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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江有水千江月

作者:蕭麗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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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1

這些年在外,她飲食無定處,病痛無人知,想起家裏種種,愈是思念不能忍;還記得回來那日,天下著微微雨,她三妗撐著傘,陪她母親在車站等她;她母親穿著綠豆色的船領洋裝,貞觀尚未看清伊的臉,倒先見著母親熟悉的身影;當時,她第一個襲上心來的念頭是:我再不要離開布袋鎮了。
此刻此時,她重回家園,再見親人,並不覺得彼此曾經相分離——她並未離家!她感覺得到:昨天,她們大夥兒仍然在一起,還在巷口分手,說過一聲再見,今天,就又碰面了!
她竟連連搖頭說不要,她四妗還以為她不好意思,倒說了一些安撫她的話;貞觀只得分明道:「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來,你就會知道,大信若來,我反正也一樣,他卻會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層,直以為自己沒教好,以後不敢來我們這裏,那不是冤屈嗎?」
她放了銀月二人,上前去拉銀蟾的手,嘴才要張,那聲帶竟然是壞了一樣和_圖_書
嘉義,把她從一個小女孩變成了少女,再怎樣,她到底花費六年的時間在這個城市裏,然而不知為什麼,貞觀每次想起來,只覺它飄忽不實,輕淡如煙。
這伸手仔……為什麼叫這樣趣味的名呢?原來是它的屋簷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襲下來就這麼叫了。
她乳牙、黃口的,知道什麼細嚼慢嚥,反正飯來張口……後來是飯匙舉到嘴前,她再張不開口,便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她這才發覺,銀蟾說錯了話,實際上,自己何曾離開過這個家?
直到考前一個月,貞觀還是不急不緩,若有若無的,也不知念的什麼;當她四妗開口問起:「要不要叫大信來做臨時老師?」
有時她四妗說完大信的事,便舞動懷中兒子的手,說是:「我們阿銀禧以後長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樣會讀書才好啊!歐——歐——」
姊妹們有的漁會,有的水廠、農會的,各https://m.hetubook.com.com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飯、睡前略略言談,從前那種稠膩、濃粘的親情、情親,竟是難得能再。
一本西洋史攤在面前半天了,貞觀猶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農夫,考大學的心更是淡了。
貞觀每每見此,再回想阿妗從前哭子的情景,心內這才明白:人、事的創傷,原來都可以平愈、好起來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該怎麼過呢?
這些天,她在後院「伸手仔」讀書,家中上下,無一人咳嗽;連昨兒銀禧哭鬧,四妗還說他:「阿姊在讀冊,要哭你去外面哭!」
真正要說,大信的一些事是只能了,不能盡;貞觀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裏聽來。
銀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來,然後歪搖著身,前後左右,欲尋地方去藏臉。
雖說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著秋季入學,向來早貞觀一年;人家現在已是全國最高學府的學生呢!……花城新貴……和*圖*書聽她四妗說,人家還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志願——化學系,說還立了大志,以後要替中國再拿一個諾貝爾獎,說班上的女生喜歡做實驗與他一組,說……
原來魚丸她沒咬,全都和飯含在嘴裏,到嘴滿時,只有哭了。
真正的她,還在這個家,這塊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賴在此處沒跟去。
這樣戀棧家鄉的人,怎麼能夠出外呢?
……
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間還涼,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覺的好所在,這下為了她,老人家連床鋪都讓出來。
一時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魚丸彈個不停,五舅一一揀起來,數了一數,又令她張開嘴來檢視,一面說她:看不出啊,阿貞觀的嘴這麼小,怎麼一口含了六、七粒魚丸?……
這六年,竟然無蹤無影無痕跡,去嘉義讀書的那個阿貞觀,只是鎮上一個讀書女學生罷了!
每次回鄉,都不想再走,每次臨走,又都是淚水流泗,那情景,據她外婆形容的:真像要回到後母hetubook•com•com身邊一樣。
一輩子不離鄉的人,是多麼幸福啊!貞觀同時明白過另一樁事來:國小時,她看過學校附近那些住戶、農夫,當他們死時,往往要兒孫們只在自家田裏,挖出一角來埋葬即可……
她四妗因為她考慮得有理,請大信來教的話就不再說了。
沒多久,姊妹們一個個前後下班回來,銀月、銀桂各各拉起她的手,還說不出話時,銀蟾落後一步的,倒先發聲道:「你……可是回來了。——」
正好她阿嬤走過,罵他道:你要將伊害死啊?哽死阿貞觀,你自己又未娶,看你怎樣生一個女兒賠你姊夫?
貞觀小時候,大概三歲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簷過;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來,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馬背脊樑正中央,任人家喚也不聽,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軀,堂堂一個紅臉漢,在下面急得膽汁往上沖,後來還是三妗叫人拿木梯來,由五舅上去將她拿下。
代代復年年,原來他們是連死都不肯離開自己的土地一hetubook.com.com下。
她四妗後來又生個小弟,比銀祥還胖壯;貞觀一次返家,一次覺得嬰兒長得快,大概每隔開三、二月才能見著的關係,甚至錯覺囝仔是用灌風筒弄大的。
時光一下子移過去六年,貞觀如今十九歲了,已經中學畢業,現今是回鄉來準備考試。
類似這樣驚險的成長經驗,在貞觀來說,還不少呢,聽說她五歲時,她五舅也是十七、八歲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聰明餵她吃飯,因為魚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魚丸湯,便只是撈魚丸餵她。
貞觀因為知道自己,就不怎樣把考大學當正經,想想嘉義已經夠遠了,怎堪再提臺北,臺北在她簡直是天邊海角了。
五舅和銀山、銀城都已先後成家;銀川、銀安幾個,或者念大學,或者當兵在外,再不似從前常見面。
有這樣正經的盼望,貞觀詳細想來,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回來以後,因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裏,直說話到黃昏;一時,房間內外,進、出的腳履不停,貞觀的眼眶只是紅不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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