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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神傳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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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蘭譜記盟 斬棘披荊來國色 郎心如鐵 驅蛇役獸見奇人

第一回 蘭譜記盟 斬棘披荊來國色 郎心如鐵 驅蛇役獸見奇人

朱玲驚訝得失聲微嗟,原來虎背上坐著一個人,前面橫擱著一面古琴,來勢又穩又快。人騎在虎背上奏琴,這種役獸本領,已足以教人撟舌不下,但朱玲驚異的還不是這個。
她清晰地記起昔年奉師命下山投帖,邀約關洛一帶有名的高人魔頭,如有不服鬼母者,限期到碧雞山較藝。自從這一下山,便遇著那前世情孽,今生拋撇不開的冤家石軒中。(事見《關洛風雲錄》)
第一招雖然狠毒,但畢竟已經落空。當下續使玄陰十三劍中的第六招「天狼中矢」,劍尖斜舉,指著敵人。
宮天撫剛一點頭,忽見白光暴漲,圈射而來。一時之間,竟看不出這一招如何變化法。饒他傲氣可沖斗牛,這時也為之一凜,雙腳一蹬,身形破空而起。
現在她要探究一下那座被白雲繚繞遮掩住的插天高峰上面,可是住有仙人?她要請問那仙人,如何才能拋撇掉這顆碎盡的心,免得日日夜夜熬受痛苦。
兩人一路打一路移動,宮天撫有力難施,連連長嘯,朱玲處此情形之下,反而回覆平靜,手中太白劍絲毫不鬆,口中卻譏嘲道:「喂,你怪叫幹嗎?難道命那些獸類來幫忙麼?對了,這叫做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牠們應該來幫幫忙才對呀!」
她也願意世上果真有陸地神仙,居住在白雲繚繞的高山巔,用雲絮做被褥,用清冽的山泉解渴,以鮮美的果子療飢,長嘯於林表之上,鳴琴在流水之濱。無憂無慮,不論是難得的青春歲月,抑或是榮華富貴,都視如浮雲,棄如敝履。在神仙生活之中,她最欽羨的是神仙的無憂無慮,無牽無掛。人間的佛道兩門,雖然也是擯棄俗念,但卻不能像山中仙人般那麼自然,一切都像不曾發生似的……
琴聲清冷地響起來,竟然變為悲愴淒涼之調。石壁下的蛇虎都退開遠遠。朱玲的情緒竟被琴音挑得波蕩起伏,低頭一看,那個餘驚未歇的蘭妹妹,面上流露出愴然之色,片刻間兩行清淚沿頰流下。
她美眸中露惘然之色,因為她又彷彿看見那張俊美淳樸的臉容,神采奕奕的虎目中,說不盡有多少意思。於她拭淚低低呼喚道:「石哥哥……石哥哥……」
朱玲被他聲聲臭丫頭,叫得心頭冒火,這時聽他還空手讓三招,火氣更大了,怒極反笑,顛一顛手中太白劍,震出絲絲劍氣寒光。慢慢道:「你若在三招以內喪命,死了可不能怪我!」
她說得怪理直氣壯的,宮天撫一想大概也是道理,細長的眉毛一皺,趕緊避開她的眼光。厲聲道:「不管怎樣,你擅自踏入三環谷,便須處死!」
白馬上的白衣仙女嫣然一笑,輕輕道:「你們有什麼災難麼?」聲音清脆得有如剛出谷的黃鶯。
芸姐恭敬地垂下眼皮道:「蘭妹妹到那仙山去了三日三夜,那仙山不知是不是仙子住的?我們都很擔心,仙子你可見到蘭妹妹?」
遠遠望去,但見白虹如雪花飄舞,中間困住一個俊朗照人的少年書生,縱橫旋復地攻拒不休。兩個人出手之狠辣准毒,與及那種迅快法,簡直無法形容。
兩下又移了兩丈,水聲潺潺,不絕於耳,原來側面不遠,一塊兩丈高的岩石上,掛下一條白龍也似的水瀑,激起億萬泡沫,水花濛濛。
朱玲明知自己的理由有點兒歪,卻十分自然地道:「當然要我的劍夠得著呀?否則我也可以讓你十招,你信不信?」
這時朱玲心中緊張之極,因為那琴音立刻便要再響,她咬咬銀牙,持住兩根長竹竿,飛奔而去。
琴聲又起,疏落地隨風飄散在山巔谷底,有如巨人冷笑,十分陰森而蘊含殺機。猛虎蛇群又復騷動起來,這一次似乎騷動得更厲害些。朱玲何等冰雪聰明,猜到琴音若然再起,變為殺伐之調,樹上那小姑娘立時不能倖免。
朱玲這才知道他所奏的琴曲,竟有如此妙用,敢情能夠引得自己心神悵惘,因而忘懷一切而站著等死。心中倒是服氣了,但可不能在清醒之時等死呀,便不假思索地冷哼一聲,美眸中射出澄澈明亮的眼光,一直落在宮天撫心弦上。「你懂什麼?你可曾嘗試過悲哀的苦味?你可曾知道什麼叫做命運多舛?我要是沒有這段難忘的心事,哼!你的琴曲不過是耳邊風而已!」
宮天撫冷笑著騎上去,喝聲走,一陣狂風過處,那頭大老虎已越谷而去,轉眼間已到達對面的山頭。
另一個姑娘忽然大聲地說,生像抗議她的斥責:「蘭妹妹一向是這樣的呀!我們又沒有別的方法。」
朱玲嚇出一身冷汗,趕緊旋身連發數劍,才彌補住這空檔。心中直在叫「怪事」,難道此人曾習「公孫腿法」?否則如何能破她這一腿?
蛇群嘶嘶發威,有幾條試圖緣竹上來。朱玲身形忽然往前飛去,兩竹連連點地,一忽兒已到了那面石壁之前。那個小姑娘打橫懸在她胸前,並沒有跌到地上。原來在那千鈞一髮之時,朱玲急中生智,銀牙一咬,竟咬住小姑娘背上的衣服。
朱玲微笑一下,笑容中不覺流露出幽怨之色。她飄下馬來,就像風中的落花飛葉般輕靈。
朱玲又嘲道:「你的本領本來可以嚇嚇人,偏偏又要逞強冒大氣,用一雙空手,我勸你若要苟存性命,最好拔出兵器來,如果緩不出手,不妨哀求我一下……」
琴音來得絕速,谷口先是露出一顆龐大的老虎頭,跟著露出全身,疾馳而至。
朱玲身劍合一,疾追痛擊,一身絕學已完全施展出來。劍光有如經天白虹,電射追去,聲威駭人。要知朱玲當年在鬼母座下,只學得玄陰十三式中的十式,後來因為迭遇高明,才自家悟出第十一式「長虹吐焰」,能由劍上發出磁力專門吸住敵人兵器,乘隙傷敵。如今隱跡四年,又大有進步。這刻氣苦之甚,施展出全身功力,真個劍出處石破天驚。饒那宮天撫自負舉世無雙,但一雙空手仍無法消除敵人銳氣,迫得一沉氣,身形墜地,腳尖一沾地,騰身復退,轉眼間已退到谷中,但一溜劍光,依然銜尾急追。
宮天撫身在半空,猛然翻掌向天一擊,暴響一聲,身形加速斜墮,竟和她差不多同時沾地,朱玲看出人家乃用上乘掌力,劈向空中,借空氣反震之力而增加下降速度,這種身手功力,的確平生罕睹,真想不出此人來歷。這刻時機急迫,太白劍揮處,化為玄陰十三劍第十一式「長虹吐焰」劍鋒劃破空氣,發出噝噝之聲,疾捲過去。這一招本須將敵人困在劍虹圈中。可是宮天撫身形太快,她剛使了半招,人家已退了三丈。朱玲盡其腳程,手上劍原式不動,拚命追趕,幾個起落,便出了此谷。
不久這泥沼荊棘地帶走完,前路又是普通山野無異,可是她卻數過那些白巉巉的人骨,共有十六堆之多。
「我不是什麼仙子,只是個普通的凡人,不過和凡人又有點不同。我姓朱名玲,你們叫我朱姑娘就成了。」
走下山谷之中,眼前豁然出現另外一個世界,只見這座谷甚是寬大,谷中綠草如茵,百花盛開,氣候也變得溫暖異常。蜂蝶忙碌地飛來飛去,還有流泉淙淙,敢情春天耽藏這個山谷中。
她腳下不停,電掣雲飛似的向前疾馳,心中卻在忖想道:「如果仙音峰上僅有仙人,哪有坐視人死不救之理?如此看來,我卻須得多加小心……」想到這裏,心中反而鎮定下來。
那兩位姑娘長得並不相像,眉目間都露出端厚之色,站在左面年紀較大的姑娘輕輕問道:「你可是天上的仙子?」語聲之輕,生像害怕稍一大聲,便會把這幅景象震散消逝!
但現在有老虎攔路,情形便大不相同,她可是用下頷夾住那半在昏迷狀態的小姑娘,故此不但須斜眼前望,同時也不方便。然而形勢比人強,不走和圖書也不成,因為守在別處的猛虎已抄撲過來,再遲一步,便要對付兩隻或三隻。
宮天撫還有一樣奇處,便是招數繁多複雜,完全不是整套的手法,其中包括了天下各家派有名招數,而他使出來時,俱得神髓,教人一望而知不是剽竊得來的絕藝。可是各家派的獨得之秘,又怎會完全盡心傳給這個古怪殘忍的書生?
宮天撫這時大可以一掌打死她,可是他卻愣然地逐步後退,玉臉上顏色迭連更變。事實上他的確常常自負容貌才華都舉世不凡,因此形成一種輕視天下士的眼光,遂與世相遺。朱玲這一罵他,可把他弄慘了。
這一趕到仙音峰下,這才發現那高插入雲的高峰,卻是被四五座峰嶺環擁著,當下毫不遲疑,越過第一座峻嶺,再攀越過一座山峰,忽覺景物漸漸不同。來時到處一片深秋蕭瑟光景,但如今卻樹綠草青,秋意不知溜到哪裏去了。
琴音消歇已久,這次忽然清脆地響起來,在那麼嘈吵的猿嘯虎吼聲中,依然清晰之極。
猛聽琴音「叮」一聲,從空際飄落。朱玲以訓練多年的聽覺,推度出那彈琴之人,一定高在雲中。是以她知道那張古琴定是希世奇珍,至於彈琴之人,也是個內家高人。她雖經數年虔修,只怕功力還在那彈琴的魔頭之下。
這次上來竟一共有五條碗口粗的毒蛇,朱玲玉手揚處,五枝金針都刺在五條毒蛇的七寸子上,差點兒沒釘入石裏。五條毒蛇痛得翻騰滾絞,轉眼已絞作一團。朱玲回身寶劍揮處,白光砉然劃過,五條糾結在一起的毒蛇不知斷為多少截。她冷哼一聲,劍風一掃,把蛇屍都掃掉壁下。
於是她考慮到落腳時以千斤腳法,一下子把靠近腳尖一尺方圓內的毒蛇都踩扁踏爛,等到旁邊的蛇湧過來,她已騰空飛起。可是數畝之地,起碼要換十來次腳,這樣如須提防蛇群中有等特別厲害的毒蛇,能夠噴毒氣傷人的話,便難以成功了。因為她縱有一身功夫,也擋不住毒氣啊!
芸姐白她一眼道:「等我來說,朱……朱姑娘你不知道,這是因為十年來,那座常年被雲霧遮掩住的山峰,每逢風清月白之時,便有仙樂飄送下來,據那些聽過的人說,仙樂真是好聽到了不得,能把人都給迷住,直到仙樂奏完,那些人才像從夢中醒來。」
朱玲想道:「原來老虎也怕那些毒蛇,故此不敢踩入蛇群中。」
朱玲道:「你說得真好,有條有理,我見過許多男人,說起話來都比你差得遠!」
那老虎甚是碩大,最少也有四五百斤重,加上撲來勁力,總在一千五百斤以上。朱玲硬擊出去,忽覺不妙,改用巧妙手法,斜斜一揮。那隻老虎痛吼一聲,飛開兩丈。
毒蛇源源游上來,神速異常。朱玲劍不停揮,一面還得運內家真力把蛇屍掃下去。好在這時因毒蛇佈滿那一道狹仄的凹坑,老虎已不敢上來,她便不覺得艱困。
朱玲微笑道:「尊駕琴音妙絕人寰,俗人疑為仙樂,殊非無因。」
現在她已認定那美書生不會是個好人,否則焉會這麼殘酷地役獸驅蛇來加害兩個女人?
朱玲提起一根長竹拍地一擊,竹上傳出內家真力非同小可,那條毒蛇被她一竹擊扁了一節掉落地去,但轉眼又有兩三條搶著爬上來。
那麼多的毒蛇在地上蠕蠕遊行,不時昂首向著樹上,紅紅的蛇信霍霍吞吐,形相可怖之極!有些大蛇簡直就有大腿那麼粗,不時張大嘴巴,大得足以把那小姑娘囫圇吞下肚中。
她噯了一聲,心頭冷了半截,但這時縱然奔過去,也將無濟於事。耳中忽聞清冷琴音,隨風飄來。在這種失敗的局面下,倏聽到如此悲哀的曲調,忽地萬感交集,愴然神傷,眼前一片水光迷濛,原來已珠淚盈眶。
曙光迷濛中,卻可照得清楚馬上人一身雪白衣裳,如雲秀髮軟垂及肩,眼如秋水之明,眉如新月之彎,纖巧柔軟的紅唇上面,襯著一個挺直適度的鼻子,組合成一種出塵超俗的美,令人不敢仰視,卻又捨不得不看她。
朱玲料不到敵人輕功如此高妙,真個可以和師父鬼母比劃一下,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遲疑,搶佔機先,疾然直撲下去,打算搶先到達地上,仍以原式對付敵人。
「有,有!」芸姐搶著說:「所以蘭妹妹才會堅決要去那座仙山呀!這裏的人管叫那座山峰做『仙音峰』,這十年當中,前後總有十七八個人曾經上仙音峰去求仙學道。開頭幾個人一去不回,跟著有兩個到了仙音峰,便膽怯回來,半路上有只猿仙給他們一人一封銀子,差不多有五十兩之多。於是附近百餘里地的人們,都相信山上有仙人居住,不過後來去求仙學道的十幾個人都永遠沒有回來,故此現在已沒有人敢去。」
「住口!」那美書生叱一聲,嗓音金聲玉振,朗潤之極。聽到他嗓音的人,無論如何,也難相信這說話的人,竟能驅蛇役虎,而且還是個心腸冷硬的人。
朱玲早在一猿一虎掉轉頭時,隱起身形,暗中眨眨星眼,想道:「我的老天!這才叫做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枉自閱歷甚豐,但如今才算是開了眼界,怎的以往沒有聽過,有什麼驅役猛獸的能人?那麼莫不成真是住有神仙?」想到這裏,恨不得那仙音峰山,立刻飄下一陣仙樂,好證實這個想法。她又想道:「那邊也有一座山谷相連,我且到那邊去瞧瞧,也許又有得開開眼界。」
「什麼?你們只是聽人說的?自己沒有聽過?」
猛聽半空中飄落數聲琴韻,頓時蛇嘶虎嘯,滿谷腥風。生像得到命令而躍躍欲動光景。有好些花紋搶眼的毒蛇,竟然彈射起來總有丈把高下。
她討厭那宮天撫,討厭得要死,她尖聲罵道:「你有什麼了不起?庸俗,愚蠢,驕狂自大,除非你以為這是美德,所以才拿來向人炫耀和驕傲!像你這樣子的人,江湖上遍地都是,但都比你好些,因為人家不像你那麼自大……」她狠狠地罵著,盡情發洩胸中憤怒,每罵一句,就走前一步。
驀地猿嘯一聲,響振山林,跟著一團黃影直飛上來,朱玲不敢大意,白虹劍微顫處,灑出朵朵劍花,立即把那團黃影劈墜。她在這瞬息之間,已瞧出那是頭大老虎,並非那隻大人猿。
朱玲見蛇虎俱退開老遠,鬆一口氣,星目凝望著谷口,看看那奏琴的大魔頭長得什麼模樣。同時也暗中行功運氣,凝集真力,準備開始一幕生死大決戰。
這時蛇群潮湧追來,又復把朱玲腳下佈滿。朱玲擊虎時下頷一鬆,那小姑娘從她前面滑跌下來。朱玲為之一驚,只因別說腳下儘是毒蛇,縱然只是石地,那小姑娘長得恁般單薄,摔下去必死無疑。可是她一手持竹,單足踏在椏節上,支住身形,另一手持竹揮擊老虎,尚未落到地上。若是她棄掉那根竹,誠然可將小姑娘抓住,但那時節只怕兩人性命都難以保全。
眨眼間她已到了樹邊,那小姑娘已閉目欲暈,朱玲這時忽又心中微駭,不知如何救人才好。那小姑娘雖然長得怯弱,身體不重,但她卻騰不出手可以把她抱起。然而時機危迫,遠處猿嘯之聲隱隱傳來,那些猛虎俱都撲到蛇陣邊緣,準備攔截她。
她的話不啻暗中罵他是個畜生,宮天撫聰明絕頂,焉有不明白之理,氣得憋住氣,悶聲不響。朱玲又嘲道:「喂,小心,那邊有塊石頭,別絆倒了便賴賬,不肯認輸。」
一個人如果在童年時,經歷過這種惶惶不夠平安的生活,以後的日子裏,總會老是覺得自己欠缺了些什麼。於是在夢中憧憬,醒來時追求。縱然幸而追到手中,卻也多半不能滿足,仍然老是要追求些什麼。若果實現不到所憧憬的夢想,那就更加可悲和圖書了。
原來那人一身儒服,面色如玉,一雙眼睛朗若寒星,懸膽也似的鼻子下面,唇紅齒白。優美得使人恍疑是世外仙人。可惜那雙太幼細了一點的長眉,流露出過度聰慧的輕佻味道。
宮天撫雖然武功精妙,但這時也自發覺對方這一劍,無論在招式上抑是功力上,都無懈可擊,猛吸一口真氣,身形驀然復又飄起,退飛尋丈。
宮天撫為之一愣,心中想道:「難道讓要站著等死?」但他傲氣凌霄,口中不肯反駁,朗聲問道:「依你說要怎樣才算數?」
如今可不能耽擱半刻兒工夫,因為她看出那蘭妹妹,三番四次要暈厥過去,那是因為驚恐過度,而又餓了好久所致。
鄉村的人,事實上往往來這一套,她瞅著她們的背影,忽然泛起一個寂寞的微笑。周圍的樹木青草,都是像為了她這個笑容而悲憫得在風中簌簌搖抖。
須知朱玲聰慧無比,早已審度好形勢。明知這一現身救人,退路必定被老虎和那隻巨大人猿攔住,跟著蛇群如潮湧至,便是大羅神仙也難躲開此厄。因為一有猿虎攔路,她勢必要拋下兩根長竹而用寶劍,那時節如有蛇群湧至,教她如何落腳?因此她已看中對面石壁的一個洞穴,大約有三丈來高,那洞穴深深凹進去,對正洞口是條寬不及尺半的斜凹仄徑,直通壁下,兩邊卻都突出去,平溜陡峭,蛇虎難上。假如她能到達那洞穴,至少可以喘息一會,徐圖別計。那些蛇虎僅能從這條極仄的斜凹石徑上來,老虎最多一隻,毒蛇也不過十來條,她的太白劍輕輕一揮,便可擋住。
山丘後面傳來奇異的聲響,這位白衣美人,並不驚慌,只詫異地投以一瞥,咬著紅唇微忖一下,便抖韁轉將過去。
琴音逐漸移近,那美書生仰首望著她,琴曲依舊是那麼淒涼哀怨。朱玲徐徐俯首望他,那清澈明亮的眼光,卻直射在他心中。「叮」的一響,琴音為之一變。美書生吃驚地停住手,凝目思索。
朱玲本來已有丈半高,這時兩臂一振,飛上那個洞穴,兩根竹竿就靠在兩邊石壁上。她大大喘息一下,向那小姑娘微笑道:「我們總算暫時脫離險境」
腦筋一轉,急忙轉身飛奔,走到一叢翠竹處,掣出太白寶劍,但見白光一閃,已有兩枝碗口粗的翠竹折斷倒下,這刻四處又復一片死寂,只聽到她削掉枝葉的沙沙聲。幸而劍利手快,轉眼間已削好兩枝丈半高光溜溜的竹竿。但兩根竹竿都在近根處三尺左右的地方,留下一處粗椏節。
朱玲也覺得敵人動作如電,仰頭一看,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原來宮天撫居然一飛衝天,竟然拔起四丈以上。
那邊也傳來猿嘯虎吼之聲,朱玲星眸一轉,緊張地想道:「這些個老虎不難對付,但那人猿手長腳快,神力驚人,若果趕將過來,把我絆住,那時蘭妹妹非死不可。」正在想時,那些騷動的聲音漸漸平息,她更覺緊張地密切注視著谷中情勢。一陣出奇的岑寂,把眾山統治著,壓迫得朱玲紅唇微張,暗自喘氣。
白鳳朱玲真是氣破了肚子,縱目遙望,那宮天撫騎虎立在山頭,只剩下拇指那麼大。她回心一想,這人幽居山中,本領的確高強,但外間江湖上從未聽過有這麼一號驅蛇役虎的能人,料他必定幽居多年,未曾入過江湖,故而好勝得有點瘋狂。自個兒聳聳肩,轉身望望那邊亂石谷中,只見那隻大人猿已坐在洞穴|口,毛茸茸的巨臂中,抱著小姑娘。
「我們想盡法子,湊了一包乾糧給蘭妹妹,就在這裏分手,她走得很快,一直向山上走去。蘭妹妹一向都是這樣,任什麼事我們都得聽她的話。但她總是對的,永遠不會出錯,她現在已去了三日三夜之久,我們越想越怕。」
她們一齊惶惑地搖頭,芸姐立刻補充道:「我們上村裏的男人,有時到山上打獵,總要去個三兩天,夜晚宿在山上,差不多都曾經聽過仙樂,朱姑娘你別不信,那是真有這回事。他們都肯賭咒說親耳聽到。」
芸姐又道:「據那兩個從仙音峰下回轉來的人說,峰腳下泥沼荊棘,遍地都是,蟲豸毒蛇之多,簡直教人難以相信。他們還說遠遠望見仙音峰腰處,有十幾隻大老虎排隊站在那裏,望著山腳。他們一見毒蛇又多,老虎更是嚇人,神仙也不敢做了,慌忙走回來。剛剛爬過一座山,『呼嚕』一聲一隻比人高上一個頭的仙猿,渾身長著白毛,眼睛卻紅得像火般,那仙猿將手上一封銀子,塞在他手中,呼嚕一聲便不見了。這兩個人並不同時去的,但回來後所說的經過都一樣。朱姑娘沒瞧見他們說這件事時那種驚駭的樣子,要是瞧見了便一定相信。」
只見他立刻施展出一路奇怪手法,掌指並用,腳下所踏方位之奇,不在鬼母所傳的「遊魂遁法」之下。特別是當他使出指上功夫,往往相隔一尺,便圈指輪流彈出,指風堅實異常,似乎能夠閉穴。因此朱玲不得不封蔽或閃避。宮天撫跟著便用出擒拿手法,拿腕奪劍。這一來恰恰扯個平手,此進彼退,打得十分激烈。
朱玲略略藉著樹身之力,靠一下身軀,騰出一手,把那小姑娘懸空提起,放在肩上,然後用下頷側壓著她的背脊,跟著離開那樹,逕自飛渡過蛇群。但快到蛇群邊緣,便躊躇不前,原來那邊一隻猛虎正攔住去路。
朱玲輕啊一聲,驀然對那蘭妹妹異常同情起來。沒有親娘的苦楚滋味,她此生已經嘗夠,因此對於同病者更覺相憐。
朱玲氣得差點兒哭出來,她生氣的緣故,並非因為對方瞧不起她,因為那宮天撫之驕狂自大,只須第一眼看見他,已完全從面上看得出來。但他嗤笑她長得不美,說她是醜八怪,這一點令她氣憤得直要流眼淚。自從她長成之後,沒有一個人不為了她的絕世容光而驚愕,即使是老得不能有什麼野心的老頭子,也無不翹大拇指讚聲漂亮。那麼這可惡的少年書生,究竟要求什麼樣子的女人,才算是漂亮美麗呢?她不否認對方俊美如玉樹臨風,可是她不喜歡他的樣子,輕佻自大,與及缺乏了一種軒昂氣概,那正是石軒中在英俊以外最動人的地方。
距離一拉遠了,劍招威力已不能達到,朱玲倏然收劍冷笑一聲,道:「這種讓招法,倒不如不讓。不過是在比腳程而已。」
只見宮天撫毫不在意地全神應付她四射的劍光,身形略一搖擺,便將這一腿破解,跟著騰飛一腿,反襲她足踝上的「崑崙穴」。
自古道是同病相憐,又說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此刻朱玲正是這種心情。她終於也偷偷從鬼母魔影之下溜走,為的是她愛上了崆峒派的石軒中,一位淳厚正直而又英俊多情的劍客,可是鬼母卻把她許配與厲魄西門漸,一個醜陋無比而又稟性殘忍的人,那厲魄西門漸,乃是鬼母座下一鳳三鬼中的頭一位。朱玲便是其中的一鳳。自從她離開鬼母,便有如喪家之犬,漏網之魚,四年來芳心怔忡,老是怕勢力滿佈天下的玄陰教中人會發現她。如今一見這個孤弱可憐的女孩子,正在極深巨的恐怖中煎熬,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當日在碧雞山上,鬼母曾經當著座下四弟子一鳳三鬼面前,獨將此招傳與大師兄厲魄西門漸。原因是這一腿威力固然大,但內家功力不到某一地步而能借兵器掩護的話,這一腿根本毫無用處。同時還得苦練兩年,才能應用。當時四人中除了西門漸之外,白鳳朱玲和二師兄白無常姜斤、三師兄黑無常姜黃三人暗中都不服氣,偷偷苦練了三四個月,果然練來練去,總不是那麼一回事,只好罷休。鬼母又曾說過,這一腿原是從公孫先生的「公孫腿法」中擷取變化而來。普天之下,除了技藝和圖書特強之士能夠躲避之外,只有公孫先生能破。
忽覺臉上涼颼颼的,她舉袖輕拭,把未乾的淚痕拭掉。幾隻不知名的山鳥,忽然啁啾而鳴,並且低飛下來,在她立處盤旋數週,宛如因她的悲傷哀愁太過動人,因此連牠們也禁不住飛下來安慰她。
這個文文弱弱的書生,敢情不但能夠役虎如奴,還能夠驅蛇,他剛一現身,蛇群便退。美書生也沒看清楚石壁上洞穴|口的人影,琴音叮叮數響,倏然兩頭猛虎,猛吼一聲,一隻沿著凹陷的斜徑箭射撲上,一隻卻躍起尋丈。那隻碩大的人猿倏然一伸長臂,托住那虎後爪,向前一送。
那時她要回山覆命,石軒中卻是崆峒山上清宮霞虛道長秘傳弟子,這番下山,便是往碧雞山找鬼母,赴師父二十年前許下之約。於是同路而行。卻好隴外雙魔中的六指神魔褚莫邪追上朱玲,以獨門白骨掌力把朱玲震傷內腑。石軒中那時才發現朱玲竟是女扮男裝,傾心相愛,特地去找那名滿天下的公孫先生討取靈丹。那公孫先生擅長佈置消息埋伏,以及各種陣圖。石軒中中計被陷南連江泉眼,朱玲便被大師兄厲魄西門漸和鐵臂熊羅歷帶返碧雞山。鬼母冷婀心知朱玲定和石軒中有什麼瓜葛,便立刻做主命她嫁與厲魄西門漸。擇好吉期之後,那天正在行禮,石軒中忽然闖到,居然在群魔之前,孤劍力敵天下第一的鬼母黑鳩杖,直至第二十招時,因為當年約定是假如鬼母二十招還不能把崆峒派這個人打倒,玄陰教立時得解散。鬼母無奈施展出類乎道家無堅不摧的罡氣那種功夫,稱為「期門幽風」把石軒中迫墮萬丈懸崖。假如石軒中從此死掉,朱玲倒也容易解決,她縱是一時不隨石軒中於地下,日後也要必走上這條路,那就一了百了。但朱玲隨即因鬼母妄用無上陰功,傷了真元,必須閉關苦練三年,她遂乘機逃去,飄蕩於江湖。最近還親眼見到石軒中,抱著公孫先生的侄女易靜,餘恨未釋地凝瞥她一眼,飄然而逝。這一來她死也死不成,活著卻痛苦無窮……(事見《關洛風雲錄》)
宮天撫俯首鷹視,但覺方圓兩丈之內,都被敵人劍招威力籠罩,心中又是一凜,清嘯一聲,雙臂一振,身形斜斜飄飛開去。
「括蒼山雖是天下有名的靈山之一,但沒有什麼猛獸,蛇當然有的!你們既害怕,為什麼又讓她去呢?」
四下一片溫柔的恬靜,使人異常舒暢,她順著山谷轉過小坳,那邊又是一座山谷,卻有一樁奇事驚人!原來那邊山谷極為廣闊,地勢也較低,中間約摸有五六畝大的地方,水光蕩漾,敢情是塊上佳水田,在這塊田的四周,一道山溪有如玉帶般圍繞住,溪深水清,齊整美觀,頗見經營這塊水田之人,花了不少心血。
要知朱玲自幼練武,定力本甚堅強,無奈四年前碰上那冤家石軒中,情海中波瀾迭起。到頭來只剩下一腔幽怨,和那千古難滅的刻骨相思……
芸姐忸怩地笑一下,道:「蘭妹妹還常常說我嚕囌,當然是嘛,她十二歲時便偷偷學認字,塾裏的三叔祖後來真個准她上學,直誇獎她聰明,可惜被那萬惡的後娘阻止。否則蘭妹妹說她自己會變成女秀才哩!」
原來兩人一番劇戰,已移到那邊有水田的山谷谷口。她又激他道:「這塊水田做你葬骨之所,倒也蠻好的,日後那人猿和老虎也不必犁田,光蹲在田塍邊哀悼你就成啦,嘻,真有趣!」
宮天撫輕功高強,這時已把距離多拉開半丈,因此騰出地位時間。驀然大叱一聲,硬劈三掌。那掌力一下比一下重,居然把朱玲攻勢穩住。
那美書生細細的長眉一挑,面上現出嫌惡之色。要知朱玲天香國色,一顰一笑,莫不使人怦然心動,但這美書生卻半點也不為所動,所而露出嫌惡之色。
從如今直到最後見到那狠心的石軒中已足足有四年,但她的痛苦,似乎與時日而俱增。妒忌像地獄裏的火焰般煎焚著她,同時相思之情更像千萬支利錐鑽刺著她的心,沒有一刻停止,不管是在白天或是在夢寐中!
她微咳一聲,那兩個姑娘剛好磕完頭站起身,回頭一看,登時被她這種絕世容光而愣住。
這回兩個姑娘都用難以置信的眼光直瞧著她,另外那姑娘道:「世上有你這麼美麗的人?」
琴音響起之後,眾籟俱歇,只聽那琴聲清冷飄來,眨眼間那琴聲已到了中間那座谷中。
如今敗軍逞勇,仍能將朱玲迫退數步,朱玲雖在口中不住奚落嘲諷,其實驚心動魄,絲毫不敢大意。今日之戰,若不翦除此人,那就等於自己必死!但若要殺他,看來還得苦戰一番,假如不再三僵住他別拔出兵器,那就等於死定。她挖空心思來激怒對方,這方法神驗無比。宮天撫沿著圍繞水田的小溪堤岸直退,朱玲著著進逼,三番四次他都有機會抽手拔出兵器,但他結果沒有這麼辦!
她側坐在雕鞍上,鞍邊掛著一柄寶劍,形式古雅,鑲嵌著好些貴重珍珠寶玉,劍穗也是白色,在清冷晨風中不住地微微搖晃。她的雙眉微微顰蹙,生像在一抹遠山上籠佈著淡淡雲霧。
空山寂寂,秋風激起陣陣樹濤聲,還有鄰谷潺湲水聲,組成和平的天籟。
原來那座山谷,也甚廣闊,但四面全是石岩圍繞,谷中地面也全是碎石,只稀稀落落地點綴著十來棵樹。樹葉凋零,枝椏孤獨地在風中顫抖。一派窮山惡谷的景象。
朱玲不知是為了對方嫌惡自己的神色而生氣,抑是為了別的緣故,忽然嗔怒起來,冷冷道:「可是你一百樣好處,也彌補不了你這種殘暴冷酷的行為。」她稍為停頓一下,果然發現對方泛起怒容。便又道:「今日你能把我殺死,我只怨自家學藝不精,並不怪你,雖然追究起來,還是你的罪孽,但我決不怨你!」她加重語氣再聲明一句,然後嚴厲地道:「可是你卻命令那些毒蛇猛獸,加害於一個柔弱女子,你這種人生在世上,簡直是上天沒眼,縱禍人間……」
她在遁跡的四年中,功力已增不少,故此花了兩年時間,居然把這一腿練成,如今踢將出來,踢到敵人下盤要穴。
「笑話!」宮天撫揚揚手中尺八青玉簫,仰天傲笑數聲,道:「憑你臭丫頭醜八怪也配叫我換兵器?要是呢……」他拖長聲音說,流露出輕佻味道:「要是你長得標緻一點,也許我看在你那張臉龐上,用這支青玉簫和你過招!現在你連這資格都沒有,我只好用一雙肉掌成全你,為我那些被害的靈蛇神虎祭奠一番!」
這回輪到朱玲嗔怒起來,認真地道:「那樣子我讓你一百招!」
朱玲的身法好快,白衣飄飄,有如一頭白色的鳳鳥,在樹林中飛翔。到達了彼方盡頭,凝立在樹林邊,遙望屏障東方的群山。
可是這美書生不知是有眼無珠,不識鬼母嫡傳絕技?抑是連鬼母也不瞧在眼內?故而口氣如此驕傲託大,要知朱玲自從和石軒中在寧都州翠微山一別之後,四年以來,功力已大有精進,此刻縱然碰上玄陰教外三堂香主,如隴外雙魔之流的大魔頭,真也得讓她三分。她冷笑一聲,瞅著那書生道:「你說的可是當真?」
兩個時辰之後,她已不知超越過多少峰嶺,有些山頭儘是楓樹,在陽光下染得遍山皆紅。地勢漸低,到處都是野樹荊棘,朱玲放慢腳步,略一打量,仙音峰就在前面,原來她已到達峰腳。
他變得慍怒地哼一聲,倏然一飄身,高達三丈,姿勢美妙地站定在朱玲面前。
「那太簡單了,你到那邊山頭去,我站在這邊,只怕你使一百招還沒奈我何?」
朱玲從她們的話中,已漸漸可以勾畫出那個蘭妹妹的性格,那是倔強、堅定、聰慧而又大膽的一個小姑娘www.hetubook.com.com,只不知長得美還是醜。
剎那間最後的一幕景象又回到她心中,那多情英俊的石哥哥——石軒中抱著另一個美麗的姑娘,狠狠地瞪她一眼之後,欻然遠颺。自後便像白雲返回舊日青山,綠水流歸昔年碧海似的,從人間絕去蹤跡。當時,她的心碎得像海灘上的細沙。
兩虎差不多同時撲上,朱玲寶劍斜舉,白光閃爍映眼。那書生手腕一揮,琴音忽響。朱玲驀然芳心怦然大跳,直至腥風撲鼻,這才忽然清醒。嬌叱一聲,使出鬼母「遊魂遁法」嫡傳心法,身影一閃,寶劍劃起一道經天白虹,咔嚓兩聲,兩虎同時頭顱和身軀分家。那隻自行衝撲上來的老虎因在下面,被她玉腿一踢,連頭帶身都飛下石壁。劍光過處,她的內力湧出,被人猿托上來的那隻老虎,身軀迫落壁下,但那顆老虎頭去勢尤急,砰地撞在洞穴側邊的石上。小姑娘蘭妹妹剛剛回醒,一眼瞧見虎頭撞在石壁上,嚇得尖叫一聲。
她發現這個年紀尚稚的小姑娘長得竟是這麼秀美,使她無端生出相憐之感。人生是這麼匆促,麗質豔骨,也將化為香泥,縱使乃是武林中超絕一世的高手,到頭來也不過三尺黃土,埋葬枯骨,爭雄鬥勝,固然毫無意義,煙視媚行,也不過風靡一時,何曾得到什麼?
她們一聽人家沒有否認,「噗通」兩聲過處,都跪倒在地上,先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那個被叫做芸姐的答道:「啟稟仙子,我們的災難太大了,求求你大施法力,把蘭妹妹救回來。」
芸姐服從地道:「我和她還有蘭妹妹,都是那邊一個名叫上村的村莊的人,同村的女伴中,我們三人最要好,結為姐妹。我們家裏都窮,可是窮並不要緊,只有蘭妹妹最悲慘,因為她家裏有個後娘。」
白鳳朱玲為之大駭,忖道:「不好了,這琴音聽著十分邪惡,再看這些蛇虎活躍神情,分明有加害蘭妹妹之心。」抬頭去找琴韻來處,但見青峰直入雲霄,哪有一絲人影?她恨得銀牙緊咬卻又無可如何。
朱玲波蕩的心湖,忽然平靜下來,耳中也聽不到蘭妹妹的咽泣聲,彷彿在一場風暴之後,隨之而來的卻是無比的平靜。她的眼光更為澄澈明亮,一直投入虎背上美書生的心底。
話猶未曾說完,腥風大作,跟著震天價一聲虎吼,一頭大老虎已從斜凹處衝上來。朱玲清叱一聲,白光一掣,把那老虎一雙前爪齊齊削斷。那隻老虎滑下去,負痛怪吼連聲。
看到這群數目不計其數的蛇陣,和那十餘隻大老虎的情形,她已能夠斷定這些蛇虎必有人操縱。只因別說那些毒蛇隨時可以爬上樹去,便是那些大老虎也極容易地撲倒樹,把蘭妹妹摔下地來。那個操縱蛇虎的人,不消說定是個混世大魔王,否則怎忍心叫這些恐怖的蛇虎來驚嚇這小姑娘?她異常留心地四面視察,並沒發現什麼異常。不過她也無法立刻下手施救,因為那蛇虎佈滿地上,她只要腳一沾地,非被毒蛇咬死不可。
眨眼間又一隻大老虎飛撞上來,朱玲一劍斬去,把老虎頭斬下半邊,抬腿一踢,剛剛沾到虎肩,忽見一條粗大毒蛇已游上來。趕緊一沉劍,把那條毒蛇斬死。上面虎血四濺,她為了先斬毒蛇要緊,冷不防濺了一臉,玉面血跡點點,頓時把絕世容顏掩住!
朱玲話聲稍住,他怒叱一聲「臭丫頭」,驀地飄身飛起,一掌當頭劈下。掌風如山,壓得朱玲雲髮低垂,衣服貼體。她寶劍一舉,白虹電射,竟是一式「蛤蟆吞月」,劍光直取敵人中盤。這一招原是鬼母嫡傳「玄陰十三式」中第三招,奧妙無比。
又走了一程,忽見泥沼中一堆白骨,都殘斷不全,微吃一驚。於是邊走邊看,不久又發現一堆白骨,也是破碎支離,要知這位白鳳朱玲,乃是當今天下武林共推為第一位高手,玄陰教主鬼母冷婀的座下高弟,當年學藝時曾受嚴格訓練,眼力不比尋常,此時匆匆一瞥,已能斷定那些白骨定是人骨,因此芳心中又是一驚。
那麼深巨的往事和創痛,使得她極容易感傷,而一旦掉在記憶之海中,她便惘然者終日,無法自拔。淒愴哀怨的琴音儘是在她耳際縈迴,這動人的琴聲,盡足令一個飽歷滄桑的人為之下淚,但朱玲早已傷心淚盡,只能迷惘木立,魂銷神黯。
再不遲疑,翻身一溜煙疾撲過去,轉眼已到達那邊遮斷目光的山坳,這次她有了經驗,故此小心翼翼地隱住身形,緩緩轉過去。眼光到處,猛可又倒抽一口冷氣,不由得慶幸自己沒有露出身形。
琴音驀地「叮」的一響,高亢入雲,朱玲猛然一震,神智回覆,忽見宮天撫已站在面前,手中捏住一支尺八長的玉簫,滿面奚落的神情,向她瞪眼。他道:「我至今一招未發,但你卻未曾移動過半步,現在你可服了?」
三個人都在草地上坐著,朱玲道:「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
想到這裏,尚未想出利用蛇群之法,只見蛇群隨著叮噹琴韻,大大騷動起來,有一條特別粗大五彩斑斕的毒蛇,已率先爬上樹來。
朱玲明知他武功甚高,尤其輕功特妙,眼珠一轉,已有計較,也尖聲叫道:「我的寶劍削鐵如泥,你且換一樣兵器來!」
她硬向前一衝,那頭猛虎突然大吼一聲,托地躍撲上來,竟達一丈之高。雖是夠她不著,但那老虎四爪張開,只要被牠任何一隻利爪抓著一根竹竿,她非跌倒不可。當下鼻孔中哼一聲,真力流貫竹上,運力一揮。
朱玲頓時義憤填膺,她知道這小姑娘便是那蘭妹妹,要知朱玲身世也是飄零孤獨,自幼被鬼母帶上碧雞山授藝,鬼母冷婀雖然一向疼愛她,可是鬼母那副天生冷腸,卻又叫朱玲暗中害怕,只怕自己一不小心,鬼母翻臉無情,便會將她殘忍地弄死。因此總沒有足夠的心來接受她的愛。
「放屁,我即使在那邊山頭,你還是跑不了!」
其中還有一個非常微妙的原因,使得宮天撫沒法子出手的,便是她那雙澄澈如一泓秋水的眼光,是那麼有力地繫在他心弦上,使得他硬生生地吞嚥下這口怒氣,無法猝然動手。
至於旁邊的猛虎,她倒不大考慮:因為一則她身法自知夠快,老虎雖然兇猛,卻攔截她不著;二則她背上的古劍,乃是才得到的極好寶劍,稱為太白劍,能把精煉鋼刀砍個大缺口,用來殺虎,只要勁達劍尖,那真是有如砍瓜切菜般方便。
晨曦才露,東面的天邊剛剛染上一片魚肚白色,可是那屏障似的矗立在東方的崇山峻嶺,卻顯得更黑暗,平添一種神秘的色彩。
胸臆中萬念俱灰,使她真願意葬身在虎吻蛇牙之下,抬目一望,忽然在彩鱗閃閃光芒中,出現了一張俊美的面容,她在心中深沉地嘆口氣,幽幽自語道:「石哥哥,當我把生命也捐棄了的話,你還能像毒蛇般永遠齧咬我的心麼?但願我一死之後,你能在我墳墓前憑弔一次,為我的不幸而嘆息。」
只見那邊一塊平坦的草地上,兩個鄉下姑娘正在向天跪拜。她注意到那兩個姑娘身上衣服陳舊粗劣,於是暗自想道:「莫非她們家中貧窮,恰恰有什麼人得了重病,沒有錢請大夫診治,故此大清早跑到這裏來禱告上蒼麼?」
一騎得得,從大道轉過來,在一座小丘旁邊停住,時雖值秋深之際,但江南地方並未太冷,丘上青草豐茂。馬上人並不下馬,卻弛轡緩韁,任得那匹白馬低頭吃草。
朱玲越打越發心驚,驀地劍光四射,使出一招玄陰教主鬼母所傳腿法,暗藏在劍光中踢出來,這一腿朱玲足足練了兩年。
宮天撫斷然道:「好,教你知道我手段……」倏然一鼓掌,那頭充作坐騎的大老虎欻然奔到。
原來那隻大人猿膂力驚人,而且十分通靈,和*圖*書趕將過來時,一看形勢,便不躁急輕進,猛可抓起一頭大虎,扔將上洞穴去襲敵。不過朱玲功力之高,也自出乎人猿意料之外,空自犧牲一頭大虎,卻仍沒奈敵人何。
在這窮山深谷,忽然會有這麼一處好地方,四時長春,本就教人稱奇不已,何況還出現一塊上佳水田?但奇事尚不止此,原來在水田中還有辛勤犁田的人。
朱玲點頭道:「我沒有不信呀!」抬頭看看天色,早已大亮了,當下伸個懶腰,道:「我趕了一夜路!現在有點兒睏倦,你們隨便哪一位替我看守住這匹馬兒好麼?我到那邊樹林困一覺。」她輕靈地起來,把鞍邊的寶劍解下,繫在背上。她身形微動,眨眼間已出去十丈外,忽然停步回頭,大聲道:「你們要是在林子裏找不到我,便牽我的馬回家去,我會到上村找你們!」她甜甜笑一下,便隱沒在樹林中。
朱玲不知何故,回頭一瞥,那虎頭噴出滿天血雨,反潑過來。她正要躲避,耳中已聽到腳下沙沙之聲,還夾著嘶嘶噴氣的異響,心知乃是毒蛇聽琴音之命而游上來。於是來不及躲避虎血,身形驟然斜閃四尺,左手一揚,五絲金光電射而出。
她再往前走去,不久便見到處都是泥沼,霉濕的氣味直衝入鼻中,還有遍地荊棘,去攔阻路。朱玲提一口真氣,宛如馭風飛行般徑從荊棘上面飛越,偶爾借力輕輕一踏,又復飄飛而起。
「怕?怕什麼呢?」
那蛇群中心剛好有棵樹,枝幹光禿禿的,離地約摸丈半高的樹杈上,伏著一個小姑娘。朱玲眼力不比尋常,老遠已瞧見那小姑娘面色慘白,全身發抖,顫個不停,看情形應是被圍樹上已久。
馬是白的,衣裳是白的,人的肌膚也嫩白如玉,宛如在飄渺夢境中,忽然出現了一位仙子,乘著天馬,從雲間冉冉降落在她們面前。
「怕山上的毒蛇猛獸呀!」
說是人未免太侮辱人類了,原來那持犁吆喝的,卻是一隻碩大的人猿,大概要比普通人的身量高出一個頭,還有拉犁的卻是一頭巨大的猛虎。
「蘭妹妹五歲的時候死了親娘,十年來熬盡諸般苦楚,我們這兩個姐姐只有可憐她的份兒,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三日之前,蘭妹妹忽然含淚跑來找我們,說是有只野狗打碎了一隻粗碗,可是那萬惡的後娘一定不會饒她,尤其是中午時她父親要出門,那時候非被她後娘打死不可。故此她告訴我們說,要到那座雲霧掩住的山頂去找尋仙人,縱然會被毒蛇猛獸咬死,但總比被後娘打死好得多。」
「這兒就是那個姑娘敘述的毒蛇蟲豸最多的地方了。」她自個兒忖想道:「可是奇怪的是走了這一段路,卻連半條蛇影都見不到,蟲豸倒是有的!難道那仙音峰上真有仙人居住?因知我遭遇淒涼可憐,故此特地施展法力,把毒蛇都驅遣開?」
如今在這哀怨絕倫的琴音中,她忽然瞧見石軒中那雙俊眼,說不盡有多少怨毒冰冷地瞪著她。這對眼睛她永世也忘不掉!因為那時她正好是鳳冠霞帔地和西門漸要交拜天地……
白衣仙子為之一愣,忖道:「這樁事可不是銀子能解決的!」口中輕「哦」一聲,道:「原來你們是為蘭妹妹的平安禱告神明?」眼見兩個姑娘齊齊點頭,便又道:「你們把情形詳細說來我聽!我不是住在這座山上的!」
她含淚清嘯一聲,清音裊裊,散入長空,同時也施展開腳程,宛如一朵白雲般掠過水田,掠過原野,追趕著那悲哀的嘯聲,直飛到群巒叢嶺間。仙音峰巍然矗立在眾峰之上,近頂處雲霧鬱聚,旁邊一輪旭日,從峰巔跳升起來,卻沒有把雲霧驅散。
宮天撫大怒道:「你試試看!」
朱玲暗運功力,先是稍懈數劍,然後驀地一式「長虹吐焰」,劍光如匹練捲去,劍上更發出絲絲異聲。這一劍是她畢生功力所在,宮天撫擋不住,厲嘯一聲,身形疾飄開去,可是裂帛一聲,長衫前面已被割開一道直直的裂口,露出裏面的貼身內衣。
蛇群蠕蠕而動,陽光之下,閃耀出彩光萬點。那十幾隻大老虎都蓄勢欲吼,腥風勁刮,聲勢驚人。
「那是括蒼山哪!」朱玲輕輕說,心中忽然掠過一個意念,便沒有作聲。
朱玲芳心一軟,便收起不信的態度,道:「既然男人們肯賭咒,大概不會假了,還有什麼稀奇的事沒有?」
那兩根長竹光溜溜的,又是一沾即起,故此地上空自密密佈滿了毒蛇,但竹梢點處,總有好多條折皮斷骨,卻沒一條能威脅到朱玲。
一百招之後,朱玲已發現對方的一雙鐵掌,本有硬攫強拿利刃的功夫,但湊巧碰上她手中的劍不是凡物,故此憑著身形巧快以彌補這缺憾。不過捉襟見肘,剛好碰上朱玲擅長遊魂遁法,身形特快,結果時間一長,便分出強弱高下。
宮天撫被她越激越氣,但越氣就越失利,迭遇險招,額上已沁出驚險之餘的冷汗。
使她倒抽冷氣的事,敢情是一群毒蛇。本來以朱玲的身手,豈有怕一群毒蛇之理?但這群蛇數目之多,實足驚人,那十畝大小的曠場中,起碼已被蛇群佈滿了三四畝地。這還不打緊,在那蛇陣外面,還有十餘隻猛虎,卻是碩大無朋的大老虎,分佈在蛇群四周,數十隻凶睛齊齊向蛇群中心虎視眈眈。
朱玲悄沒聲息,突然躍起半空,雙手各持一根竹竿,往地上一點,雙足踏在故意留下的椏節上,就這樣雙腳平空長了丈許。她去勢如風,那些大老虎發覺而吼嘯欲撲下來之時,她已踏入蛇群之中。
原來他的掌力在威猛之中,又有陰柔之力,有時剛硬無比,一似九指神魔褚莫邪或西涼派宗主移山手鐵夏辰那種陽剛無比的掌力,但似乎有過之而無不及。陰柔之處,卻似星宿海天殘地缺兩老怪的「太陰掌力」。是以兼具兩種掌力之長而無其短,厲害可想而知。否則以朱玲的太白劍,白虹過處,早就屍首倒地了!
「臭丫頭!竟敢到我仙音峰三環谷撒野,今日若教你出得此谷,我宮天撫立時自刎!」話說得斬釘截鐵,眉宇間也露出乖戾之氣,頓時那一面俊美,變成狠毒之色。
白衣仙子莊容道:「蘭妹妹麼?她怎麼啦?」說著話時,已探手入囊中,捏住一塊銀子,準備掏出來贈給她們。
這一猿一虎顯然力大絕倫,甚是快速,五六畝的水田,一刻兒工夫便犁到對面,重新掉頭犁回來。所過之處,泥飛水濺。
宮天撫傲然一笑,道:「臭丫頭,哪有這麼多囉唣的?來,我空手讓你三招!」
朱玲一生豈曾被人如此輕視過,須知她剛才露一手奪命金針,天下只此一家,別無分號,明眼人一望而知乃是碧雞山玄陰教主鬼母嫡傳。起初她之不用金針,完全是為了不洩露家數起見,不過後來的確來不及,自家倒是不怕,怕的是毒蛇數目眾多,只要有一條竄過蘭妹妹那邊去,那時節再欲施救,便來不及,故此把奪命金針的絕技都使出來。
宮天撫大叫一聲「氣煞我也」,掌指並用,忽然拚命反攻,居然把朱玲迫退數步。要知朱玲這一身武功,因底子極佳,早已算得上是武林名手,其後屢遇後起高手,更有進步。自從四年遁跡,功力又增。以她這時的功力環視普天之下,恐怕只有寥寥三數人,敢用空手和她過招。這少年書生名不見經傳,年紀又輕,居然能支持一百個回合之後,方走下風,如今更超過兩百個回合,尚未真敗,他的一身功夫,若是傳出江湖,保管哄傳一時,甚且令人難以置信。
「她一定是位仙子,芸姐,她就住在那座山頂!」另一個用較為肯定的語氣說。
芸姐吃驚抬眼瞧她,那意思彷彿像她這樣溫柔的仙子,如是住在此山,那就大可以放心,可是偏偏不是,這就使她擔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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