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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氣千幻錄

作者:司馬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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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二回 易挑錦字難得心事 已休今世未卜他生

第廿二回 易挑錦字難得心事 已休今世未卜他生

他一想起了她,立時迷迷忽忽地追想懸思起來,同時剛才因紅霞皺眉而引起的自卑感,蛻變成悲哀的情緒,也和那股慕思,一齊在心中激盪。
他們擁抱了一下,鍾荃站起來,但覺室中有點昏暗。
鄧小龍在一旁皺皺眉頭,卻沒有做聲。那潘自達又道:「你提過那受毒針所傷的人,可在此處?就在那房中?」說時用手指指鍾荃剛剛出來的房間。
鍾荃雖不以為然,但沒有駁他,試想這樣胡亂放一把火,難道就可以杜絕從後門鑽營官爵的貪贓官吏?是以見得潘自達只是隨著心中喜惡行事,絲毫不識大體而已。
她也輕喲一聲,趕快用手按著胸部,跟著伸出另外一手,拉著潘自達的臂膀,扯他離開小亭。
兩人跳下車去,張目四瞥,發覺處身在一條僻靜而乾淨的後巷中。兩邊的牆都甚高峻,顯然都是什麼巨宅大邸。
原來鍾荃臉色煞白,眼中殺氣蒸騰,和平日淳厚的樣子迥異。他抬眼時,鄧小龍身後正隨著那矮胖的潘自達,背上的金劍,和金黃色的絲絛結,閃閃耀眼。他詭異地微笑一下,沒有說話。
歇了片刻,他抬起頭,一陣恐懼強烈地搖撼著他。因為他知道自己長得難看,雖然五官並不歪斜,但兩頰肥肉搖顫欲墜,額窄腮闊,眼睛細長,天生是一副詭異的相貌。
潘自達暗中咬咬牙,差點兒磨出聲音來,心中恨恨忖道:「憑我潘爺還不能跟她一室相對,燈下談笑,你這姓朱的是什麼東西,竟然享此溫柔?我遲些日子不把你宰了才怪哩!」
潘自達忖道:「奇事來了,她果然在等我哪!莫非這是天緣?」口中問道:「我可是來遲了?你叫什麼名字?」
鄧小龍忙道:「潘兄的話,鄧某自然信得過,但敝師弟江湖閱歷尚淺,凡事但盼潘兄做主。鄧某尚有幾句話要對敝師弟說,請潘兄稍候……」他一面說著,一面帶頭走出房去,鍾潘兩人當然也得跟著。
潘自達但覺手臂一麻,軟軟垂下。「啪」的一響,紅霞順手打他一個嘴巴,她的動作一氣呵成,妙到毫巔。
鍾荃點點頭,潘自達立刻面色變了一下。但鍾荃並沒有察覺,只擔心地道:「時間無多,不知來得及與否?師兄,你有什麼消息沒有?」
房中又傳出說話聲,朱修賢道:「小的勸姑娘還是改扮男裝,較為方便,否則這樣穿州過府,許多輕薄的登徒子之流,賊眼灼灼,小的忍不住他們的大膽,意欲揮拳相向,可是又礙於姑娘在一旁……」
當下躍過石牆,穿過假山,那邊有個小亭,在一片池水之中兀立,只有一道石橋可以通過。眼光到處,只見那亭子上站一人,白衣飄飄,秀髮如雲,正倚在亭柱邊。
到了門檻之時,鍾荃禁不住回頭瞧陸丹一眼。潘自達卻是斜眸去瞧鍾荃,眼中又露出詭異神色。
其時,他非常嫉妒一個壯年男子,因為他一直陪伴在她左右,他偵悉那人的姓名是朱修賢。雖然看來已知那朱修賢乃是下人身份,但仍然忍不住那嫉妒,但覺整天如毒蛇般齧著他的心。
鍾荃惘然嘆口氣,道:「好吧,我防著他便是。劍麼,我去拿陸姑娘的用一趟。」
他回頭四瞥,那個強送他過他的女人,半點影跡也沒有出現。此刻他最迷惑的,便是那女人究竟用什麼功夫,能將他硬生生逼得飛起來。這一逼又是什麼意思?這個白衣怯弱的女子,又是什麼人?起先他以為是陸丹,那不過是一時的錯覺,這刻早已認出不是了。他難道有什麼義務責任,要來看看這女子麼?這些問題,即使他想穿了腦袋,也不能得到答案。
他呆了好一會,決然地踏前一步。
「廢話,我已查得清楚,那些紅貨裝在一個小箱子裏,擺在第二輛車上,姑娘還不是手到拿來麼?」
紅霞方才抽他一下嘴巴,自己也嚇了一跳,她根本沒有成心打他嘴巴,只是這手勢慣了,不能自制,也沒想到竟然抽在他面上。但隨即另一種聲音令她更加驚惶,原來假山那邊傳來「嗚嗚」犬聲,而且還有人壓低嗓門地咕噥著,跟著犬聲而來。她久居相府之中,明知此是府中蓄養的惡犬,兇猛之極,噬人必死,而且這後園佔地極廣,除了有規定的幾處她們可以隨便遊逛之外,踰越規範之地,則立殺不赦。
潘自達逕自向她道:「我沒有解藥,但我能剋住齊玄老兒的金蛇……你到底傷在什麼地方?」
旁邊的鄧小龍雙目如隼,瞬也不瞬地注視著他,即使現在只剩下半邊臉可以觀察,但仍不肯放鬆。
猛然身後一股大力推來,耳邊更聽得一個女性蒼老的口音低低道:「去吧!她不是在那兒等著麼?」
潘自達震動一下,「哦」了一聲,眼光移向鍾荃面上,但隨即又垂下,不瞧任何人。
「現在是時候了,暮色已臨,足夠我隱蔽身形,我還要去會一個朋友,我這就要走了。」
他迷惘地尖叫道:「原來是你,把我想得好苦……」說著,伸手便去拉紅霞的手。紅霞一縮手,潘自達竟然拉個空。
要知他雖在神思迷惘中,但出手仍然急疾非常,以紅霞這種荏弱女兒,本應絕無可能避開。
洞穴處處,都有小徑可通。他道:「我們先躲起來麼?」
「理那些人幹麼?姑娘我才不在乎哩,你高興揍人,就揍好了,何必礙著我在一旁?哼,別說這些登徒無賴,便那無數朝拜峨嵋的名家,姑娘我從來也不擺在心上!我是打心裏討厭那些人……」
踏入中土,耳濡目染,自然比之海隅僻壤https://www.hetubook.com.com大不相同,尤其是那些女孩子,不管是塗脂調粉之後,抑是淡裝荊釵,都別有醉人風韻,使這個怪人也「砰」然心動,可是誰都瞧不起他那副尊容,當然沒有任何結果。
她搖搖頭:「我沒親沒故,怎知往哪兒去?」
又過了好一會工夫,車子戛然停住,那車伕在外面悄悄道:「兩位相公可以下車了。」
潘自達邁開腳步,眨眼間走進一個洞中,只見裏面岔道四通八達,曲折非常,匆匆亂闖一氣,竟然盤升到近頂之處。
她緩緩道:「我已等了大半個時辰,以為你不會來,還等什麼呢?不如自盡了乾淨。」
陸丹粉臉作色,怒哼一聲。但潘自達正說得激昂,沒有聽到,繼續道:「我和齊玄也有怨仇,若不是鍾兄也有關係,簡直不必多加鍾兄同行,我自個兒便可以把那齊玄老兒擒回來!鍾兄我們走!」
「不要用她的。」鄧小龍阻止道:「你就用我的,以免那廝見到劍便生氣,也許在途中便跟你打起來啦!」
他誠然常常為了劍術的成就而自傲,但那凌人的傲慢,不過是自卑的外衣,僅僅是自卑的掩飾物而已。對於人與人的關係,他早不可能建立任何信心。去年他待在南方各地,早已證實了他的失敗。自卑感便變得明顯。
「我明兒幹完那事,便徑向西北進發,因為我那本東西要還給人家……」
他的自負是到了極點,但在另一些方面,也自卑到極點。當日他從海南島挾劍中原,原是準備大鬧崑崙一番,以替故世不久的師尊,湔雪前恥。
鍾荃見他神色不善,明知當年之事,仍芥於心,忙道:「家師叔曾對小弟提及過令師,言下對令師劍術之佳,極是傾慕。想不到潘兄乃是海南傳人,小弟失敬了……」他微歇一下,又道:「我們不如立刻動身,小弟略知那齊玄囚禁之處……」
要知這潘自達自幼長於天南海隅邊僻之地,在生活上許多觀念,都和中原稍有差異。而他偏又是那怪僻的海南劍師歸元的唯一弟子。天生出來是適宜學那種偏激詭怪的劍法,於是變成本質怪僻,環境也如是,再加上所學的劍法,一味在詭異辛辣上下功夫,便熏陶出這樣一個喜怒無常,詭秘狠毒的怪物。
他此刻站在牆頭上,滿鼻是樹香味,這印象是這麼深刻,使他不由得記起當日的情景,濃厚的自卑感,又侵襲上他心頭。
「什麼?我才不管那些混蛋哩!」潘自達驀地回頭,雙目棱棱,注視他一眼,只見他面上露出佩服的顏色,便又傲然道:「尤其那毒書生顧陵,我久聞其名,如今正好較量一下!這樣吧,到時你管搜尋齊玄下落,我卻管阻禁意圖侵襲的狗腿們。」
鄧小龍嘆口氣道:「他對崑崙本門之人的仇恨還是其次,但男女情妒之恨才可怕呢!」
暮色又深了好些,周圍已是朦朦朧朧。鍾荃一馬當先,疾疾而去,一面咕噥道:「這麼快便是酉末了,還有個把時辰便是亥時,糟得很,我非趕快不可!」
又過了片刻,她不舒服地掙扎一下,仰頭道:「你打算將我帶到什麼地方呀?」
他溫香軟玉抱個滿懷,霎時間忘掉了一切,也自閉目低頭,輕輕吻著她的臉頰,一陣香氣,直襲入鼻中,不禁心旌飄搖,神魂皆醉。
鍾荃一咬牙,轉身出房。前面有人匆匆而來,叫道:「師弟,你怎麼啦?潘兄尋來了。」
潘自達訝駭交集,驀地疾衝到她身後,伸手扳住她的腰肢,輕聲道:「你跳下去幹麼?這池水涼得很哩……」他的聲音雖已極力放輕和使之溫柔,但仍覺尖銳刺耳。
「昨天晚上?」潘自達立刻湧起陸丹的倩影,而且確定了是她。
潘自達懷疑地瞪著她的舉動,即使是最微細的動作,也逃不過他銳利的眼睛。他從她那微微顫抖的身軀,可以忖測出她正在害怕,甚至在低泣。
潘自達忽地沮喪起來,反身一躍出店,埋首疾奔,可是那沮喪之感越來越沉重,幾乎使他力竭地僕下。眼前一片黑忽忽的,原來是一堵高牆攔住去路。他一躍而登,撲面一陣晚風,夾雜著樹木的香味。
鍾荃代她答道:「潘兄別問了,有點不大方便,趕快弄到那金蛇要緊。她已服下峨嵋化毒丸,迫聚住毒氣,但目下只有三個時辰不到的時間。」
他的耳聰豈同尋常,一見她神態有異,立刻也發覺了犬聲和人聲。心隨念動,陡地收回手指,指尖卻已拂著她胸前雙丸,一陣軟綿綿的感覺,傳入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驀地氣納丹田,打個千斤墜。誰知身後那股力量大得出奇,一任他用盡全力,還是拿樁不住,身形飄飄而起,簡直連頭也不能回。
「姑娘你要小心才好,萬通鏢局不是容易欺負的。既然是價值不菲的紅貨,定然派有硬手護押……」
潘自達點點頭,自語般說道:「當然,你一個女兒家,怎知外面的世界……」
忽覺風聲飄然,那是夜行人衣襟帶起的風聲。他倉皇回顧,卻沒有瞧見人影。他心中暗驚道:「誰能有這麼快的身法?連我的眼睛也不濟事了?」
涼風習習,撲面生涼,忽聞前面不遠處,有流泉之聲。便一徑前走,但覺腳下細草如茵,綿綿軟軟的,還有柳絲拂面,榆樹盆覆,景物甚是清幽。走出四五丈,只見一座假山擋住去路,還有小溪迴繞,有些泉水從石上流下溪中,發出潺潺水聲。
潘自達低頭瞧瞧自己,卻是青布衣https://www.hetubook•com.com服,忽然找出一句橫理,道:「今晚我不愛白色了,所以我自家也不|穿。說正經的,你倒想往哪兒去呀?」
鍾荃回眼一瞥,發覺那竹架上,不知幾時已站著一隻逾尺的白鳥,縮爪閉目,正在睡覺,正是陸丹那隻異禽白鳶。
潘自達不耐煩地道:「得啦!你真有點囉嗦……」
鄧小龍道:「本來最好不跟他一道,可是,如今還斷不定他到底會有什麼行動,或者他會拚命求藥也說不定。但你要記住,他害你之心定然會有,你務必小心行事。有他這麼一個硬手同去,總是好的。對了,你還沒有劍呢!」
潘自達勉強地尖笑一聲,道:「且讓我瞧瞧傷勢,或許有其他辦法……」說著話,一徑邁步直闖入房。
紅霞掙開他的懷抱,瞧他一會兒,才懷疑地道:「咦?你那晚也穿白衣裳,你說你最喜愛白衣,我……我才穿的呀!」
他胡思亂想著,一面繞溪而行,一道石橋橫跨水面,兩旁是漆著紅色的欄杆。他靠在欄杆上,低頭去看流動的溪水。天色已經昏暮,看不清倒映的人影,卻有數點星光,在水中晃漾。此刻他的心情說不出多麼複雜,究竟應怎樣下手法?老是委決不下。
「我瞧見了,哼,不知多少人走這後門哪!我們臨走放他娘的一把火,燒乾淨點!」
潘自達手指堪堪點在她胸前穴上,眼光一掠,見她驚惶側顧,全沒有把才纔之事放在心上。
洞中本甚黝暗,但坐了一會兒之後,眼睛習慣了,便瞧得較清楚。她坐在他堅實粗大的雙腿上,身軀微微前傾,有點驚惶地瞧著他。
潘自達仍然迷迷惘惘地再去拉她的手,紅霞吃驚地「哎」一聲,忽然提肘一撞,正好頂在他「曲池穴」上。
他深深吸一口氣,然後長嘆一聲,悲慘地想道:「我更加沒有希望!她……唉,不如忘掉了她,可是……我怎能忘掉她呢?」
到了外面天井,鄧小龍扯了鍾荃到廳中,悄悄道:「師弟,你留心聽我說。那潘自達為人詭譎狠毒之極,以愚兄方才觀察,第一點,他對崑崙本門之人,懷有極深仇恨,此所以當日劫鏢有他一腳。第二點,起初愚兄以為他與陸姑娘不相識,如今才知道他認得陸姑娘,而且恐怕還有別的心思。陸姑娘卻不認得他,他方才見你和陸姑娘親妮的樣子和說話,眼光中露出極狠毒的光芒。故此愚兄特地提醒你,此去相府,愚兄不便同行,你與姓潘的同探虎穴,務必留神身側之敵,他隨時可以暗中傷你,甚至阻礙此行目的……你明白我的意思麼?」
他擰腰一竄,已撲進園中,但一時間未能確定應走的方向,在樹影中走了幾步。
果然他的話未曾說完,潘自達已氣沖沖道:「相府又怎樣,以我看來,不過是幾所房子,藏著一些飯桶而已,豈能阻我出入?」
那白衣少女「哎」一聲,身軀不由自主地隨他的手往後一退,正好跌在他懷中。她也真怪,一跌之後,並不掙扎起立,反而軟綿綿地躲向他懷中。
鄧小龍忙道:「這位潘兄找到我,正好你回來的消息也傳來,愚兄便帶他……」
「不是小人敢多嘴,你想想,老爺早已故世,你師父也羽化了,我那渾家癱在床上,跟死人也差不了多少,除了小人之外,誰能說你半句啊?依小人說,去年那位吳公子,別說他家聲名顯赫,富甲一方,也別提他一身文武全才,光是那俊逸的人品,就不知恨煞多少有女兒的父母,可是你……」
他仍然存有萬一之想,是以終於同意讓潘自達瞧瞧,這都因太過關心之故。大凡有一件事情和自己有莫大的切身關係,必定會有那僥倖之想,而不能理智地判斷堅持。
她點點頭,道:「那些惡犬兇得很,而且數目甚多,我們快躲到假山的洞中。」
微風吹進來,她身上輕薄的雪白羅衣,飄飄拂捲。他忽然又想起陸丹,心頭泛起悵意。片刻間,神思又迷惘起來。
眨眼工夫,已依著那車伕的話,穿過了許多條曲折的小巷。
那白衣人背面向著他,是以毫無所覺,潘自達雙腳站地後,再也不肯移動,只聽見她幽幽嘆口氣。
潘自達又覺得那恐懼之感,向他洶洶地侵襲,他為了她狂放的幻想而震驚了。他本身沒有半個親友,這世上只有他孤零零的一個。他既憎厭深山寂寞的歲月,也厭惡鬧市繁囂的生活。他本人早已莫知適從,而現在她卻什麼都要,而且幻想得這麼愉快!
可是潘自達一點也不覺得疼痛,宛如讓平的嬌弱女兒輕輕摑一下似的。但他忽然怒火攻心,瞪眼哼一聲,道:「你敢瞧不起我?」駢指如戟,向她胸前穴道電急點去。海南一派的功夫,俱以毒辣見長,即使是點穴功夫,除非不出手,一出手便是無法可治的大穴。
鍾荃覺得這潘自達不是想像中那麼不近人情,便由衷地道:「有潘兄掩護,小弟便可以放心行事了。」
鍾荃道:「那中心處,有座紅頂的亭子,我們現在分兩邊掩入,到那裏再會合見面,潘兄以為如何?再者,我聽聞這府中有許多水牢石室之類的設備,但齊玄並非囚在這種地方,潘兄只須留意後園中那些亭館台榭的房間便可……」
她那長長的秀髮,輕輕飄飛。
那潘自達自下車到離開,也沒望那車伕一眼,並且露出不屑之容,這情形連鍾荃也禁不住輕輕聳一下肩頭。
自憐的情緒到了最高潮,他狠狠地扯著稀疏的頭髮,他只能以這種方式摧殘自己,藉以減和_圖_書輕心中的哀傷。驀然間,想起她身邊的男子朱修賢,他能夠毫無芥蒂地陪伴著她,高興多看她幾眼,便多看幾眼,高興聽聽她的聲音,可以逗她說話。這眼皮上的供養,他竟然不能希求?妒火慢慢燃起來,終於變成恨意。
陸丹的眼光早已收回來,除了在收回時,掠過鄧小龍面上一下,認得是鍾荃師兄後,便停在鍾荃面上。這時她公然伸手扯住鍾荃的衣襟,搖晃道:「你這人呀真是……我的傷處怎可以……你倒是問問他有解藥沒有才是正理呀!」
紅霞方才等候之時,已經驚魂未定,刻刻提防。此刻犬聲一入耳,立刻什麼都嚇得忘了,傾耳去聽。
她自個兒搖搖頭,畏縮地用雙手抱住肩頭,生像「高處不勝寒」的那種嬌慵模樣!
他在南方待了好一些日子,得來無數挫折煩惱(情場上的),於是一路北上,不料在路上碰見陸丹,縞衣如雪,人比花豔,使他神往不已,一路暗自窺隨。但他自卑已深,一點不敢唐突露面,是以陸丹半點也不知道,他卻知道陸丹不但美豔如花,而且允文允武,不讓鬚眉,更是傾心不已。
他愣住了,一場莫名其妙的遭遇,卻是神話般的結果。他,終於有一個美麗的女人,親口溫柔地說不討厭他!他呻|吟般發出聲音,但不是說話,她的頭又埋在他胸前。
她道:「我不管你長得怎樣,但你是我唯一不厭惡的男人!」她的語氣這麼溫柔,口音是純正的京片子,越發覺得好聽和動人。
他恨恨地「哼」一聲,正想找店夥來罵一頓,問問為什麼要替他點上燈,使人覺得特別地冷寂……正當他要張嘴時,心中忽然閃過白衣的倩影,於是,立刻忘掉了要罵人這回事,只湧起千萬縷自怨自憐的情緒——他,自負為武林頂尖的英雄人物,如今卻禁不住自憐起來,而且,還帶著被遺棄的悲哀,那是無可奈何,早被命運所安排的悲哀。
接著又想道:「咳,你啊,一個大姑娘,豈可以隨便和一個男人,待在一塊兒?而且又是半夜三更……」其實這時不過是暮夜之初,離著三更還遠呢?況且他一向沒有什麼「男女之防」的觀念,這時竟這樣地責備她,實在是可笑可憫。
潘自達「唔」了一聲,頭也不回。
潘自達兩頰上肥顫欲墜的肉團顫動著,詭笑一下,但眼中卻流露出極奇異的光芒。鄧小龍早已搶前數步,回頭一瞥,便暗悟於心地「哼」一聲。
潘自達怒氣方熾,恨恨地瞪著她。心中反覆地念叨道:「哼!你敢打我?你敢瞧不起我……」
「這樣也不好,誰知那廝會不會痛苦呢?不如仍用我在大車內想到的辦法,她只要得知他之奮身闖入相府,還為了另一個女人,我再加點手腳,大概非反目不可!哼,她的傷既在不方便的地方,那小子居然瞧過,我……」想起這件事,妒火直衝上來,生像給誰在心上猛戳一刀似地劇痛起來。
在這兩人貼近得剩不到一尺的空隙中,居然能夠撞穴兼打嘴巴,招式之奇絕,武林罕睹。
「潘兄認得此鳥麼?」鍾荃隨口問道。
陸丹此刻正在床上俯臥著,房門一響,便轉身反頭來瞧。正好和潘自達打個照面。
鍾荃歉然地微笑一下,轉頭去跟潘自達說話。
鍾荃沉吟一下,忽然問道:「昔年曾有一位厲害的使劍名家,便是海南劍師歸元,潘兄可認識麼?」
自卑感最能令人喪失判斷力,這刻他頭腦昏亂,在牆頭痴痴佇立。風中的樹木味道也都變成不堪負荷的壓力,使他覺得呼吸維艱起來。
那白衣少女聽從地睜開眼睛,凝視他片刻,卻沒有他預期那種反應。他忍不住又問道:「你瞧得見?」
鍾荃匆匆將鄧小龍的佩劍,繫在背上。他們這些武林高手,講究的是既要俐落,又要全身而返。假使像普通人般掛在腰間,那麼掣劍出來之後,便要隨即將劍鞘扔在一旁。這一下手續別說做起來麻煩,而且萬一要突然撤退或追擊,豈不是白白丟了那劍鞘?不要說那劍鞘有的裝金嵌石,貴重非常,光說丟了劍鞘,還有什麼面子?
鍾荃早知陸丹傷處不能示人,忙道:「不必看了……但也好罷,潘兄且去瞧瞧……」
他冷笑一聲,站開一旁,等他們「吭唷」連聲地過去之後,在那沒有人牽肩的一段纜上,一腳踏住。那一群縴夫最少也有二十多人,全是以肩頭著力,可想而知這力量有多大。但當他一腳踏下,立刻不能移動半寸,枉自「吭唷」連聲,響徹兩岸,但依然不能移動一點兒,江中那船當然也停住了。
他心中想著,腳下絲毫不停,宛如隕星飛墜,長空急瀉,霎眼間已到了相府後牆。腳尖微點處,飛躍上牆頭,撲面一陣晚風,帶著樹木的香味,他不由得深深吸口氣。
潘自達一把抱起她,躍過池水,到了假山腳,那座假山有三四丈高,體積極大。
眼看要掉下池中,連忙一提真氣,便飄過池水,落在亭邊。
鍾荃心中暗喜,應了一聲,忽然想起蠍娘子徐真真,便道:「但到時還得請潘兄幫忙救一個人出來。」
要知大凡有些東西,得不到,必定更加執拗地渴求。他正是這種情形。當他妒火中燒之時,那是恨不得將陸丹手刃成碎塊,但轉瞬間,欲得之心,又十分強烈。
他後來也去劫鏢,卻遲了一步,便跟蹤直奔西北。
鍾荃和潘自達終於出了門外,鄧小龍早備有一輛大車,準備給他們行動時應用。否則這兩人一個詭異矮胖,橫氣十足。一個土頭上腦,腳下矯健,hetubook.com.com全都一式背插著劍,不被公門中人注意攔阻才怪哩!兩人在車聲轔轔中,閉目養神。
陸丹再也忍不住,突然爆發出來,怒聲道:「你給我閉嘴,他俊他的,姑娘就是討厭……」她的聲音忽然又緩和了,她道:「大叔你請吧,我要休息。」
這女子此時會在亭中,定是等候什麼人,只要她張開眼睛,便會瞧見自己的尊容不是所等候的人兒。那時,他可就慘了。這恐懼是這麼有力地攫住他,使他禁不住尖銳地道:「你且看看我是誰?」
鍾荃這時道:「我午間無意中得知,那齊玄被囚禁在相府後花園中,卻不知實在地點,我們只好搜他一搜!」
潘自達翻翻白眼,然後詭秘地笑一下,道:「我可以盡力掩護,但要由你自己背出來。」
潘自達雙手一攏一轉,已把她轉過身軀,只見她雙目閉住,一雙眉毛,斜飛入鬢,加上桃臉杏腮,竟是個豔麗美人。
晚風掠過池水,小亭。
這時,他雖沒有瞧她,卻知道她正在仔細地打量自己,便故意作出側首深思的模樣,然後冷不妨抬目瞧她的表情。正好一陣挾著輕寒的晚風吹過,她哆嗦一下,長眉微皺。
這番話鑽入潘自達耳中,起先在心中喝采,但跟著心中又怒罵那朱修賢道:「她的事你這廝管得著麼?喝,你這混蛋敢情已將她視為己有?混蛋東西,等著瞧潘爺爺的……」
他的腰一挺,整個人便凌空飛起,從窗戶飄出去,施展開夜行術,霎時已到了陸丹投宿的客店。但見陸丹的房間尚有燈光透射出來,他躡足走到窗外,側耳細聽,房中竟有男人的聲音,正是那壯年人朱修賢。
潘自達並不管鍾荃怎樣說,眨眼間已推開房門而入。鍾荃忙跟了進去,鄧小龍也緊躡著進房。
他知道不可能滿足她的幻想,那是永不可能的!在洶湧的恐懼中,強烈的好奇心漸漸抬頭,究竟她是什麼人?何以見到他時,一點兒也不驚奇?那個暗助她而迫自己飛過水池的是什麼人?她用的究竟是什麼功夫?
她恍然地點點頭,悄聲道:「昨天晚上你的身量細挑得多,為什麼呢?」
那兒一個石洞,地上乾燥得很。潘自達靠壁斜躺,讓她坐在自己身上。
正走之間,無意中險些和那群縴夫碰著,那領頭的罵了幾聲,大概是罵他走路不帶眼睛之類。
她輕輕「啊」一聲,上身傾前一點,但隨即淒然一嘆,翻身伏倒在床上。
這刻,潘自達決不願意追問內中詳情,因為他恐怕這個泡沫般的美夢,會因說話而破碎,而此後他永不可能復得!
鄧小龍這時才出聲道:「現在天色才暮,你們此去相府,實不亞於龍潭虎穴……」他說話時,一徑偷覷著潘自達神色。
他猶疑一下,狂亂地想道:「好啊,那小子竟然和她有一手!哼,他什麼地方比我強呢?」
他失聲「噯」地輕叫,怎的會在這兒碰見陸丹?
他猛可停步,又吸一口氣,覺得空氣中已有瑟瑟秋意。四下一片寂靜,使他驀然起了孤零之感。
潘自達倏然抬頭,尖聲道:「那便是家師!」
在他將近三十年的生命中,並沒有什麼值得記憶的往事,只有模糊而深刻的仇恨,那是當他童年之時,在南方近海的一個小村中,受盡了私生子那種常見的折磨。其後被歸元帶返海南島,便形成了怪僻的性情。
他懷疑地眨眨眼睛,隨即便默認了鍾荃比他優勝,繼續想道:「好吧,你要等解藥活命,我偏要你毒發而死,大家都得不到手,他也決不能活著回來!我把四下驚動,若果那些飯桶拾他不下,我便自己出手!好歹也教他濺血相府,埋骨荒丘……」心意一決,但覺一片夷然,輕鬆了許多,當然,他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現實總是現實,決不能像在夢境中那般隨心所欲啊!他咬咬牙,問道:「你跳水乾麼?難道想尋自盡?」
須知鄧小龍外號「天計星」,滿肚子都是計謀,心細如髮,智慮如海,焉有不知鍾荃心急之理?他這幾句話,自然另有道理。
車伕道:「兩位相公如此這樣走法,便可到達相府的後院牆,但兩位必須小心,因為後門處也有人看守著。但這樣也容易辨認出來。」
她嚶然一聲,道:「我的名字是紅霞,你給忘了麼?怪不得現在才來哪!」
潘自達支吾一下,道:「不,我從來沒有見過,因這這一隻白鳥長相十分神駿,是以驚訝。」
他的話夾有南方口音,本來就甚難聽,此刻又尖著嗓子說,更覺其刺耳。
那白衣女子又嘆口氣,倏地移開倚柱的身軀,向前一躬身,那意思是要往池裏跳。
試想以潘自達這等登峰造極的下盤功夫,尚且站不住腳,那逼他飛起的人,其功力可想而知,教他焉能不驚?至於這位美麗的白衣少女,一任他擁抱住而絲毫不顯驚駭或陌生,也是太耐人尋思之事。
潘自達詢問他瞧他一眼,鍾荃便解釋道:「那是一位姑娘,便是江湖人稱蠍娘子的徐姑娘。我曾答允救助她的。」
鍾荃這時只剩下一人應付事情,忽然變得伶俐一點,心知這姓潘的最不堪激,便道:「潘兄若果不想和相府的衛士們或者那毒書生顧陵結怨,也可替小弟望風便了。」
鍾荃驀然止步,後面的潘自達也如響斯應,突然停止前進之勢。
潘自達道:「你想往哪兒去都成!你喜歡什麼地方?」
潘自達等他們掙得青筋暴突,面紅頸赤之後,才鬆開腳,那些縴夫還不知其中奧妙,後來還以三牲祭拜河神。
歇了一刻,潘自達把車帷扯開一m•hetubook.com•com點,張眼外窺著街上風光。
潘自達在後面隨著疾奔,他那矮矮胖胖的身形,迅速之極,然而他和鍾荃的走法大不相同。他乃是貼著地面滾滾而去,不似鍾荃一掠數丈,宛如巨鳥橫空般走法。這是因為他身量特別,不僅矮,而且胖,乃爾練了這樣子一門輕功。
他們乃是分為一左一右,從兩邊院牆蹚入府去,那潘自達倨傲橫蠻,尤其此刻心中極不痛快,便不太掩飾身形,打另一條小巷繞穿到那邊相府後面。
他心中又轉念道:「不行,方才我那決定,並不足以使他們嘗到這種刻骨刺心的淒寂苦味!我不能讓他們都死掉,最好剩下一個,嘗嘗這味道,慢慢磨折而死!就讓她毒發而死,等那廝日夕悼念……」
鍾荃指點道:「那便是和相國的府邸了!潘兄可看見後門也有氣派甚大的門房?」
鄧小龍失口輕「噯」一聲,心中確定了一事。陸丹卻沒有什麼動靜。只因海南劍師歸元,昔年確以心狠手辣,劍法奇詭傳譽天下武林,但自從敗於鐵手書生何浩劍下之後,自爾便銷聲匿跡。事至如今,到底隔得太久了,陸丹雖知海南有這一派,卻不致有什麼驚異反應。
潘自達皺皺眉頭,道:「好吧,算我糊塗。但這等天氣,又是這種勾當,你穿這雪白的衣裳幹麼?怕人家不發現麼?」
潘自達經過這個險灘時,走的是陸路,沿江而行,以他的身手,當然不必顧慮路上難走。
她輕輕點頭,一些散亂了的頭髮,磨擦著他的下額,使他覺得癢癢的。
鍾荃道:「他害我便了,何以要阻礙我求得解藥?」
潘自達這一抬起眼睛,正好瞧見她在皺眉,心中如受快刀猛戳,臉上的顏色都變了。他尖聲道:「你瞧得仔細點,看我的身量有沒有不同之處!」
前文亦曾約略提過,他除了功力火候,未及乃師數十年苦功之外,在劍術上的造就,已是青出於藍,冰寒於水了。尤其在海南五指山上,得到埋在山洞中的異寶太微劍。他本不識劍上古篆,但後來遇到一位飽學宿儒,替他譯了出來。他隨即將那位宿儒殺死,為的是害怕人家洩漏秘密。自後他的劍術更深不可測,歸元死後不久,他便挾劍北上。
他倏然伸出兩指,猛然向她胸口戳下。
他把眼前的白衣人,當成使他生死俱難的陸丹。
潘自達忽然尖叫一聲,把他的話打斷了。那對詭異的眼光,此刻呆在天井角落的一處竹架上。
她茫然地搖搖頭,道:「我……我不知道。我往常老是幻想著有一天,會離開這骯髒的地方,在外面自由地高飛遠走,歡喜往哪兒去便往哪兒去!我要住在白雲繚繞的深山,也要住在繁華的都市。我會有許多親友往來,互相噓問。也要安靜地獨自徘徊在蒼翠的林下……可是,我沒有確實的地方要去,而且我也不知道外面的地方和道路……」
這天來到沅州,他但覺一股鬱氣,無法排遣,只好借酒澆愁,不覺喝多了,便睡了一大覺,醒來時已是暮夜。睜眼但見桌上孤燈熒熒,說不出一種心中淒清孤零零之感,忍不住厥然坐起來,隨手將床板抓下一塊,抖手擲出。那燈罩清脆地響一聲,登時片片破裂。火苗也打滅了。
鍾荃知道這車伕乃是鏢行中人,已得鄧小龍密囑,便道謝了一聲,和潘自達並肩前走。
鍾荃愣一下,想不到說這些話,也被稱之為囉嗦。本意還待囑他在未探出齊玄下落之前,暫勿與敵人交手,但這時也說不出來,只好飄身下地,分頭前進。
不過,她也多望潘自達一眼,便發覺了他背上的寶劍有異,除了顏色不同之外,那劍把的形式和自己的太白劍,毫無二致。
鍾荃這才「啊」了一聲,恍然地點頭,立即又問道:「那麼我怎辦呢?不和他同行豈不乾淨?」
鍾荃一徑走到床邊,溫聲道:「那位是潘自達兄,他也曾被齊玄的游絲毒針所傷,故此請他來瞧瞧你的傷勢……」
鄧小龍搖搖頭,卻注意地瞧著潘自達的神情。
他記得有一次在途中經過一條河流,那兒有一處險灘,水流極為急峻。船隻到了這裏,都不能再用竹籬或槳揖,必須雇多人用長纜把船牽拉過去。故此,有許多健壯漢子,麋集在這兒以牽船為業。
話聲未歇,忽然傳來「噗」一聲響,潘自達正莫知其故,那朱修賢已接口說話。他道:「哎,姑娘你別發這麼大的脾氣。咳,你的脾氣就跟小的時候一樣,我那渾家不知讓你踢痛過多少次!你瞧,這桌子缺了一大角,明兒店家問起來……」
如今他這種反應,並沒有絲毫越出常理。他慣於因自卑而虐待自己,從而欣賞悲劇中的美!他,只可能製造悲劇,而且將是成功的角色,但,決不是喜劇的材料。他雖然沒有立刻毀滅自己,但那種沮喪自怨的程度,已足夠以抓下兩大綹頭髮來證明了。
在這頃刻間,他心頭閃過一幕往事,那是在萬通鏢局失鏢之前,他從湖南靖州一直緊躡著陸丹芳蹤,向北移動。他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何以那位圓臉長髮的白衣姑娘,對於他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使他暗自夢魂顛倒,緊隨不捨。
他們藉著巷口一棵樹的掩護,登高張望,只見從那門房進去,便是深廣的後園,暮色中隱約可見綠蔭中露出好些亭閣簷牙。
陸丹這時又將眼光移到鄧小龍面上,只見他陰鷙地緊盯著那姓潘的。她心中動一下,忙移開眼光,去瞧那姓潘的,正好和潘自達那對奇異的目光相接,芳心裏又是一動。
「賠他一張桌子好了!你別囉嗦行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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