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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中心呼喚愛

作者:片山恭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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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8)

第一章

(8)

現在我想起來了,想起父親不時對母親發牢騷說祖父一向任性。是的,祖父是夠任性的,是為了自己的慾望而不惜給別人添麻煩那一類型。
「哪邊啊?」我問走在前頭的祖父。
「這裡?」
「所以問什麼時候嘛。」
「那要看什麼時候到壽。」對方似乎毫不計較我語聲的變化。
「你就答應一個可憐的老人的請求吧!」聲音明顯帶有哭腔。
突然,傾珠瀉玉般的星空朝眼睛撲來。我不由看得出神,結果撞在祖父背上。
「今天麻煩你到這麼晚。」祖父鄭重其事地說。
那個人的墓在城東郊外,位於祭祀藩主夫人的寺院裡面。在寺院附近下了出租車。這一帶在山腳下,夏季缺水時最先停水。雖然時值九月,晚間的空氣已涼浸浸的。
「要挑不至於被開發的地方。」
「不會就好。」
「拜託了!」祖父以陡然急切的聲音說,「能託付這種事的只有你。」
「那不會。」
「怎麼?」
兩人把剛剛上香的石香爐抱去一邊。
祖父把骨灰罐裡的骨灰只抓出一點點放進早已準備好的小桐木盒裡。量很少,真想說好不容易來一次,痛痛快快拿個夠多好!祖父往骨灰罐裡怔怔看了一會兒,然後把罐放回墓穴。石座是我挪回的,上面到處留有祖父用螺絲刀劃傷的痕跡。
原來一切從吃鰻魚飯那天夜裡就開始了。不,那以前就已經在暗地裡巧妙地活動開了。從我懂事時開始,祖父就為這一天訓練和開導自己的孫子。如此想來,自己成了落在光源氏手裡的若紫和_圖_書
「啊,抱歉。」祖父淒然移開目光,「希望你原諒,權當老年人的任性。」
到底有多少墓在這裡呢?徐緩的山谷斜坡上差不多全是墓碑。一座墓裡的骨灰又未必是一個人的。假如平均收有兩三個人的骨灰,就根本推測不出整片墓地埋葬多少死者。白天的墓地倒是去過好幾次,而這種時刻來墓地則是頭一遭。夜間的墓地和白天的不同,可以明顯感覺出死者的動靜或喘息那樣的東西。往頭上看,遮天蔽日的巨木枝梢有幾隻蝙蝠飛來飛去。
「跟你說朔太郎,喜歡的人死掉是很傷心的事。這個感情用什麼形式都是表達不了的。正因為用形式表達不了才求助於形式。剛才那首詩中不也說了麼,分別雖然難過,但還會在一起的。你就不能成全我們這個心思?」
「還是山上合適。」
「明白了,撒在人跡罕至的很高的地方。」
「既然那樣,我就不曉得您死的時候我能不能守在身旁了。火葬時不在場,骨灰也就撒不成。」
「明白了。」我老大不情願地說,「反正撒就是了。」
「叫我答應,可我怎麼答應呢!」
乘出租車返回公寓時,已經快十二點了。我們用冰鎮啤酒碰杯。伴隨奇妙的成就感,生出一種無可捕捉的惆悵。
我這才覺察到祖父的心計。僅僅偷骨灰,獨自一個人偷偷實行即可。而所以特意把計劃如實告訴我這個和圖書孫子並讓我作為同案犯一起參與,是有其緣由的。
「抱歉。」祖父溫順地低下眼睛。
我對父母說住在祖父那裡。那是週六晚上。晚飯要的是送上門的壽司。祖父咬了咬牙,要了「松」。儘管如此,我甚至吃不出金槍魚最肥嫩部位和海膽的區別。鮑魚吃起來好像硬橡皮。這天沒有啤酒也沒有波爾多干紅,我們一邊看電視棒球比賽直播一邊喝茶,然後喝咖啡。比賽當中直播時間結束。
「夏日冬夜百歲後——」祖父默然點頭,背誦詩的最後部分。「悠悠夏日,漫漫冬夜,你在這裡安睡。百歲之後,我也將睡在你身旁——放心地等待那一天到來吧——怕是這個意思吧?」
「撒在沒什麼人來的、有野紫花地丁的山裡總可以了吧?」
「這裡。」
「再往前。」
茶几上放著一個小桐木盒。不知道的人見了,肯定以為裝的是臍帶或勳章什麼的,總覺得有點兒奇妙。
「噢,還是海好吧。」
「肯成全老人的心願?」祖父頓時滿面生輝。
「野草對吧?」
「那個不開竅的腦袋不會理解我們的心情。」
「好了,」祖父說,「先把這個拿開。」
「你學漢詩了吧?」祖父翻開古色古香的書頁,「唸唸這首詩。」
「知道什麼詩?」
「那個麼,指定也未嘗不可。」祖父略微現出沉思的神色,「問題是不知到我死的時候那https://m.hetubook.com.com地方會怎麼樣。就算叫你撒在哪裡的樹下,十年後也說不定被高速公路壓住。」
「不過,雖說叫我撒在自己喜歡的地方,可那不好辦,你得預先指定好位置。」
「那時候再改不就行了?」
「那也倒是。」
「你還叫我幹這種事?」
「那個人喜歡紫花地丁。」
本來我這人就富有敬老精神,何況祖父用的「我們」這個複數也鑽了我的空子。
「啊。」祖父只此一聲。
「那麼重要的事託付我這樣的能行?」我設法讓祖父改變主意。
「用手電筒照著!」
「噢,明白了,找乾淨地方撒。」
「沒關係。」我一邊往祖父半空的杯裡倒啤酒一邊謙虛道,「就算沒有我,爺爺您一個人也完全做得來的。」
我們——?我一時怔住。
我抱臂定睛注視祖父。
「我父親呀!」我溫和地規勸,「他終究是爺爺的兒子。我想他一定作為親人代表主持你的葬禮。」
「又有什麼辦法呢!」
看上去沒有任何特殊。墓碑大小一般,也舊得差不多了。
「附近有野草再好不過。」
「且慢。馬上給海潮沖得七零八落可不成。」
「先參拜吧。」
「那還不容易!」
「山對吧?」
「這樣的約定我做不來。」我慌忙說。
香爐後是嵌入式石座。祖父把帶來的螺絲刀插|進石與石之間的縫隙,這裡那裡撬了好幾次。於是,石座一點點朝前移出。最後祖父伸直十指,把石座慢慢挪開。裡面的石室相當寬敞。有長度,也夠深。看樣子一個人完全可以躬身進去。
「反正m•hetubook•com.com我和你對脾性。」祖父一口氣說下去,「若是你,我想一定理解這種作法,我一直等你長大來著。」
「去過?」
「該動身了。」祖父說。
「反正是說喜歡的人死了。」
祖父考慮一會兒說:「還是交給你吧,你用良知判斷就是。」
「所以說那樣子不好辦麼。那麼,大致即可——海啦山啦天空啦,哪方面好?」
「你叫我託付誰呢?」老年人固執己見。
「雖說好像進步不小,但人的心情這東西,在內心深處或許並沒多大變化。這首詩是距今兩千年前甚至兩千多年前寫的——是你在學校學的絕句和律詩那種工整形式還沒形成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古詩。可是寫這首詩的人的心情現在的我們也能感同身受。我想即使沒有學問和教養也都能體會到,無論誰。」
祖父嘴唇輕輕碰了下杯口,以凝視遠方的神情思考什麼。稍頃站起身,從書架取出一本書。
「不過水太髒了我不樂意。」
「那種情況下,就還像今晚這樣盜墓即可。」
「記住,這可是約定!」祖父叮囑道。
「怎麼辦?」
前來盜墓卻要參拜也夠蹊蹺的了。正想之間,祖父點燃身上的香供好,在墓碑前肅然合掌,一動不動。無奈,我也佇立在祖父身後雙手合十。姑且當作對進入墳墓的所有死者的禮節。
我大大喟嘆一聲,大得祖父都能聽見。
「這個你帶回去。」突然,祖父冒出這麼一句,「我死的時候,和這骨灰一起撒了。」
「等等、等等!」我大吃一驚。
「意思說死了進入同一座墓吧?」
「說到底,爺爺和*圖*書什麼時候死呢?」無奈之中,我的語聲冷淡起來。
穿過通向大殿的石階旁邊的小山門,一條紅土路往墓地筆直伸去。左邊是塗白的牆壁。對面像是僧房,但悄無聲息,只一個彷彿廁所窗口的地方透出隱約一點光亮。右邊是可以追溯到幕藩時代的古墓。傾斜的塔形木牌和缺角的墓碑在月光下浮現出來。山坡生長的杉和絲柏等古木遮蔽了土路上方,幾乎看不見天空。沿這條路徑直走到盡頭,即是藩主夫人的墓地。好幾塊或立方體或球形或圓錐形等形狀各異的墓碑在黑暗中閃入眼簾。我們從左側迂迴,繼續往墓地深處走去。倒是帶了小手電筒,但怕寺裡的人生疑,只靠月光前行。
「我說,你莫不是有點兒應付了事?」
名為「葛生」。漢文下面標有日語譯文,我往那上面掃了一眼。
「把那個給我!」
「要求不是太具體了?」
「海對吧?」
祖父接過我的手電筒,趴下去把上半身探進石室。我從上面壓住祖父後膝,以免他掉進洞去。祖父窸窸窣窣鼓搗了一會兒,把手電筒遞給我,雙手小心捧出一個醃梅乾那樣的瓷罐。我不聲不響地看著。祖父用手電筒光確認罐底姓名,然後解下上面的繩子,慢慢打開蓋。裡面當然有骨灰。如此過去很長時間。我叫一聲「爺爺」的時候,發覺爺爺的雙肩在月光中微微顫抖。
「所謂壽命就是因為不知什麼時候。知道了,就成了計劃。」
「把差不多同樣份量的我的骨灰和這個人的骨灰混在一起,撒在你喜歡的地方。」祖父像立遺囑一樣重複道。
「你是那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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