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塚
二
蜜夜剛說畢，身後便出現一個影子。
盤子上有博雅方才吃剩的香魚。說是吃剩的，其實僅剩魚頭、魚骨、背鰭、胸鰭與尾鰭。
下酒菜是香魚。兩人面前的盤子上，各自盛著撒上鹽再烤熟的香魚。
「晴明，是式神嗎？」博雅望了一眼庭院，問道。
「怎麼了？」
「已經來了。」
「是……」
「為什麼把空酒杯擱在這兒？」
「老虎？」博雅撐起上半身。
安倍晴明與源博雅坐在窄廊上，各自在自己酒杯內斟酒，有一杯沒一杯地送到脣邊。
果然如博雅所說，那黑貓的長尾末端分成兩支。
「沒錯。」
「是千手忠輔教你的吧？」
「歡迎光臨，賀茂保憲大人……」晴明那宛如塗上胭脂的紅脣，也浮出若有若無的微笑。
博雅只看到這裡。因為朝香魚猛撲過去的老虎，突然消失了蹤影。
「幹嘛？」
兩人悠然自得地喝著酒。
晴明將酒杯送到脣邊，含了一口酒後，脣邊浮出難以言喻的表情。看似為難，又似苦笑的表情。
「看樣子，訪客已經來了。」
「對了，晴明……」博雅伸手拿酒杯，望了一眼晴明。
「喔，我抽出魚骨了！」
ｍ•hｅｔuｂooｋ.ｃoｍ•coｍ「哇……」博雅看到那影子，小聲叫了出來。
「這位訪客通常是有事相求才會親自來這兒。平常都按兵不動。」
「那邊那個空酒杯。」博雅用眼色示意一直擱在窄廊的另一個空酒杯。
「貓又？」
「唔。」晴明無言地點點頭。
博雅接著用筷子戳碎魚頭四周的魚肉。
身穿黑色狩衣的男子將黑貓攬入懷中，面帶笑容說：「晴明，我依約來了。」
「沒錯。我表示今晚已有訪客，對方卻堅持一定要來，只好答應讓對方來。那酒杯是給訪客用的。」
「那客人要見你？」
有人騎坐在黑虎上。
「老實說，我有點為難……」
庭院夜色中，只剩下蜜夜與穿著黑色狩衣的男子，立在月光下。
「為什麼？」
「真希奇，晴明，你竟然會有這種表情……」
確實如博雅所說，那是老虎，但毛色有點不同。若是老虎，應該是黃毛黑紋，而眼前的老虎身上卻找不到任何斑紋。
那是一頭全身漆黑的老虎。
香魚魚骨划動著背鰭、胸鰭、尾鰭，在月光下朝黑虎與騎坐其上的訪客游去。
男子穿著黑色狩衣。
「啐！和-圖-書」
「因為等一下有客人來。」
博雅用左手夾住魚頭，右手壓住香魚魚身，小心翼翼地挪動夾住魚頭的左手。於是，魚頭與魚骨便自魚身整個抽出。
老虎悠哉地撥開敗醬草叢，穿過駐足原地的蜜夜身邊，往窄廊前進。
接著用筷尖貼在魚頭上，口中低聲詠唱短咒，再向香魚「呼」地吹了一口氣。
「唔……」
「喔。」
「答案好像不必我現在回答了。」
冷冽月光亮晃晃照射在庭院。庭院裡正是秋天，到處可見敗醬草、龍膽、桔梗。秋蟲在這些草叢中鳴叫。
「訪客到底是何方人物？」博雅好像很感興趣，大聲地探身問。
魚苗在清流中攝食附在石頭上的硅藻，逐漸成長。秋天水溫下降後，每逢下雨，便逐次往下流移動，然後再度產卵。產卵後的成魚，無論雌雄，都會就地死亡。
「訪客是誰？」
在土御門小路的安倍晴明宅邸內。
香魚的壽命僅有一年。在這一年間，經歷了誕生、洄游、成長、年老、死亡整個過程。
「為難？你？」
「牠的尾巴分岔為二股！」博雅說。
小貓不停翕動著口，似乎在咬嚼某種東西。藉月光仔細和*圖*書一看，原來是香魚骨。
「這香魚有魚卵。」博雅說。
「別慌，博雅。」晴明舉起自己的筷子，伸至博雅的盤子。
「帶來這兒吧。」
「說真的，晴明……」博雅用筷子切開香魚尾鰭，喃喃低道，「夏季期間，像嫩葉那般油光蓬勃的香魚，到了秋天，就因年老而浮出銹斑。這不正如人的一生嗎？」
「而他每次的委託都很棘手。」
「博雅，那是貓又。」晴明道。
「從剛剛開始，我就一直很在意一件事。」
那人不是跨在虎背，而是側身坐在未擱任何鞍具的虎背，笑容可掬地望著晴明。
「大體說來，人吃某種東西，等於奪取那東西的性命。不奪取其他性命的話，自己便無法生存下去。這樣看來，人光是生存在這世上，就是罪孽深重的事吧……」博雅擱下筷子，「所以，每當在這季節吃香魚時，腦中總會情不自禁思考此般種種。」
晴明微微收回細長下巴，點點頭，再問庭院的女人：
晴明如常地背倚柱子，支起右膝，右肘頂在其上。身上輕飄飄裹著寬鬆白色狩衣，漫不經心地望著庭院。
剛烤熟的香魚香味，融入夜氣裡。
「客人？」
ｈtｔps://ｗww•heｔｕｂook•ｃom.ｃｏｍ「像這樣吃著秋季香魚，總覺得罪孽深重。可是，如果問，『吃幼魚就不是造孽嗎？』在我說來，吃幼魚好像也是罪孽深重，結果，我感覺不知如何是好。晴明……」
「是。」被稱為蜜夜的女人頷首。
盤子上只剩下香魚的魚頭、魚骨、胸鰭、背鰭、尾鰭。
結果，只剩魚頭和魚骨的香魚，竟在宛如有流水的盤子上，搖搖晃晃地順著流水游出去。
香魚，別稱年魚。成魚於秋季產卵。孵出的小魚順著河川流到大海，在海中成長。再回到出生的河川時，正是櫻花凋謝時期。
「是那位大人的式神。」晴明若無其事地回答。
「晴明，你知道嗎？像我現在這樣做，就可以完整抽出香魚魚骨。」
晴明與博雅之間擱著一瓶酒，兩人面前的酒杯各自盛著酒，旁邊另有一隻空酒杯。
原來慢騰騰出現在蜜夜身後的，是一頭巨大野獸。
是隻小黑貓。那貓小得有如出生不久的幼貓，但觀察其容貌和體態，似乎是成獸。
晴明用筷尖挑起橫躺的香魚魚頭，將魚頭與魚骨豎立成香魚本來在水中游泳的姿勢。魚骨上安放背鰭，胸鰭放置在左右。最後用筷尖挑起尾鰭，擱和-圖-書在原本的位置——與魚頭完全相反的另一側。
老虎見香魚魚骨游過來，宛如喉嚨深處飼養著雷電，口中咕嚕咕嚕發出低沉呻|吟。
「這……」博雅叫出聲。
晴明將視線移到庭院。有個身穿十二單衣、全身發出朦朧綠色燐光的女人，正站立在月光下。
「結果這位訪客到底是誰？」
「哦，那個啊？」
「對。自從黑川主那事件以來，忠輔有時會到我的宅邸，送我鴨川捕來的香魚。」
「你說要來我這兒之後，對方派來隨從，說今晚有事非見我不可。」
博雅左手還拿著香魚魚頭與魚骨，盤子上則留下魚骨完整抽出的魚身。
去除背鰭和胸鰭，博雅啃起香魚。
「秋天的香魚，總覺得有點悲哀。」博雅邊說邊用右手中的筷子頻頻按壓香魚背，「每次到了吃秋季香魚的時節，我總是禁不住為時間流逝而悲懷。」
綠色雙眸有如燐光在黑暗中燃燒。微微張開的口中，像鮮血般赭紅的長長虎牙因反射月光而白晃晃的。
黑色狩衣的男子以左手搔著頸後，蹲下身，伸出右手從草叢中抱起一隻小動物。
接下來的瞬間，老虎「轟」地大吼，朝香魚猛撲過去。
「蜜夜呀，是不是訪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