「那麼大的一塊地，可以蓋好大的四幢六樓公寓房子，荒蕪著不太浪費？」
巷子裏，陽光依然那麼猛烈，照花了他們的眼睛。「寶寶比我漂亮？妳怎麼不多注意我一些？」他開玩笑。
「祖母沒有給車錢，我想——走路也很好！」她說。聲音裏沒有一絲抱怨。「你知道，祖母養大我是很吃力的事！」
「生命？」他幾乎要大叫起來。小小年紀的她一本正經說什麼生命？好像已活了七老八十，懷了滿肚子哲理似的。「妳在開什麼玩笑？」
「失望？」之珮有些沉不住氣了。「這句話該由我說才對，不止是我，所有人都對你失望！你以前不是這樣的，什麼事使你改變？什麼工作有那麼大的吸引力？使你連家都可以不要！」
「話不是這樣說，」他呆一下，她說得頗有道理，只是，有些什麼不對，是什麼呢？他講不出，只覺得不對！「讀大學並不一定為找工作，讀大學——哎！是訓練一個年輕人有思想，有判斷力和有眼光！」
「絲綾？」他反問。「絲字邊的？」
「噢！是有事，」詩菱驚覺了，連忙後退兩步。「對不起，打擾妳了，嫂嫂！」
文敖輕撫一下眉心，靠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不曾感覺到屋中的突然安靜，更沒注意文佳他們靜悄悄的溜走，這些都是小事，他從不注意小事，他的全副精神放在工作上，事業上，弟妹、妻兒不打擾他是體貼，用不著大驚小怪，一個家就應該是這樣的，互相體貼，互相愛護，再加上互相信任，互相尊重，對嗎？
中學時，他和文佳是同學，是朋友，是情人，兩小無猜的感情單純得很。高中畢業，文佳考上了臺大國際貿易系，他卻只能分配到藝專影劇科，這其間的差別是多麼大啊！提起文佳，所有的人都驚奇，幾乎毫不考慮衝口而出：「你有個臺大的女朋友？」似乎藝專的男孩子不配和臺大的女孩子交朋友似的，他憤怒，他苦惱，他也有了下意識的自卑。他不如文佳，不是嗎？什麼都比不上，他和文佳是他高攀——高攀，多麼可笑的兩個字？感情的事有什麼高不高攀呢？於是，他為自己找尋一條出路。
「_才我進去，祖母真的躺在床上，」她一本正經的說：「而且沒有巧嬸，祖母不會起床！」
文佳在看報，文傑和寶寶在地毯上玩小高爾夫球。之珮的臉上仍保持著平靜，眼中的光芒卻焦急、失望而難堪。在文佳和文傑面前，她覺得文敖的一切該由她負責！
「這些對我並沒有用處，」她搖搖頭。「我關心的是另一些事，比這更重要的事！」
「我們先吃飯，不等他了！」她說。一整天的好心情一掃而光。
園子裏野草蔓生著，一些該的舊用具雜亂的堆在牆角，樹葉、小花苞、花瓣落得滿地都是，一片荒蕪的模樣。多麼可惜，仁愛路上可能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三百坪以上的大園子吧？
「你認得我？你剛才在叫我？」女孩子大方的走向他。
「她剛才在窗口看我們！」文傑釋然，祖母沒醒，窗前的人影一定是巧嬸了。
「工作過度，也說不定哦！」之珮一笑。
他約許多漂亮的小妞兒出遊，他讓別人知道，他不是只有柏文佳一個女朋友，他讓別人知道他並不在乎文佳——可憐的凌風，他只是在平衡自己，其實，他是十分在乎文佳的！
門突然被推開，陰魂不散的文傑倚門而立，他笑謔的盯著凌風。
她默默的幫著阿英預備餐桌，桌上精心預備的豐富菜餚，使心裏那絲壓不住的薄怨又冒了上來。她覺得自己是部不停工作，支付感情與關懷的機器，而這部機器卻永遠得不到加油和修護，結果會怎樣？機器停工？破損？人不是機器，人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像！
平時凌風一定會回敬兩句，看著文佳的臉色，他提不起和文傑鬥口的興趣。這個男孩子對什麼都不專心，唯有對文佳最認真，偏偏他好強得又不肯把這認真表現出來，弄得文佳和他之間，永遠有爭執。
凌風有點窘，之珮識趣的帶著寶寶到隔壁的書房，文傑卻像有意作對似的賴著不肯走。
「爸爸明天不忙？爸爸明天有空？」寶寶仰起天真的小臉兒，等待媽媽的回答。
「諒你也不敢！」文佳趁勢走向樓梯。「等我，我去換衣服！」後一句是對凌風說的。
在之珮低頭的一剎那，文佳捕捉到她眼中的難堪。是難堪嗎？怎麼會有難堪呢？莫非文敖和之珮中間真發生了什麼？而且遠比文佳猜測的嚴重？文敖是負責的好哥哥，之珮是體貼的好嫂嫂，這——文佳開始擔心了！
「怕什麼？妳祖母發火叫她罵我好了！」文傑拍拍胸脯，年輕人總是不計較後果的。
文佳的「愛的故事」雖有波折，卻是圓滿的，幸福的。之珮的呢？沒有波折，沒有浪濤，卻充滿了可怕的、眼目所不能及的暗礁，船一碰到它就擱淺，甚至沉了。之珮的心扭曲起來，她怕永遠沒機會去看那部聞名已久的「愛的故事」了吧？
文傑放下寶寶，拍拍他的小屁股。
「我很抱歉要提出來，」她神色一整，嚴肅得和滿屋燭影不配。「文敖，我希望你的工作不影響家庭生活！」
「祖母不准我養小動物，」女孩又笑，黑眼珠好靈活。「牠是從籬笆裏鑽進來，我偷偷的餵牠食物！」
「我們來比二百公尺，」她稚氣的皺起鼻子。「游兩趙來回，你贏了我替你做一件事，我贏了你替我做，怎樣？」
「阿英只能吃一塊，剩下的，明天會壞吧！」文傑看著嫂嫂。在這個家裏，之珮無疑是個中心人物了。
「哥哥睡到九點，我的一場電影不就完了？」文傑摸摸頭，望著文佳傻笑。
「還有巧嬸，」詩菱說：「祖母叫她巧兒，她是祖母陪嫁的丫頭！」
「那有等女孩子來約你的？」之珮笑了。「丁愛呢？還有那個——詩菱？」
「他就是帶我去游泳的柏文傑！」詩菱溫柔恭順的說。她的聲音裏沒有怕，只有愛和尊敬。「祖母！」
他沒出聲，過了好半晌，才輕輕嘆一口氣「我以為妳了解我的，之珮，」他搖搖頭。「妳使我失望！」
「開玩笑！」他從果盆裏抓一個蘋果，咬了一大口。「丁愛和我有什麼關係？方詩菱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依然沒有反應。他搖搖頭，脫下西裝上衣，既然沒有人在，他樂得先休息一陣，早上的那個實驗，弄得他精疲力盡，他需要休息——
「哎——有一點點肚子痛，寶寶乖，快睡！」之珮輕輕拍拍孩子。
「什麼學校？」他問。
「妳也先吃一點吧！嫂嫂！」文佳十分感激之珮的關懷。有時候她真有錯覺，只比她大四歲的之珮像大姐姐，像媽媽，她對他們兄妹是無微不至。
「妳能這樣就最好了，」他高興起來，輕輕在她額頭吻一下。「太空閒就畫畫，妳忘了妳曾是最有天才的中國女畫家？」
「希望妳的祖母不會貴罵妳！」他站在她家門口。
「小學時我讀幸安國小，離家很近，當然走路上學！」她毫不隱瞞。「中學時在北一女，也不太遠，早晨走去，下午走回來，慣了！」
「衣冠！」他鬆了一口氣，這還差不多，誰能任一具屍體埋在後院？鄰居也會抗議。「剛才妳嚇了我一跳！」
他駕著MG，雖然是跑車，速度卻並不快，主要的是他的家就在仁愛路二段上，而且，他十分疲倦。
「這麼說，她不是很可怕？」她直率的。
「你先吃吧！」之珮用盤子開始分菜。「不能讓丁愛站在街上等！」
「媽媽，爸爸不是說要看電影？」五歲的寶寶問。
下班時間，職員們從各層樓湧出來。並不太多，加起來也不滿一百人，卻有一個特色，所有的人都年輕，都嚴肅，都敏捷而機警，走到門口，互相點點頭，不多說一句話就各自離開，真的，這是間什麼公司？實業？看起來似乎是什麼訓練班呢！
「有什麼不對勁？」她無邪的大眼睛何曾有絲毫不誠實的影子？「巧嬸走了好久，你一定看花了眼！」
「三十歲的人說福氣不怕hetubook.com.com折壽？」文敖看太太。
文敖會發現她的悉心佈置嗎？文敖會注意那朵拳頭大的新鮮黃玫瑰？文敖會讚美她這身最佳女主人裝？文敖會滿意她仔細安排的菜單？她不停的想，不停望著牆上那座放射星形的掛鐘，六點半了，文敖該回來了吧？
十七、八歲還是個孩子，引不起大情人柏文傑的興趣，何況又沒見過她的臉，說不定是個嚇壞人的醜模樣呢？文傑搖搖頭，正待離開，女孩子站了起來。
一直回到巷口他們都沒再說話。剛相識的熱情消失了，他們突然覺察到彼此間的陌生，除了同住一條巷子，除了對方的姓名，他們還知道多少互相的事？他那麼隨口約她，她也就那麼答應了，有點荒唐，是吧！
這個成員並不複雜的家庭，會發生什麼變化嗎？天！文佳真的擔心了！
「我住在巷裏，就是那幢白屋子，」文傑覺得光芒直向他逼過來，他看不清她的臉。「我是柏文傑！」
上樓時經過客應，文敖依然靠在那兒小睡，她有幾秒鐘的駐足，這件事，是否有著她可盡力的地方？她可以向文敖試探一下嗎？
他揮開毛巾站起來，順手開了屋頂吊燈，正待出聲呼喚，忽然看見屋角沙發上靜靜的坐著一個人，之珮，她坐在這兒幹什麼？
「文敖，我覺得——我們該有些話要談！」之珮突然開口。這是文敖休息時，她考慮的結果？
「怕你沒有空！」之珮的語氣，有幾分幽怨。「說了，反而會影響你的工作情緒！」
「我永遠不拿生命的事開玩笑，」她搖搖頭。「祖母已經七十歲了，身體又壞，你認為她能再活多久？她替我的父母撫養了我，無論她對我怎樣，我都該感激她！我自懂事以來一直照顧那些又病又餓的小動物，我希望牠們活長久些，那麼，上帝一定會照顧祖母，使她也活長久些——」他呆一呆，他無法體會這種心理，他只覺得由這樣一個小女孩口裏說出來，是件十分可笑的事。他放肆的，毫不掩飾的笑了。
好修長，好苗條，好渾圓。淺褐色的皮膚不正是出自陽光嗎？那樣一副好身材，文傑敢擔保她是運動好手，文傑高興起來，他和那女孩是同類吧？他可以不必再獨自游泳，有個女孩子作伴兒，嘿！多美！
文佳急忙移開視線，她何嘗不了解之珮的內心呢？她們都是外剛內柔的女孩子，她們最怕的不是強硬的打擊和傷害，咬著牙根，她們能承受一切加諸她們身上的任何負擔，唯一不能忍受的是溫情，是關懷，是——同情！
「那麼妳做吧！妳有絕對自由！」文傑聳聳肩，攤開雙手。「問題是方詩菱會不會反抗？」
「你別教壞了詩菱！」方老太尖叫起來，好刺耳。
「別不信，人死了一定有靈魂的，」她認真起來。「祖母就能和靈魂交通！」
「算了，妳也別等了，」她開始為文佳分菜。「或者文敖真要九點或十點才醒呢？」
「說得很奇怪，有原因，是嗎？」之珮看著他。
「會不會也到那兒去樂它一陣了呢？」凌風開玩笑。
「也——好！」文佳總算給之珮面子。「我上樓換衣服，十分鐘就下來！」
她不看他不理他，走得更快，更急。「我發誓再不敢潮笑生命，輕忽上帝，行了嗎？」他舉手做發誓狀。
「會！會唱好多！」寶寶說。小孩子從來沒有被大人這麼寵過，他任詩菱抱著，再也不肯放手。
「叔叔和寶寶打棒球好嗎？」文傑把寶寶舉得好高。
她裝做坦然無事的吃完那碟沙拉和豬排，再吃一小碗羅宋湯，已經飽透了。冷氣房裏，那熱騰騰的湯倒也沒令她冒汗，匆匆對之珮道別，帶著一種逃走的感覺，溜到樓上換衣服。
「那——就是我眼花了！」他聳聳肩，笑了。承認錯誤似乎比堅持己見要好得多，他不耐煩那些複雜的事。
「是的，我說過！」她長長的透一口氣，她要放開這件煩人的事，或者，這真是暫時的情形，何必苦惱自己呢？「忘了這件事吧！也不必提什麼補償！」
她從大門口跑出來，直奔破牆處，一條短短的紅色打褶裙已代替剛才的紅短褲。文傑剛想開玩笑的讚美她兩句，忽然覺得古屋大窗上人影一閃，他吃了一驚，定神細看，卻又什麼都沒有。
「不要緊！有空來跟寶寶玩，我最歡迎！」之珮說。
「別放在心上，有空我再找妳一起去！」他揮揮手。
她曾有過那樣的日子，那是在美國生活的三年。有了固定收入。文敖也換了份較好的工作，家庭有了基礎，再加上寶寶的出世。這一切都讓她太滿足了，她曾以為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不是嗎？誰還得到比她更多的滿足？即使再忙的家務，再粗重的工作，即使屋前掃不完的積雪，即使異國的孤寂又如何？她有文敖，有寶寶，還有那三個人用愛組成的小家庭。
「管她什麼花，我是陽光，花才需要陽光！」文傑傲然的。「什麼時候輪到柏文傑去追女孩子？除非太陽打西邊出來！」
文傑點點頭，詩菱轉身飛奔著跑進古屋。他好高興，詩菱比丁愛好多了，住得又近，不需要專程送她回家，這是他今晨早起的收穫吧？暑假這麼長，看來，他是不愁會寂寞的了。
「唱一支歌給阿姨聽，好嗎？」詩菱說。她那溫柔，那善良，那真誠是自然流露，旁邊的人也感覺得到。
之珮抱起一個沙發墊，依然坐在那兒，她已經變得僵直而不能移動了。是猜忌，是痛心，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是理想幻滅之魔咒定住了她，沒有人能解除魔咒，她自己也不能，除非那撒下魔咒之人親自前來——文敖，是文敖造成這一切的！
她看著他，看了好久好久，看得好認真，好慎重。
「好傢伙，柏文佳！」他挽住她，壓低聲音說：「報復留在後面！」
「哥哥近來是不是有毛病？」文佳關心的。「他總是這麼疲倦，這不正常，是嗎？」
「你沒看見哥哥還在休息嗎？」文佳皺皺眉。文傑什麼都好，就是有點粗心大意。
「預備放棄丁愛追方詩菱？」之珮打趣。
「文佳在吧？」凌風問。他和柏家的人很熟，他那長睫毛有些女性化的眼睛直向裏瞄。
「等到八點吧！」文佳看看錶。她覺得自己最了解之珮，她不敢露出同情或憐憫的神色。女孩子真倒霉，怎麼總是站在被動的地位呢？「說不定已經在路上了！」
之珮的心情開朗，愉快了一整天。
「什麼？」他回過頭，看著她閃閃發光的黑眸。
「賣地？賣房子？」她似乎大吃了一驚。「那怎麼行？那是祖父留下來的，祖父就葬在後園，祖母說她死了也要葬在那塊地上！」
「好了！再說這些要我今晚不能睡嗎？」他大聲地說。他要趕走體內奇異的感覺。
「別說氣話，我已經發誓不敢了嘛！」他學著凌風的話。事實上，他只聽見了這一句。「也是台詞？」
「盡量試試？」她無可奈何的笑了。「這表示並不能肯定的答覆我，是嗎？」
「媽媽不等爸爸？」寶賫仍舊沒閉眼睛。
之珮吸一口氣，她知道這樣叫嚷是過份一點，無論如何不能在文敖的生日這樣對待他，她明知爭吵只有徒傷感情，可是，今晚她怎麼會如此沉不住氣？
「有，當然有，」之珮胡亂的說：「爸爸最愛寶寶，一定要吻寶寶的！」
文敖點點頭。他是個老實的丈夫，之珮說用心靈去記憶，他就真用心靈去記憶。對於太太的話，只要不和公事衝突，他總是千依百順。做一個情人，他會不夠「情調」，因為他比較「規則」，但是，他是百分之一百的好丈夫。
「什麼話？你當我是一塊布？一塊絲綢？」她稚氣的叫起來。「詩人的詩，菱角的菱，詩菱！」
「談？談什麼？」他吞下一塊桃子。「妳說吧！」
砰的一聲，他已衝出大門。文佳搖搖頭，這匹野馬要什麼人才能收服？
小女孩的語氣一下子成熟起來，就像她又深又遠的陌生眼神，她到底是誰？她在說什麼？她為什麼要他來？她想把他拖進一個網子裏，是嗎，是嗎？
他在怕了，怕什麼？好荒唐，好——莫名其妙！
「享受陽光是你的事，帶詩菱走就犯了我的法！」方老太絕不妥協的。「我不能容許任何人把詩菱從這大園子裏帶出去！」
她一笑熄燈，領先走上樓梯。
「快些讀完，叔叔等你！」他說：「嫂嫂不作畫？」
從浴室出來，他直接走進餐應。迎面一陣溫馨，一陣——好羅曼蒂克的氣氛，燭光搖曳中，他記起了新婚，記起了在美國的那一段生活，他心中掠過一圈圈漣漪。
「祖母坐輪椅，她半身不遂！」她說。
之珮從廚房回來，只走了兩步，看見文敖的模樣，又不聲不響的從另一扇門退開。
「爸爸忙，今晚沒有空，明天好嗎？」之珮把寶寶抱在懷裏，這酷似文敖的孩子可知道他的爸爸在忙什麼？
「祖母，祖母！」詩菱搖搖方老太。她和木然的巧嬸並沒有特別吃驚的模樣。
「文佳，我接妳去看『愛的故事』！」凌風坐在文佳旁邊。
關著房門，她能忍受文敖的任何態度，甚至惡言相向，因為不會有人知道。但是，她絕對無法接受文敖的公然夜歸，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她的自尊心受到嚴重傷害，她覺得自己像個可憐的棄婦！
「哎——妳是方家小妹？」文傑說得有些期艾。
「之珮，怎麼了？」文敖站起來，走到她身邊，雙手放在她肩上。「是誰惹妳生氣，把火都發在我身上，是嗎？」
「想討好我嗎？」她輕指他額頭。「我是油鹽不進的，記住別得罪我就行了！」
「自己努力吧！」文傑扮個促狹鬼臉，準備從另一扇門溜走。「這是苦練演技的好機會，下次得了影帝獎，別忘了分一半功勞給訓練你的文佳！」
十一點，十一點半，大門開了，進來的是輕手輕腳的文傑，他沒有發現角落裏的之珮，很快的上樓。
「我沒這麼說，可是——也有這可能！」他老實的回答。他內心掙扎得痛苦，還有誰的事業也和家庭不能兼顧和共存的？他愛家，愛之珮，愛寶寶，愛弟妹，但他愛工作，愛事業是另一種愛啊！這不該有衝突的。
「不，我希望這樣！」他在她對面坐下來。
「那麼妳為什麼不鎖住她呢？」文傑心中直冒火，女巫般的老太婆，他可絕不怕！
他暗暗皺眉，他很想說「辦不到」，看見之珮的臉色，他忍住了。他不能把工作的內容告訴之珮，這是絕對機密的，他接受這份工作時曾宣過誓。按時回來，對別的男人可以，但不是他，他和其他人不同，他是柏文敖，是個特殊的人，在智力和體能上！
之珮沒有再出聲，又惱怒了吧？他好抱歉，但是——有什麼辦法呢？他只能祈求，有一天，之珮會諒解。「之珮，我知道很對不起妳，我希望能——補償！」文敖用手環住她的肩。「我的事業就是妳的事業，妳以前說過的，是不是？」
「誰說你可以帶詩菱去游泳？」方老太的聲音又尖又快，使人聽了極不舒服。「誰准許的？」
「是我教壞了她或是妳嚇壞了她？」文傑冷笑著。一邊迅速打開了兩邊的窗門，耀眼的陽光一湧而入。
「我擔保你會被趕出來，」文傑誇張的聳聳肩。「誰都不敢進方家園子！方老太兇得——嗨！像巫婆！」
文佳下樓時穿了一件白底紅色小圖案的真絲洋裝，膝長四吋，不長也不太短，活潑大方中帶著端莊。長頭髮用個白色的大花夾束在腦後，很隨便，很自然。她不是那種美得令人眼睛一亮的女孩，卻清秀得緊，純以氣質取勝。「走吧！風流小生！」她輕鬆的。
「趕快走，要不然祖母醒了要抓我回去！」她催促著。
「你不必陪我，你今晚不出門？」
「寶寶好聰明，好乖，」詩菱面對著孩子，早已把祖母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寶寶會唱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