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明皇末路
「也未必。江山代有才人出,我自六歲入宮,進內書院讀書,三十七歲拜魏安老公公為宗師,開始有出頭之日。現下依我看,這宮中也只有你能承我的衣缽。」
幾百名皇帝的巴牙喇護衛將這南北朝向的朝房團團圍住,嚴查來住人等。此時北京新定,京師人心並不穩便,皇太極這兩天又每天召對明朝的投降將軍,都是武人將軍,各侍衛和內大臣都是將心提起,並不敢稍加鬆懈。此時奉命帶班的乃是內大臣,梅勒章京薩木什喀把守。見了一群舊明太監邁著碎步逶迤而來,他忍不住皺眉向一班侍衛道:
說起這個話頭,不免想起了強敵張偉。此番他留著幾千強兵守住了旅順,又有諸多小船在江中擋住敵人入江之路,再有三萬精騎四處巡護。他事先交代,並不以一城一地得失為要,務必要以打擊敵人為重,三萬八旗精銳,再有一萬多漢軍步卒留守,輔以火炮在緊要港口和要害,也可算是萬無一失。漢軍若想從遼東登陸上岸容易,想從容進襲,就是大不易之事了。
他自以為這一番話很是得體,必能得到皇太極的歡心。卻不料聽得皇太極向王德化問道:「頭戴紗帽的尚不及光頭的和尚,這是為何?」
其餘的眾親王貝勒雖然有的也是兄弟輩,卻大多比這兩人小了許多。比如多爾袞與多鐸、阿濟格三人,雖然是代善與皇太極的弟弟,當年征伐遼東諸戰,卻是未能跟隨左右。此時聽得這兩人互相奉承,三人面面相覷,只覺得心中不服。
說罷哈哈乾笑幾聲,倒使得曹化淳尷尬異常,也只得陪笑如儀。他知道這是王德化在敲打自己,防著自己因獻城有功,有爬到他頭上的妄想,是以要預先敲打一下,這也是宮中老公的常技,不足為奇。曹化淳心中冷笑:「老東西,是龍是蛇,咱們爺倆走著瞧!」
皇太極又向著周廷儒等明朝閣臣道:「諸位先生甚得明皇幸重,也來叩頭吧。」
代善因覺氣氛尷尬,不似適才那麼融洽,忙出來圓場道:「這怕什麼。咱們八旗精兵甲於天下,我沒有和那個南蠻子交過手,料想不過是憑著火炮犀利,打了咱們一個不提防。現下既然入關,總得交一交手,才知道下一步該當如何。以咱們滿人的勇名,難道不打一打就退?那可丟不起這個人。」
「皇上不知道留著他們做什麼,一幫沒卵子的漢人,比平常的漢人更壞,更沒用!」
到了申時末刻,冬天天短,眼見就要天黑。突然在外城傳來嘈雜紛亂之聲。崇禎大急之下,忙傳來太監迅問。一直等了一刻工夫,才有一個負責傳訊的小太監奔來稟報道:「啟奏皇上,東廠提督太監曹化淳打開了彰儀門投降,城門守兵四處潰散,賊兵已入外城!」
他瞥一眼皇太極的神色,又嘟囔道:「自然,大事是皇上你拿主意,我只聽命就是了。」
崇禎死後第二天,皇太極騎在馬上,手執弓箭率鐵騎自德勝門昂然而入。一路上百姓都在路邊跪迎,明軍降軍和諸太監大臣亦都跪於承天門外,等著伺候這位新主子。
代善亦道:「這話很是,不但咱們要住在城外,還要命令城內所有的漢人剃髮易服,都依著我們滿人的規矩才是!」
見代善不解,他又道:「不少親王貝勒反對入關,甚至當年父法亦有疑慮,都是因當年大金滅遼,佔據了中國北方,誰知後來腐化之極,王公子弟盡成膏粱,士卒都不能騎射。潼關一戰,五十萬女真子弟被十幾萬蒙古人打敗,橫屍百里。大家都說,當年完顏阿骨打何等英雄,一萬人擊敗三十萬遼軍,後世子孫那般無能,還不是漢人酒色和衣飾給害的!所以雖然進盛京,佔據不少漢人城池,卻只有漢人依著我們的例,剃頭穿箭衣,不能蓄髮,穿寬袍。如今咱們進了關內,更要小心,萬一旗下人都住在城裡,時間久了染上了南蠻子的陰柔懦弱氣質,不就是要亡族了麼?」
他並不瞭解明朝國內的實際情形,雖然知道有農民起義,卻苦於聯絡不上。只是每次入關搶劫,一路上卻並沒有明軍敢當阻擋,兩千八旗兵就能橫行山東,押送十幾萬漢人逍遙自在的回到關外,而拔除了寧錦等釘子之後,畿輔山東等地虛實盡知,八旗各親王貝勒的野心和胃口方被提將起來,經過皇太極的鼓勵勸說,才在明軍盡撤關內之時趁虛而入,企圖滅亡明朝後得到整個漢人的江山。想法和實力都已齊備,只是在失去范文程等漢人智囊之後,又沒有洪承疇這樣的降官以為耳目。自皇太極以下,各親王貝勒對這場滅國戰爭如何打,該打怎麼進行卻殊無定算。祖大壽等遼東降將雖然歸順,其實並不真正心服,與佟養性等早降的漢官絕然不同,指望他們引路,卻是不成。
王德化扭頭一瞧,見是他,便淡淡一笑,誇獎道:「虧得是你,不然老身要狠狠摔這一下,這把老骨頭可是生受不起。」
左中允李明睿亦跟著道:「誠然!昔日唐高祖以太原一隅之地起兵反隋,一戰而下關中,遂定唐鼎。今陛下有天下之望,祖宗三百年德福庇佑,加之甘肅、寧夏等地雖有流賊為患,卻仍然有很多地方是明朝所統,還有總兵吳三桂、唐通等人駐兵通州,日夜擔心陛下安危www•hetubook.com.com。若是陛下出奔,趁著大雪過後敵人騎兵不易追擊,以內操和京營護衛,陛下以親近禁衛先行,縱是被敵人追擊,陛下亦可保安然無事。待到了太原,大明天下尚有機會反復。」
皇太極看著兩個和尚搗鼓法事,卻是並不著惱。只回頭轉身,看向隨行的明朝文武官員。因見明朝各官員武將都是鮮衣怒馬,從人眾多,各人見皇上望來,多半是在臉上露出討好的笑容,並沒有稍露戚色。只有祖大壽等遼東故將,雖然並沒有得到崇禎的信重,此時臉上卻隱隱露出悲痛神色。
崇禎聽了兩人話語,亦是動心。人尚有一線生機之時,哪願就死。只是他視帝王尊嚴為第一要務,並不願意苟且偷生,被後人嘲笑。歷史上他有很多機會逃奔南方,最少可以保得江南半壁,卻是屢次放棄機會,終是因不肯放下架子,怕被人嘲笑的緣故。
「打仗總得要錢糧,錢咱們有,糧食卻並不寬裕。還有馬匹要用的草料,也很是吃緊。現在不過佔了十幾個州府,一百個縣不到,憑著北方的這點供奉,難!所以依我看來,趁著大勝餘威,一開了春就向南進擊,以咱們的武力,以戰養戰最好!」
「皇上,今日事已至此,北京誠不可保。臣等此來,求乞皇上趁著這幾天天氣不好,敵騎行動困難的機會,打開外城城門突圍,往奔太原。太原四面環山,地勢險要,又有督師臣袁崇煥等人經營幾年,誠可以為暫安之處。請皇上以天下宗廟為重,棄守京師,急奔太原!」
「內承運庫還有多少庫銀?」
女真人最重英雄,卻不似漢人那樣從大義角度輕視曹操,此時各人聽得索尼如此比喻,不禁譁然。
「漢人有個鳥用!當初在寬甸迎擊南蠻子的要是咱們一萬多八旗騎兵,野戰之時就是不能得勝,也不致全師覆沒,被人家一路攻到瀋陽,弄得城內勢單力孤,這才被張偉佔了大便宜!」
王大太監自己家產也有百萬金,哪裡瞧的上這些人的作派,雖然滿臉堆笑,唯恐伺候不周,卻不免在心中罵道:「什麼阿物兒!當真是窮小子走大運,也讓他們佔了北京城!」
當是之時,八旗兵勇武之名聲動天下,有著「女真滿萬不可敵」之盛名。此時十幾萬八旗精兵衣甲鮮明,弓馬強悍,隨著皇太極這位英主一起入城,闔城百姓官員但覺這些夷人兵鋒向處並無敵手,與其爭戰多年從無勝績,此時人家攻破京師,只怕天下亦是唾手可得。各人凜然而跪,都做出一副恭順的奴才模樣,並沒有人敢稍加反抗。
王德化自然不知道皇太極此時心中所思,只興沖沖在頭前帶路,引領著眾人往內藏庫而去。代善等人正在禁宮巡視,聽得風聲亦是趕來觀看熱鬧。各明朝降官知道此事,卻也不免趕來承奉。留在北京的明朝大臣,有小半成功逃脫,在皇太極並不勉強的前提下逃往南方。有大半留居府邸,觀看風色,既不出來為官,也不肯毀家逃難。亦有小半無恥之徒,已是投降滿清,願意為新朝效力。此時各人隨行,一直到端門之側,皇太極因知崇禎的屍體正停於此處,心中一動,便特意繞了一圈,到崇禎停靈之處,停步觀看。
因笑答道:「當年薩爾滸一戰,皇上你親自率一旗兵,如出柙猛虎一般,先以弓箭對付明軍的火器,又以重騎突入敵陣中,那杜威的三萬人,一個也沒有走脫。血流成河,死屍遍地!眼前的這個如畫江山,是咱們兄弟和父汗拼死得來,當真不易!父汗當年閒時,常與我諸兄弟提起入京朝覲時北京宮室的豪華壯麗,今天能昂首挺胸站在這太和寶殿之前,阿瑪能夠知道,一定十分歡喜!」
「我不敢!皇上你是當家之人,自然你說了算。只是明朝太大,漢人人口眾多,要是無能之輩也罷了,那個張偉還是有些才幹能力,咱們此次入關雖然有十幾萬人,滿洲八旗不過八萬,張偉的漢軍好幾十萬,還有什麼廂軍,新投降的幾十萬明軍,咱們就是打勝了,要有多少八旗子弟丟掉性命?父汗當年起兵,只求得到明朝的努爾干都司治地,就是知足,皇上今天志向如此遠大,卻未必是滿洲人的福分!」
梅勒章京冷僧機先道:「索尼,你也太瞧得起這個張某人了!他不過就趁著咱們遼東空虛偷襲得逞,打了咱們一個措手不及罷了。濟爾哈朗固守不出,讓他們的火炮打得不能抬頭;李永芳蠢材一個,一萬多漢兵被人家包了餃子。只可惜鼇拜,這個混人輕兵冒進,糊裡糊塗送了性命!咱們滿人的巴圖魯不光是得勇,還得有謀。怎麼不輕騎偵察,然後進擊?這麼冒失,害人害己!」
皇帝把明朝由閣臣與聞決斷大事的傳統搬將出來,就是劉宗周亦不能再說。當下由太監傳旨,將首輔周廷儒次輔溫體仁等人一併召入。由劉宗周二人詳加解釋,皇帝開口詢問閣臣意見。
於是振衣而起,向著王德化微微笑道:「你很忠心,也很會辦事。宮禁在你管制之下沒有混亂,朕很高興。現下就帶著朕去內藏庫看看!」
此話說得很是有理,乃是入關前皇太極與各親王貝勒商議妥貼的定策。滿清起事之初,原本不過是希圖遼東一地,後來明軍屢戰屢敗,胃口始開,攻下瀋陽等地後,又希圖遼和-圖-書西,等在寧遠等地吃了大虧,才知道明朝也不可輕辱,就是大炮一項,滿人拼盡全力鑄成那麼幾門,明軍每敗必失,卻是很快就能補充,國力高下一較便知端底。所以滿清直到皇太極奮然建國稱帝,八旗上下卻並沒有一統全國的決心和企圖。只有皇太極本人一直深謀遠慮,並不以在關外稱雄而自足。
崇禎長嘆口氣,知道閣臣不願意行此事,因溫言向劉李二人道:「今日事已至此,唯有謹從天命,不必再言其他。」
他們等著閣臣拿出意見來,誰料此時眾閣臣都知道明朝滅亡在即,都正是自尋打算的時候。誰願意在這冰天雪地裡伺候皇帝出奔,一個不好,就是自己先當了替死鬼。就是僥倖逃脫,亦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於是一個個天聾地啞,並不作聲。崇禎挨個訊問,便都答道:「但憑陛下作主,臣並無意見。」
崇禎無奈之下,只得又急忙往皇宮返回,待入得午門之後,眾太監亦是四散而逃,只有十幾人還跟在身邊。聽得外城喊殺聲不停,局勢已是大亂,崇禎如若癲狂,立命周后自殺,又手刃田妃,袁妃,長平公主、昭仁公主亦是被他殺死。
他因擔心一慣對漢人兇殘好殺的旗兵並不能真正的守住紀律,不在城內亂搶亂殺,寒了明朝降官降將的心,所以如此安排。只是這個理由卻並不能直說,因沉吟道:「大哥,我每常和你說的話,你忘了麼?」
他見禮親王代善手按寶劍,背負弓箭站在自己身旁,便笑道:「大哥!當年父汗聽得明朝一個千總過壽,還自稱下官,稱他為老爺,百般恭謹奉承。又在李成梁的府上甘為賤役,如同奴僕。終於得到他的扶持,成為建州的諸申之主。等攻掠瀋陽遼陽等地時,咱們女真大兵過六萬人,女真滿萬不可敵,何況六萬?」
皇太極心裡未嘗不是覺得此話有理,那李永芳無能之輩,若不是最早投降,哪輪得到他做統兵大將。只是扭頭一看,不但祖大壽、吳襄、劉良臣、張存仁等新附漢軍面色不悅,就是馬光遠等十幾年前就投順的漢將也是臉色難看,面帶薄怒。
皇太極盯著他眼,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當初入關之前,就說了此次入關是為了得到明朝的天下,你現在說的這話,難道要背棄前約?」
他雖然大讚皇太極的功勞,卻也是指出入關之事自己三兄弟亦有大功在內。皇太極自然知道其意,此時正是高興,卻也並不計較。只看他一眼,便微笑道:「既然入了關來,就得好生做下去!明朝已亡,皇帝都自殺死了,大半江山落入了張偉手中,並不足以為患了。」
「禮親王,請你帶領旗兵和蒙古諸王公、臺吉,駐守城外。城內由兩白旗和天助軍駐守。原本的明軍降軍,也到城外,派了咱們的人去收編整頓。至於糧食,城內府藏還有不少,近期內可以支援。城外駐軍每天到城內來搬運糧草食用就是。」
劉宗周亢聲道:「臣以為皇上必定可以安全出京!自月中有雪,這些時日來各處都是大雪不停,這兩天雖然雪霽初晴,然而臣夜觀天象,這幾天必定還有大雪降臨。天冷地滑,敵騎亦很難追擊!請皇上痛下決心,失此良機,再欲出奔亦無機會!」
他輕咳一聲,向眾人道:「不必多說。咱們大清講的是滿漢一家,漢人也有英雄豪傑,滿人不可輕視。倒是議議咱們現下成功突入北京,下一步該怎麼走法?」
待到了皇太極居處,雖是禁宮之內,此處卻是房陋屋簡,正屋之外,只有南北朝向的兩個小隔間。皇太極於正屋召對臣工,於小房內歇息批閱文書,很是辛苦。
自太和門而出,便是禁城中最廣闊之處,午門內兩側都是朝房,皇太極便歇於此處。這幾天王德化小心伺候,把巴結明朝皇帝的那些小意兒都用在了皇太極身上,使得這個蠻夷皇帝很是滿意,在禁宮中四處行走,辦理公務,都指名要王太監在身邊才行。原本依著王德化的身分,就是崇禎亦是稱他為伴伴,並不常常要他在身邊辛苦,新主子如此重用,王德化得意之餘,卻也顧不上勞累了。
又正顏厲色道:「咱們只顧高興和議事,竟然忘了先去迎還父汗的梓宮!父汗的梓宮自從被張偉掘起,所幸倒沒有被崇禎焚毀,就放在他們的光祿寺庫房,與豬牛羊肉堆放在一處!想起此事,朕就很是氣惱。朕已命人將梓宮迎出,請喇嘛和薩滿祈福誦經,著人送回關內,重新安葬!」
王德化身為閹人,一向被這些士大夫所輕視,此時逮到機會,不免刻薄道:「回皇上,此等紗帽,原本就是陋品!」
皇太極仰頭大笑,向著面如土色的舊明文臣笑道:「此玩笑耳,諸位切莫在意!」
劉宗周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太子落入敵手。回到家中,聚集了一些族人家丁,執刀帶槍,他本人換上青衣小帽,騎著健騾,一起到成國公朱純臣府外叫門,入得內裡,才知道朱純臣並不在府,還在德勝門附近守城。劉宗周也不顧朱府上下白眼,自顧自帶同了幾十人宿衛府中,就在太子居處之外安坐守護。
猶豫半晌,方始答道:「朕亦知兩位先生苦心,言之以乎亦是有據。然則國亡君死,以殉宗廟,這才是正道。若是朕倉皇出奔,半路被擒,徒為後人笑耳!」
皇太極領頭www.hetubook.com.com,將努爾哈赤梓宮先奉安至乾清宮停靈。這乾清宮乃是明朝列帝死後先行停靈之處,此時停放著一個蠻夷部落首領的屍體,又由著一群喇嘛和薩滿弄得烏煙瘴氣,弄得原宮中太監和宮女們滿天神佛,不知如何是好。
心裡雖然如此想,卻是不能透露出一星半點兒。這些女真人個個滿臉橫肉,孔武有力,雖然皇太極不准殺戮搶劫,亦不准強|奸,這幾天在宮內卻很有些宮女受到強|奸。因為都是王公親貴,皇太極亦不好為這種小事責罰,反而將那些受到侵犯的宮女賞賜給各人使喚。他自己到並無此事,此時雖是壯年,身體自宸妃逝後已是不支,本身嬪妃已是很多,漸漸應付不來,哪有心思搞這些花樣?
皇太極一聽之下,便笑道:「這事不急。人家剛剛歸順,現下就叫換過服飾,也來不及準備。而且此時以收攏人心要緊,咱們自個兒不學他們就是,漢人越柔懦,對咱們越是有利。」
崇禎六年十二月三十日,正是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京城雖然危急,崇禎卻仍然帶著後宮各嬪妃一起飲宴,祭祀祖先。
多鐸忍不住道:「父汗奠基,兄皇開拓!若不是皇上征伐遼陽、寧錦,咱們想入關來,也非易事。」
「這個奴婢亦是不知,不過內庫充實倒是實情。自神宗爺以下,各朝皇帝沒有撥出,只有收入。論起實際數目,卻是誰也不知。」
滿人一向瞧不起漢人,此語一出,其餘的各親王貝勒和八旗大臣自然隨身附和,一起痛罵李永芳無能,喪失辱國,連累了瀋陽駐軍。
王德化躬身隨行在皇太極身後,嬉笑道:「老奴婢此生有幸,能夠伺候皇上這樣的不世英主,真真是前生修行得來的福氣。只盼著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皇上一統天下,縱是死了也可閉眼啦。」
祖大壽於吳襄、張存仁等遼東諸將卻都盡皆跟隨在此,各人心中正是又悲又氣,眼見前皇身後事如此淒慘,各人正自難過,一聽得皇太極如此吩咐,一時間卻也並不避諱,由著祖大壽帶頭,各人跳下馬來,各自解開箭衣,袒露出左臂,伏拜在地,哀哭叩頭。
曹化淳一向黨附王德化,雖然提督東廠,卻並不敢在他面前拿大,忙笑答道:「宗主爺身負重任,可是閃失不得!若是宗主爺有個意外,可教咱們怎麼處呢。」
代善瞠目道:「天寒地凍的,咱們各旗上下正想著進城避寒,為什麼好好的房子不住,要住在城外?」
他暗中搖頭,心道:「你休想如此!不管各親王貝勒怎麼樣,旗下的各旗主牛錄怎麼想,我一定要與你交一交手,看看瀋陽一役之後,你的軍隊強橫成什麼樣子!」
待到了成國公府門之外,朱純臣一則害怕皇帝加害,二則怕皇帝在此會連累自己,竟然閉門不納。崇禎命人叫罵,又命太監們砸門,裡面卻是一點動靜也無。那劉宗周居於後院,對此事竟是不得而知。
「依我看,不如把明朝府藏和宮藏的寶貝金銀都收拾乾淨,把京師附近的漢人百姓都帶回關內。一把火燒了這個紫禁城,咱們回盛京老家,過逍遙日子最好!」
想起此事,心中一陣煩憂,原本佈滿喜氣的臉不免陰沉下來。這大殿平臺上原本笑鬧歡騰的眾親王貝勒,八旗大將們一見皇帝如此,便也都噤口不言,只等著他說話。
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打開承天門有功,仍著署理內宮事宜。滿洲貴族們雖然也在盛京內執掌國柄多年,卻是遊牧民族的習氣未改,與享國三百年的明朝皇室自是不能相比,就是與京中鐘鳴鼎食的貴戚之家亦是相差甚遠。王德化等人雖然畏懼刀斧,毅然投降,卻是打心底裡瞧不起這些蠻子。這些女真人在宮中如同鄉下土老兒一般,一個個穿著緊身箭衣,腳著布靴,縱是皇太極以大汗之尊,亦是如此。看著他們拿刀弄箭,在宮中自尋穿行探看,王德華領著一幫小太監四處伺候,奈何滿人中的貴人太多,一個個不是親王,就是貝勒,在宮中四處看西洋景,看到金銀珠寶古董字畫西洋物什,便一個個眼中放光,直欲塞入懷中。
他擺手命眾臣退下,自己在太監們的簇擁下返回內廷。
他這一番話卻正是女真人最擔心之事,昔日努爾哈赤建國號為大金,就是以金國的後裔自詡。現下皇太極因怕刺|激漢人,改為大清,其實並不能改變滿人與女真同族的現實。稍有些見識的八旗貴胄都很擔心當年金國被蒙古滅族之事重演,所以對漢人的生活習慣和衣飾頭髮很是排斥,唯恐女真子弟墮落腐化,那可真是糟糕之極。
「皇上說得沒錯,明朝是不足為慮,已然滅亡。就是有些殘部,也根本不值得滿洲大軍一掃。只是漢人的天下多半已落入那張偉的手中,此人一代梟雄之才,做事很有開創之風,又非拘泥古板之人。依我看……」
劉宗周等人看著他的背影遠去,幾欲落淚。因知道事不可為,恨恨地向周溫等大學士瞪了幾眼,忙急步出宮而去。
王德化急忙上前,堆笑道:「皇上,大軍剛剛入城沒有幾天,又沒有問過奴婢們,所以才會為錢煩惱。咱們大明的銀錢,一向是內外分明。正經國賦藏於戶部的太倉銀庫,礦冶關榷之稅及金花銀則運入內承運庫。這兩年江南用兵,西北流賊用兵,東虜……不,遼東用兵,國庫www.hetubook.com.com如洗,雖然催科不止,然而十不收一,適才薩貝勒說的幾十萬兩銀子,依奴婢所知,若是再遲幾天,就要解運出去。朝廷,還欠著半年的官俸哪!」
曹化淳只覺得王德化的眼睛在自己身上瞄來瞄去,他只覺得後背心慢慢沁出冷汗來,腳底亦是腳汗漣漣,忙指天誓日道:「宗主爺在一天,咱便伺候一天。宗主爺哪天退了位,咱也回鄉下養老去!」
他既然投降,自然巴不得新主子得勢,自己仍然可以從中大撈特撈,大發其財。待年老不中用時,回到自家府邸享受。身為太監,不但僕從如雲,就是晚上暖腳用的小老婆也有十幾二十個,做太監做到這個分上,也算是掐尖兒的人物了。
他看著裝斂崇禎帝屍體的那口普通的紅木棺材,心中只覺得怪異非常。又覺得暢快,又覺得有些悲涼,渾不似八旗眾王公貝勒那樣純粹的歡喜。崇禎屍體明日便要運出,塞到他哥哥天啟的德陵之內,草草安葬了事。這幾天來並沒有人敢來探看崇禎屍體,到了此時,卻有兩個和尚因為常得到信佛的周后賞賜,是以此時不顧危險,帶著法事家什,前來超度崇禎。
皇太極現下雖不甚擔心,只是那遼東地界地廣人稀,海港河道甚多,雖是布下重兵防禦,卻保不準漢軍會從何處進襲。
想到換了新朝仍然是呼風喚雨,王德化不免得意,嘴角隱隱然露出一絲微笑。眼看這禁宮之中面貌漸漸依舊,那些橫衝亂撞的王公貝勒在他向皇太極進言後已然退出宮外自尋居處,他想著新皇如此信重,不免腳下加快幾步,往午門左側的朝房急趨。誰料冬天地滑,他腳步虛浮,差點兒摔倒在地,幸得曹化淳此時亦趕在身後伺候,一把將他扶住。
他因是用滿語說話,一幫明宮太監卻是不能聽懂,只覺得這個矮個女真人眼光凶厲,神情猙獰,當真是可怕得很。正彷徨間,只聽到裡間傳來一聲傳喚之聲,王德化與曹化淳聽出是皇太極傳召,兩人忙擠開把守房門的侍衛,縮頭縮腦的鑽將進去。
到了半夜,他將這些事情處置完畢,在衣袖上寫了兩行字:一行稱:「因失江山,無面目見祖宗,不敢終於正寢。」另一行稱:「百官俱赴東宮行在。」如此做作之後,他帶著王承恩奔向景山,上吊而死。明朝天下,自此而亡。
每常想到當年在鳳凰樓內,張偉一臉微笑,向他說道:「打敗八旗,非得漢人出一不世英主,如同當年成祖一般率大軍親征,以五十萬軍揮戈以向,大汗能抵擋麼?女真滿萬不可敵,也得看對手是誰。中原漢人王朝實力遠大女真人之上,大汗想以一隅之地,十萬精兵以抗麼?只怕滅族之禍不遠矣。」
崇禎聞言,登時如喪考妣,呆坐御椅中不能自已。半晌之後,猛然跳起,尖聲大叫道:「敲景陽鐘,召群臣入衛!」
其餘各人倒也罷了,內大臣索尼曾經親赴臺灣,略知漢軍底細和張偉的治政能力。每常想到當年在臺灣的興盛景象就覺得不寒而慄,他見皇太極提起這個話頭,忙接口道:
王德化乾笑一聲,向他道:「何必如此,何必如此!我只是這麼一說,我現下雖然有一把年紀,倒也覺得身康體健,離退體且早著呢。」
這冷僧機與二等總兵譚泰當日奉命把守遼陽,並沒有及時趕到救援瀋陽。雖然他們並沒有什麼錯失,皇太極也沒有責怪,兩人卻視當年之事為很大的恥辱。此時冷僧機當先發難,譚泰自然急忙附和,亦道:
這王德化在宮中多年,服侍過神宗、光宗等四朝皇帝,除了崇禎之外,都是見了女色不要命的主,那光宗病在床上不能行動,卻一夜間寵幸李選侍送來的八位美女,繼位沒有幾天就一命嗚呼,此時看了這皇太極的作派,倒覺得此人果真是個人物,像個做大事的樣子。
滿人制度此時尚沒有經過根本性的改變,各旗都自有旗主,打仗時由各旗主從牛錄中徵召士卒出征,常備的擺牙喇精兵都有各親王貝勒統領,除了上三旗外,五旗中各有勢力,雖然聽憑皇帝下令征戰,其實各有系統,並不真正心服皇太極一系。倒是這些漢軍因為是賣身投靠,只唯皇命是從,倒是真正的忠義不二。不像各旗旗主,興軍打仗只是為了搶掠錢財子女,哪裡管什麼天下大業。
莽古爾泰自當年阿敏叛後,很是老實謹慎了一陣。此次攻入關內,他的部下首先打敗吳三桂與唐通的聯軍,他自己身先士卒,衝殺在前,很是立了汗馬功勞。原本以為依著個例,必然是可獲得大筆金銀和漢人奴隸,誰料此次皇太極一不准殺戮,二不准各人私分,全數入官,說是要以為大軍和政府開支所用。他一肚皮的不滿,卻只是不敢發作,此時得著機會,便悶聲道:
此事自然是重要之極,各人自然不能反對。於是自皇太極領頭,禮親王代善緊隨其後,各人隨同前往奉迎努爾哈赤的棺木,準備在停靈一段時間,開春便送回遼東重新在福陵安葬。
見皇太極並未覺得好笑,他忙斂了笑容,向王德化等人斥道:「阿瑪召你們來,是讓你們說一下,明朝皇帝的錢都在哪裡?」
說到此處,兩人一起跪下,同聲泣道:「伏願陛下效仿昔日越王句賤事,不以一城一地為要,務必保重,率清直大臣突圍!」
登基為帝這些年來,除了對幾個閣和圖書臣之外,從未有過如此的恩禮客氣。兩個大臣又是心慰,又是心酸。
皇太極聽得此言,卻一時也是沒有辦法。他忍不住苦笑道:「都說明朝地大物博,國力強盛,疆域是咱們的幾十倍,人口幾百倍。明朝皇帝又不恤百姓,橫徵暴斂。怎麼國庫如洗,弄到這個地步?」
倉皇淒涼的鐘聲急促響起,整個皇城都可聽聞。然而崇禎直等了半個時辰,卻是一個大臣也沒有等到。而王德化等親信太監,亦是蹤影不見。崇禎憤恨之極,幾欲吐血。親自騎了御宛中的御馬,提三眼槍,帶了幾百個小太監往成國公府,欲知外城情形。
他雖然號稱滿人中的才學之士,其實也不過就看過些四書五經,識得些漢字,論起真正的底子,也就是一本《三國演義》,此時想要有些典雅貼切的比喻,竟然想不出來。因咬一咬牙,接著道:「依我看,他就是個曹操!」
此時各王公貝勒聽了皇太極一說,各人均道:「皇上深謀遠慮,當真是睿斷英明!」
皇太極知道這個長兄一向支持自己,此時出來說話亦是相幫之意。卻不料他語不及義,當真是胡說八道一通。當下只覺得哭笑不得,對他卻又不能訓斥,正要說話,卻又聽代善次子碩托道:
想到此處,皇太極只覺得憂心如焚,他以平復天下為志願,又很相信自己旗下將士的勇力,然而身為一個很傑出的政治家,他自然知道平定天下光有勇力決然不成,沒有漢人士大夫的支持,只怕非得灰溜溜的退回關外不可。
「雖然如此,此等事不使閣臣知道,亦是不妥。」
「嘿,便願你可以看到。」
「祖將軍,這是你的舊主,你來祭拜一下!」
皇太極以天縱英才,卻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明朝皇帝不減賦稅,敲骨吸髓般的徵收田賦,把全天下弄得流民四起,烽煙處處,卻在內庫裡藏著大筆白銀不肯動用,這種蠢到家的行為他無論如何亦是不能知曉其因。只是知道憑空掉下一筆橫財,可以用來安撫治下漢人百姓的民心,可以不加徵三餉就能在幾年內維持政府開支和軍費,這豈不是天降橫財?
「皇上,我這兩天一直盤查明朝的戶部太倉藏庫,起出的白銀約六十萬,已經全數用光。咱們從盛京解來的銀子還有一百多萬,只夠這兩月的尋常開支所用。萬一打起仗來,那可就全完啦。」
皇太極卻正與管理戶部的薩哈廉商談過冬的糧草軍餉一事,這薩哈廉性格沉穩內斂,遇到大事也毫不慌張,又一向忠於皇太極,於是在德格類死於漢軍刃下之後,便接管了戶部差使。只是他是傳統的女真漢子,騎馬射箭倒還拿手,管理財賦卻是不成。漢官們又多半貪污,不可信任,幾個忠心不二的又多半死在瀋陽一役,這幾年下來,虧得在山東畿輔大搶兩次,又逼迫朝鮮每年輸入大量的糧食,這才勉強維持。此時八旗旗人入關的有八萬人,再有漢軍、蒙古、投降的明軍,京師投降官員衙差,窮苦百姓需要賑濟,這麼些事相加起來,使得薩哈廉的頭髮也白了幾根。
又道:「太子與永王定王要緊,若是當真有機會,爾等可至眾勛臣家中,想辦法帶著太子與永王定王出奔,如果能夠逃脫,也是明朝幸事。」
劉宗周擦去眼角淚水,向皇帝道:
卻見得周廷儒與各文官商議一番,方向他回話道:「臣等既然侍奉皇上,已然與故主再無香火之情,咱們就不叩頭了。」
一早之時,他如癡人說夢一般的頒佈了一生中最後的一份罪己詔書。把天下大亂的責任全部推在臣下身上,又向百姓解釋征餉加派的不得已。在通篇囈語之後,他並不期盼滿夷能夠退兵,但希望滿城官兵看到這份詔書,能夠痛哭感悟,奮力守城。
只是此人一向堅毅不拔,並不以小小困難為念。費盡心力解決了後方難題,又花費兩三年的時間囤積糧草,鑄造火炮,無非不過是看出以張偉的才幹魄力,若是不趁著他立足不穩,實力還不夠強之時就痛加打擊,最少也要佔據北方,與其形成隔江對峙之勢,如若不然,以他的治政能力,漢軍實力的膨脹加強,難道容他成功的滅掉明朝,統一全國,然後再輕輕鬆鬆的踏中關外,收復遼東都司麼?
代善見他志得意滿,胖胖的臉上紅光滿面,肥大的雙手不自禁的搓來搓去。知道是因為站在這雄偉瑰麗之極的宮殿之上,心情激盪的緣故。他也很是激動,不入京師,哪能見識到如此的偉大宮殿?盛京的宮室也號稱皇宮,其實還不如明朝的六部衙門軒敞高大,站在這太和大殿的殿門之前,眺望遠方,眼見著外城內四處是八旗辮子兵四處佈防,整個京師已然落入了女真人手中,卻又如何能不激動?
薩哈廉尚未答話,一旁靜坐的豪格咳了一聲,笑道:「要是能讓孩兒帶兵去搶掠一番,幾個月的使費就有了。」
待皇太極入承天門,過端門、午門,太和門,直入太和大殿之上,眼看著號稱九千九百九十九間半的盛大宮室,站在太和殿這個當時北京最高的建築之上,半個京城盡在眼中。自其父努爾哈赤以來,女真人辛苦征戰數十年,終在今日攻破明人京師,逼死了明朝皇帝,使得明朝大臣盡皆匍匐跪拜在女真人的腳下,當真是百感交集,各種念頭紛杳而來,令這位雄強睿智的女真大汗和滿清皇帝不能自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