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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曼說唐:亂世紅顏

作者:蒙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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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唐隆政變 二、薄命紅妝:三個性格不同的女人,面對死亡時的容顏

第十回 唐隆政變

二、薄命紅妝:三個性格不同的女人,面對死亡時的容顏

先看安樂公主。安樂公主的死最具有審美意味,但是,最沒有強者風度。為甚麼呢?從一般意義上說,安樂公主也算是從容赴死了,臨死還不忘修飾打扮,我們在好多文學作品裏都看到過這樣的形象。比如《紅樓夢》裏的尤二姐,她在吞金自盡之前不是也要梳妝打扮嗎?這種悲劇女性特別打動人心,反映出女性在柔弱之中蘊涵的內在力量。但是,作為政治人物,安樂公主的作為就顯得太軟弱了,大難臨頭,她甚至都沒有努力掙扎一下,只會引頸就戮。這和她平時的橫行霸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為甚麼會這樣呢?我想,首先是安樂公主太順了,沒有抗壓能力。雖然她小時候曾經和父母一起吃過苦,但是,這對她來講,早已經是陳年舊事,自從長大以後,她就生活在父母補償性的溺愛之中,要星星不敢給月亮,這使得她特別缺乏抗壓能力。雖然平時看起來很剛硬,但是遇到挫折時又會特別脆弱。換言之,她缺乏苦難生活才能錘鍊出來的柔韌性。而柔韌,也是一個政治家所必須具備的素質。這樣看來,她是最不具備政治家素質的了。
另外,我們也要看到,安樂公主雖然叫囂著要當皇太女,但是她在朝廷裏其實並沒有任何正式的名分,也沒有任何真正的勢力,這使得她在災難面前不僅沒有反抗意識,也沒有反抗能力,只能充當一個悲劇角色。
但是,我們再往深裏想一步,上官婉兒這麼做,是不是意味著她本性就是水性楊花呢?中國古代講「女子無才便是德」,是不是有才華的女子真的就更輕浮一些呢?不能這麼說。婉兒生下來不久,就受到爺爺上官儀的牽連,被武則天的強權沒入掖庭,成了萬人之下的官奴婢。後來,又因為武則天的賞識,成了萬人之上的皇帝貼身和-圖-書秘書。這樣的經歷讓她明白了,她無從主宰自己的命運,但是權力可以主宰她的命運。權力可以讓人死,也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賤,也可以讓人貴。這種對權力的崇拜,使得婉兒完全忘記了武則天的殺父之仇,心甘情願地為她服務;也使得婉兒在武則天晚年生命垂危、權力不保時,毫不猶豫地拋棄她,投奔下一個權力主宰。這是婉兒在險惡的政治鬥爭中形成的生存哲學。從這個意義上講,上官婉兒和韋皇后母女有著本質的區別,韋皇后母女都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主動投身戰鬥,而上官婉兒捲入高層的政治鬥爭,很多時候只能叫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作為一個身處高位而又沒有任何依傍的宮廷弱女子,她除了利用才智自保之外,還能怎麼辦呢?
這三個政壇女強人的死真是各具特色,非常鮮明地反映了三個人不同的性格和能力。現在我們就來一一分析。
民間還有一則傳說,在婉兒還沒出生的時候,她的母親鄭夫人夢見一個金甲神人送給她一桿秤說:「妳的孩子以後可以稱量天下。」鄭夫人醒來之後很高興,覺得自己肯定能生兒子,以後當宰相。可是等孩子生下來一看,居然是個女孩,鄭夫人大失所望。有一天,實在無聊,就逗這個小女嬰說:「稱量天下的人就是妳嗎?」沒想到懷裏的小女嬰居然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好像說:「就是我呀!」這個傳說當然是後人附會的,但是可以看出當時人對婉兒品評天下才子的能力相當認可,簡直視為天意。
再看上官婉兒。上官婉兒面對政變是最沉著的了,事實上,她在政變前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這個準備概括起來就是以智自保。隨時手握一份中宗遺詔,一旦李唐宗室政變,這遺詔就是和圖書她「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鐵證。
其次,韋皇后的個人能力也無法和武則天相提並論,最明顯的表現是她對敵對勢力太缺乏警惕了。唐中宗死後,有大臣就曾經向韋皇后建議,讓她立刻控制相王的勢力。但是,韋皇后天真地以為,只要讓相王當大官就可以了,沒有採取任何監控措施。結果相王的兒子和太平公主聯合造反,韋皇后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這樣缺乏危機意識,怎麼能當一個合格的領袖呢!
當然,婉兒更聰明的地方還在於她的政治心機。每次遇到政治變革,她總能狡兔三窟,左右逢源。當年,神龍政變以前,她一方面是武則天的貼身秘書,一方面又是武三思的情婦,同時還通過太平公主和太子李顯一方暗通聲氣。所以政變後搖身一變,從武則天的心腹馬上變成唐中宗的心腹。中宗暴崩後,她還打算這麼辦。一方面繼續給韋皇后出主意想辦法,另一方面又和太平公主起草遺詔,讓相王參謀朝政,體現她對李唐皇室的擁護。按照婉兒的如意算盤,無論哪邊得勝,她都是有功之臣。
第三,韋皇后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子。中國古代講究母以子貴,是否有兒子常常決定皇后的命運。韋皇后唯一的親生兒子早在武則天晚年就因為議論二張兄弟喪命,而在中宗死後接班的小皇帝李重茂跟韋皇后並沒有血緣關係。這就使得人們對她輔政充滿懷疑。換言之,因為沒有親生兒子,韋皇后作為太后的地位也並不穩固。這兩大劣勢決定了韋皇后在中宗死後攝政的根基相當薄弱,唯一的依託就是中宗皇后的身分。而在政變中,李隆基方面首先就把一頂毒死中宗的大帽子扣過去,這樣一來,韋皇后攝政的最後一點依據也就不存在了,這也就注定了她失敗的結局。
毫無疑問m.hetubook•com.com,上官婉兒是這三個女人之中最聰明的一個。她的聰明,在當時可以說是盡人皆知。
相反,同樣是大難臨頭,韋皇后和上官婉兒的表現就成熟得多,也堅強得多。先看韋皇后,她在叛軍入宮的情況下怎麼辦的呢?她是以力圖存,尋求軍隊保護。這是一個很積極的想法,而且,因為她事先已經安排韋家子弟控制軍隊,所以這時到軍隊避難也算是比較穩妥的行為。這種反應體現出她剛強的性格和臨危不亂的素質。當年,她能扶持中宗度過艱難的流放歲月,靠的就是這種性格和素質。那麼,既然她素質不錯,為甚麼還會失敗呢?我想,直接原因就是韋家子弟並沒有能真正控制住軍隊。雖然韋皇后早就空降了幾個親信到軍隊裏去,讓他們占據了禁軍的最高領導層,但是,他們在軍隊的時間還太短,根本不足以建立起自己的權威,所以只能是光桿司令,得不到部下的支持。不僅沒有辦法帶領整個軍隊維護韋皇后的統治,甚至自己也早早地成了刀下之鬼。
但是,除此之外,韋皇后的失敗還有更深刻的根源。這根源主要有三點。首先,韋皇后的資歷太淺了。她的丈夫唐中宗一共當了五年的皇帝,她也只當了五年的皇后。這對她的政治生涯相當不利。當年,武則天在唐高宗去世以前已經當了二十八年的皇后,長期協理朝政,既有長遠的施政綱領,又有現實的政治手腕。用人有道,惠民有方,在官民之中早已建立了崇高的威望。所以無論是唐高宗還是文武大臣,都覺得非她不足以穩定局勢。而韋皇后僅有五年參與朝政的時間,而且,就這五年時間裏,先有張柬之等五大臣專權,後有武三思勢力崛起,真正容她發揮作用的餘地也並不大。在這種情況下,儘管韋皇后處處和_圖_書模仿武則天,但是人們對她的認可度並不高,由她攝政,不足以服人。
另外,韋皇后對己方勢力的控制力也不夠。直接的證明就是連她的親信崔日用在關鍵時刻都會背叛她,而她對此居然一無所知。可見無論是對官員的吸引力還是掌控力,她跟武則天都有很大的差距。沒有武則天的能力,光有武則天的野心怎麼能成事呢!
那麼,上官婉兒算計得如此周密,為甚麼也會失敗呢?我想,首先是這次政變的指揮是李隆基,而不是太平公主。婉兒和太平公主相互合作,政變以後很可能發展成太平公主的心腹。但是,她和李隆基並沒有這樣的交情。對於唐隆政變,李隆基和太平公主本來就是各懷心事,李隆基可不想留下這麼一個聰明人去提高太平公主的實力。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聰明過頭了。一次又一次地左右逢源,固然說明她心思的聰明,但也暴露了她道德的弱點。她是一個沒有任何政治節操和政治立場的人,跟她不能侈談忠誠。而任何一個皇帝都是希望臣子絕對忠誠的,如果沒有忠誠作保證,臣子越聰明只能意味著越危險。所以,在這次政變中,婉兒手中的遺詔非但沒有成為救命稻草,反倒成了刺向她自己的一把利劍。這就叫做聰明反被聰明誤。
正因為如此,在三個女人中,上官婉兒得到的同情最多。政變結束一年之後,她恢復了上官昭容的身分,而且被追諡為惠文。後來,李隆基當了皇帝之後,還給她出版了詩集,並讓大政治家同時也是大詩人的張說為她作序。張說在序言裏說,上官婉兒「敏識聆聽,探微鏡理」,既有文章之道,又有輔佐之功,對上官婉兒的文學才華和政治才幹做了由衷的讚美。死後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也算是對這個曠世才女的一點告慰了。
m.hetubook•com•com中宗一朝附庸風雅,專門成立了由才子組成的修文館,在宮廷裏整天作詩。偏偏韋皇后、安樂公主等人又沒有這方面的才華。怎麼辦呢?就讓上官婉兒捉刀吧。婉兒也確實厲害,同時替幾個人作詩,而且都能夠做到符合各自身分,文采斐然,在當時傳為文壇佳話。因為婉兒太有才了,所以宮裏每次搞賽詩會,都讓婉兒當裁判,儼然就是文壇女祭司。
婉兒判詩,最有名的一次是在景龍三年(七〇九年)正月,那次爭奪第一、二名的兩個人恰恰是以五言詩名噪天下的宋之問和沈佺期。這次賽詩會是在昆明池舉行的。時值正月三十日,已經是早春時節。唐中宗在昆明池玩得高興,不由得詩興大發,親自賦詩一首,讓群臣唱和。皇帝都帶頭了,大臣們當然是踴躍參加,都希望給皇帝留下個好印象。沒過多久,參賽交稿的就有一百多人。唐中宗趕緊讓上官婉兒來當評委,說好第一名有重獎。只見婉兒坐在高高的彩樓上,拿著各路詩人的稿子,一邊看一邊把淘汰掉的直接扔下來。一時間,詩稿就像雪花一般紛紛飄落,最後只剩下大才子宋之問和沈佺期的了,這兩個人在詩壇長期不分高下,所以合稱「沈宋」。眼看著老對手又湊到一塊兒了,大臣們簡直就像如今年輕人看超女比賽一樣緊張,畢竟是二進一的決賽啊!這時候,沈佺期悄悄對宋之問說,我看,咱們倆就以今天這首詩決定高下,以後也不必再爭了。正說著,又一張詩稿飄然而下。眾人一看,原來是沈佺期的,他被淘汰了。為甚麼揚宋貶沈呢?婉兒的評價是:「二詩文筆相當,但沈詩結句『微臣雕朽質,差睹豫章才』,辭氣已竭,而宋詩結句『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陡然健舉,若飛鳥奮翼直上,氣勢猶在。」一下子,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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