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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陽師01

作者:夢枕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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梔子花之女 一

梔子花之女

「其實靈魂也是一種咒。」
為誰而若有所思
「還是這麼粗心大意……」
酒杯有兩隻,一旁還有個素燒陶盤,盤上有沙丁魚乾。
「當然有吧。」
「靈魂和咒可以視為完全兩樣的東西,但也可以視為相同的東西。關鍵在於我們怎麼看。」
「你就認為是這樣好了。先坐吧,博雅。」晴明回道。
喝了一口酒以後,晴明望著博雅,接著感慨萬分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今天我不是來喝酒的。」
「可是,為什麼鬼怪要化身為油罐的形狀?」
「唔。」
「那再問你,為什麼人或動物有靈魂一點都不奇怪呢?」
「那還用講。」晴明回答得乾脆爽快。
迷戀伊人矣
「大概既是石頭,也是武器吧?」博雅回答。
晴明伸手抓起沙丁魚乾,撕碎後拋到院子。
博雅沒打招呼便鑽進門內。他穿著公卿便服,綠草的葉尖沙沙掃拂褲裙下襬,而腰上佩帶的那把朱鞘長刀,刀尖往後上翹,宛如潛行在草叢中的獸尾。
「你聽說過小野宮右大臣實次看到那個的事嗎?」
「即使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靈魂也會憑付其上。」
博雅定睛細看圍牆和庭院,廢然長嘆。
一股甘甜花香夾雜在綠草味道中,傳到博雅鼻尖。
「還有,古人曾說,只要形狀相似,靈魂便會附身,那可不是亂說的。」
他沿走廊繞進宅邸裡屋,果然看見身穿白色狩衣的晴明,正枕著右手肘橫躺在走廊上。
「什麼事?」
「對了,博雅……」
「對了,博雅,你今天來找我,究竟有什麼事情?」晴明低聲問。
忠見,指的是壬生忠見。
「形狀也是咒的一種。」
晴明又為博雅斟了一杯酒,瞄了一眼博雅。
「老實說,博雅,邊喝酒邊同你講這些歪理,我覺得挺愉快。」
「那是因為……」博雅講到一半又頓住了。
博雅腳邊突然傳來這句話。
「然後呢?」
博雅望向腳邊,發現地上有隻用後腳站著的小萱鼠,正睜著黑眼珠仰望自己。
「希奇?什麼希奇?」
「宅邸大門緊閉著,小油罐進和圖書不去。後來小油罐就朝著鑰匙孔跳呀跳,不知跳了多少次,最後終於達到目的,從鑰匙孔鑽進去了。」
「原來如此。」博雅一臉難以理解地點點頭。
「為什麼?我可以理解人或動物有靈魂,可是為什麼連油罐和石頭也有靈魂?」
「等好久嘍,博雅……」晴明仍橫躺著回應。
陰陽博士隸書皇宮中務省之下的陰陽寮,凡是負責天文、曆法、占卜等等的陰陽師,都稱為陰陽博士。
「那是給萱鼠的謝禮。」晴明回答道。
「啐!」
「因為……」博雅講到一半又頓住了。
「沒想到你才剛坐下,酒還沒下肚就開始賞花了。」
「博雅,我再問你,所謂靈魂,到底是什麼東西?」
「例如,這兒有你,那兒有石頭之類的事。」
「晴明,你怎麼知道?去打探的下人回來向實次報告,說那宅邸有一位長年臥病在床的年輕姑娘,就在當天中午過世了。」
「也就是說,我在石頭上施了『武器』這個咒。」
「例如這兒有一塊石頭。」
「正是,博雅你總算理解了。」
「你說的咒才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事呢。」
「簡單說來,這石頭本來就命中注定內含『石頭』這個咒。」
「你是說,實次看到的那個油罐,正是這種泥土的其中之一?」
「什麼事?」
「晴明在不在呀——」,博雅往裡打招呼。
「又來了!晴明……」
「梔子花好香啊。」
「喂,晴明,你不要愈來愈複雜好不好?」
去年三月,宮中清涼殿舉行了和歌競賽大會,壬生忠見因為敗給了平兼盛,因而患上不飲不食之病,最後撒手塵寰。
「我怎麼知道呢?我又沒親眼看到。」
「真是難以置信。」
「唔。」
幸好現在有陽光,草叢還算乾燥。
「唔。」
「唔。」
沒有回應。
「對了,聽說你在那座戾橋下養著式神。是那式神告訴你的嗎?」
但望人人都不如
「你嘴巴真甜。」
忠見所作的和歌是:
「好像說過,可你又怎麼知道?」
「當然不奇怪了。」
「咒也是形形色|色。名字是一種咒,和-圖-書將石頭當武器的行為,也等於是一種施咒行為。這是咒的基本道理。任何人都能夠施咒……」
這回輪到博雅在兩隻空酒杯中倒酒。
「嗯,是啊。」
「要脫鞋喔,博雅。」
我只自如常日行
「為什麼?」
「這石頭便是內含了『人』這個咒的石頭。形狀愈是相似,石頭本身所含的咒力就愈強,而石頭的靈魂也會帶點人的靈性。如果只是如此,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是如果只因為形狀像人,大家便膜拜那石頭的話,等於在石頭上又施下更強烈的咒。那麼,石頭的靈性便會更加強烈了。」
「除了身為陰陽博士的你以外,沒人能幫得上的事。」博雅道。
午後陽光,斜照在庭院裡。
看樣子,這宅邸內的某處已有梔子花開了。
「對了,忘了是什麼時候,你也說過名字就是最簡單的咒。」
是梔子花香。
「當然可能,靈魂可以憑付在任何東西上。」
方才聞到的那股甘甜花香,隨風四處飄蕩。
「唔。」
「呵呵。」晴明微笑著,抓起沙丁魚乾拋進口中。
「唔。」
宮中眾人背地裡都說,忠見會生病,是因為輸了和歌競賽。
「不只是油罐,連隨處可見的小石頭都有靈魂。」
「到底是甚麼事?」
「唔……」博雅低聲沉吟了半晌。

一如平日,晴明宅邸依然門戶大開。
「沒想到這世上竟也有那種陰魂。」
「結果呢?那宅邸有人死了嗎?」
「這酒的味道更甜。」說著晴明已端起酒杯。
他施行陰陽道秘法時,不一定每次都遵循古法,還全部捨棄了有關秘法的繁文縟禮,堅持自己的作法。
源博雅朝臣,身份是武士。

「假設我抓著這石頭去毆打某人,而把對方打死了……」
「那時你在橋上喃喃自語,說不知道晴明在不在對吧?」
怎的人人皆探問
「這有什麼不好?」晴明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環繞在宅邸四周的圍牆,是以雕刻裝飾的大唐式建築,牆上安有唐破風式的裝飾屋瓦。
博雅hetubook.com.com在宅邸入口頓住腳步。
他就像雲朵一樣,令人捉摸不定。
晴明不回答,只呵呵笑了一聲,撐起上半身,然後盤起腿來。
「大約七天前,實次進宮覲見皇上後,沿著大宮大路南行回家時,在牛車前發現一個小油罐。」
「你聽好,博雅,如果人或動物有靈魂是理所當然的事,那麼,油罐或石頭有靈魂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是嗎?」晴明咬著沙丁魚做的下酒菜,望著博雅。
若是在夜晚和清晨出入庭院,和服褲裙大概會吸取草上的夜露,不一會兒就變得又溼又重了吧。
兼盛的和歌是:
「對。」
看不出年齡有多大,說是四十出頭也不為過,但有時看來卻像個不到三十的青年。
晴明端起酒杯,為兩人斟酒。
「果然如此。」
此情才萌發心頭
「是嗎?」
「唔。」
停頓一下,博雅再度開口:「我上去嘍。」說完,便跨進門堂。
「晴明,別問我這種難題。」
站在大門前,野草叢生的庭院清晰可見。與其說這是一座宅邸,不如說是隨便用土牆圍起某處野草叢生的山野而已。
博雅語畢,晴明微笑著回說:「真是希奇。」
「那真是抱歉了。」但晴明臉上絲毫沒有歉疚的神色。
「聽說那小油罐跟活的一樣,在牛車前一直往前跳。實次覺得小油罐實在很奇怪,便跟著小油罐走,結果那小油罐停在某戶宅邸的大門前。」
「……」
「真有趣。」晴明輕聲道。
卻不覺形於言色
「也或許是沒有實體的鬼怪,化身為油罐的形狀而已。」
「幹嘛?」博雅不解。
「下次我們帶酒去聽忠見大人吟頌和歌吧。」
晴明皮膚白皙,身材高䠷,眉清目秀,五官俊美。

「我總是感到很不可思議。」
「我當然理解。」博雅拙口笨腮地點頭。
「我說靈魂與咒是同樣的東西,正是這意思。」
「喔,對!其實,有件事想找你幫忙。」
兩人互敬一聲,仰頭喝盡杯中之酒。
「什麼事不可思議?」
「別開玩笑了!」博雅張口www.hetubook.com.com結舌地望著晴明。
「你最擅長把一件事講成一大堆歪理。石頭就是石頭,我就是我,這不就行了?真虧你腦袋想出一大堆還喝得下酒。」
「沒有。」
博雅脫掉鹿皮靴,抬腳跨上地板。
「你經過一條戾橋來這裡的吧?」
「例如這兒有塊形狀與人相似的石頭。」
博雅依然端坐著,伸手舉起酒杯:「喝吧!」
「存在。是世上最不可思議的現象哦。」
「嗯,值夜更時偶爾會碰見他。」博雅回道。
往年這時期通常已是梅雨期,但今年卻還不見到雨季來臨的跡象。
「不為什麼,反正人和動物有靈魂是理所當然的事。」
經晴明追問,博雅開始說明原委。
僅是無害的幽靈。
「你在幹什麼?」博雅開口。
「唔。」博雅又如墮入霧中。
吾身之愛戀
萱鼠與博雅四目相交後,小聲吱吱叫了一聲,便奔竄得無影無蹤。
「怎麼可能?」
「油罐或石頭有靈魂是怪事的話,人或動物有靈魂也是怪事。」
話雖如此,在某些公開場合施行陰陽道秘法時,他也能辦得無懈可擊。
吱!在庭院裡等候的萱鼠叫了一聲,靈巧地用嘴巴接住晴明拋來的沙丁魚乾,咬著魚乾消失在草叢中。
博雅望向庭院,庭院深處,白色梔子花星星點點地開著。
草叢中有一羊腸小道。
「回家後,實次一直惦記著這件事,便命人到那宅邸打探……」
「某些會作祟的石頭,正是這種讓人膜拜了幾年,甚至幾十年的石頭。」
「這下總算安心了。」
「原來是這樣啊。」
「忠見大人還好吧?」晴明端起第二杯酒,邊喝邊問。
晴明觀賞著庭院,面前擱著酒瓶和酒杯。
「唔。」
兩扇門扉一左一右地敞著。
「我有嗎?」
陰陽博士不但會看方位、占卜,更會施行幻術及各類方術,而晴明在所有的陰陽師中,又別樹一幟。
「正是這樣啊。本來只是普通的泥土,但經人捏|弄,又燒成罐,就表示人又捏|弄又燒火,費事費時地在泥土身上施下『罐』這個咒。也因此,其中一個罐化身為鬼怪,惹禍招災,也就不值得大驚小hetubook.com.com怪了……」
「哈哈!」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剛剛有隻萱鼠對我講話。晴明,那是你的聲音喔。」盤腿坐到晴明身邊的博雅這麼說。
「不過也不是專程來拒絕喝酒的吧。」
晴明似乎於事前便知道博雅會來。
「所以我才問你到底為什麼?」
結果,忠見敗給了兼盛。
「我是說沒有生命的東西耶?」
「我一點也不愉快。」
那不是刻意鋪設的步道,而是人們在進出之際自然形成的小徑,類似所謂的獸徑。連這小徑上也覆滿了野草。
愈長愈盛的夏草,在庭院中隨風搖曳。
「我知道,你是老實人。」
「我不知道,晴明。本來我以為答得出來,但是再一想,突然又完全搞不懂了。」博雅回答得很直率。
晴明不但對民情物理瞭如指掌,甚至連在京城一隅賣春的妓|女是誰都心知肚明,但在某些正式聚會,也能揮灑自如地寫下漢詩,博得公卿滿堂喝采。
這樣的晴明不知為何,竟和秉性耿直的博雅一見如故,始終維持這把酒話桑麻的友誼。
「我最近突然感覺人生實在無常,老是聽到一些有關幽靈的事。」
「原來如此。」
「那我問你,你不覺得人或動物有靈魂很奇怪嗎?」
「我還以為你無所不知呢。要是你什麼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不是很令人懊惱嗎……」
「你家到底有些什麼鬼花樣,我完全搞不懂。」博雅的坐姿始終端正,耿直地歎道。
從那以後,忠見的冤魂偶爾會出現在宮中,每次都哀戚地吟誦自己所作的〈迷戀伊人矣〉,在暗夜宮中漫步,最後消失無蹤。
源博雅造訪位於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時,皋月已過了大半。
「連油罐也可以?」
風聲傳萬里
「我又不是不解風情的大老粗。」
「又扯上咒?」

「在屋裡嗎?」
「那這塊石頭到底是石頭,還是武器?」
雙脣彷彿微微抹上一層胭脂,含著微笑。
「唔。」
私心藏密意
皋月是陰曆五月,在現在來講,是六月中旬。
「晴明,難道非人也非動物的東西也能夠顯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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