蟾蜍
二
這時，外面突然傳來敲打牛車的聲音。
「博雅，若果真如此，你會怎麼辦？」冷不防，晴明低聲問道。
「工匠拆下那板子，又將那板子拆成兩塊，一看之下，才知道板子與板子之間夾著一張符咒。」
「哈哈！」晴明笑開了，回復原來的聲音和口吻。
剛說畢，老翁便消失蹤影。
「不，來的雖不是鬼，不過也是鬼的一種。」
「可是，晴明，我的性格好像就是這樣，實際上碰到妖物時，很可能真的會拔刀。」博雅正經八百地說。
所謂方違，是指外出時，若目的地的方向碰巧位於天一神的方位，則出發時必須先前往別的方向，在與目的地相異的方位歇宿一夜，第二天再出發前往目的地。這是陰陽道之法，目的是為了避開禍神的災難。
「可以。」
夜色朦朧，可望見漆黑隆起的牛背。
「綁住我？」
「喂，晴明，那是不是百鬼夜行？」
「唔。」
「冒失鬼！」博雅粗聲粗氣罵了一句，「我差點拔出刀來了！」他滿腔怒火。
「正是。」晴明說，「所以，我想拜託博雅一件事。」
「唔。」晴明低道。
起初，火焰變成一位披頭散髮的女人，瞪視著虛空，牙齒咬得吱嘎作響。接著，那女人又變成青鱗蟒蛇，消失在黑暗中。再仔細看，可感覺黑暗裡有無數紛紛嚷嚷、眼睛看不到的東西。
——真是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博雅暗忖。
空氣濕涼。明明略有寒意，身上卻會冒汗——既然是長月，就算在夜裡也不該感覺冷才對，但從牛車垂簾外鑽進來的夜風，卻令人感到冷氣颼颼。話雖如此，身上又會流汗。
「什麼事？」
「什麼玩意？」
老翁的一雙大眼珠再度骨溜溜地轉。
「看了後結果怎樣？」
「怎麼回答？」
「對。」
「……」
令人作嘔的微風，從微微掀開的垂簾外習習吹入。
「哦，說得也是。」
是瘴氣。
黑暗中，女人身上的十二單衣宛如織入磷光，隱隱約約發亮，猶如美麗的幽魂。
上弦月的柔弱月光自天空灑落，但月光稀微，四周幾近一片漆黑，只有天空散發出一層朦朧青光。說是如此，卻只是相較於地上一片黑暗而覺得稍亮，事實上，那天色根本說不上是亮光。
「我喝了茛菪的湯藥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迷迷糊糊的……」博雅回應。
「原來如此。」然而，博雅似乎仍無法理解。
「這樣啊。」
「可以。」晴明回應。
「我覺得你好像在說我。」
「喔。」
黑暗中，博雅覺得晴明的鼻子彷彿變成狐狸的那般尖。
「什麼符咒？」
「對了，今天似乎有人在天一神的路徑上橫渡了五次，該不會是你吧？」
「那些傢伙大概會立刻吞噬這部牛車，連骨頭m•hｅtubook.ｃom.com都不留吧。」
「你知道方違嗎？」
「娃兒？」
之後，有人掀開垂簾，垂簾外出現一位白髮老翁的臉。
本以為看不到的，突然間又能看見了。有時猛然出現一顆頭顱，有時又出現類似頭髮的東西，還有動物的頭顱、骨頭、內臟，或一些更莫名其妙的玩意兒。例如形狀像書桌的東西、嘴脣、奇形怪樣的妖魔、眼珠、魔羅、女陰……
「你看到了？博雅……」晴明問道，博雅重重點了頭。
「我查了很多有關應天門的資料，結果查到很久以前，似乎也有類似的事件發生。」
「什麼道理？」
「小孩？」
「你不是要說妖魅的事嗎？」
「然後呢？妖魅怎麼了？」
「那娃兒從柱子爬到天花板，然後聽說凌空一躍，就飛了六尺高。」
「所以請你去看看？」
「如果繩索因故鬆開，你會怎麼辦？」
「我呢？」
「注意到什麼了？喂，你……」
「工匠到現在還昏迷不醒，一名徒弟則發高燒，昨晚死了。」
博雅起初有點納悶。不過，他又立即察覺，原來牛車的橫軛上已套了一頭牛。
「不是個小孩子嗎？」
「沒有。」
「有惹禍招災的，也有無害的吧？」
「我在圖書寮查出，往昔有個小孩死在應天門那兒。」
「籠統地說，或許正是那種地方。」晴明回道。
「我利用京城內交錯的大路、小路，重複做了與方違類似的事。只要反覆幾次，便可以來到這地方了。」
「當然知道。」
喔！博雅忍不住在心裡大呼。
「喔？」老翁翻轉著骨溜溜的大眼珠，望著博雅。
「讓邪魔能稍微自由活動，當然也會給封咒之處帶來某些輕微危害。以這回為例，讓邪魔自由活動所造成的危害正是漏雨。」
「是嗎？」晴明穩靜地答腔。
冷不防，噤口不語的博雅在黑暗中又開口了：「晴明，你聽好——」聲音純樸耿直，「假使晴明真是妖物，我博雅也還是你的朋友。」
「老實說，那城門會漏雨……」晴明突然說出無關緊要的事。
「所以晴明，即使你真是妖物，如果在我面前想現出原形時，希望你最好慢慢來，不要突然嚇到我。慢慢來的話，我就可以接受了。」博雅期期艾艾地說明，口吻極為認真。
「我不是在嚇你。」
「說得也是。」
「一定要按照我說的去做！」晴明叮囑。
「所以我說，晴明，拜託你以後別再那樣開我玩笑了。我有時候會搞不清楚你到底是說笑，還是說真的，而且時常信以為真。我喜歡你這個人，就算你真是妖物我也喜歡，所以不想對你拔刀相向。但如果像剛才那樣突然嚇唬我，我會不知所措，就會忍不住伸手去握刀……」
博雅最初嚇了一和圖書跳，怎麼沒來由地出現一頭牛？但其實不是如此，是因牛身毛色漆黑一團，與夜色交融，一時看不出黑牛的輪廓而已。
「算了，繼續說下去吧。」
「我是說，用符咒將邪魔束縛得太緊，有時候反倒弄巧成拙，令邪魔變得更惡毒。」
「真的？」
「知道了……」博雅嚥了嚥口水，掀開垂簾。
「這……」博雅頓口無言。「因為是妖物。」
「就是吹西風又下雨的那晚？」
「不管對方問你什麼，你只要反覆說這些話就行了。」
「大概能看得很清楚。」
「原來是這樣？」
「我看到妖魔時，差點大叫出來。」
「『是將名為茛菪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你就這樣回答。」
博雅呼出一口氣。
外面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天空裡沒有月亮，泥土的味道或大氣的跡象全消失了。黑暗中，卻仍能清晰看見黑牛的背。
牛車行過朱雀院，直到四條大路往西拐彎的路口為止，博雅還大致知道方向，但拐過了好幾個彎後，便完全無法掌握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只知道牛車似乎拐了好幾個路口。
「簡單說來，或許是高野或天台山的哪名和尚，為鎮壓邪魔而寫了一張符咒，藏在屋頂下的板子吧。」
「博雅，你可以掀開垂簾，但不管你看到什麼，只要垂簾還掀開，就絕不能出聲。否則我不但無法保護你的安全，連我自身也會有性命危險……」語畢，晴明鬆開手。
「不會真如剛才說的，正往幽冥地府前進吧？」
「沒錯，用膝蓋和雙手摟住柱子。聽說工匠和徒弟正想登上城門時，將手中亮光往上照看了一下，才發現那娃兒摟著柱子，怒氣沖沖地瞪視他們。」
「別急著拔刀喔，博雅，等一下再拔就可以了。你有你的任務。」
「正是。聽說那娃兒四腳朝天摟住柱子，瞪視著工匠和兩名徒弟。」
博雅已分辨不出哪一種感覺才是現實。
「真的。」博雅老實地點頭承認。
剛剛和晴明一起走出宅邸時，博雅便發現大門外停著這部牛車，附近卻沒有任何隨從。分明是牛車，卻不見牛的蹤影。到底是要讓誰來牽牛帶路？
車輪規律地碾過大地與石子的聲音，從臀部傳進體內。
「哦。」
「漏雨和妖魅有關嗎？」
「對方看不到我。」
「那工匠發現屋頂下方的某塊板子，形狀很奇怪……」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博雅說道。
正值長月之夜，貓爪般細長的上弦月懸掛半空。
「很久以前就這樣了，尤其是吹著西風的雨夜，一定會漏雨。但檢查之後，卻查不出屋頂哪裡出了問題。這種事情其實很常見www.hetubook.com.com。」
「我看到鬼火，晴明——」博雅回道，「後來，那鬼火變成妖魔，又成女人，最後變成蟒蛇，消失了。」
「哦……」博雅好像略微聽懂了，點點頭。
「叫出來會怎樣？」
「方法很多，我只是用最簡單的方法。」
「那……」
「這樣就可以了？」
「你是怎麼讓我們來到這種地方的？」
「是孔雀明王的咒語。」
剛說畢，博雅左右張望著外面的黑夜。方才車輪輕微碾過地面的感觸，不知何時竟消失了。
「跟你講，你大概也不懂的地方。」
「喂，晴明啊——」博雅喚道。
「這牛車可說是我佈下的結界，通常沒有東西闖得進來，但偶爾也會有闖得進來的妖物。仔細想想，今天是己酉後第五天，正好是天一神移動方位的日子。為了來到這兒，我已橫渡了五次天一神的路徑，等一下或許會有人來看看也說不定。」
「喂……喂……」
「懂了吧！」
「怎麼奇怪？」
博雅闔上垂簾，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咦，不會飛走啊……」老翁微微露齒一笑。
「什麼？」
「對方問你之後，你就這麼回答。」
「是嗎？」
「是這樣用手腳……」
四周又只聽得見牛車的車輪聲。
牛背前的黑暗中，是穿著十二單衣的女人在帶路，身軀看似漂浮在半空中，像風一般虛無飄渺。
黑牛前方，是帶路女子飄然翩飛的十二單衣背影，身上的磷光看來更加美麗了。
「哎，晴明。」博雅對著晴明說。
「這很難說明，你就當成是土精好了。」
「所以你剛才說是蟾蜍？」
晴明一坐進車內，便抱著胳膊默默不語。
「真的這樣就可以了？」
「是個娃兒。」
「別再耍我了！晴明……」
「上面寫著真言的符咒。」
「你講什麼我都聽不懂。可是，你總該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去做什麼吧？」
博雅按捺住想望向晴明的衝動，回應：「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博雅正確地說出晴明交代的話。
博雅語畢，晴明嘴邊似乎浮上一抹微笑。由於身在黑暗中，博雅當然看不到，不過他卻感覺得出晴明的微笑。
「到底是什麼妖魅？」
「那天以後，娃兒妖魅每晚都會出現在應天門。」
「對。那個雨夜，工匠帶著兩名徒弟到應天門，想去查看漏雨的狀況，結果發現沒漏雨，卻出現了妖魅。」
「那工匠想揭下符咒，卻不小心扯破了。事後，工匠又將板子裝回去。第二天，不但吹起西風也下了雨，而屋頂竟不再漏雨。可是，當天晚上卻出現了妖魅。」
「我可能會去砍那個綁住我的人。」
「你應該知道我的性格www.hetubook.com.com吧？我就是太正經了，如果知道晴明是妖物，搞不好真的會拔出刀來。」
「請問——」老翁開口，「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對方可能會問你，你既然是人，為什麼會出現在這種地方？」
「雖然不再漏雨，取而代之的卻是妖魅的出現。」
突然——
博雅和晴明坐進牛車後，牛車發出沉重吱嘎聲，開始往前行進。從出發到現在，已過了半個時辰。
「可是，妖物也是形形色|色的吧？」
「然後呢？」
「自古以來，孔雀在天竺是一種吃食毒蟲與毒蛇的鳥類。孔雀明王就是斷怪除妖的尊神。」
「是啊，雖說是小孩子，可是據說長得很像蟾蜍。」
「喂，別嚇我，晴明！」
兩人坐在車內。是牛車，由一頭大黑牛拉著。
「唔。」博雅歪著頭想了一下，接著點頭同意。
「喔！」
「別嚇我了，晴明。」
各式各樣青綠豐熟的樹葉味道，夾雜在夜氣中一起流入車內。
老翁撅起嘴，呼地向博雅吹出一口氣。一陣泥土味撲向博雅的臉。
「大概會以為是棲息在京城裡的妖魔鬼怪，正要返回幽冥地府吧？」
「嗯。」
「工匠呢？」
「你沒聽說嗎？」
「……」
「也不是人。不過，因為博雅是人，只要對方沒有特別的意圖，在博雅眼裡看來，對方的外貌便是人，也會說人話。」
「繩索綁得愈緊，你會愈火大吧？」
——而且，還從頂上向工匠們吐出白色氣息。
博雅的音調雖低沉，卻口齒清晰。
「好嚇人喔。」
「好，我知道了。」博雅順從地點頭。
「舉例來說，用符咒束縛妖魅，就像用繩索綁住博雅，讓博雅不能動彈一樣。」
「不會怎麼樣，你只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這樣啊……」
「不要束縛得太緊，要讓邪魔也能稍稍地自由活動一下。」
「結果第二天晚上……」
「什麼方法？」
老翁果然問了晴明事先說過的問題。
「你也應該知道吧，根據宮中傳聞，我的母親好像是狐狸喔……」晴明慢條斯理地說。
「怎麼這樣？」
「『這幾天來，我心情一直很鬱悶，便問友人有沒有什麼良藥。今天，友人送我一包據說對這種鬱悶症狀非常有效的藥草……』」
「其實，大概只要再貼一張新符咒就能解決，但也只是救一時之急罷了。就算能鎮壓娃兒妖魅，萬一又漏雨，也是白費工夫。」
「唔。」
「當然生氣。」
「我們去做什麼？」
「是嗎……」老翁微微歪著頭。
「真正嚇壞的是我！」
「還好你沒叫出來。」
「你注意到了？」
「我知道了，博雅，剛剛實在很抱歉……」晴明回應。
旁邊還有個女人，正是起先那穿著厚重十二單衣、出來迎接博雅的女人。
和*圖*書「茛菪啊……」老翁瞪視著博雅，「所以你的靈魂才會在這兒遊蕩？」
一時，兩人都默默無言。車輪碾過土石的聲音，輕輕響在四周。
「如果對方問我其他事呢？」
牛車前方漆黑一片，冷不防出現一把青白火焰。隨後，火焰增大，最後變成了妖魔鬼怪。
博雅伸手想掀開垂簾，但黑暗中，晴明的手飛快伸出，按住博雅的手。
「如果有人看到我們這副模樣，不知會怎麼想？」
「別急，博雅。總之，屋頂沒有任何毀壞，卻照常漏雨，所以前幾天終於決定先修理屋頂再說。一名工匠於是爬到城門上檢查了一番……」
「唔。」
「博雅啊——」晴明誠懇耐心地說明，「從現在開始，你所看到、聽到的一切，都當成是作夢好了。我實在沒把握能解釋得讓你完全理解……」
「約四天前吧，應天門出現了妖魅。」
「土精是什麼東西？」
「嗯。」
「可是，如果我是妖物，你為什麼要拔刀？」
「來了以後會怎樣？」
「喂，喂……」
「正是這個道理啊，博雅。」
「正是。」
「什麼事，晴明？」
「然後呢？」
「那我會怎麼樣？」
「來的是鬼嗎？」
「真言？」
「只是比喻而已。我說會變得更惡毒的，當然不是指你。」
「漏雨？」
「也不能說完全無關。以貼符咒來鎮壓邪魔，本是常見的事，但光貼符咒的話，後果會很可怕……」
牛車依然不知將要行往黑暗中的何處，始終有節奏地前進，到底車子是往西或往東前進，博雅茫然無頭緒。
「我想，來人應該是土之弟的土精吧。」
「到車內來？」
博雅掀開車前的垂簾，向外細瞧。
「晴明？」博雅小聲求救。
不僅車輪聲消失了，連牛車也似乎停下來了。
「做什麼？」
「所以，應該稍微鬆緩一下符咒。」
「晴明，我們到底要去哪裡啊？」博雅開口問。
「後果？」
「你真是好漢子，博雅……」晴明喃喃低道。
「唔，那板子看起來像是一塊，其實是用只有一半厚度的兩塊板子合起來，冒充為一塊。」
是一頭漆黑、龐大的牛。
「嗯。」
「那就是人嘍？」
「還好只喝了三碗，要是喝了四碗，你就回不去了。既然我吹的氣仍不能讓你飛走，大概再過一個時辰，你的靈魂便可以回去了。」老翁說。
「是將名為茛菪的野草曬乾而成的藥草，熬成湯藥後，我喝了約三碗。喝了之後，不知怎麼回事，好像心神喪失了，便在這裡發呆……」
「哦。」
夾在這一大群詭詰怪誕的玩意中，牛車依然向著未知的目的地前進。
掀開的垂簾落下來，車內只剩博雅和晴明兩人。
「不錯。要是有人綁住你，你會生氣吧？」
「博雅，看著我，你知道我現在變成了什麼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