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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倒也是啊。」

吃罷盒飯，拿起大木留下的釣竿去釣魚。把青蟲放在鉤上拋出去，不出片刻，隆頭魚和斑鱍魚咬上鉤來。本打算當晚餐受用，但由於咬釣咬得太天真了，不由覺得可憐，每次釣上來都放生了。後來放生也嫌麻煩，索性釣也不釣了。

但是，公共汽車到達目的地時，重情義的大木君的女友突然情況有變，不能來野營了。

「哦？我——」

亞紀神情不大釋然地坐在船中間。時間還早，海灣籠罩著白濛濛的晨霧。霧中可以看見養殖筏和塑料浮筒。抬頭望天，夏日晨光透過霧靄傾瀉下來，晨光把船頭切開的水面濺往左右兩邊的飛沫照得玲瓏剔透。駛入海灣，霧靄散去。一隻老鷹劃著很大的弧形在我們頭頂盤旋。不時同打漁歸來的漁船擦身而過。每當這時，亞紀便向船上揮手。船上的漁夫們向她揮手。操縱船外掛機的大木目眩似的瞇細眼睛看她。

「我可是對你的胸罩都嫉妒的喲！」

「嗯。還是小孩子，根本不懂什麼戀愛。」

「被你訓了。」

「只是血壓高一點兒，沒什麼大事吧。」

「他這人喜歡孤獨。」

我含含糊糊應和著，以求救的心情看著同伴。大木額頭早有大顆汗珠流淌下來。

「一次你為我寫了一張點播明信片，可記得？」歌曲播放當中亞紀說。

「啊，大木那份我準備好了。」我趕緊打圓場，「畢竟借人家的船。」

「沒辦法啊！其實只是我一個人的仰慕。」

她沒有應聲，只是呆呆看著被雨淋濕的背包和裝食品的冷藏盒。

「嗯。他說非常高興來著。」

盒飯味兒全然沒有吃出。在賦予自己的無限自由面前，我很有些不知所措。往下這足足二十四個鐘頭時間裡，我既可以當狼又可以當山羊。從吉基爾到海德，「我」這一人格領域擴展開來。其中僅僅選取一個場所甚至讓我產生些許驚懼。這是因為，只有這選取者成為現實，其他統統消失。亞紀所看見的，只有從無數可能性中選取出來的這個「我」罷了。如此這般思來想去時間裡，最初的慾望漸漸淡薄，而生出奇妙的責任感。hetubook.com.com

都給她說中了。

我回過頭去。雨落在臉頰彈開。

「記得。」

向遠處看去，陸地那邊正有大片積雨雲向上蒸騰。雲頭白瑩瑩的，而雲體部分呈灰色，下端則幾乎漆黑漆黑。遠空轟隆隆響起雷聲。海上吹來含帶潮氣的暖融融的風。積雨雲緩緩遮蔽天空，似乎正朝這邊推進。原先湛藍湛藍的海面，現在已經發灰。

「不必。」大木繃緊臉說，「你們在這裡釣魚等我，畢竟好容易來一次。傍晚我就返回。雖說不舒服，但也不會有什麼大事。本來血壓就高，吃了藥躺一會兒就沒事了。」

我險些把實話全盤托出，恨不得老老實實道歉讓沉甸甸的心情輕鬆下來。這時，很大的雨點自天而下。雨落速度起始有足夠的間隔，繼而如節拍錘下落一般越來越快，最後竟同噪音無異。

隨著島的臨近，遊樂園的摩天輪迅速變大。遊樂園前面是海水浴場，上面有更衣室和淋浴室等設施。如今所有設施無不傷痕纍纍銹跡斑斑，即將在雨和海風中壽終正寢，無可救藥了。太陽已經升高，油漆剝落的摩天輪立柱閃著紅光。

「夠重情義的。」

「大木君不會回來了吧？」亞紀有點擔憂地說。

我戴上防水鏡往海裡看。腳下，海底呈研缽狀塌陷下去。陡急的坡面隨著水深的增加逐漸模糊，最後被光照不到的黑暗徹底吞沒，情景甚至令人驚駭。

大木從船邊伸手抓橋柱，我搶先爬上棧橋。然後把大木拋來的纜繩繫在橋柱上，又拉亞紀上來。大木卸下東西，最後一個上岸。我問亞紀去海水ｈｔｔps://m•ｈeｔuboｏｋ•ｃｏｍ•ｃoｍ浴場那邊如何。

接下去的行動，兩人都快得出奇。作為大木一心想快些離開小島；我也想趁亞紀沒改變主意時把他送上船去。

我們繼續往海灣前進。腳已完全夠不著地了。用防水鏡在海裡看的亞紀一邊踩水一邊摘下防水鏡遞給我。

「仰慕？」

「大木君的母親不要緊的？」看樣子亞紀相當放在心上。

她似乎被大木賣力氣的表演多少打動了。

「上初中時我們兩人不是去看望過他麼？」

「我也不大清楚，像是學商業的。」

「為初二的我？」

——第一封，風街一位筆名叫「約巴」的朋友的來信。「清彥君、洋子小姐，你們好！」，你好。「我現在因腹腔病正在住院。」哦，是嗎？「天天檢查，討厭死了。」唔、唔，「弄不好，很可能動手術。好容易盼來的暑假！不過，人生漫長，這樣的夏天有一次也未嘗不好。」是嗎，住院？夠受的。

棧橋上鋪的厚木板吸足了陽光，熱乎乎的。屁股坐在那裡，很容易沉入愜意的夢鄉。涼風從海上持續吹來，沒有出汗。我們互相給對方塗了防曬膏，以免紫外線曬傷。並且時不時把腳浸到水裡，或往頭上淋水。

這是我想盡量避免的話題。然而她深情地追憶道：「是上初二的時候。歌名是《今宵》吧？你撒了個天大的謊。」

「大概釣魚吧。」我當即回答。

我以嚴峻的眼神盯視大木。

雨似乎越下越大，沖刷橋柱的波浪洶湧起來。她依然閉目合眼，任憑雨落在臉上。

對亞紀說的謊逐漸成了負擔。剩得和她兩人之後，「肉體關係」什麼的反倒怎麼都無所謂了。把大木捲進來的計謀到現在已成功一半，可是我突然覺得事情荒唐、幼稚起來。並覺得這種荒唐、幼稚的自身形象正被人從遠處看著。

「拜託。」我說。

我們慢慢往海灣那邊游去。亞紀游得好。臉浮出水面，一下一下輕快地橫向游動。戴防水鏡往水裡細看，只見五顏六色的小魚們和圖書往來漫游。海星和海膽也很多。我在勉強站得住腳的地方摘下防水鏡，遞給亞紀。她個矮而水又太深，因此她戴防水鏡時我在水中托她的身體。她的胸就在眼前。濕漉漉的白皙皮膚在陽光下閃閃生輝。

午間到了，返回棧橋。大木在那裡等著。他按原先約定，謊說船上無線接到家裡電話，母親身體不舒服，自己得先回去一下。

「厲害！」她說。

關於在大木家附近野營，亞紀在公共汽車上問道：

「那，就留下來？」

「為什麼把我們拉去呢？」

更衣室損壞嚴重，沒辦法用了。鋼架銹得又紅又黑，地上鋪的木板很多地方爛了。而且到處是成群的海蛆。無奈，只得在淋浴室裡輪流換衣服。

「抱歉。記著就是。」我再次合掌。

「那以前，你不願意的事我絕不做的。」

——朋友們，每天都很熱吧？呃——，畢竟是夏天嘛。所以，今天來個夏日海邊樂曲特集。

「是啊是啊，我負責船。」

「不過，既然用無線電話聯繫，病情怕不一般。」

「我們也一起回去吧。」亞紀像是在為對方考慮。

「你莫不是吃醋了？」

「對不起。」我轉向亞紀那邊，乖乖低下頭去。

「遺憾啊！」我以十分遺憾的語氣說。

「大木君的女友是誰？」

東西裝上船後，我們逐個上船。這是條能坐四五人的玻璃鋼船，船尾安有陳舊的船外機。

「好、好。」

「壞蛋！」

亞紀微微一笑。我飛快地去吻她的嘴唇，但沒吻成。兩人都喝了一大口鹹水，嗆出水面，邊嗆邊笑出聲來。亞紀拉著我的手仰面躺著。我也學她的樣子。閉目在水面漂浮時間裡，眼瞼內側紅彤彤的。微波細浪出聲地沖刷耳朵。悄悄睜開眼睛往旁邊一看，亞紀的長髮潑墨一般在水面攤開。

——這是我的經驗之談。盲腸炎，不知對您能否有點參考價值。但願您的病情不重。打起精神，早日康復！那麼，就送上您點播的節目：南十字星全明星樂隊的《盛夏的果實》。和-圖-書

「沒辦法啊！」稍頃，她以母親般的口氣說道。「那麼船什麼時候來？」

「不過現在成了美好回憶。你是為了能讓主持人念那張明信片才撒那種謊的吧？」

「還有很長時間。」

「班上女生說的。」

「是啊，是釣魚。」

亞紀從背包裡取出晶體管收音機，打開電源。正是「午後流行音樂」時間，男女主持人耳熟的語聲傳了過來。

「遺憾遺憾。」

海水浴場在小島南側，陽光從海那邊毫不留情地一瀉而下。哪裡也看不見樹蔭。稍離開水邊的砂地上長著文殊蘭。山那邊時而傳來鳥鳴。此外只有波浪拍擊海岸的聲響。

「算是吧。」我說，「那時你有個高中生戀人吧？」

大木坐的小船看不見的時候，我們在棧橋上吃盒飯。亞紀在游泳衣外面套了一件白運動衫，我只穿游泳褲。驀然，此刻這座小島只有自己和亞紀這令人眩暈的現實直擊腦門。我感覺得出，一股莫可名狀的慾望正從身體深處湧起。大木明天中午才能返回。

「大木君，你的東西呢？」亞紀問。

「三〇五房間。」大木一邊解船繩一邊小聲說，「我這回報可夠高的了！」

「我麼——」他一閃瞥了我一眼。

「反正先搬東西吧。」說罷，終於站起身來。

——一點不錯，打電話點播也可以，只管叮鈴鈴叮鈴鈴打來就是。從點播的朋友中抽籤選出十名贈送特製T恤的喲！

「——。」

她窺視似的看我的臉。

「起初計劃四個人去野營。但當天大木君的女友因故沒有來成，接著大木君的母親身體不舒服。於是島上只剩你我兩人。」

早上六點出家門，在公共汽車站同亞紀碰頭。對父母說去參加野營——同學家https://www.hetubook.com.com附近有個可以野營的地方，緊靠海，還能釣魚和洗海水澡等等。我把大木家電話寫在便箋上遞過去，說有急事可以往這兒打電話。只要明確所去地點，父母就會放下心來，不一一細問。況且總的說來我並非說謊。

「傍晚我哥下班回來，那時就可脫身了。我也一直盼望這次野營來著。孝順兒子當到傍晚，夜間想出來散散心。」

「好痛快！」她忘情地自言自語。隨即仰臉朝天，讓雨拍打額頭。「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吧？」

「既然人家那麼說——」說到這裡，我以憂鬱的表情看著亞紀。

——我肚子也動過手術，上高中時候，倒是盲腸炎。住了三四天院。手術當然討厭，好在轉眼就做完了。

「沒辦法，三人去吧。」

「不好？」

「排球部的美形。」

——那麼，下面介紹來信。

「啊，」亞紀彷彿終於想了起來，「可你又怎麼知道的？」

我和大木不由對視一下。他表情如釋重負，眼睛卻在罵「你這混小子」。我在胸前偷偷合掌，沒讓亞紀看見。

「戀人？」她回過頭，以尖刺刺的聲音問。

「大木骨折住院的時候？」

「大木君呢？」

我「咯」一聲。

「那麼路上小心。」我親切地快嘴應道。

「好，開船！」大木威風凜凜地說。

「大約明天中午。」

我們往繫在珍珠筏的小船裝東西。

「我們也還是回去看望大木君母親好些吧？」亞紀仍一副焦慮的樣子，「若沒什麼事，再返回就是。如果大木君的母親很不舒服，不是要給大木君和他家人添麻煩了？」

遊樂園左邊是碼頭，後面小山上矗立著鋼筋混凝土建造的白色賓館。碼頭的橋柱同樣呈鐵銹色。沒有防波堤和阻擋波浪的混凝土強製塊。因為島本身浮現在內海裡面，只要沒有颱風和巨浪打來，海面通常波平如靜。大木減緩船外機的油門，讓船緩緩靠近棧橋。從船舷往海裡窺看，只見陽光射入的明亮的水中綠色和黃色的小魚成群結隊游來游去。離棧橋稍遠一點的地方，飄浮著好幾個白色水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