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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也走同一條後路。到日暮還有時間。「空室」的綠燈仍然亮著。隨著旅館的臨近，令人胸悶的沉默襲來，兩人的腳步不約而同地變得沉重了。走到旅館跟前時幾乎停住不動。

「到底是莫名其妙的地方啊！」到能看見車站的地方時我說。

「應該是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幸福吧。」

「指我父親。如果夫妻關係不好，小孩大概會變得性情乖僻或神經兮兮的吧？」

我怔怔望著她從裙子裡露出的小腿。暮色中，雪白的長襪分外醒目。

「那就是：在社會上按自己的能力扮演角色，其報酬就是錢。既然如此，那麼具有喜歡一個人能力的人發揮那項能力去喜歡一個人，以此掙錢有什麼不好？」

「和喜歡的人一起生活、和另一個人生活卻又總是思念喜歡的人。」

「爺爺和奶奶？」

「不告訴你。」

亞紀以不自然的嘶啞語聲說：「我廣瀨，戀愛要談，學習也不能放鬆。數學絕不能打紅×！」

「那為什麼？」

「出去吧。」

「用功前可要活在愛裡！」

動物園是一如往常的動物園。獅子躺著，土豚渾身是泥，大食蟻獸在吃螞蟻。象在欄裡轉圈走動拉一堆極大的糞，河馬在水裡懶洋洋打哈欠，長頸鹿以俯視人類的姿勢伸長脖子吃樹葉。一見到動物，亞紀頓時忘乎所以，人再多也能勇敢地擠進去。看見狐猴，叫我快看，「尾巴搖得多巧！」還對綠色的大蜥蜴招呼道：「過這邊來！」

「我不認為對大家有用的事比喜歡一個人更重要。」

「瞧你計算的。」

「若不對大家有用恐怕還是不行的吧？」

那天也在放學路上走去上游後折回。我們坐在神社石階上，籌劃五月連休時的遠遊。亞紀想去動物園，可城裡沒有那勞什子。最近的是有飛機場那座地方城市裡的動物園，坐電氣列車要兩個小時，往返四個和-圖-書小時。我覺得近些的海或山也可以，但亞紀對動物園勁頭極大，說早些出門豈不就能玩上五個小時。

「兩人天各一方。男的被流放到一座海島，坐小船沒辦法相見。但兩人的思念之情非常強烈。結果，相距好幾公里的海島一點一點靠近，最後靠在了一起——兩人的思念之情把島拉來的。」

「想一直在一起。」

「真有討厭的地方不成？」

在圖書館打工掙的工錢倒是有剩。只要忍一忍少買幾張CD，幾個旅費總可以摳出來。

「和戀人相處時間長了會生厭這說法怕是騙人的。還不是，我們相處快兩年了，可是一點兒也沒生厭。」

我把掏出錢包的手插回去，又從褲子外面往屁股上「呯呯」輕拍幾下。

「嗯。」

從電氣列車站來動物園途中，我們是躲開人群從後面小路過來的。當時我一眼發現有一家旅館靜悄悄座落在那裡。屬於哪一種旅館也不難看出。來時雖然隨便走了過去，但用眼角真切看清了綠燈透出的「空室」字樣和「休憩」費用並記在心裡，同時核對了去掉回程車費後身上所剩款額。

「往下呢？」

大廳正面放著娛樂中心零幣兌換機那樣的東西。看情形，只要把錢放進去一按所選房間的按鈕，就會有鑰匙掉下。這樣，就可以在不受任何人責怪的情況下安心利用。我摸了摸褲袋正要掏錢包，亞紀低聲說：

「喏喏，又走極端了。」亞紀歎息道。

「可是一起生活當中，對方喜歡不來的地方不也看在眼裡了？還會因為無聊小事爭爭吵吵。天長日久，無論一開始多麼喜歡對方，幾十年後恐怕也完全無動於衷了。」

「嗯。並且製造了我得以出生的遠因。」

「就是跟阿朔去動物園——直說不就行了？」

「什麼怎麼？」

「可有辦法？」

「特別是和松本那個傢伙的交和-圖-書往要適可而止。那小子有可能毀掉你的人生。此人一旦想東西鑽入牛角尖，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甚至把海島都一把拉走。」說到這裡，亞紀返回普通聲調：「快考試了。」

亞紀憂鬱地點頭。

「因為若經常使用，事情就非同小可。如果島嶼和大陸僅僅因為男女一往情深就忽兒相連忽兒離開，那麼地形勢必變得叫人眼花繚亂，國土地理院就不好辦了。況且，圍繞心上人的爭鬥恐怕也會白熱化，畢竟是能夠拉動島嶼的傢伙們的爭鬥。當事人也自身難保。」

「帶盒飯去，」她說，「你那份也做出來。那樣，飯錢不就省出來了。」

「就會看到許多我讓人討厭的地方。」

「我倒怎麼都無所謂。」

「四捨五入，就是二十。」

「為什麼？我們才十六呀。」

「比如說什麼地方？」

她沒有回答。「哪一種幸福呢？」

「一起生活，就會有什麼不快？」

「我想得要樂觀些。如果現在非常喜歡對方，十年後會更加喜歡，就連最初討厭的地方也會喜歡，百年以後甚至每一根頭髮都喜歡上。」

「你不那麼想？」

說法很有自信。

「反正我想早早跟你結婚。」

「啊，保管著。遺囑嘛。」

「明天開始又要用功了。」

「接吻好麼？」

「不至於想到那裡吧？」

「我可是要把大言不慚地發出這種不現實議論的人作為將來的丈夫的喲！」

「家裡沒問題？」

「語氣一下子變了嘛！」

「阿朔！」

亞紀沒有回答。「拉手走吧！」她說。

「家？」亞紀費解地歪起腦袋。

「奶奶去世早不大清楚，不過大概是普通夫婦吧。關係不那麼糟。畢竟有那麼一個樂天派兒子嘛。」

「古人好像認為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的力量是非常強大的，和圖書」我繼續說下去，「都能把離開的島拉過來。而且可以切近地看到或在自己體內感受到那種力量。可是，不知不覺之間人們不再使用自己體內的力量了。」

「是嗎？」

「既然兩人都那麼想，那為什麼不能呢？」

「古代神話中，好像有個神話說互相喜歡的兩個人在一起把大地都移動了。」我調整心情說道，「一對男女非常喜歡對方，因故關係破裂了——女方的父親和兄弟們橫加阻攔。」

「先瞧一眼什麼樣如何？進去看看，若是莫名其妙的地方馬上出來。」

季節朝夏天過渡，白天長了起來。我們慶幸天老也不黑，放學回家路上，這裡那裡到了不少地方。到處是清爽怡人的新綠氣息。我們喜歡從經常約會的神社沿河堤一直往上游走去。河灘長滿綠草，水面時見魚躍，黃昏時分響起蛙鳴。時而在沒有人影的場所輕輕把嘴碰在一起——便是這個程度的接吻。喜歡這樣趁人不注意快速接吻。感覺上好像只掠取世界所賜碩果最甜美的部位。

「樂天派？」

「說的好像思想品行指導老師。」她好笑似的笑了。

「又不是一起生活嘛。」

「錢有？」

「有、有的。」她低下頭去，「你肯定討厭我的。」

「不要緊。」

我覺得自己遭到拒絕。

「掙錢是怎麼回事？」

「可會作為女兒將來的夫君予以承認？」

「社會上自立是怎麼回事你可知道？」

「阿朔——」亞紀勸慰似的叫我的名字。

「相當悲觀啊！」

「的確。」她微微一笑。

「一對怎樣的夫婦呢？」

「這——」

「沒想什麼。你家裡的人是怎麼看我的呢？」

「為什麼？」

我沒理會她的品評。「因為什麼呢？因為其成立的前提是社會上自立男女雙方的自願。而這樣一來，因為有病等原因不能自立的人就不可以結婚。」

「靜啊https://m.hetubook.com.com！」

「什麼哪一種？」

她想了想說：「就是自己能幹活掙錢吧？」

「百年後？」亞紀笑道，「打算活那麼久？」

沉默。

「不覺得太早？」

「我不喜歡，不喜歡這種地方。」

在低地大猩猩圍欄附近吃盒飯。大猩猩在圍欄一角安靜地搔著腋下。時不時湊近鼻頭，像是在嗅氣味兒。無論怎麼看，都只能認為牠對自己的體臭心懷不滿。由於同樣動作重複得太久了，我懷疑牠怕是神經出了問題。

「古文裡的直截了當，意思是忽然、暫時什麼的吧？」

推開儼然高級飯店的厚門，戰戰兢兢邁腳進去。緊張得險些把中午吃的盒飯吐出。我在腦海中推出大猩猩嗅腋臭的場景，好忍耐住沒吐。出乎意料，大廳明亮而整潔。靜悄悄的，連員工的身影也沒有。

「所以，那種消耗性的、非生產性的事要適可而止，轉而把精力放在狩獵採集生活上。」

說起來，花錢看什麼長頸鹿什麼獅子，到底有什麼意思呢？動物園這地方只有臭味罷了。對於自然保護和地球環境問題我很關心，但並不是自然主義者和生態主義者。我想和亞紀一起幸福地生活，為此希望綠色和臭氧層保留下來，僅此而已。保護動物我原則上贊成。不過較之動物們的可憐相，我更為殺戮或虐待牠們的人的殘暴和傲慢而氣惱。亞紀在這上面有誤解，認為我是喜歡動物的有愛心的人。所以才說「阿朔，這個連休去動物園、動物園！」而若以為我看見浣熊或錦蛇會樂不可支可是大錯特錯。與此相比，讓我接吻、讓我觸摸|胸部——想雖這麼想，卻不敢說，膽小。

亞紀再次叫www.hetubook.com.com我名字，我終於閉上了嘴。亞紀透出困惑的面龐就在眼前。她略微歪了歪頭說：

她驚訝地瞇起眼睛：「想什麼呢？」

「謝謝。往下就是車票錢。」

「有的傢伙腦袋稍微好使一點就自以為比別人了不起，不過是傻瓜蛋罷了，真想對他們說一句好好學一輩子去吧！賺錢也一樣，會賺錢的傢伙一輩子只管賺錢好了，用賺的錢養活我們好了！」

「是啊。」亞紀信服似的點了下頭。

倒是那樣。不過那麼直截了當得到承認，感覺上像去參加小學郊遊似的。

「你呢？」她低頭反問。

「啊——是啊。」

「進這樣的地方你會介意？」我向前看著問道。

「無論表面上說的多麼漂亮，絕大多數人其實都認為只要自己好就行。是吧？」我繼續道，「只要自己能吃上好東西就行，只要自己能買得起想得到的東西就行。可是喜歡上一個人卻是把對方看得比自己寶貴。如果食物只有一點點，我要把自己那份給你亞紀吃；如果錢很有限，我要買亞紀你喜歡的東西而不買自己的；只要你覺得好吃，我的肚子就飽了；只要你高興，我就高興。這就是所謂喜歡上一個人。你以為有什麼比這更寶貴的？我想不出來。發現自己身上有喜歡上一個人能力的人，我認為比任何諾貝爾獎發現都重要。如果覺察不出或不想覺察這一點，那麼人最好消亡，最好撞在行星什麼上面早早消失。」

我悄悄觀察她，她低著頭若有所思。

「什麼呀，那是？」

「你爺爺心上人的骨灰，還保管著？」吃罷盒飯喝易拉罐烏龍茶時亞紀問我。

「怎麼問起這個？」

亞紀略一沉吟：「你爺爺沒跟那個人而跟別人結婚了對吧？」

「打算怎麼跟家裡說？」

「我也想。」她淡淡應道。

她點頭。

我們沿著原來的小巷往電車站方向走去。好一陣子兩人都沒開口，但覺日暮已然臨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