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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鈔票

作者:李西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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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顧玉蓮提著一大包手紙,一回家就問我:「是不是鄰居肖作家來找過我?」
丁小慧白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超市停業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們超市被火燒了,現在正在整修呢。」
王鬍子邊往開水翻滾的鍋裡放小餛飩邊說:「知道了,你不喜歡吃紫菜,我多放點你喜歡吃的蝦米。」
枕頭底下那朵枯萎的玫瑰花。
難道那緊閉的門會突然洞開,然後走出人來。我似乎感覺那扇門在慢慢朝我靠近,那扇門似乎像座山一樣朝我壓了過來。
我內心忐忑不安起來。
王鬍子轉過臉,凶狠地對范梅妹低吼道:「你他媽的找死。」
我提著一袋火腿腸出了五月花超市的門,街上的燈火都亮了,這白天怎麼一晃就過去了?天上沒有飄雨。我現在不能回家,我要是提著這麼多火腿腸回家,顧玉蓮是定會對我刨根問底的,我不喜歡她對我刨根問底,我都是成年人了,我應該有自己的隱私。我想著想著就走到了街心花園。街心花園裡,有幾塊石頭,平常不下雨,晚上常有一些男女坐在那裡不知幹什麼。現在的街心花園裡沒有人。我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我坐在了其中的一塊石頭上,石頭上的水跡濡濕了我的屁股。我沒在意。我面對著四十根火腿腸,覺得肚子唱起了空城計。我於是就開始了一場戰鬥,消滅火腿腸的戰鬥,這場戰鬥一開始就打得很艱難,我乾嚥著火腿腸,我怎麼就忘了買一瓶水什麼的。
丁小慧冷笑道:「說得輕巧,要是餛飩店燒掉了,還不要了你的命,我看沒有餛飩店,你是活不下去的。」
肖愛紅問我:「晨光,你見過你爸爸媽媽麼?」
我不想對她說,肖作家已經告訴我我父母親早已死了。我也沒有質問她為什麼要騙我。她一直不想讓我知道這件事就讓她隱瞞下去。我要說破了這件事,她一定會難堪的。我這樣想,覺得自己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可是我這時希望天空中落下瓢潑大雨,我要到雨中讓雨水淋濕我的全身,我需要清醒清醒大腦。雨水遲早要從空中落下來,但不是此時此刻。這個雨季一定會變得十分漫長,漫長的雨季會讓我全身發霉。
我不知道顧玉蓮又到哪裡去了。
那架鋼琴和蓋著它的蒙塵的白布。
我問他:「你要去哪裡?」
吃早飯時,她對我說了一番話,讓我在沒有找到工作之前最好不要到處亂跑,讓她擔心。我明白她說這話是因為昨夜五月花超市的大火讓她害怕我會葬身大火或者不明不白地死去。我對她的話沒什麼興趣,她說她的,我該幹什麼還是幹什麼。我不像她想像中的那麼傻,我想我在危險的時候知道如何保護自己。顧玉蓮去哪裡歷來都不是我關心的問題,我不用為她擔心,她出去不會出什麼事情,她會在恰當的時候回家。
我的臉色一定十分陰沉,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了。我本來想質問顧玉蓮為什麼要騙我我父母親還活著,但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是懶洋洋地上了樓,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裡。我希望夢中歌唱的聲音出現。我卻聽到了顧玉蓮上樓的聲音。
我沒有回答她。
我沒有去找瞎子,我覺得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我要趁顧玉蓮不在家找到那把黃銅鑰匙,進入那個房間,我想好了,如果找到那把鑰匙,我就先去配上一把,那樣,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進入那個房間了,或許我可以找到關於我父母的答案。
丁小慧很快就吃完了那碗小餛飩,她站起身,遞給鬍子兩元錢。王鬍子說:「算了算了,算我請客。」丁小慧說:「別窮大方了,收起來吧,兩塊錢就想請我呀,沒門!」王鬍子只好收起了錢。丁小慧走出餛飩店的門,她想剛才自己怎麼了,心跳得那麼厲害?
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突然,我看見走出一段路的瘌痢頭回轉了身,朝我跑過來。在夜色中,瘌痢頭像一隻巨大的蝙蝠朝我撲過來。我心裡有些害怕。他撲到我面前,喘著氣說:「你能和我一起走麼!坐火車到南方去。」我沒有說話,在我腦海裡,他那時就是一隻蝙蝠。我不想和一隻蝙蝠說話。他見我不回答,就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後面。
丁小慧說:「鬼知道,這鬼火怎麼起的。」說到這裡,丁小慧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她抬眼看著王鬍子,目光迷離:「你小心點,不要讓餛飩店也起火了。」
他拉上了窗簾。
她看見了肖愛紅,他正好走出家門。丁小慧穿過了街道,朝肖愛紅迎了過去,王鬍子的目光粘住丁小慧的身影,他的左眼皮跳得更厲害了。范梅妹走過來,狠勁拍了一下他的厚實的背部:「還看哪,我看你老毛病總是改不了,見到年輕漂亮的女人恨不得把她吃了。」
他突然想到了顧晨光。
我覺得好像有一個人在我的身後推著我走到了窗前,我伸出手,刷地拉開了窗簾。血鈔票,我又看到那張血鈔票貼在窗玻璃上。我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這張血鈔票從何而來?我分明把它交給了丁小慧的,它怎麼又出現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在黑沉沉的夜裡,我依然可以清晰地看見鈔票上的血跡,血跡在月光裡似乎還在流動。我推開了窗戶門,爬了出去,我伸手碰和圖書到了那張血鈔票,就像第一次我觸摸那張血鈔票,它如同有生命一樣自動貼在了我的掌心。我正要爬進屋,我感覺有一雙無形的手推了我一下,我就從窗戶上掉了下去,連同那張血鈔票,一起掉進了一個深不可測的深淵。我大聲尖叫起來——
我點點頭。
放下電話,他從一樓的客廳上了樓。
就是在郭阿姨死掉的那個晚上,我在赤板市的一條街上聽一個人唱歌。那是一條叫風鈴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個瞎子。那個瞎子白天一直坐在街旁,瞎子從來不戴墨鏡,他的眼睛如同兩個黑洞,再燦爛的陽光也無法企及的黑洞。他總是側著耳朵傾聽著,聽來往的腳步聲和汽車的聲音。他的耳朵十分靈敏,他可以從高跟鞋在敲擊地面的聲音判斷出女人的年齡。很多人考證過,認為那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經常去看瞎子。他的存在是靠那些聲音維持的,如果這個世界沒有了聲音,他會乾枯掉。我有時死死地盯著他空洞的眼睛。我想他那雙眼睛並不是先天性失眠的,我甚至認為,是他自己用雙手摳出了自己的眼珠子,至於他為什麼要弄瞎自己的眼睛。我不得而知。到了晚上,瞎子就在家裡高聲唱歌。他唱的歌怪異極了,尖利的高音和嘶啞的低音在劇烈的爭鬥和反覆交叉。我聽不清歌詞。這種怪異的歌聲莫明的吸引我,所以在很多時候,我會溜出家門,到風鈴小街去聽瞎子歌唱。
范梅妹終於閉上了嘴。
丁小慧目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她把一雙一次性的木筷子放在手中無意識地把玩著。
我又打開了門,讓肖愛紅先出去,然後我也出門。
王鬍子的眼光一抖,左眼皮跳動起來:「我們餛飩店就這點家當,燒掉了也沒什麼。」
我正在顧玉蓮的房間裡找那把鑰匙,我聽到門口有人在叫著顧玉蓮的名字。我停止了搜尋,走到了客廳裡。我沒有回答,我也不會去開門告訴那人顧玉蓮是否在家,他叫他的,與我無關。我極不情願去做與我無關的事情。在我家門口叫顧玉蓮的人是肖愛紅,我聽出他的聲音了。他的聲音渾厚,普通話極標準,有點像中央電視台那個動物世界的主持人趙什麼祥的聲音,我這樣做是不是有些殘忍,我管不了那麼多。門外的肖愛紅來找顧玉蓮幹什麼!他們之間難道會發生什麼讓我預想不到的事情?肖愛紅叫了一會,見沒有人答應,他沒有離開,而是叫起了我的名字:「顧晨光,你在家麼?」
我楞楞地看著這個把我養大又騙了我那麼多年的老嫗,我心裡有種難於言喻的味道。
我納悶極了。
他目光落在了對面顧玉蓮家樓上那同樣窗簾緊閉的窗口上。看著窗口,他的目光又一次閃爍起來。他知道,顧玉蓮的兒子和兒媳婦就死在這個房間裡。他一直弄不清楚為什麼那次煤氣事件中,顧玉蓮的兒子和兒媳婦都死了,而她都和她的孫子竟然還活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玄機。這個謎團困擾著肖愛紅。他可以聞到這個故事裡恐怖的味道,他再一次感到一種血脈沸騰,那是他每次開始創作一個恐怖小說必然會有的感覺。他回想起那天,他去拜訪過老嫗顧玉蓮,這個年近七十的老嫗如此健康讓他感到神奇,尤其是她那口潔白整齊的牙齒。肖愛紅經常為自己的蛀牙而煩惱。他企圖從顧玉蓮口中得到一些關於那次煤氣中毒的祕密,但他一無所獲。他覺得顧玉蓮是個守口如瓶的人,她越是守口如瓶,他就愈加感覺那件事的玄機重重。他要從顧玉蓮身上打開缺口似乎不太可能,他只要一提到那件事,顧玉蓮就轉移了話題。他可以從她的臉色的變化上看出她內心的隱痛,那件事無論如何也是她內心的傷,慘重的傷。如果,一定要讓她說出真相那麼無疑是要撕開老嫗內心的傷口。那樣對顧玉蓮而言是一種慘無人道的折磨,他放棄了從顧玉蓮的口中得到什麼。
城市的上空充滿著詭祕的味道。我無法確定那是什麼我內心隱隱約約感覺得到,它離我很近,就在我眼前的空氣中浮動著。這個時候,我忘記了顧玉蓮。其實,顧玉蓮也趕到了火災的現場,她在尋找著我,她害怕我一不小心誤入火場燒死了。她在我小時候起,就擔心我會在一場突如其來的災禍中喪命。她在尋找我的過程中大聲呼喊著我的名字。我在深夜回家之後,面對驚魂未定的顧玉蓮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出了對我的焦慮。看著完好無損打著跑嗝的我,她什麼也沒有問我。我安全的回歸對她而言是最重要的事情,其它一切變得無足輕重。
丁小慧說:「不要放紫菜。」
王鬍子正在剁著骨頭,全神貫注地剁著骨頭,飛濺起的骨頭碎末在王鬍子的面前飛舞。
床底下的箱子。
救火車的警報聲尖銳地響過街道。
我於是跑出去給他開門。顧玉蓮從小就教育我不要給陌生人開門,特別是在她不在家的時候,陌生人危險!我沒有在家裡碰到過陌生人叫門,肖愛紅當然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的鄰居。我一開門就看到肖愛紅滿臉燦爛的笑容,像他這樣年紀的人笑得如此燦爛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多見的,或許這個中年人內心還存留著天真的成份,內心裡有個明媚的春天,而不是充滿霉爛氣息的雨季?肖愛紅進了我的家門,我把門關上了。我關門的聲音很響,肖愛紅的身子顫抖了一下。他說:「你奶奶不在家?」
王鬍子的嘴巴閒不住:「小慧,你們五月花超市怎麼會起火呀?」
門外空無一人。
肖愛紅一直認為傻子顧晨光身上有種魔力,說準確點,他是個被魔力控制著的人。從表面上一點也看不出他傻,他的眼睛中透出一種比常人還機敏的靈光。是什麼東西熄滅了他內心的智慧之火?是那無形的魔力,那麼,那無形的控制著顧晨光的魔力來自哪裡?難道來自顧玉蓮或者那次煤氣中毒事件?許多問題讓肖愛紅陷入了想像的迷宮,而正是這想像的迷宮讓他產生了創作新的恐怖小說的慾望。
我沒有回答他這個簡單的問題,我只是冷淡地反問他:「你怎麼知道肖作家來過?」
她說:「我怎麼不知道,我回來時碰到丁小慧了,是她告訴我的。」
我不相信日子會像往常一樣平靜,因為平靜的日子已經在這個雨季來臨時被打破了。那麼,等待我的會是什麼?
「哦——」肖愛紅還是那樣審視著我,此時,我在他眼中是一個怪物,我甚至想,我現在就是牆上巨幅照片上斯蒂芬.金手中托著的那個眼鏡蛇頭。
顧玉蓮上樓的節奏感很強,樓梯在她的腳步聲中嘎吱嘎吱地響著。
他獨自地朝火車站方向走去。
我突然想離開他的家。是他的家中有種東西在排斥著我,我無法溶進他設置的這種氛圍。我要回家。我正想把我的想法向他表達,肖愛紅突然向我提出了一個問題:「你知道你父母是怎麼死的麼?」
餛飩很快就上來了。丁小慧慢慢地吃著餛飩,仍然目無表情。王鬍子坐在了丁小慧旁邊,看著她吃:「味道還可以吧。」丁小慧瞥了他一眼:「你坐在我旁邊,我吃著不舒服。」王鬍子訕笑著離開了丁小慧。范梅妹抬起頭盯了王鬍子一眼。王鬍子就在離丁小慧兩張桌子的地方坐了下來,他和丁小慧的距離似乎不遠不近。
肖愛紅走進了書房,他拉開窗簾,他很少拉開書房的窗簾,他在構思或者寫作恐怖小說時,他怕見光,光亮會沖淡他小說的恐怖色彩。他要使自己保持在黑夜的狀態,在白天裡書房也弄得昏暗,那盞台燈並不是很亮,有些發藍的台燈的光線恰到好處地襯出一種合適的氛圍。幾年來,他一直是這樣的,拉開窗簾後,發現天空有了些亮色,雖說厚厚的雲層還籠罩著赤板市,但天空已經沒有了飄落的雨。肖愛紅料想,牡丹街上的積水應該退了,雨停了一天一夜了。
我愕然,我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我我父母親死了,在這個雨季來臨之前,我沒想過我父母已經死了。我一直認為我父母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我一直希望我父母突然會在某一天出現在我面前,讓我覺得喜從天降。我的預感從肖愛紅嘴巴裡說出來,我瞪著眼睛不知所措。我不知道我的眼神裡有什麼東西,我發現肖愛紅看著我,他臉上燦爛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肖愛紅看著那個未知的窗口。
我終究沒有離開赤板,是因為瘌痢頭走後的第二天,我在電視上看到昨夜開往南方的一列列車出了車禍。列車脫軌翻在了路邊。死了好多人,電視畫面上出現了死者的屍體,其中一具屍體和瘌痢頭十分相像。下午的時候,顧玉蓮領著我去參加了郭阿姨的追悼會,追悼會上郭阿姨的親屬哭得傷心。死人能聽見哭聲麼?我離奇地想著,我笑了起來。很多人向我投來了不解和厭惡的目光。我在為郭阿姨笑,我用笑聲為郭阿姨送行。沒有人和我計較,因為我是個腦袋有問題的人。
王鬍子把刀重重地放回了砧板上,他的目光朝對面瞟過去,他看到丁小慧和作家肖愛紅站在顧玉蓮的樓門口說話,他不曉得他們在說什麼。他猜測他們是在說有關昨夜五月花超市的那場大火,肖愛紅是個喜歡打探各種消息的人。
我又點了點頭。
在我看到瘌痢頭的屍體後,我也笑了。
他的問題問得十分弱智。我說:「在照片上。」
天已亮了,原來我做了一個夢,一個奇怪的夢。
王鬍子問丁小慧:「小慧,你今天要吃大餡餛飩呢還是小餛飩?」
果然,我在郭阿姨死的這天晚上,我又看見了他。他和我拉了一下手表示親熱。我們倆坐在牆角,聽樓上傳來的瞎子的歌聲。瘦高個女人的窗戶門緊閉著。自從瘌痢頭把屎扔進去之後,她的窗戶門就緊閉著。我想問瘌痢頭為什麼要離開我家,但我沒有開口,瞎子的歌聲停止了。這時,瘌痢頭對我說。「我要走了。」
她看了我一眼,不經意地說:「肖作家和你說了些什麼?」
我想大叫,可我沒有叫出來,我沒有在白天大聲尖叫的習慣。我轉身衝下了樓。我看見了顧玉蓮,她正在廚房裡做飯,平靜而祥和地切著土豆絲,看不出什麼異樣和-圖-書。我站在廚房門口瞅著她,她剛才上過樓?
王鬍子氣惱極了,他提起那把剁骨頭的刀,在范梅妹面前晃了晃:「小心我把你劈了熬湯!」
就在我考慮怎麼樣讓鼓起的肚子消化下去時,我就聽到街上有人在大聲叫嚷:「五月花超市起火了。」
人們都朝五月花超市的方向奔去,他們有的是去救火,有的是去看熱鬧。看熱鬧的人一定佔多數,我也想去,可我被火腿腸撐得沒有辦法站起身,我只能坐在那裡眼巴巴地看著人們往五月花超市趕去。緊接著,我就看到了濃煙滾滾地衝上赤板市濕漉漉的夜空,這時怎麼不落下一場暴雨呢?
范梅妹沒有被他的凶相嚇倒:「我看是你找死!你遲早要死在女人的身上。」
我來到了擺放熟食的地方,我看到了很多火腿腸,這種紅色塑料薄膜包裝的火腿腸應該是我喜歡吃的東西,顧玉蓮經常買回家給我吃。我一看價錢,是兩塊五一根,我算了一下我褲兜裡的那張鈔票可以買四十根火腿腸,誰說我傻,我毫不猶豫地得出了這個結論。我往籃子裡放上了四十根火腿腸,提到了出口處丁小慧的收銀台前。丁小慧見我拿了那麼多火腿腸,顯得驚訝:「你買這麼多火腿腸幹什麼呀?」我說:「吃唄!」她又說:「你能吃得了這麼多?」我說:「怎麼不能,我要是放開肚皮吃,可以把你們整個超市的東西吃掉。」丁小慧把火腿腸一根根地放進塑料方便袋裡,然後算了一下,從電腦裡打出一張小票遞給我:「一百塊。」我的手伸進了口袋,那張軟塌塌的血鈔票就攢在了我的手上,我掏出血鈔票,遞給了丁小慧。遞給她的時候,我似乎看見鈔票上的血跡在流動,我的手一抖,丁小慧接過了血鈔票,她遲疑了一下,好像這張血鈔票是塊燒紅的鐵塊,燙了她的手一下,她彷彿想扔掉它,但她很快就恢復了平靜,把血鈔票放在驗鈔機上過了一下,就對我說:「好了,你走吧,好好吃,別撐壞了肚子。」我留戀地看了丁小惠一眼,提著那袋火腿腸走出了五月花超市。我來到門口,回頭看了一眼丁小慧,丁小慧手中拿著那張血鈔票,出神地看,好像要從血鈔票中看出什麼來。我的心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有些疼痛。
我滿懷疑惑地打開了門。
開往南方的列車出事讓我打消了離開赤板的念頭。我想到哪裡都有危險,我為什麼要跑。活著比死還可怕,因為活著意味著還要經歷危險或者恐懼,而死了就什麼危險也沒有了。所以,面對郭阿姨和瘌痢頭的死,我笑了。我什麼時候該為自己笑笑,這我倒沒想過,一切也許為時過早,也許我來不及為自己笑。
丁小慧淡淡地說:「來碗小餛飩吧。」
王鬍子也笑了笑:「哪能。」
丁小慧看了他一眼,看見他顴骨上的抖動著的肉,顯得誇張而虛假。范梅妹低著頭,她一邊包餛飩,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丈夫和丁小慧。她沒有說話,臉色似乎有些陰沉。
早上起床的時候,我聽到了丁小慧在我對面樓上唱歌的聲音,她的歌聲和我夢中的聲音不一樣,夢中的聲音飄渺而陰冷,而她的歌聲歡快而嘹亮。我光聽得到她的歌聲,但我看不到她的人。我於是決定去五月花超市看丁小慧,我要有一段時間不見到她,心中就會異常的失落。
王鬍子湊過去,笑著說:「小慧,今天怎麼沒上班?」
丁小慧走進了王記餛飩店。
肖愛紅從牡丹街上王記餛飩店的小老闆王鬍子口中得知發生那個事件的晚上,老太太顧玉蓮並不在場,據說,她帶著三歲的孫子顧晨光去鄉下走親戚去了,第二天上午她一回家就發現家裡充滿了煤氣濃郁的氣味和死亡的氣息。當她驚叫著叫人去她家時,她的兒子和兒媳婦雙雙躺在床上死去多時了。肖愛紅是邊吃餛飩邊聽王鬍子敘述的,王鬍子表述的過程中,店裡沒有別的顧客,他老婆范梅妹一直在干擾他說話,范梅妹的意思很明顯,她似乎不願意讓丈夫提起這件往事。年近五十歲的王鬍子顯然對那件事知道些什麼,但肖愛紅礙於范梅妹的情面,也沒有繼續問什麼。他記得當時吃完餛飩就匆匆而去。王記餛飩的確不錯,尤其是那大骨熬出的濃湯,讓人回味無窮。
這個夜晚並不寧靜。這是我從肖愛紅口中得知我父母死訊的晚上。我又被一陣飄渺的聲音吵醒了,那聲音在深沉的春夜中纏繞著我,忽輕忽重。這次我可以聽得很清楚,那是歌聲,飄渺而憂傷。讓我意外的是,那歌聲還有鋼琴伴奏。那歌聲和琴聲穿過房門,衝進我的耳膜。我起了床,出了房門,我聽見那聲音從對面的房間中傳出。在桔紅色的光中,我走進了那個房間,房門在桔紅色的光中洞開著。我不知道是誰打開了房門,我一走進那房間,歌聲和琴聲就突然消失了,房間裡一切依舊。
她一步一步地朝我的房間臨近,那腳步聲到了我的房間門口就中止了,我在等待著顧玉蓮老太太推開我房間的門。我等了許久,沒聽到顧玉蓮推門進來。我想,她今天怎麼一直站在門外不進來,是不是她知道了我內和*圖*書心的感受,她難道是因為內疚而不推門進來,我的門今天沒有反鎖,我等著她進來,只要她推門進來,我就要問她我父母是不是死得很難看,我楞楞地等了許久,她就是沒有推門進來,這讓我鬱悶。
我沒有見到顧玉蓮,我連她的影子都沒有見到。我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的房門上,那扇門依然緊閉著。我分明聽到了顧玉蓮上樓的聲音,她的腳步聲對我無比的熟悉。我根本就沒有聽到她下樓的聲音,連樓梯嘎吱的響聲也沒有。她不可能上樓後又躡手躡腳地下了樓,她從來不那樣走路,也沒有必要那樣走路。
肖愛紅讓我坐在了沙發上,他們家的沙發十分柔軟。肖愛紅給我倒了一杯茶。我看到茶就皺了皺眉頭,我不喜歡茶水,甚至討厭中藥一樣的茶水,這也許和我小時候一生病顧玉蓮就給我熬中藥喝有關係。我的表情讓肖愛紅注意到了,他笑著對我說:「晨光,你不舒服?」我搖了搖頭。肖愛紅用異樣的目光審視著我。我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看我。
我在郭阿姨死掉的這個晚上鬼使神差地來到了風鈴街。我剛站在瞎子居住的這棟樓下,就看到了瘌痢頭。瘌痢頭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他頭上有一塊塊銅錢大小的光亮的疤。或許他可以說是我在赤板唯一的朋友。他看上去年紀很小,我猜不出他有多大,據他自己說,他已經二十多了。我不知道他來自何方,有一點我十分清楚,他不是赤板市人,或許來自很遠的地方,我不清楚他離家出走為了什麼,或者,他根本就沒有家。他同樣也被瞎子的歌聲吸引著。我們的相識也是因為瞎子的歌聲。我們一見如故,雖然我們很少用語言交流,但我們十分默契。比如我們一起用我們的方式對付過一個女人。
我把那張血鈔票藏在了褲兜裡,摸著褲兜裡的血鈔票,我似乎又感到了它流血的聲音。我一直等到快傍晚的時候才鼓起勇氣出門朝五月花超市走去。這個白天裡我幹了些什麼,我自己十分糊塗。好像我在狂想丁小慧的同時一直想進入那個房間,通向五月花超市的路途並不遙遠。我花了不到十分鐘就到達了超市。五月花超市的規模不小,是赤板市比較大的超市之一,裡面的貨物品種繁多,你可以在裡面找到許多偏遠山區的土特產。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我見過。」
肖愛紅笑著說:「顧晨光,到我家去坐會好麼?」
王鬍子看見了丁小慧,顴骨上的兩塊肉猛然抖了一下,他慇勤地笑著對丁小慧說:「小慧,你來了,坐,坐。」丁小慧的臉色有些蒼白,她還是無法忘記昨天的那場大火。大火中,她似乎看見一個紅色的火焰般的影子,但一瞬間就消失了。還有那個死去的老清潔工人,她聽見他在大火中驚懼的尖叫聲,但她被大伙推擠著逃向門外,聽著那令人心寒的尖叫聲逃向門外。
並不是所有人都像我們一樣喜歡聽瞎子歌唱。在我們耳裡,瞎子變味的歌聲是天國傳來的梵音;但在許多人耳中,瞎子無疑是在製造噪音。瞎子的噪音激怒了他樓下的一個鄰居,就是那個瘦高個女人。那天晚上,我和瘌痢頭正在聽瞎子歌唱,我們突然聽到了女人的罵聲,女人罵得很難聽。女人罵完後,瞎子就停止了歌唱。我和瘌痢頭頓時覺得索然無味。瘌痢頭罵那女人是婊子,我也罵那女人是婊子。瘌痢頭一聲不吭地走了,我跟在了他的後面。他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拉了一泡屎。我聞到了一股惡臭。他把屎用一張舊報紙包了起來,走到了那女人的窗戶底下。女人住在一樓,她的窗戶沒有關,裡面的燈光傾洩出來。我可以看到女人邊啃著瓜子邊看著電視,她也許正在為制止了瞎子的歌唱而得意,她萬萬沒有想到瘌痢頭手中舊報紙包著的屎會飛進窗戶,不偏不斜地落在她的頭上。等她走出來,我們已經跑得無影無蹤了。那天晚上,我把他帶回家。顧玉蓮讓他洗了澡,還拿出乾淨的衣服讓他換上。我覺得祖母顧玉蓮是個好人,否則,我早就像瘌瘌頭一樣流落江湖了。瘌痢頭並沒有感到特別的興奮,對於我祖母顧玉蓮的溫情顯得冷漠,他目光中有種邪氣。他在我家住了兩天就跑了。我沒有去找他回來,他要是跑沒有人能留得住的。但有一點我十分肯定,只要他還沒有離開赤板市,我一定還能碰見他,因為他喜歡聽瞎子歌唱。
肖愛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他邊喝著來邊看著手上那張新到的《赤板早報》。一則消息吸引住了他:「昨晚,本市五月花超市突然起火,這場真相不明的大火使五月花超市損失慘重,這是本市超市行業的第一場火災,一位老清潔工人在火災中不幸喪身,——火災原因正在調查之中。」肖愛紅楞了一下,他怎麼不知道這場大火。他昨天一天一夜都沒出門。他馬上撥通了一個電話:「你們超市起火了,你沒受傷吧?為什麼昨晚不告訴我?——喔,沒傷就好,沒傷就好。」
他叫我的名字了,我必須作出反應,這是我為人的準則,別人叫我的名字我是一定要回答的,否則不禮貌。很多人以為我不懂禮貌,那是大錯特錯的事情。我在他叫完第一聲我的名字之後,我就扯https://www.hetubook.com.com開嗓子回答:「哎——」
他沒有回答我。
他把光明阻攔在了書房的外面,許多東西都是因為人為的封閉而變得神祕。
他進了火車站。那時,正有一列開往南方的列車正要離開。我很奇怪,他沒有車票怎麼就進站上了列車。我正在納悶,列車開動了。列車的轟響我一點也聽不見,我好像是在看一場無聲電影,列車真實地把瘌痢頭帶走了。列車消失後,我就產生了離開赤板的念頭。我覺得赤板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瘌痢頭,他才離開的。那只是我當時的預感,我也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威脅著我。
我站在門口。看到了丁小慧在出口處有條不紊地工作著。這種情景我不止一次地見到過。因為我經常在超市的門口偷窺工作中的丁小慧。工作中的丁小慧健康而美麗,她的臉微笑著。對顧客和我而言都是春風。丁小慧好像從來沒有對我笑過,她在以前除了對我厭惡和防範之外沒有什麼。我把手伸進了褲兜,那張血鈔票還在。有了這張鈔票,我就壯著膽子走進了五月花超市,我是光明正大來購物的,而不是刻意來看你丁小慧的。丁小慧看見了我,她沒料到我會進入超市。我站在她的面前,有點癡呆,她顯然很警惕。「顧晨光,你想幹什麼?」說實話,在我靠近她癡呆地看著她時,我產生了撫摸她烏黑的長髮的慾望,我的手還沒伸出去,我就聽到了她的話。我笑了笑。「我買東西。」丁小慧沒說話了,她在替一個顧客算帳。
他臉上的神色有些變化:「你在哪裡見過?」
我踏進了肖愛紅的家裡,他的家收拾得整潔,客廳的兩面牆壁上掛著兩幅巨幅的照片。一幅是肖愛紅和他妻子胡青雲的合影,照片上的肖愛紅顯得年輕英俊,燦爛的笑容有些克制,他妻子胡青雲是位美人,有種時下流行的骨感美人的味道,她沒有丁小慧那樣豐|滿,但她的雙眼嫵媚而又明亮,這是一對看上去十分般配的夫妻。另一幅照片是美國著名恐怖小說家斯蒂芬.金的照片,斯蒂芬.金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他吐著大舌頭在看兩手托著的一個張著大嘴的眼鏡蛇的蛇頭,肖愛紅是不是認為斯蒂芬.金是一條充滿危險的眼鏡蛇?那麼,他自己呢?我弄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產生如此奇怪的想法。
我承認當時是有一種神祕的力量在牽引著我跟在瘌痢頭後面。當時我的喉中被誰塞了一團棉花,我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走到了火車站的入口處,他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看到了他的笑臉,他沒有說話,但我可以感覺到,分明在說:「跟我來。」
這天是個陰天,無雨。
王鬍子說:「好咧。」
我進入了超市裡面,我不知道要買什麼,四處轉悠起來。
王鬍子連忙說:「哦?對,對,超市被火燒了。」
他竟也產生了進那個房間裡看看的慾望。
我可以聽到嘈雜喧鬧的聲音,但我無法看到火災的場面,我記起了丁小慧,丁小慧不知道在不在五月花超市,她會不會有危險?這個想法讓我異常的焦慮,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如此的擔心丁小慧,她和我有什麼關係。我動彈不得,我的焦慮顯得毫無價值,我此時是一條擱淺在沙灘上垂死的魚,我只能聽著海潮的聲音望洋興歎。
我不相信顧玉蓮會騙我,騙我說我父母親沒死,而是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活著,而且騙了我那麼多年,肖愛紅告訴我了一個真相:我父母親死於十七年前的一次煤氣中毒事件,一點錯都沒有,還給我看了那張陳舊的十七年前的《赤板晚報》。我回到家裡,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直等到顧玉蓮回家。
牆上指針停在十二點整的掛鐘——
我嘰嘰的笑聲像老鼠在搶奪食物時發出的尖叫,像在夢中我聽見過無數次的老鼠的尖叫。顧玉蓮和我一起看電視,她顯然聽到了我的怪笑。她看著我,臉色蒼白,那雙老眼充滿了疑惑:「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會不會笑?」我認真地點了點頭。她的嘴唇顫抖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為什麼要顫抖?難道她在乎一個傻瓜說的話麼?
我在吞嚥著火腿腸時,有一個孩子躲在一邊看著我吃。我發現了他。他打了個噴嚏之後,我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臉上,他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朦朧,我朝他做了個鬼臉說:「你在幹什麼?」那孩子驚叫一聲撒腿跑了。漸漸地,我的肚子如吹脹的汽球鼓了起來,我看了看塑料方便袋,裡面的火腿腸所剩無幾。我實在吃不下了。我坐在石頭上,挺著肚子,我吃得太撐,我想把吃到肚子裡的火腿腸吐出來,但我一點力氣也沒有。
我突然想到了瞎子,我想去看他。今天沒有落雨,他一定是坐在街道旁聽人行走和汽車的聲音,他靠那聲音活著,他是活在聲音裡的人,他也許從前眼睛明亮過,他眼睛明亮時,是否看到的現實和現在的不一樣?我希望他的雙眼曾經明亮過,每次我看著他空洞的眼睛,我總是這樣希望。我還想起了瘌痢頭那個孩子。在雨季來臨前,我曾經產生了離開赤板市的念頭,因為那個叫瘌痢頭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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