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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夫人

作者:黃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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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佳期難上難 相思山外山

第二回 佳期難上難 相思山外山

就連費無忌的鐵石心腸也似被這種淒慘的情景軟化,收住了笑聲。良久,良久。凝結的空氣突然飛揚。一股殺氣在散開!沈勝衣輕輕地放下了蕭玲的身子,緩緩地站起身軀。
殺字一出口,護在他左右的二十個錦衣侍衛就伸手握住了劍柄!這二十個錦衣侍衛一個個太陽穴高聳,眼瞳中精光畢露,顯然都是內外兼修的高手。七王爺什麼身份,座下又豈會沒有能人?沈勝衣目光一掃,暗自嘆了一口氣。在此之前,他雖然還沒有見過七王爺,七王爺是怎樣的一個人,他卻已心中有數。這樣說話,他知道七王爺無論如何是不會放過自己的了。
只有一雙眼例外!這雙眼始終清冷如冰,明亮如水。這雙眼一直在花樹叢中的一座假山後面。這雙眼一直沒有離開沈勝衣!這雙眼的眼深處,這個人的心深處,其實也有著一份震驚,一份訝異。只不過心深處看不到,眼深處又不怎樣明顯。
「是我!」金獅笑得好像很開心。「原來是你!」費無忌的右手一緊!如果他的劍在手,他已然一劍刺出。只可惜他的劍已斷成兩截,只有一截劍尖還留在他的右肩之上。他的右手一緊,就是陣徹骨的疼痛!他這才省起。金獅看在眼內,搖頭嘆息。「你實在太緊張了。」費無忌沒有作聲。「如果你要劍,我可以給你。」費無忌苦笑。即使有劍,他的右手,現在也使不動了。金獅當然看得出,所以金獅才會這樣大方。費無忌只有苦笑。
昨日的確不同今日,費無忌嘆息在心中。「你又何必嘆息?」金獅竟似看穿了費無忌的心。「你應該覺得開心才是。」「哦?」「香車寶馬酒佳餚美人雖然都已換了對象,我卻替你找來了三個保鏢!」鏢字才出口,金獅已起腳,一腳將費無忌踢得飛了起來!這一腳正好踢在費無忌的肩窩之上!痛上加痛,費無忌幾乎沒有昏死了過去。他的一個身子飛出了丈多兩丈,就給三個人接在手中。這三個人同時出手,動作一致,就連身材,相貌,也是一樣。梅山三兄弟!梅山三兄弟眉心的傷口已然結疤。一看到這三兄弟,這三道疤痕,費無忌的心裡不由得就一寒。「路上好好地保護他,照顧他!」金獅隨即這樣吩咐了一聲。「大爺放心,我們一定會好好地照顧他,保護他!」梅山三兄弟一齊應聲,一齊冷笑,對著費無忌冷笑。費無忌忽然發覺這梅山三兄弟就連冷笑的時候也竟是一個樣子。他實在覺得好笑,只可惜他已笑不出來。
「你到底又是男人還是女人?」沈勝衣瞪著眼睛,又這樣問上一句。「女人!」這個女人笑得更甜。「我是這裡西院的總管,奉莊主之命,前來迎接公子。」「哦?」「西院那邊,已給公子安排好休息的地方。」「好,我應該怎樣稱呼你?」「我叫做小翠。」「小翠!」沈勝衣腦海中馬上憶起了相思夫人的說話,馬上憶起了那兩句詞。「你……」「西院中有燈,」小翠截住沈勝衣的說話。「只不過現在時間還早,還未用得著,所以我沒有攜來。」「哦。」「我這就給公子引路。」小翠領先走入了花徑。花徑幽深。
「他本來就是個男人!」沈勝衣一旁忍不住笑了。金指這才知道旁邊已來了一個沈勝衣,應聲一瞪眼。「你又是什麼東西?」「我不是什麼東西,只是一個人,男人!」「什麼男人?」「來自西園的男人!」「我好像聽過這個地方。」金指一皺眉。「我是西園費無忌!」「西園公子費無忌!」金指這才省起,眼睛又清醒了三分。老蒼頭比他更清醒,一下子跳了起來,引吭高呼——「西園費無忌費公子到!」這一聲尖銳得簡直就像是一腳踩在雞脖子上。金指的一雙耳朵幾乎沒有穿透,這一下刺|激,就連那雙眼睛也再清醒三分。
過北城不遠,道路的兩旁都是樹木。風吹過樹梢,落葉漫天片片,遍地片片。車馬過處,亦激起了遍地片片落葉,漫天片片落葉。葉落舞西風,舞入了車廂。沈勝衣突然放下了右手的筷子,抓住了飛舞進車廂的一片落葉。「秋已深了。」沈勝衣一聲輕嘆,忽又鬆開手。落葉飛出了他的右手,飛入了風中。「酒菜可還合意?」金獅這才開口問道。「合意。」「這我就放心了。」「寶馬香車,醇酒佳餚,你給我準備了這許多享受,就只是為了要聽我說一聲合意。」「當然不是。」「車馬何去?」「相思深處!」「往見何人?」「相思夫人!」「相思深處,相思夫人,好動人的地方,好動人的名字。」「人更動人。」沈勝衣道:「哪裡才是相思深處,誰是相思夫人?」「去到自知,見到自知。」「我非去不可?非見不可?」「你可以不去,可以不見,但你一定會去,一定會見。」「哦?」
沈勝衣印象之中卻好像沒有這人的存在。他一怔,就只是一怔,一動也不動,由得這個人擁住自己的雙肩。他突然一動。一旋身,一動手!一動手他就抄住了這個人的雙手,將這個人的雙手握在自己的左手之中。這個人雙手本來空著,突然之間卻已多了好幾張銀票。
相思夫人一笑又說:「這你就應該早去早回。」沈勝衣淡笑。「我這就去。」「車馬正整裝待發。」「我沒有什麼需要收拾。」「且待這一席酒菜過後。」「嗯。」「這一席酒菜我意思本來是準備給你洗塵,但現在卻是餞別的意思了。」「一舉兩得,未嘗不好。」「我也想多留你幾天。」沈勝衣道:「只可惜我連一刻也再耽不下去了。」「你這種心情我也明白,所以我也不再留你。」
三英七雄一時間又驚又怒。驚的是七王爺面前無可交代,怒的是憑他們的經驗,居然還會上這個當。驚怒交集,十人齊聲咆哮,十劍同時脫手,飛擲車廂內的金獅,車頂上的沈勝衣!這十劍驚怒之下出手,聲勢又是何等驚人!金獅不意有此一著,也自小小地吃了一驚,一翻手,正想將車門關上,用車門來將劍擋住,一道劍光突自上凌空飛下!沈勝衣的劍!一劍封住了十劍!三英七雄的十劍一入劍光,錚錚錚地馬上飛開,嗤嗤地馬上飛回,釘在地上!釘在三英七雄腳前的地上!三英七雄不期而面色慘變!金獅也變了面色!沈勝衣卻是若無其事,回劍入鞘,淡淡一笑。「這樣精緻的一輛香車,弄壞了未免可惜,我坐上了你的車,總算領了你的情,總得盡一分心,一分力!」
金獅倒是一個憐香惜玉之人,安慰地望了一眼美人,替美人問了一句:「美人不美?」「美。」「喜歡不喜歡?」「喜歡。」「既然美,既然喜歡,又何不留在懷中?」「對於我,你似乎知道不少?」沈勝衣反問。「不少。」「現在我是怎樣的一種心情,難道你反而不知?」金獅幾乎沒有給自己一腳。「美人來自何方?」「來自應天府。」「這裡豈非正是應天府?」金獅會意,一笑,一偏身,將美人摟入自己懷中,左手一揮,又推開車門,右手一送,美人立時穿過了車門,飛出了車外。馬車正馳在長街之上,美人就落在長街一旁。金獅用的力道恰到好處。美人一屁股坐在地上,一骨碌又爬了起來,突然破口大罵!真的破口大罵!罵人的說話有很多種,有一種只有男人才會用,她用的卻竟是這一種。
「他逃出天女祠的時候,正好遇上我,一來我有幾句話要問他,二來我想沈大俠也許亦要問他幾句話,也就不客氣,將他留下了。」「我的確要問他幾句話,就怕他不肯說。」「這個沈大俠大可放心,只要人還在我的手上,我要問的,沈大俠要問我的,我一定有辦法要他說出來。」「哦?」「只有一種人才能令我束手無策。」「哪種人?」「死人!」金獅一笑。這一笑之中彷彿藏著無盡的殘忍、冷酷!「費無忌不是死人。」「所以我請沈大俠放心。」
「他約我是在深夜,是在西城老杜私邸的大堂見面!」「哦。」「堂中無燈,窗外無月,我看不清楚他,也沒有問他是什麼人。」「哦?」「你要更清楚,只有問西城老杜!」「西城老杜早已死在白蜘蛛一案。」「這我也曾聽說,西城老杜的私邸亦已被官府封閉,我推門而入,並沒有再遇見過其他人!」沈勝衣雙眼霍地一張,似乎在費無忌說話中找到了什麼。「這是我所知道的全部!」「……」沈勝衣陷入沉思當中。「我只知道他是一個活人!」費無忌雙手緩緩地拔出了插在身前地上的劍!「不是死人!」他連忙反腕,噗地使勁將劍刺進自己的胸膛!利劍穿心,他憔悴的面容猛然一下痙攣,雙手忽又將劍拔出,擲向沈勝衣。
「你們到底要拿我怎樣?」他板著臉龐,放開咽喉,語聲卻閃縮,誰都看得出,他這是色厲內荏。「我們根本沒有意思再拿你怎樣。」金獅搖搖頭。「你對我們根本沒有用處,我們這就將你交給沈大俠,沈大俠要拿你怎樣就怎樣,我們不知道,我們也沒有意見。」
這一劍竟然落空!這剎那沈勝衣的人已換了一個位置!他身形變換的迅速更在費無忌箭一樣飛射的這一劍之上!費無忌早知沈勝衣劍術高強,但只是聽說,聽說起碼也總算叫做有個印象,沈勝衣的輕功也高強到這個地步,他卻連起碼的印象也沒有。這一劍他志在必得。這一劍已是有去無回之勢。這一劍落空,他的心神,他的勇氣,立時也沒有了著落。那種感覺就正如一個人行走時突然一腳踏空。這一劍果然是有去無回之勢。
牢中本來無燈,現在有燈。燈是金獅攜來,燈在金獅手上,燈光照亮了費無忌。沈勝衣幾乎不敢相信眼前蚯蚓一樣癱軟在地上的就是當日意氣騰騰,風流倜儻的西園公子費無忌。費無忌燈光中勉力抬頭。燈光也照亮了金獅,照亮了沈勝衣。
「費無忌的說話我盡可以不問,步煙飛的性命我卻不能不顧。」沈勝衣嘆息在風雨聲中。「你是答應了。」「嗯。」沈勝衣點頭。「大丈夫一言九鼎,沈大俠當然亦是言出必行,意無反悔!」「你又何必用這些說話來扣我,壓我?」「不敢不敢。」「我對於你,對於相思夫人,對於這個地方,本來就有一分好感,發生了事,即使不要我插手說不定我也會插手,現在我雖然一樣插手,這分好感卻已沒有。」「奈何奈何。」沈勝衣伸了一個懶腰。「這件事,我也懶得逐一細問,最好你詳細地跟我說清楚。」「當然當然。」金獅一聲輕咳,一清嗓子。
費無忌一怔,轉望沈勝衣。沈勝衣面寒如水。「沈勝衣!」「費無忌!」「你待要拿我怎樣?」「我沒打算拿你怎樣,你自己應該知道你自己應該怎樣。」「我知道,但你也得知道我還年輕,還未活夠,我不想這麼快就死。」沈勝衣冷笑,突然問:「你殺人的時候有沒有這樣替別人設想一下?」費無忌沒作聲。他沒有!他如果有,他不會仗劍為生,殺人為生!沈勝衣也沒有再說下去。
「除了右肩的傷口,其他的現在大概也應該痊癒了。」「沒有。」「哦。」「不單止沒有,甚至比原來還重。」金獅又笑,笑得非常奇怪。「怎麼?」「第一次我是與梅山三兄弟一同去拜會他,他並沒有應邀,只給梅山三兄弟一人刺了一劍。」「哦?」「我的嘴又不怎樣懂得說話,沈大俠要知道詳細情形最好還是隨我去一趟。」「我正是這個意思。」金獅舉步。沈勝衣也舉步,相思夫人,亦相繼舉步。她移步回到欄邊,回到簷下。黃昏已逝,晚色已濃。風未息,雨未停。相思夫人淒婉的歌聲又飄入雨中,飄入風中。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一縷柔情,無限相思。唉,相思夫人!
這個和_圖_書人之外還有一個人,女人!這個女人並不是在假山之後,是在沈勝衣之後。她正向沈勝衣行來。沈勝衣立時覺察,立時斂笑,立時回頭。這個女人立時收步,襝衽一笑。
費無忌哇的一聲,雙腳猛一蹬,連人帶劍即時箭一樣從鼎爐上射出!他既然不認識蕭玲,又怎會知道蕭玲是怎樣一個女孩子。他說知,目的只是在將沈勝衣帶入回憶之中。一個人在緬懷過去的時候,意志總是特別來得軟弱,心情總是特別來得恍惚。這也就必然疏於防範!這也就是他的機會!他懂得製造機會,把握機會。他懂得選擇最適當的時候出手!現在應該是最適當的時候!他就在這時候出手!他的第一劍還有天女神像一重隔礙。第二劍沒有隔礙,完全沒有!第二劍當然比第一劍更狠,更快,更準!劍光只一閃,劍鋒就已來到了沈勝衣的胸膛!這一劍理應不會落空。
老蒼頭面上的表情很奇怪,又好像想笑,又好像要哭。凡是認識金指的人都知道,只有對女孩子,金指才會用那種嗓子,才會用那種動作。莫非他已醉得一塌糊塗,連眼前的老蒼頭是男是女也分不開了。他咬了一口雞肉,又舉起酒壺。一壺酒幾乎沒有倒進鼻子。好容易他才喝上一口。再來這一口,他的眼睛更矇矓,腳步一軟,身子一栽,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這就挨住了老蒼頭,空著的三隻手指跟著摸在老蒼頭的面上,摸在老蒼頭雪白鬍子之上。他猛一怔,縮手,一下子站直了身子,一雙眼睛最少清醒了三分。「你原來是個男人!」他原來還沒有醉得一塌糊塗。
「僱用你殺我的是什麼人?」費無忌道:「我是一個職業殺手,純職業殺手!」「知!」「純職業殺手目的只在賺錢,只在殺人,要殺的是什麼人,聘雇的是什麼人,都無關要緊,都不成問題!」「知!」「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知!」
「我也看錯了沈大俠的為人。」沈勝衣這次卻連笑也懶得笑了,他的一雙手,一張嘴,都很忙,很忙。金獅也沒有多說,靜靜地陪笑坐在一旁。馬快車快。沈勝衣第三杯酒才斟上,馬車已出了應天府北城。
金獅回顧沈勝衣。「只要你喜歡,拉下黑巾也無妨。」「我沒有不喜歡的道理。」沈勝衣拉下黑巾,雙眼連隨就一陣眨動。還很早,又是下雨天,沒有陽光,很快他的眼睛就已能夠適應。窗外果然在下著雨,入眼除了雨水,就是黃葉。馬車冒雨馳在一條小徑之上。小徑兩旁都是樹木。一徑的落葉。一樹的黃葉。「果然不大。」「雨點打在樹葉之上,聽起來難免就覺得大了。」「嗯。」沈勝衣頷首。「每年一入秋,這條路就是滿目黃葉,我就算忘了時日,一走在這條路上,我就知道,不會是春,不再是夏,是秋!」「嗯。」「雨一來,秋的感覺就更濃了。」金獅的目光又轉回窗外。「別人也許不知道秋從何來,我卻是知道的。」「秋從何來?」「秋生黃葉聲中雨。」「人在哪方?」「人在清溪水上樓。」
「沈大哥!」步煙飛也叫沈勝衣沈大哥。沈勝衣的心中一陣刺痛。步煙飛的面上卻是一片羞紅。她自己也感覺到了。她站起了身,只想將臉埋在沈勝衣懷中。一起身她就栽向地上,顯然她並沒有完全康復。她並沒有栽倒地上。她羞紅的面頰還是貼上了沈勝衣的胸膛。沈勝衣一伸手就將她扶住,將她摟入懷中。沒有說話。說話豈非已是多餘?金獅也是一個知情識趣之人,躡著腳悄悄地退了出去。他退下了階梯,退出小樓,退到了院外。霧冷,煙淒。他面容也是一片落寞,一片蒼涼。「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他一聲長嘆。「金獅啊金獅,人家這才是相思,這才是相思!」語聲煙中消失,霧中消失。金獅也消失在煙中,消失在霧中。
「幸好這馬車還快!」金獅好容易回過神來。「嗯。」沈勝衣含糊地應一聲。「那好像不是女孩子用來罵人的說話呀。」「她本來就不是女孩子。」「可知我哪裡找她來的?」「哪裡?」「因受閣。」「什麼閣?」「因受。」「因果的因,消受的受?」「正是。」「恩愛無心,這就難怪了。」「她是因受閣中最美的一個。」「你是說外表?」「去那種地方的人,最看重的也只是外表。」「所以她只懂得修飾自己的外表,只需要修飾自己的外表,所以因受閣並沒有改錯名,你也沒有找錯人。」「她這樣罵人可是在我意外。」金獅道。沈勝衣淡笑。
地牢陰暗而潮濕,一腳踩下去,吱吱的發響,簡直就像是踩在爛泥之上。費無忌簡直就像是爛泥上的一條蚯蚓。他兩眼深陷,他的面容憔悴,身上的衣衫破碎又破碎,身上的傷口非獨沒有紮好,而且開始潰爛。梅山三兄弟果然記著他的好處,果然對他特別加以照顧。他原來的傷勢雖然並不輕,還不致於只剩下半條人命,現在他卻就只剩下半條人命。
金獅一旁不由得失笑。「沈大俠不想也是一個妙人!」「哦?」相思夫人再一聲叮嚀:「那兩句暗語沈大俠可不要忘掉。」「我怎會忘掉?」沈勝衣一聲輕嘆,曼聲輕吟:「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
他的身子一拔起,一大蓬暗器就射到,飛過他腳下叭叭叭叭地擊在他方纔存身的地面之上!七種暗器!這七種暗器卻只是發自一個人手上!人正從右面的花徑轉出。人四十左右年紀,短小精悍,絡腮鬍鬚,身上最少紮著七個豹皮囊。這個人才出現在左邊花徑,右邊花徑之上亦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長髮披肩,白衣曳地,千嬌百媚,是個似玉如花的女孩子!這個女孩子星眸如絲,風情萬種地瞟著沈勝衣。給一個這樣的女孩子這樣地瞟著,要是第二個男人,不難就心蕩神搖,一頭栽下來。沈勝衣並沒有一頭栽下來。他也沒有心蕩,也沒有神旌。他只有一種感覺,想吐的感覺。
十條人影馬上撲出,十支利劍曳著寒芒,直奔沈勝衣!劍快、人快,三英七雄,看來也有幾下子!沈勝衣一聲微喟,一個身子颼地突然倒飛!三英七雄眼裡分明,身形陡落又起,緊追在沈勝衣身後,一點也不放鬆!巡按府前面是老大的一幅空地,也正是群戰的最佳地方。
金獅一面的笑容。沈勝衣並不認識金獅,只是覺得這個人看起來還不討厭。他雖然覺得奇怪,並沒有拒絕,可也沒有上車,只是一聳肩,坐上了車頂。金獅也沒有多說,一拍手。馬車應聲加快,比來的時候更加快。三英七雄正好撲到!相距還不遠,還可以奮力撲擊!三英七雄正有此意,肩頭齊聳!金獅看得真切,猛喝一聲:「毒藥暗器!」雙手暴翻。
也就在這下,一輛極其華麗的四馬馬車驀地自街角轉出,疾馳而來!馬車還未到,一陣銷魂蝕骨的脂粉香味已在空氣中飄揚。沈勝衣第三個起落,馬車已來到他的身旁,突然一慢!車門適時打開,一個金衣中年人車廂內一探頭,一伸手。「沈大俠請上車!」金獅!
非常的速度,意外的一劍!珠簾要是人頭,人頭已經劍光中飛離脖子!金獅不期而色變。相思夫人面上雖然幪著紗巾,看不到她神情的變化,外面的一雙眼睛已然驚訝得睜得大大。
「有情有思,無情無念,相思深處莫非就是有情山莊?」「山莊有情,人卻無情,有情山莊並非相思深處,金獅也早已不再是多情劍客的結拜兄弟。」「哦?」「沈大俠還有什麼要問?」「步煙飛現在怎樣?費無忌為誰賣命?相思深處何處相思夫人何人?」沈勝衣淡然一笑。「我要問的已然不少,我問你都不能給我解答,這我又何必多問?」「你要問的兩日之內總有解答,這你又何不多等兩日?」「我等。」「未到之前,我卻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請說。」「我給沈大俠預備了一方黑巾,除了必需的時候,這兩日內,我想沈大俠盡可能幪上眼睛。」「這又為了什麼?」「只不過謹慎,只不過小心。」「好一個謹慎,好一個小心。」「若非謹慎,若非小心,人間已無相思深處,人間已無相思夫人。」「黑巾何在?」「這裡。」金獅的手中已多了一方黑巾。沈勝衣從容接過,從容縛上。黑巾好厚,厚得就連近在咫尺的金獅,沈勝衣也再看不到。眼中有的只是黑暗。一片黑暗。
「不是你唱得不好。」沈勝衣又是一聲嘆息。「只是你這一曲相思惹起我無限相思。」「相思人何在?」「相思人遠。」「人遠天涯近,怪不得人家說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相思的確比天涯更遠。」「不遠。」「不遠?」「在你不遠,天涯不遠,相思不遠。」「天涯不遠?相思不遠?」「咫尺天涯,天涯又怎會遠,咫尺相思,相思又怎會遠?」沈勝衣好像還不明白。
他見過費無忌的出手。費無忌的右手,的確不如沈勝衣的右手。沈勝衣卻是以左手揚名。右手已這樣,他以揚名的左手?金獅再也想不下去了。
他的笑聲一起,金指的笑聲就停了下來。「常莊主一共看中了五個人,金指我,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還有你西園公子費無忌!」「哦?」「五個人先到了四個,你是最後到達的一個,我在半個月前到達,到今日我已足足等了半個月,十五天!」「等我?」「正是等你!」「我現在不是來了。」「再不來我們就不等了。」「我記得還有三天才到限期。」「你難道不能早來幾天。」「不能!」「怎麼?」「你以為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是這一件?」「哦?」「我今日就趕到來,在我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了。」「哦?」金指看似要生氣,但反而笑了起來。
沈勝衣冷笑。「這幾張銀票,像是我的。」「本來就是你的。」這個人居然還是一臉笑容。「這幾張銀票本來放在我懷中。」「現在在我手中。」「你好快的一雙手。」「我以這雙手揚名天下。」「妙手空空兒?」「江湖中人都是這樣稱呼我。」「除了偷東西之外,你還懂得偷些什麼。」「偷心!偷女孩子的心!」「就憑你?」沈勝衣又一聲冷笑。
是他在動,是他的衣袂在飛揚!殺氣正是從他的身上散發開來!他胸前的衣衫一道裂口,他胸前的肌肉一個傷口。這傷口已沒有血流下。這傷口並不大,並不深。這樣的一個傷口,流出來的血又能有多少,又怎可以將他胸前的衣衫染成現在這個樣子?染在他胸前的衣衫的到底是他自己的血,還是蕭玲的血?他坐擁著蕭玲的時候還不覺,這一站起來,費無忌馬上就覺察到了。他的眼睛旋即就收縮。沈勝衣冷冷地迫視費無忌,一雙眼無限悲憤。
「你先看清楚這面屏風。」相思夫人的目光,相思夫人的語聲,也變得凝重起來。「我已看清楚。」「屏圖上畫著什麼?」「人!」一個人!栩栩如生的一個人!這個人朱唇皓齒,鳳目龍眉。這個人三綹鬍鬚掩口,雙股頭巾束髮,四十左右年紀,七尺長短身材。這個人面上五分冷傲,五分溫柔,看似無情,又似有情。這個人臨風獨立在月下,在樹下,含笑橫劍在胸前,在溪前。衣袂舞風,頭巾舞風,這個人也似要舞風飛去。劍未出鞘,人未凌空,人劍卻已呼之欲出。樹上有葉,葉似已在劍氣中靜止。溪中有魚,魚似已在劍氣中凝結。好俊雅的一個人!好風流的一個人!好肅殺的一個人!好恐怖的一個人!這只是一個畫中人。天地間若然真的有這樣的一個人,這個人定必已迷倒不少人,殺死不少人。果然有這樣的一個人。
馬車雖然飛快去遠,幾句總會聽www.hetubook.com•com得到的。這樣的一個美人居然這樣子罵人,若不是親耳聽到,實在難以置信。金獅當場呆住。沈勝衣反倒充耳不聞,只顧喝酒,只顧用菜。
金獅看在眼內,冷笑。「我並沒有說你貪生怕死,我只知道你活到現在。」費無忌如果不是貪生怕死,就不會忍受梅山三兄弟這許多侮辱,就不會活到現在。這正好說在費無忌的心上,費無忌的意志剎那完全崩潰。
「一流的波斯匠人!」「一流的易容大師!」「一流的暗器名家!」「一流的偷竊祖宗!」「一流的職業殺手!」「這五個人聚在一起已足令天下大亂,再加上一個多情劍客常護花,唉——」「他要幹的事情到底轟動到何等地步,實在不敢想像,難以想像!」「我們留在山莊臥底的人想盡辦法,總算偷看了他五封書信的內容!」「書信中並未提及他計劃如何,只是要百變生他們五人九月初九之前到達有情山莊!」「同一樣的書信,許下的酬勞卻完全不同,每一樣酬勞都擊中每一個人弱點!」「每一樣酬勞的價值都大得驚人!」
說話出口,銀票已回到沈勝衣手上,冷笑未已,妙手空空兒的人已飛了起來,飛上了門上的滴水飛簷。妙手空空兒慘白的一張臉不由得更白,他實在想不到眼前這個西園公子費無忌身手的靈活並不在自己之下。他實在懷疑自己到底還有多少斤兩,怎麼人家只是一揮手,自己就給送上了門上的滴水飛簷。他又驚又怒,幾乎沒有破口大罵。
只一劍!沈勝衣心頭的悲哀,憤怒,竟似盡寄在這一劍之上!沒有見過這一劍的人,根據本能想像得到這一劍的聲勢,這一劍的威力。費無忌幸好適時轉過身來。他到底也是用劍的好手,只一瞥,他就知道沈勝衣這一劍,無論如何他都閃避不了。不能閃避就只有硬接!
他冷笑,突然一偏身,右手地上一抄,一揮!一道白光閃電一樣飛出,直奔費無忌的後心!沈勝衣的暗器手法同樣高明。本來他就是一流殺手之中的一流殺手!費無忌的身子才翻出門外,白光就擊在他的右肩之上,竟就是他那支劍斷下的劍尖!這一著可在他意料之外。他的耳目總算靈敏,半空中腰肩一擰,硬硬扭轉了身形,避開了後心要害!眼看著他的身形一栽,馬上又標起,斜刺裡往左撲了過去。天女祠左一帶都是齊肩的野草。費無忌野草中一閃而沒。沈勝衣沒有追,退返蕭玲身畔。他的劍就釘在蕭玲右邊面頰半寸不到的地方,費無忌那支劍也就在一旁。他的劍總算沒有落空,總算及時擊中費無忌那截斷劍!
「你倒瞧得起自己。」「我這個人事實就不錯。」「我們四個卻並未將你放在眼內!」沈勝衣冷笑。
「他計劃做的事情,也就更耐人尋味了!」「這不成我們只好採取第二個辦法!」「我們試圖截下他所約五個人之中的任何一個,用雙倍的酬勞,用更高的利益,將之說服,將之收買,明著給常護花工作,私下替我們效力,必要時伺機從中破壞,盡可能暗通消息!」「這未嘗不是一個很好的辦法!」「哪知道我們四次都失敗,最後的一次也失敗!」
「消息傳來,他又在計劃大幹一番!」「這一次,他不再依賴人,任何人!他私下暗中計畫,他親自挑選人手!」「沒有人知道他在計劃什麼,我們留在有情山莊臥底之人,亦只不過知道他要找的是什麼人!」「他秘密修書,秘密召集人手!」「有書信就不會有秘密,所以我們知道他修書什麼人,召集什麼人!」「金指!」「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西園公子費無忌!」「他修書這五個人,召集這五個人!」
「相思夫人當然不是你相思之人。」金獅突然插口,語聲之中竟似帶著些兒妒忌。沈勝衣並未在意。相思夫人也由著金獅,到金獅住口,她才接上一句:「咫尺未必咫尺。」
沈勝衣左手的一劍舉得更高了。映著落日的餘光,劍,更奪目,更輝煌!也就在這下,費無忌突然怪叫一聲:「看我再給她一劍!」右手一揮,斷劍突然脫手飛向蕭玲的臉龐!蕭玲的面上還有笑容,唇邊還有笑意,雖然僵硬,依然完整依然美。美得淒涼,美得令人心傷。費無忌這一劍若是擲中?好狠的心,好毒的劍!他若是不開聲,沈勝衣實在不知道他這悶葫蘆賣的是什麼藥。他的劍脫手,沈勝衣才知道他說話中的含意。沈勝衣的面色霎時一變,目光一閃,手中劍幾乎同時脫手!這一劍的目標當然在費無忌的斷劍!無論如何,他都不會再讓蕭玲受到任何傷害的了。這在費無忌意料之內。他自願給沈勝衣這個挽救的機會,所以他開聲。這同樣也是他的機會,逃走的機會!劍一脫手,他的人就倒翻了出去!沈勝衣又豈會不知道費無忌的用心?
「要酒還是要茶?」「茶也無妨。酒也無妨。」「這就茶算了,處理下面這件事還是頭腦清醒一點的好。」相思夫人這句話才說完,茶已斟上。沈勝衣才呷上一口,雲母屏已左右分開,一面丈許高下的畫屏立時呈現眼前。沈勝衣面對屏風,只一瞥,他的面色就沉下。
毒藥暗器!三英七雄心頭一凜,躬起的身形不期而齊地一收,回劍一擋!擋什麼?一顆暗器也沒有!金獅雙手一收一拍,拍手大笑:「我只不過跟你們開一個玩笑,你們又何必這樣子認真?」好一個玩笑。這一個玩笑開下來,馬車已去遠,撲也撲不到的了。
相思夫人也在等。在相思小築等沈勝衣。兩旁還有兩行軟墊,十二個女樂工,當中還有一席盛筵,十二個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沈勝衣還在堂外,樂聲已起,歌舞已動。羽衣迴雪,素袖翻雲。十二個女孩子舞態輕盈,歌喉婉轉,相對共舞,合聲齊歌——冰肌自是生來瘦,那更分飛雨下愁,別離情苦思悠悠,何日休,似水向東流——她們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為步煙飛沈勝衣兩人而舞。沈勝衣心中不禁一陣愴然,一轉念,倏地又大笑。
「再還有兩天,這張畫就可以完工了,我終日想念著你,你可曾有過一時片刻牽掛著我?」又一聲長嘆。不是她又再長嘆。這一聲長嘆在她身後響起。步煙飛一驚回首。一回首她就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的目光正落在冰絹上。這個人正是畫中人!沈勝衣!
「你打算拿我怎麼樣?」「還是那句話,請你隨我去一見相思夫人!」「我可以不去!」「不可以!」「這你又何必多說?」「禮貌上總該說一聲的。」「這也好,反正我要找一個地方好好地休息一下。」「你的確需要好好地休息一下。」「依然香車?依然寶馬?」「沒有香車!沒有寶馬!」「也沒有酒?也沒有佳餚?也沒有美人?」「也沒有!」「寶馬香車何去?酒佳餚美人又何在?」「都準備了在這兒,都預備去夫人那裡。」「昨日都是為我而來,為我而設。」「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
「他護野草,他護閑花,在他的心目中卻並無野草,並無閑花,什麼草也沒有,什麼花也沒有,有的只是劍!劍!」「他喜歡劍?」「劍幾乎就是他的生命!」「劍沒有生命,劍無情,一個有情人將他的生命寄託在沒有生命的一支無情劍之上,又怎能有情?又怎不無情?」「你知道最好,你明白最好。」「難怪他一身殺氣如此之重!」沈勝衣淡笑。
「你們男人的心簡直就比楊花還更飄蕩,楊花也只不過一春忙。」沈勝衣一笑。「我還在想念著的另外一個,是一個男人,費無忌!」這次卻輪到相思夫人怔住了。「我要問他幾句話。」
沈勝衣旋即一振腕,穿在劍尖上的頭巾這就飛出了劍尖,連隨又在劍光中碎成了十多二十片!碎飛的頭巾,還未飄落地面,劍光已消散,劍鋒已入鞘。沈勝衣按劍大笑,狂笑!百變生笑聲中臉色一變再變,慘白!千手靈官笑聲中捏了雙手的冷汗。妙手空空兒一觔斗從滴水飛簷上栽了下來。金指左手的麻辣雞,右手的一壺酒早已脫手,掉在地上,摔在地上。四個人,四雙眼,都已在笑聲中彷徨無主。
「哦?」「步煙飛雖然並非在你眼前,離你可也不遠,步煙飛豈非就是你相思之人?」「嗯。」「要見隨時得見,人豈非在咫尺,相思豈非也就不遠?」「嗯。」沈勝衣立即接口問:「她可好。」「好,這句話你應該問她,你何不留待見到她的時候才問?」「我可以見她?」「怎麼不可以?」「人在哪裡?」「人在這裡。」沈勝衣游目四顧。小樓中只有金獅,只有相思夫人。
費無忌怪叫一聲,劍勢猛一頓,劍鋒猛握轉,脅下刺出!這反手一劍,已然護住了他後背的要害。錚錚錚的三劍,立時刺在費無忌這一劍之上!也幾乎同時,費無忌就覺腰後一涼,肩頭一痛!沈勝衣這剎那竟已刺出了五劍,五劍都幾乎沒有落空!這種出手實在快得驚人!費無忌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他一個身子旋即著地,著地就轉回。一轉回他就看到沈勝衣烈火一樣的一雙眼,怒獅一樣的一個人,閃電一樣的一支劍!劍閃電一樣刺來!
金獅道:「到了相思深處,除了相思夫人,你還可以見到兩個人,你希望見到的兩個人。」「哦?」「一個你所恨!一個你所愛!」「我所恨……」「西園費無忌豈非你所恨之人?」「費無忌!」沈勝衣眼中寒芒暴閃。
醇酒,佳餚,美人。金獅並沒有說謊。沈勝衣一翻入車廂,醇酒佳餚就已送到他面前,美人就已投入他懷中。酒菜已冷,色香還在。美人更絕色,香的來更就是令人魂銷,意銷。沈勝衣摸了摸鼻子,忽地嘆了口氣。金獅聽在耳裡,一臉的抱歉。「酒菜預備了已有半個時辰,半個時辰下來,雖然還未盡冷,難免色消香杳,但此地不宜久留,沈大俠也請暫且將就,幸好美人的活色生香,卻是不變的。」
一看見沈勝衣,費無忌散渙眼神立時就凝聚,擴張的眼睛馬上就收縮。他的面色更白,慘白。「好!好!」他慘笑,一連說了兩聲好,掙扎著坐起了身子。「好?」金獅冷冷地望著費無忌。「我看你並不覺得怎樣好!」「金獅金獅,你莫以為我費無忌是一個貪生畏死的人!」費無忌氣得吸了一口氣,竭力想挺起胸膛。只可惜他胸前的肋骨最少已有兩條斷了。這一動就是撕心裂肺的一陣劇痛,猛一陣咳嗽,半挺起的胸膛一下子又縮了回去。
這聲音更是嬌膩得迷死人沒命賠。妙手空空兒腳下一滑,只差一點沒有從飛簷上掉下。沈勝衣?沈勝衣始終不為所動,面無表情地聽著。等到那女孩子住口,他才冷冷地接上一句。一句很奇怪的說話,「你到底是男人還是女人?」
沈勝衣心中又是一陣愴然。這一陣愴然更深。相思夫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沈勝衣面上,一直注意著沈勝衣面上的表情變化。歌聲一停下,她就問:「你難過?」沈勝衣沒有回答。
「要不是常莊主方面堅持要等你,我們已出發多時。」金指也冷笑:「莊主看得你倒也重要。」「我具備這種優良條件!」「這我就非要見識見識不可了!」金指這樣說,雙腳突然像小孩撒嬌一樣頓了幾下。
人在清溪水上樓。樓在煙中婀娜,樓在雨中蕭瑟。沈勝衣朝早已來到這地方,黃昏才進入這小樓。一來到這地方,金獅就失了蹤,只留下兩個人在舊房中侍候沈勝衣。對著這兩個人實在比對著金獅好得多了。這兩個人都是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沈勝衣卻沒有理會,他並不是為了這兩個女孩子而來。等了好一會還不見金獅,他索性就倒頭睡覺。這一覺一直睡到午後。一醒來,小點和圖書就送上,然後沐浴,然後更衣。然後金獅才出現。然後金獅才領他走出書房,穿過一條花徑,進入清溪上的小樓。
「有情也是情?無情也是情?」「有情又怎同無情?」「有情又怎麼不同無情?他名雖有情,實在無情,他的所謂有情豈非就是無情?」相思夫人的語聲逐漸地激動起來。
金指滿嘴的鬍鬚儘是油膩,衣襟上一片酒漬,一雙眼睛矇矇矓矓,一個身子搖搖晃晃,好像已醉得連看也看不清,站也站不穩了。他的嗓子本來很雄壯,現在卻壓得很低沉,很溫柔。他的動作更溫柔。他右手只用兩隻手指撚著酒壺,還有三隻卻在老蒼頭的身上。
他捏了一手的冷汗,一俯身,將劍抓在手中。不是他自己的劍,是費無忌的那截斷劍。斷劍的劍柄好像刻著幾個字,沈勝衣這所以將劍拾起來。果然刻有字,五個字!西園費無忌!「是你,原來是你!」沈勝衣冷笑!
金獅只當沒有聽見,接下去。「這個人一向心高氣傲,沒有人放在他的眼內,他曾經誇口,早晚總要幹幾件驚天動地的事情,才不枉他這一生,才對得起他自己!」「他並沒有誇口,這五年下來,著實幹了好幾件大事,只可惜沒有一件成功,不是半途給人設法破壞,就是一早給人捷足先登!」「跟他作對的就是我們夫人!」「說真的,若是正面接觸,我們即使傾盡全力,也不是他的對手!」「這幾趟所以得勝,全憑我們消息靈通,全仗有情山莊中還有我們臥底的人。」「常護花也是一個聰明之人,雖然還找不出紕漏的所在,對任何人都已心存疑念,不再輕信!」「現在他相信的只有一人,他自己!」
「給他送信的人是自己幾經辛苦,幾番追尋,才找到費無忌,才將信交到費無忌手上!」「給他送信的人當然認識費無忌!」「這個人很湊巧,正是我們留在有情山莊臥底之人!」「是以沈大俠去到有情山莊,沈大俠就是西園公子費無忌,送信的人自會承認,常護花自會相信!」「他並不認識費無忌,他同樣並不認識沈大俠!」
他只顧後面,不知前頭也有人在等著他。那個人一直高高地坐在草叢外的一株大樹上,天女祠的周圍,費無忌在祠外的行動,一直在他的眼中。費無忌才到草叢邊緣,那個人已從樹上躍下。費無忌才從草叢標出,那個人就迎了上去,倏地一伸腳!費無忌當場翻了一個觔斗,摔倒在地上!這一摔好重!費無忌整個身子簡直散了一樣。他忍痛將頭抬起。一抬起頭他就看到了金獅!一雙金獅爪橫掃兩河的金獅!金獅一笑!費無忌的面色一變!
「你將費無忌囚在地牢之內?」「這裡的地方實在有限,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更好的地方安置他。」「你將他怎樣?」「我沒有將他怎樣,護送他回來的是梅山三兄弟,不是我,我不是一直在你身旁?」「嗯。」沈勝衣沉吟一下,「梅山三兄弟聽說都是你當年的死士。」「現在也是。」「費無忌傷在我的手下。」「我知道。」
蕭放的面色同樣難看到了極點!身為巡按大人,消息當然靈通。沈勝衣才來到巡按府門前,他已等在門外。一看到沈勝衣懷抱中的蕭玲,他的面色就變。一將蕭玲的身子接在手中,他的面色就難看到了極點!再沒有經驗的人,也應該知道蕭玲早已去了。他只有蕭玲一個妹妹。他瞪著沈勝衣,目眥欲裂,一個身子猛在顫抖,突然嘶聲狂呼:「是誰殺了她!誰!」沈勝衣望著蕭玲血紅的胸膛,蒼白臉龐,沉痛地回答:「西園費無忌,一個職業殺手!」「費無忌?職業殺手?」蕭放一怔。「她與誰有仇?誰買兇殺她?」「費無忌目的在殺我!」沈勝衣淒然一笑。「殺她只是一時錯手!」「一時錯手!」蕭放眼角迸裂,兩縷血絲順腮流下。「可以說,是我害了她!」沈勝衣傷心地垂下頭。蕭放順腮流下的兩行血絲之上不覺添了兩行淚水,他笑,縱聲狂笑,猛轉過身子大踏步回去!笑聲說不出的痛苦,說不出的蒼涼。
相思夫人倏的輕輕一搖頭。「窮我五年心血,盡我一生所學,我只能得他三分神韻,七分模樣。」三分神韻,七分模樣,竟已這樣子驚人,這樣子動人,若是十分神韻,十分模樣,又是何等動人?何等驚人?「這到底是哪一個?」沈勝衣忍不住問上一句。「你知否有一處有情山莊?」「知。」「你知否有一個多情劍客?」「常護花?」「你到底也知道他。」「只不過聽說,這畫中之人莫非就是有情山莊多情劍客常護花?」「正是常護花!」「這個人我總得一會。」「為什麼?」「夫人在這畫之中看到了什麼?」「常護花!」「只是常護花?」「只是常護花!」沈勝衣道:「我卻還看到了一股霸氣!一股殺氣!」「本來他就雄霸一方,本來他就嗜殺如狂!」「他有情?」「他無情!」「江湖傳言常護花『常護花』!」「只可惜他護的全都是野草閑花。」「野草也是草,閑花也是花。」
「還有我所愛……」「沈大俠這幾天我知道——直在找尋一個人。」「嗯。」「我還知道,沈大俠在找尋的是什麼人。」「哦?」「步煙飛是不是?」沈勝衣只有點頭。「有這樣的一夜。我路過城北的白樺林,聽到有人在呻|吟,我這個人的好奇心向來很重,也就因為這一份好奇心,結果給我找到了一個人,一個中毒昏迷的女孩子。」「……」沈勝衣怔怔地望著金獅。「這個女孩子中毒昏迷之下仍然唸唸不忘沈大俠的名字,我本來就已有救人的打算,知道她是沈大俠的朋友,更就不敢怠慢了。」「這之後……」「這之後我才知道她原來是輕功獨步江湖的步煙飛,這之後我才知道她中的原來是白蜘蛛的銷魂蝕骨散。」
露出來的只是一雙手,一雙眼,那人兒一身都在淡青色的衣衫之中,一頭秀髮,一張俏臉,亦用淡青色的輕紗籠著,依稀只見一個淡淡的輪廓。很美很美的一個輪廓。就這樣一個輪廓,已令人色授魂與,心蕩神搖。要是沒有了那襲衣衫,那重輕紗……那還得了?
沈勝衣還來不及吃驚,察察察察的十六條棗木棒分別在莊門上下左右彈出,交錯架成了一方籠子,將他困在當中!這十六條棗木棒才一架成籠子,才一將沈勝衣困住,就斷成三十二截,嗤嗤嗤嗤地四下飛了開去!這一次輪到金指吃驚了。這機關雖然說是他閒著無聊,隨手在莊門安裝下來跟別人開玩笑,但連片刻也阻不了沈勝衣,實在意料之外。他吃驚地望著沈勝衣。沈勝衣前後左右一條棒子也已沒有。沈勝衣還是站立在原來的地方,還是那樣子,只不過手中已多了一支劍!劍握在他的右手!劍閃亮!「這個人原來真的有幾下子。」金指一壺酒塞入自己口中,骨嘟骨嘟地狂喝。壺嘴抵在牙齦上,咯咯地直響。金指狂喝了一口又一口,兩隻手還是在發抖。
這個人看來還不過二十六七左右,還算得年輕,目秀眉清,也算得英俊。無論衣飾,無論氣質,這個人都好像與眾不同,與人迥異。這個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富貴中人。這個人一直站在石階之上,沈勝衣一直沒有留意。他突然留意。一種窒息的感覺旋即壓上心頭!
「你問我也沒有用。」「我幾乎忘記了,保守秘密,是作為一個職業殺手的起碼條件。」「嗯!」「這一次可是由不得你!」「未必!」費無忌悶哼。
「人就在咫尺,人不遠,天涯又怎會遠,相思又怎會遠?」沈勝衣終於明白,忽然問:「這裡是相思深處?」「相思不可寄,只在寸心中,你若是已在相思,相思深處,也就是你心深處,你怎麼還要問相思深處,還要尋相思深處呢?」「我要問,我要尋的並不是我心深處的相思深處,是相思夫人的相思深處。」「人家都叫我相思夫人。」「你也就是我要見的人。」「我要見的人也就是你,你也並沒有找錯地方。」相思夫人幽怨地一聲嘆息,「我無日不在相思,相思深處在我心深處,我人在這裡,心在這裡,這裡豈非也就是我的相思深處?」「咫尺只有你,我相思之人,卻不是你。」
七王爺一笑。「現在知道了?」「嗯。」「看你知道的並不多。」「也不少。」「哦?我問你!」「什麼?」「你可知蕭玲是我的什麼人?」「不知。」沈勝衣實在不知。「連這你也不知?」「不知就是不知。」「我未過門的妻子!」沈勝衣又是一怔。「你將她抱在懷中,本來就是一條大罪,但不知不罪,我可以不追究。」七王爺面色陡寒。「她給你害死這件事,我可就不能不追究!」「我……」「不是你,她根本就不會離開應天府,不是你,她根本就不會死在什麼費無忌手上,她雖然不是被你所殺,卻是因你而死!」
沈勝衣黯然無語。「費無忌是直接的兇手,你是間接的兇手,」七王爺指指沈勝衣,厲聲道:「費無忌固然應死,你同樣該殺!」
「我跟你說了大半天,聽你老是沈大俠前,沈大俠後,居然忘了請教一下你的名字,實在有些過意不去。」「人家稱呼我金獅,我本來也就叫做金獅。」「一雙金獅爪橫掃兩河的金獅?」「沈大俠原來也聽說過我。」「我還聽說過你原來是有情山莊多情劍客常護花的結拜兄弟!」沈勝衣沉吟一下。
好一陣死寂。只有燈花畢剝的聲音。燈花畢剝畢剝地炸開了一朵又一朵。費無忌忽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忍痛挺起了胸膛。「我知道,你絕對不會放過我。」「嗯。」「我也不會向你乞命求饒,我只求你乾脆地給我一個痛快!」「我也沒有意思將你如何擺佈,我只要你老實地答我一句說話。」「好,給我劍!」沈勝衣一翻腕,一揮手,劍出鞘飛出,颼地釘在費無忌面前地上!費無忌雙手握住了劍柄,穩住了身子,一聲:「多謝!」「不用謝我!」「請問!」
淒煙,冷霧。金獅再現身煙中,再現身霧中的時候,煙依然重,霧依然濃。小樓之上,步煙飛依然偎在沈勝衣懷中。兩人之間卻已有說話。細語喁喁。金獅連一句也沒法聽清楚。好不容易步煙飛沈勝衣兩人才停住了說話。金獅連忙重重的一咳。沈勝衣應聲回頭。
九分清醒的一雙眼瞳,無論如何都可以望清楚沈勝衣的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沈勝衣一眼又一眼。沈勝衣也在打量金指,忽然說:「你好像不是中原人士。」「我來自波斯,中原人士都叫我金指!」「你就是金指」「如假包換的金指!」「我看你十根手指好像連一根也沒有是金造的。」「的確沒有,但我這十根手指可比金還要名貴,比金還要值錢!」「哦?」「這所以常護花常莊主看中我。」金指連忙補充一句,「我是說看中我的十根手指,不是看中我的人。」「我沒有忘記你是個男人。」金指大笑。沈勝衣也笑,笑得比金指更大聲,更狂莽。
劍落空,劍勢並未絕,費無忌連人帶劍繼續飛前向沈勝衣胸前掠過!劍出鞘的聲音即時在他耳邊響起!他的劍已出鞘,這出鞘的劍當然就是沈勝衣的劍。這裡只有沈勝衣跟他兩個人。沈勝衣的輕功名不經傳也高強到這個地步,何況沈勝衣的劍?
「我早就知道你已來了。」金獅尷尬地一笑,說:「夫人有請沈大俠。」「嗯。」沈勝衣輕輕推開了步煙飛的身子。步煙飛依依不捨的,離開了沈勝衣的懷抱。映著燈光,她的眼中好像有淚。沈勝衣無言。「我等著你!」步煙飛也只有這一句話。沈勝衣頷首,舉起了腳步。「沈大俠還有什麼話要跟姑娘說?」金獅居然還要這樣問。沈勝衣一笑搖頭。金獅終於會意,沒有再問,轉身便舉步。我等你!一和_圖_書個女孩子這樣對你說,你還需要再說什麼?
「一個人一生在劍,一心在劍,他在劍上的造詣一定也有相當成就,找今機會,找他切磋一下,對我來說亦未嘗不無補益。」「我給你這個機會!」「你要我去找他?」「我還要你去對付他!」「你與他有仇?」「仇深如海!」「也有恨?」「恨比天高!」「哪裡來的仇?哪裡來的恨?」相思夫人無言地將頭垂下。
「費無忌怎樣性格?」沈勝衣仰天大笑,狂笑!他旁若無人,肆無忌憚,笑聲簡直就像費無忌一樣。好驕人的笑聲,好凌人的笑聲。金獅呆在當場。金獅亦聽過費無忌的笑聲。笑聲突斷,沈勝衣再問:「費無忌的作風又如何?」金獅如夢初覺,一時間也不知道怎樣回答。「哇」的一聲,沈勝衣的身子突然離椅飛起,箭一樣飛向西窗。人在半空,劍已出鞘,劍已在手,右手!劍光一閃,西窗一道珠簾嗤地中斷。沈勝衣人劍由窗而出,飛出了窗外,飛出了屋外。
他緊咬牙齦,連忙挑起手中劍。他的劍才一挑起,沈勝衣的劍已到!好快的一劍!「嗆」的一聲,火花激射!費無忌手中劍齊中兩斷,連退三步,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沈勝衣這一劍悲憤中出手,能夠接得住的人本來就沒有幾個。費無忌總算接下了這一劍!這一劍接下來,他並不好受,劍折斷,握劍右手的虎口迸裂,就連內腑也已被震傷!沈勝衣卻是若無其事,他咬牙切齒,咽喉中悶聲咆哮,滿頭散髮飛揚,左手劍高舉,第二劍看來就要出手!只看他這個樣子,不難就想像得到他這第二劍的聲勢,威力!
「除了你,還有誰忍下心殺她?」「這可是無可奈何。」「好一個無可奈何,你也認識她?」「不認識。」「你知不知道她是多麼好的一個女孩子?」「知!」既然不認識,怎會知?費無忌卻竟說知。「她……」沈勝衣哽咽。「她對你很好?」「好……」沈勝衣的眼睛中又像是籠上了一層煙霧,整個人就像是陷入回憶之中。
沈勝衣面無表情,猛一拂衣袖。費無忌握劍的手連隨一緊。沈勝衣目光一垂,突然嘆了一口氣。「你那一劍我寧可入我的胸膛。」「我那一劍的目的就在刺你的胸膛!」費無忌冷笑。「但你也不必嘆氣,我的人還在,我的劍還在,我的人還狠,我的劍還狠!」「你的人的確狠,你的劍的確狠!」沈勝衣轉顧蕭玲,一面的歉疚,一面的淒涼。
他實在有些佩服,他終於點頭,隨即問:「你就是百變生?」「你就算叫我是千變生,我也當之無愧!」這個人的語聲又一變,變得動聽而溫柔,一翻手,倏地用一條鴉青頭巾束住了髮髻,再一翻手,倏地撕下了面皮!一個劍眉星目,儀表非凡的少年郎立時出現在沈勝衣眼前。少年郎在笑。「只要你跟我相處兩天,第三天我就可以變做你的模樣,神情舉止亦可以學個九成!」沈勝衣冷笑。「有一樣我卻敢肯定你學不到,連一成也學不到!」「哪一樣?」沈勝衣不答。
沈勝衣一直知道所謂天生尤物這個名詞,但現在他才知道什麼叫做天生尤物。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簡直就像個賊一樣。賊有多種。你應該知道這是說哪一種。但比起金獅,沈勝衣已經可以算做君子。你有沒有見過真正的獅子?金獅的一雙眼正就像獅眼一樣睜大。他躬著身,他偏著頭。他伸長了脖子,一雙眼就像是一雙手,就像要撕下那人兒面上的輕紗,撕開那人兒胸前的衣裳。他似已忘記了自己,但突然又彷彿記起。他面上的肌肉難堪地一陣痙攣,痛苦地將眼移開,將頭垂下。
歌聲?歌聲也不知飄向何處。只道相思苦相思令人老幾番幾思量還是相思好歌聲之中帶著說也說不出的幽怨,揮也揮不掉的哀愁。還有一縷柔情,無限相思。金獅進來的時候還是金獅,這下子,彷彿已變了另外的一個人。一聽到這歌聲,金獅的目光已癡,神情已癡。沈勝衣也彷彿在歌聲之中,迷失了自己。金獅停下了腳步的同時,他的腳步亦停下,癡望著臨風曼聲輕唱,憑欄淒然獨立的那人兒。同樣的四句歌詞,同樣的一曲相思。柔情依然一縷,相思依然無限。幽怨卻更濃,哀愁卻更重。沈勝衣不禁一聲嘆息。歌聲嘆息聲,飄向雨中,人緩緩地回過身來,回過頭來。輕盈,婀娜。腰似柳,襪如鉤。翠袖輕舒玉筍織,湘裙微露金蓮瘦。一靜,一動,無一不美,無處不美。沈勝衣一時間也不知道一雙眼應該放在何處。他到底也是一個人,有血有肉,有感覺,有感情的一個人。男人!
「是你叫我?」他問。「是我叫你,」這個人冷笑。「你就是那個沈勝衣?」「哪個?據我所知沈勝衣向來就只得一個,這個!」「我知道!」「我卻不知道。」「不知道什麼?」「你是哪一個。」「我是哪一個你也不知道?」「不知道,給我說好了。」語聲陡落,兩個錦衣侍衛霍地兩旁搶出,齊聲喝叱!「住口!」「七王爺面前豈容你如此放肆,如此說話!」七王爺!這個人竟就是當權得勢的七王爺!沈勝衣一怔。
「這得從常護花這個人說起。」金獅一指畫屏。「常護花這個人你或者不大瞭解,我卻很清楚很清楚……」「我並沒有忘記你跟常護花本來是結拜兄弟。」沈勝衣冷笑。
煙重,霧濃。小樓人影淒迷,和煙和霧,化作一樓幽怨。人幽怨地倚在燈下,倚在窗旁。人幽怨地在輕描冰絹。冰絹上畫著一個人。沈勝衣!一眼就可以分辨得出冰絹上畫著的那個人是沈勝衣。煙重,霧濃。步煙飛的情更重,意更濃。沒有這麼重的情,沒有這麼濃的意,步煙飛又怎會留下這麼深刻的一個印象,又怎能畫出這麼相似的一個肖像?她輕描幾筆,忽又將筆放下。她曼吟:「相見無言還有恨,幾回忘卻又思量。」她一聲長嘆。
「你笑得未免太早!」語聲中同樣悲憤無限。費無忌由心冒起一股寒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才說出這句話。「我那一劍刺得你並不深!」「並不深!」「人算不如天算。」費無忌嘆息。「你還要嘆息?」「我要殺的人不是她,是你!」「你認識我?」「認識!」「什麼時候的事?」「未夠一天。」「在此之前,我並未見過你,在這一天之內,我並未與人——任何人結仇!」「我不是復仇而來!」「你只是為殺我而來?」「正是!」「你是一個職業殺手?」「正是!」「誰出錢要你殺我?」「你說?」「我不知道,我在問你。」
「金指的家中簡直八陣圖一樣,我們明明看到他,一轉眼人就不見了,看來他的膽子實在不大,不想太過多事,到我們找到秘道的入口,追到秘道的出口,人已出外,人已不知何處!」「百變生離開的時候,我們根本不知,他易容的本領無疑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千手靈官一生之中大概還沒有做過什麼大事,心切做上一件大事,一接信在手,就飛馬離家,可笑的,我們的人還未到!」「妙手空空兒到底是鼠竊狗偷的出身,他的手雖然靈,膽子未免太小,我們的來勢也未免太凶,一驚之下,到得我們前門進來,他人已經從後院越牆逃去!」「只有西園公子費無忌!」
沈勝衣又嘆了一口氣。「你知道我已經大半天沒有東西下肚?」「所以我作好了準備。」「你知道我現在需要什麼?」「醇酒,佳餚。」「只是醇酒,只是佳餚。」沈勝衣緩緩地推開了懷中的美人。美人一面委屈地望著金獅。金獅也無可奈何。沈勝衣隨即老實不客氣地端起了酒杯,拿起了筷子,卻連一眼也沒有給那美人一眼。這也是一種侮辱。美人不由得珠淚雙垂。
費無忌一張臉不由得發青。他仗劍為生,也知道遲早總有一天死在劍下,但到這一天,這一刻來臨,他還是感到恐懼。千古艱難惟一死,這句話,實在大有道理。
相思夫人素手輕輕一拍。兩個小丫環旋即從雲母屏後轉出。白玉盤,紫霞盃旋即送上。
「現在她又怎樣了?」「銷魂蝕骨散雖然霸道,相信還不致難倒相思夫人。」「哦?」「相思夫人在藥物方面比我更高明,我也能保住步煙飛的一條性命,相思夫人總該可以回復她的一身功力,所以我將她送到了相思深處。」「看來我也非要去一趟相思深處不可了。」「我要聽的正是沈大俠這句話。」「何時可到?」「三日。」「一日三秋,三日…」「若是馬不停蹄,兩日亦無不可,只怕辛苦了沈大俠。」「我向來不怕辛苦。」「這正合我心意,我同樣想早一日回到相思深處,早一日見我相思之人。」「哦?」沈勝衣忽然一怔。
沈勝衣根本就不想動手,一個身子著地又凌空,凌空又一個倒翻。三英七雄卻只當沈勝衣要在空地上動手,腳下一踏實,齊都收住了身形。這一慢,沈勝衣的人已在兩丈之外。三英七雄當場一怔,身形連忙再次拔起。這十個人的輕功雖然還不及沈勝衣,但也並不慢,只要沈勝衣慢上片刻,還是可以追上的。問題在沈勝衣連一點慢意思也沒有,那身形一起再起又起,一落再落又落!
「這與你無干,你不必知道,不必理會。」金獅又插口:「你要知道的,要理會的只是一件事!」「是哪一件事?」「常護花是我們夫人的仇人,你得替我們夫人解決這個仇人!」沈勝衣道:「我與他素未謀面,我與他並未結仇。」「未謀面,正好謀面,未結仇,也得結仇。」「這算是什麼說話?」「金獅的說話,夫人的說話。」「我沒有理由答應。」「你必須答應!」沈勝衣冷笑:「為什麼?」「步煙飛的一條性命,費無忌的幾句說話!」「這算做威脅?」「我實在不願意用到威脅這些難聽的字眼,但你若是一定要強迫我用到,我也無可奈何。」
「哇」地突然一聲怪叫,離弦箭矢一樣,從滴水飛簷上飛射向百變生!人飛射,劍飛射!百變生一驚偏身,才一偏身,沈勝衣已從他的頭上颼地飛過!好驚人的速度!百變生慌忙回頭,回頭就看到沈勝衣已然站立在他身後一丈的花徑上。只一瞥,他就變,這一次,是面上變色!沈勝衣站在那裡,右掌壓在唇上,掌中之劍貼眉心筆直指天。劍尖之上赫然穿著半截百變生用來束髮的那條鴉青頭巾!這一剎那,他竟已凌空一劍將百變生束髮的那條頭巾削斷,再穿在劍尖之上!頭巾再下就是腦袋,這一劍再低,百變生的腦袋豈非就得搬家?百變生不由得伸手摸著腦袋。
沈勝衣淡笑坐下。兩個女子隨即給他送上了香巾,斟下了美酒。相思夫人卻還有說話:「車馬將會送到大名府城,之後就會停留在那兒等你到事情完全解決,接載你回這裡為止。」「嗯。」「到了有情山莊後,自會有人跟你聯絡。」「那個人我認識不認識?」「不認識!」「這我如何分辨得出對方到底是敵是友?」「所以你要記好那兩句歌詞。」「哪兩句?」「那是: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沈勝衣一怔,忽然問:「那個人是男是女?」「是女的,就叫做小翠,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都是女人。」「小翠是有情山莊的四大總管之一?」「是。」「這倒好,如果是男人,那兩句暗語最好還是改過別的,兩個男人那麼對話,實在很容易引起誤會,我不想引起任何誤會,尤其是那種誤會。」
「沒有辦法之下,他也許還會再用費無忌,這只是也許!」「我們不能做只是也許,沒有把握的事情!」「這已是我們僅有的機會!」「幸好在這個時候我們遇上你,沈勝衣大俠!」「沈大俠的年紀,沈大俠的身材,正好跟費無忌差不了多少!」「沈大俠的武功,m.hetubook.com.com沈大俠的膽識,更在費無忌之上!」「金指,百變生,千手靈官,妙手空空兒,西園公子費無忌他們五人天各一方,不可能彼此認識!」「常護花選用他們五人,也只是聞名,同樣不認識他們五人,同樣不認識費無忌!」
「是你!」費無忌的面色一變。他的右肩雖然負傷,並沒有影響到他的行動,他的雙腳一些事也沒有。一竄入草叢,他的腰背就躬下,蛇行鶴伏,迅速地轉換了好幾個位置,肯定了沈勝衣沒有追來,身形才轉,快到了草叢的盡頭,更就不猶疑,箭一樣標了出去!
「費無忌是用右手使劍!」沈勝衣再補充一句。金獅只有點頭。沈勝衣道,「這我還要摸清楚什麼?明白什麼?」「即使再沒有什麼需要你摸清楚,問明白,我想你總得見他一面。」「嗯。」「你不是有幾句話要問他?」「嗯。」「你不是也在關心著步煙飛,你不是也很想知道她現在怎樣?」「嗯。」「看,」金獅展顏一笑。「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做,你這就問何時動身?」「人在哪兒?」「一在碧落,一在黃泉。」「天遠還是地遠?」「當然天遠。」「那我就先下一趟黃泉。」「這也好,我這就領你到地牢一探費無忌,再往凌霄閣一見步煙飛。」
「有雨。」雖然看不到,沈勝衣總可以聽得到。他的耳朵一向就很靈,何況這兩天下來,他已經習慣。雨勢很密,很響。「的確有雨。」金獅怔怔地望著窗外,車外。「雨下得好大。」「不大,不信,你可以拉下幪著的黑巾。」「到了?」「未到,但已不遠。」
山外有山。一山比一山的秋意更濃。撲翠色秋山如靛,湧寒波秋水連天,西風黃葉滿秋川。秋喚起天邊雁,秋折盡水中蓮,秋添出階下蘚,越北,秋越蕭瑟。沈勝衣披著無邊蕭瑟,越過了一重山川又一重山川。十二日後的黃昏時分,夕陽影裡,哀雁聲中,一葉輕舟,穿渡蓮塘,終於踩在有情山莊門前的石階之上。一上了石階,他就看到了一個人。
這已是黃昏。雨一直沒有停過。到了黃昏雨下得更大。雨點落在水面之上,激起了漫天的水煙,組成了一首異樣的樂章。雨水簷前滴下,卻成了一道晶瑩的珠簾。人在簾內,目光卻在簾外。
那人兒卻沒有注意金獅,視線停留在沈勝衣面上,身上。「這歌兒我每天都唱上千遍萬遍,燕子飛去又飛來,桃花謝了又重開,我唱了一年又一年,五年下來我始終未倦未厭。今日才只聽了三遍你便嘆息在先,是我的歌聲不好,惹你意亂心煩。還是有人比我唱得更好,更美,更使你留戀?」她說話的聲音同樣動聽,她的說話簡直就已像是一首歌詞。
沈勝衣接劍在手。血從劍尖滴下。血從費無忌的胸膛標出!在他的心目中,一向只有兩種人,活人,死人!他現在就只是一種人,死人!他倒在血中!沈勝衣微喟,轉身,走出地牢,走入煙中,走入霧中。夜色更深。雨不知何時已停下。風未息。風吹來了淒煙,吹來了冷霧。
沈勝衣淒然目送,直至消失不見,正要離開,一個森冷的聲音突然喝來!「站住!」沈勝衣應聲回頭,就迎上兩道森冷的目光!語聲森冷,目光森冷,這個人的面容同樣森冷!
車是香車,馬是寶馬!駕車的亦是一流的好手,沈勝衣這幾句話才說完,馬車已遠遠地將三英七雄拋下,轉過了街角,連巡按府也看不到了。金獅一聲有勞,再聲多謝。「我也沒有跟你客氣,你又何必跟我客氣?」「不是我跟你客氣,只是你跟我客氣。」金獅又將車門盡開。「我邀你坐在車廂之內,你卻竟坐到車頂之上。」「車頂亦無妨,車廂亦無妨。」「既然都無妨,你何必在車頂?」「既然都無妨,我何必入去車廂?」「難道你不知車廂比車頂舒服?」「知道。」「我還在車廂之內替你準備了酒,佳餚,美人,這你又可知?」「這我可就不知了。」沈勝衣猛可一個觔斗,翻下了車頂,翻入了車廂。
「好快的一劍!」她一聲嘆息。嘆息聲未了,哇的又一聲,沈勝衣人劍已然從那邊飛了回來!金獅不由得反手握住了插在腰後的一對金獅爪。沈勝衣只是飛回原來地方,只是坐返自己的椅子。「我這可像費無忌?」他冷笑。「嗯!」金獅捏了一手的冷汗,整個人虛脫了一樣滑靠在椅背之上。沈勝衣這才收劍。金獅這才吁一口氣,他像是想起了什麼,望著沈勝衣,突然問:「你不是左手用劍?」「我的右手同樣能夠用劍,我的右手並不在費無忌的右手之下。」金獅又是心頭一凜。他承認沈勝衣的話是事實。他看出沈勝衣的右手不單不在費無忌之下,而且在費無忌之上。
「逝水東流不復返,沈郎有日再回頭。」那十二個女孩子相顧一笑,轉調,又唱——苦相思沈郎消瘦不勝衣——「消瘦未必相思苦,沈郎還名沈勝衣!」沈勝衣大步而入,笑聲更亮,語聲更響。「你們就算將衣裳全都脫下,加在我身上,我一樣勝任得來。」那十二個女孩子不由得都紅了臉,兩旁迴避。
「費無忌百無禁忌,招搖過市!」「這個人最好找!」「只可惜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是半個死人!」「九月初九前他的傷勢一定難以痊癒,他即使答應我們,他即使九月初九前到達有情山莊,常護花也未必會再用他!」「常護花需要的是一流的職業殺手!」「憑他的經驗,費無忌的傷勢勢難瞞過他的兩眼,這樣重要的事情,他當然絕對不容發生任何洩漏,當然絕對不容一個武功只及原來五成的人選再擔任原來的工作!」
「這裡未必這裡。」相思夫人輕笑。她的笑聲,同樣動聽,同樣迷人。沈勝衣微喟。「我何時可以見她?」「這麼多天也等了,人既在咫尺,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又何必在乎多等這一時半刻?」沈勝衣淡笑不語。「你一直只在想她?念她?」「我還在想念著另外一個人。」「天下烏鴉一樣黑,天下男人一樣心。」相思夫人一聲冷笑。她冷笑的聲音可就不怎樣動聽,不怎樣迷人了。沈勝衣一怔。
「這也是簡單。」是金獅在答話。「何時才簡單?」「在我們之間說好了之後。」「寶馬香車,醇酒佳餚,你們這樣子接載我到來這地方,當然有你們的目的,你們的動機,我正要問這目的何在?這動機何在?」「你先坐下再說。」相思夫人移步走向小樓當中,雲母屏,九華燈下的七寶桌邊。就連走起路來她也是風姿綽約。這樣的女人實在沒有幾多個。沈勝衣也不客氣。金獅隨亦一旁坐下。
那個女孩子居然毫不介意,眼波輕流,櫻唇微動,反而報以一笑。這一笑嫵媚極了。捫心說,真還沒有幾個女人笑得像她這樣迷人。「男人!」他卻是這樣回答。男人這兩個字才出口,這個女孩子就不見了。不見的其實是這個女孩子的一張臉。人還站立在原來的地方,人已變了一個面容清臞,蓄著三縷長鬚的中年人。「你看我像不像一個男人?」連語聲也變,變做男人的聲音。沈勝衣一怔,沒有答話。「不像?」這個人一笑,一手掠起披肩長髮,飛快地在頭頂上挽了一個髻,一手臉上一抹,一張臉,又是一變,居然變得眉如漆刷,臉似墨妝,豹頭環眼,虎鬚燕頷!「這又像不像?」他再問,連語聲也變得豹一樣硬朗,虎一樣雄渾!如果有人說這樣的一張臉還只像女人不像男人,這個人的腦袋一定有問題。沈勝衣的腦袋並沒有問題。
相思夫人的歌聲這下子也就在燈光中繚繞,大堂中飄揚——別情無限,新愁怎消遣,沒奈何分恩愛,忍教人輕拆散,一寸柔腸,雨下哀相縈絆,去則終須去,見也何曾見,只怕燈下佳期難上難,枕上相思山外山……這也是為沈勝衣步煙飛兩人而歌。這歌聲更動人。
沈勝衣沉默了下去。「你既然有意與他切磋一下,現在正是機會,一舉兩得,又何樂而不為?」沈勝衣沒有作聲。「他又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你用不著過意不去,亦無損你俠名,危險或許會危險一點,總算是一宗便宜的交易,不妨考慮考慮。」沈勝衣正在考慮。金獅也沒有再說話騷擾。小樓中這就靜了下來。雨還在下著,風還在吹著。這一靜,風聲、雨聲,於是更響更大了。
七王爺果然沒有打算放過沈勝衣,他回顧左右,冷冷地一笑。「我的意思難道你們還不明白?」這句話還未說完,二十個錦衣侍衛最少已有一半利劍出鞘。「養兵千日,用在一朝,你們追隨了我這許多年,今也應該有所表現了。」二十個錦衣侍衛轟然齊應一聲,二十支利劍已無一留在鞘內。「四俊六傑的武功我已見識過,三英又如何,七雄又怎樣?」七王爺倏地一拂袖。
女孩子卻笑了。「千手靈官的暗器雖然快,還快不過費殺手的身形,妙手空空兒的雙手雖然妙,還妙不過費殺手的一隻左手,金指的十根手指雖然巧,還巧不過費殺手的一支劍,我雖然不是第一個到來,最少已等了二十天,實在有些不服氣的了,但看費殺手這麼本領,現在反而有些佩服了。」
「你是要我冒充費無忌前往有情山莊?」沈勝衣到這下才開口。「是!」「你是要我參與常護花這次計劃?」「是!」「你是要我伺機暗通消息,好使你們捷足先登,即使不能也要從中破壞,好讓常護花美夢成空!」「是!」「還要我怎樣?」「我們不敢再要沈大俠怎樣。」「我到應天府不過五六天之事,你認識我諒來也不過這三四天之間,相思夫人一直在相思深處,當然不會清楚我,清楚我的,只有你,這一切想必都出自你的主意!」「夫人由我作主,我的主意也就是夫人的主意!」「好一條金獅!好一個主意!」「沈大俠過獎。」「我何時動身?」「時間還多著,沈大俠再多留三幾天,摸清楚費無忌的性格,問明白費無忌的作風再動身也不遲。」
沈勝衣沒有看到,他的視線早已離開了金指,落在另一個人的身上。這個人錦衣粉覆,身長面長,面色慘白,身子搖晃不定,就像是一個身子已掏乾的公子哥兒,過莊門是一個廣場,廣場兩旁,高場兩側,都夾著一條花徑。這個人由左邊花徑轉出,就望沈勝衣行來。沈勝衣才下了石級,這個人已來到他面前。這個人一臉笑容,居然還伸出手來擁抱沈勝衣雙肩。這簡直就像是良友久別重逢。
「我們先替他包紮好傷口再說。」梅山三兄弟對望一眼,當中的一個一揮手,突然伸手抓住了插在費無忌右肩的那截斷劍的劍尖,使勁地拔了出來!一股鮮血嗤的立時由肩頭上怒射!又是一陣刺骨的痛苦!費無忌一張臉痛得發白,緊咬牙齦,沒有作聲。他偷眼一望金獅。金獅負手在那邊,一面笑容,不單沒有喝止,而且好像很欣賞。一個人如果還有相當利用價值,金獅似乎沒有理由採取這種態度。這除非無足輕重!一個人在別人的心目中無足輕重,這個人的生死在別人的心目中亦必然無足輕重!費無忌的面色一剎那難看到了極點!
好在他還沒有破口大罵。他才一開口,沈勝衣就在他的身旁出現。他儘管張著嘴,要罵的話已嚥了回去。沈勝衣手一拍妙手空空兒屁股,將他拍上了滴水飛簷,自己亦同時拔起身子!
這個人右手一壺酒,左手一隻麻辣雞,正在跟門邊一個就像是門公的老蒼頭說話。這個人的說話很奇怪,出口雖然是京片子,聲調卻截然迥異,也分不出是哪一處地方的口音。這個人的一身衣服同樣也不知道是哪一處地方的裝束。沈勝衣走遍大江南北,還沒有聽過這種口音,還沒有見過這種裝束。這個人也根本就不是中原人士。這個人來自波斯。金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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