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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馬蹄

作者:蕭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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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想著走著,再看自己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她睜大了眼睛,像海似的深,海似的美,而只有在如此美麗的眸子裡,才會令人分辨出真情與虛偽。迷惑的譚嘯竟不自覺地又伸出了手,任那姑娘,用她那溫玉似的臉,在他的手上貼著挨著。他知道,這多半是某些民族的一種致謝的禮節。
晏星寒皺了下眉,半笑道:「誰說的?我又會什麼奇技?」
「相公,人死不能復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對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來,這種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礙健康的。」
正對著這個窗口的裡面,有一張極大的銅床,床上鋪著很厚的豹皮褥子,一個白髮的老者,正盤膝跌坐在大床上。
這種「踏雪無痕」的功夫,固然武林中不乏其人,可是所謂無痕,事實上仍是有痕的,只不過深淺有別。可是眼前的這種功夫,才真正令譚嘯感到心服口服,他輕輕地趴在雪面上,用手指去比著,那足跡,僅僅只有他小指的三分之一厚薄!
譚嘯忙站了起來,做了一個想欠身行禮的姿態,只是好像腰痛,彎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禮。等晏星寒走了後,雪雁捂著嘴一笑道:「呵!真是好德性!」
說著斜著眼看著他,譚嘯歎了一聲道:「這就是所謂滿遭損,謙受益了,子曰——」
譚嘯謝了叨擾,一個人轉回房中去了。
桂春明笑了笑:
「你叫雪雁通知高昇他們,把那個人抬進來,放在堂屋裡,我有話要問他!」
晏府的大客廳,粉牆多已脫飾,新粉之後,這位譚相公自告奮勇,用畫筆在壁上畫了一幅丹青。人物畫的是「吳王后宮」,把西施、鄭旦等美女,畫得栩栩如生,大有脫壁而下之勢;至於溪邊浣紗,七巧樓輕歌曼舞,更有傳真之妙。
書生說著,目眶之內蘊含著淚水。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問道:「那麼撫養你成人的又是誰呢?」
她那種奇怪的裝束,立刻引起了譚嘯的好奇。
「春山融澹如笑,煙雲連綿;夏山嘉木蓊鬱,蒼翠如滴;秋山疏薄明淨,樹木撫落;冬山暗淡昏霾,彤雲四合。賢妹所畫這幅早春殘雪,雖著墨、著筆俱見功力,可惜氣韻稍欠不足。」
晏星寒最怕聽他這一句「殺祖之仇」,每一聽到這話,總不由一陣心驚肉跳。
這書生那種狂態,幾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嬌軀微微顫抖著,直想哭。譚嘯怎會看不見,怎能不痛心?可是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來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說著他又舉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譚相公,你說對不對?來!少喝一點!」
晏星寒聽得直皺眉,真有點後悔自己多此一問,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心懷仇恨的譚嘯,終於找到甘肅。他在這寬廣荒涼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跡遍過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連山下的大草原飛馬馳騁過,這個廣闊的地方,的確有一番博大的氣概。
桂春明點了點頭道:「這點,我是應該告訴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不知,但令祖母譚心儀,當年也是一成名女俠。我所以令你從她姓譚,主要為避免那四個老兒,對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後你仍以譚嘯之名出現為好。」
人們利用天山上終年不斷的雪水開溝成渠,灌溉良田,那種田地,此地人稱之為「圳子」;至於飲用,仍以「井水」為主。
他定了定心,咬牙道:「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能手刃仇敵!」
「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慘!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個奴才逼死的——」
楚楓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這孩子真是的,今兒個是怎麼啦?」
「既然你們都為他說情,就把他喚進來吧!」
譚嘯淡然笑道:「東翁所說固是有理,只是人孰無親,滅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譚嘯不由劍眉一挑,忿忿不平道:「你老人家只告訴我他們的住處就行了!」
譚嘯不由面色一陣蒼白,他勉強笑了笑,用笑容掩飾了他失望的情緒。
譚嘯一向是一個持重而冷靜的人,也就是說,他是一個極少因為感情而使自己衝動或是不安的人;可是這一霎時,他竟明顯地感到不安了。
晏星寒哈哈一笑,嘆息了一聲:
「你姓什麼?」
「相公請坐吧!」
忽然,他發現自己似乎不該大笑,又馬上閉上了嘴,他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啦!譚嘯,你今年多大了?念過書沒有?」
南海一鷗桂春明,不但有一身驚人的功夫;而且是一個學富五車的博學之士,詩書琴畫,無所不精。因此譚嘯也在這些方面有了極深的造詣。
晏老善人也拈鬚微笑點首。譚嘯是豪爽個性,可是對晏夫人這一句話,卻一時難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桂春明哼了一聲:
譚嘯驚怔了一下:
譚嘯微微一笑:「東翁所說不假,的確文士愛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卻是別有原因——請東翁原諒!」
「相公有這番孝心,真是難得。」
想著,他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幾步。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
晏星寒雖沒有兒子,可是這個小女兒,卻繼承了他的功夫,有時候老善人一想起來,倒也心安了。
「既如此,東翁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想著他雙手緊緊抱住頭,讓心靈咀嚼著痛苦和不安,他對目前這個環境實在是太厭惡了;可是復仇的責任,使他非但不能擺脫,卻還要繼續地深入。他要在那個殺死他祖父的大仇人面前謙卑、微笑,直到有一天,達到復仇的目的為止。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點,八結九變麼?」
書生哂然一笑:「好不識趣的畜生!」
「謝謝你,先生,你真好!」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驚恐與失望的情緒,也不想多看了;而且這種窺視的方法,早晚會為對方發現,自是不妙。
那書生看見晏星寒走進來,張開了眸子,有氣無力地點了點頭。
晏星寒方自擺手,誰知那譚嘯方一彎腰,卻由不住口中「啊喲」一聲,跌坐在地。老善人吃了一驚,忙上前道:「譚相公怎麼啦?」
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點頭道:「我知道了——」
他想著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纔那種楚楚動人的姿態浮上眼簾時,他又禁不住輕輕嘆息了一聲。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個姑娘面前,似乎太過分了。試想那晏小真素日是何等嬌嗔自負之人,今日當著丫鬟這麼損她,只怕她一輩子也不會理自己了。
這種虛偽的表情,實在是太難表演下去了。譚嘯由位子上站起來,慢慢踱到了窗口,讓撲面吹來的寒風拂打著自己,以冷靜一下沉痛的思潮。
這姑娘忽忙搖著手,遂又輕步藏向譚嘯臥室去了。譚嘯不由急走上前,正想招呼她出來,卻聽見門上有人輕輕地敲著:
譚嘯軒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會落得今日下場了,又何愁不得報殺祖之仇?」
「你必須永遠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你腦子裡要時刻想到親仇——」
譚嘯倒也真不客氣,很歡喜地隨著他們進餐,方纔的一點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她沒有道謝,到手後先呷了一口,燙得伸了一下舌頭,忙放下杯子。這時目光才轉向譚嘯,發現對方正好奇冷靜地看著自己,她的臉不禁驀然紅了。
「真是書獃子——」
她這話聲音說得很小,但譚嘯已紅了臉。他進到室內,只見那端莊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邊位子上,見他進來,忙站起來,臉色紅紅地道:「大哥,請恕小妹來得冒昧——」
天山白皚皚的雪、庫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線上駝影、美麗的仙人掌和盛開的水仙花——這是內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見的,譚嘯在接近西域的邊沿路上卻都一一見識了。
雪雁臉一紅,仍低著頭在笑,她不時地瞧著譚嘯,心中樂不可支,暗忖道:「這一來這小子可抖了——」
譚嘯望著她的背影,聳肩笑了笑,心想這一來,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煩;尤其是和那晏小真脫了親近機會,自己以後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直目看著晏小真,徐徐道:「姑娘應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大哥果不愧箇中高手,小妹折服萬分。那麼,請看小妹這另一幅——」
晏星寒大為讚賞,歎為奇才。由這帳本上,他才知道,那蘇先生在任兩年,實實地貪了自己一千七百兩銀子,莫怪他不幹了呢!
譚嘯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進過學,永樂庚子年進省並曾中過舉人!」
譚嘯想把她叫住,因為他最怕熱,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氣了。
老善人正式跟他談了一次,委任他為這府裡的帳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紋銀五十兩,這數目在那時候是相當大的一筆了。
譚嘯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們老爺,想不到竟是這麼一個大好人。」
晏小真笑了笑:
譚嘯皺了皺眉,有點啼笑皆非的感覺,這姑娘似乎忘記了她此刻的身份和處境。
「誰騙你——不信你問爹——」
他點了點頭,對女兒道:「譚相公雖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學識卻比你強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長稱之!」
但是,他仍然遵囑走到一邊,為她倒了一杯熱茶,雙手捧過去,這姑娘笑著伸出一雙玉手,把杯子接過去。她的視線,只注意著這杯茶。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難畫的一種,如不假以時日,是很難見功的。姑娘這梅花,還在學步階段,差得遠呢!」
譚嘯紅臉道:「沒——沒什麼!」
高昇用手指了一下: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飲酒,有此雙重原因,故不敢從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東翁萬乞海涵!」
晏星寒笑了笑:
晏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別早,他在院子裡背著手走了一轉。一切和平常一樣,包括他自己和這整個的家,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歸來後,心中竟感覺到,有一種說不出的恐慌感覺。他是一個不相信預感的人,可是他對這種莫名的煩躁與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你——你——」
譚嘯點頭道:「姑娘既問,愚兄敢不明說。據一般而言,發於無意者為上、發於意者次之、發於筆者又次之——發於墨者下矣——」
說著後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於失望之中,淡淡一和-圖-書笑:
桂春明冷笑了一聲:
譚嘯如同木人似的,對門癡望著,雪雁也怒氣沖沖地把燈往几上一放,哼了一聲道:「相公你對我們小姐也太不客氣了。」
菜過五味,俏紅線楚楓娘頻頻含笑道:「譚相公,老身有一事請求,不知相公可肯遷就?」
譚嘯正色道:「晚生既受東翁知遇,救性命於陌路,又蒙禮待,本應為府上份勞,這細微小事,又何足掛齒。東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現在交下即可。」
他默默地想著:
他當時戰兢兢地打開了那件衣服,細讀了衣上的字跡,仍有些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南海一鷗」桂春明這才長嘆了一聲,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詳述了一遍。譚嘯聽後,真如晴天霹靂,一時淚如雨下,當時就要別師去手刃仇敵。
「雖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隱山林了——」
晏星寒走進房內,揮了一下手:
隨著晏星寒再次吐息發聲,那燈光一如前狀,又是突地暗了下來。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來甚是美觀。
當他輕悄悄地由走廊內往自己住處走來時,不由微微一驚。
譚嘯欠身道:「夫人請說!」
晏小真杏目微轉,道:「最好找一個學問好一點的——」
譚嘯本想問一問關於劍芒大師等三人的事,可是想來想去,總覺得這種話不宜出口。要是為他看出了隱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著點了點頭。
他腦子裡這麼不停地想著,對於往事有著不可諒解的後悔——
「春雷不解情,梅殘心亦殘。」
所以譚嘯對於這陣雨,感到很是新鮮。他熄了燈,步出了房門,在走廊裡,負手看著夜雨。這所大宅子,竟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內宅裡有些燈火微微閃耀著,譚嘯忽然心中一動:
它喉中發出極為低微的嗚聲,饞涎下滴,可是那書生絲毫不把它看在眼中,仍然慢慢地啃食著手中的雞腿。
「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煙,一時卻難以憶起罷了,以後有的是工夫,我們再細談如何?」
新來的這位譚嘯,作風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後,他把過去的帳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帳用黑字,支出用括號說明,至於虛偽不明的虧蝕,都用紅筆標明,精細地繕寫,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後把這本帳簿,送給晏老善人過目。
譚嘯淡然一笑:
「老實說,這個仇你要是報不了,你也就不必再來見我了——」
這一霎時,晏星寒似乎減了先前的興頭,他勉強點頭微笑道:「當然,當然,這是不便相強的。」
譚嘯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雙深郁的眸子,始終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態度極為從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賢妹深夜來訪,有何賜教?」
「話是這麼說,唉!我怕你鬥智也不是他們對手啊!」
「如果有一天,這個可愛的女孩子,喪失了父親,她將會如何?她對我會如何呢——」
他獨自踏著月色,回到那間目前屬於自己的房間。他把火盆裡的火弄熄,脫下絲棉襖,悵悵地坐在書桌邊,心中似有一種說不出的憂鬱。
譚嘯以寸許長的潔白指甲,輕輕指點著畫面,淡淡道:「氣韻有發於墨者、有發於筆者、有發於意者、有發於無意者——」
晏星寒昨夜探查之後,對那個書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內心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想了想:
「在那裡!」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歡練武,以後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這玩藝兒也不是一夕見功的——」
「我這麼苦心傳授你功夫,又是為了什麼?孩子你能不明白麼?」
雪雁伸了一下舌頭,小聲道:「我早給小姐說過,他是個書獃子,你還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她對眼前這個少年,已產生了空前未有的好感,而她的這句「不必害怕」,已使這個少年陷入了尷尬的場面。他微微一笑道:「我為什麼要怕?姑娘你錯了,我只是問你,你大概是一位哈薩克姑娘吧?」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費事就找到了。
在南海一鷗桂春明的輕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絕技喚作「倒垂海棠紅」。這種功夫施展時,只需以一隻腳的腳尖,微微找著一點附著物的邊緣;然後全身即可倒垂著,任意曲、扭、彎、挺!
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當時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學歷,就該繼續求進步,以期名列官門才是,怎會落到如此地步?」
「老善人——他們不幸已作古了——」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湯就好了。」
晏星寒哼了一聲,點了點頭:
譚嘯不由臉色通紅,垂頭不語,可是內心卻一百二十個不服。南海一鷗冷冷地道:「對付這種強大的敵人,有時候並不能完全靠武力,當然武功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因素,但你必須要運用冷靜的頭腦——萬萬不可大意,否則你非但仇報不成,本身只怕也要性命不保呢!」
「咦——先生——」
桂春明長嘆一聲:
晏星寒呵呵一笑:「用不著,只這幾個已經夠了。」
「哼!哼!」
譚嘯驚訝道:「這麼說,我是說錯了?」
晏小真秀眉微顰,極想推薦一個人,可是卻又說不出口,她臉色微微一紅,到底大著膽子說道:
晏老善人此刻為譚嘯一捧,不禁豪興大發,又幹了一大杯酒,道:「譚相公,要說書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談到武技方面——哈哈!」
可是,他告訴自己說:
晏小真一雙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轉著,現出無比的驚奇之色。
「為什麼不是呢?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
他雙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聲裡,整個桌面竟瑟瑟地戰抖了起來。
這麼寒冷的天,窗口並未加上幔簾,窗子也敞開著。譚嘯伏身在瓦面上,身上為雨水淋得濕淋淋的,雨水從頭髮上一直淋下來,順著他的臉一滴滴往下滴著。他眸子裡散放著凌人的異彩,臉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記了寒冷。
老善人與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驚。老善人臉色微微一紅,哦了一聲,含笑問:
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銅冠叟的死——至今仍盤留在他的腦子裡,每一想起來,他都會深深地嘆息。
他把自己裝扮成一個讀書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場;可是晏本人卻住在肅州,很少到甘州這地方來。
這種惡毒的誓言,時刻如同蟲蛇一樣地咬噬著他的內心,他現在才發現,這是一個極難的任務。現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兒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發感到棘手了。
楚楓娘還要堅持,老善人大笑道:「這是小事,不要爭了。說起來,譚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幾歲,自然不願以師尊自居,我看這樣吧——」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隻手摸著下巴,點了點頭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找一個人——可是一時卻也不容易找到!」
她說著真有點連聲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譚嘯,竟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譚嘯微微平靜下來,皺眉道:「姑娘,你怎麼這麼冒失呢?你貿然地闖到我這房間裡來,要是被別人看見——」
他腰上紮著一條杏黃色的絲絛,足下是黑面絲履,端的好一個美書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譚嘯彎腰道:「愚兄方才失禮處,萬乞賢妹勿怪!」
晏星寒哈哈一笑:
想著遂坐下來,小心用宣紙貼補了一番,用鎮紙壓在桌上,站起身來,又仔細端詳了半天,愈看愈覺筆力挺秀,彷彿身入畫中一般。
才說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腳,氣惱道:「子曰個屁呀!人都氣走了!」
他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連那一向少出門的晏夫人楚楓娘,也驚異得贊為奇才!
這一次,他的眉毛皺得更緊了,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笑了笑,心裡在說:「奇怪!莫非是我多疑了?可是,他來得太奇怪了——太令人懷疑了。」
晏小真看了父親一眼:
晏小真點了點頭。晏星寒以手摸著下頷,銀眉微皺,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險惡了!孩子,這個小子的根底,我們毫不知道,這種人怎可貿然往家裡請呢?」
在以後的半月之內,譚嘯更顯示了他超人的才華,他能詩擅畫,一筆蠅頭草書,很有點王羲之的味兒;至於筆下的工筆畫兒,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歎為觀止。
這姑娘口中這麼說著,笑得更是可愛了,櫻口乍啟,露出編貝似的牙齒。
晏星寒微笑不語。晏小真卻嬌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爸爸是有名的老俠客,人稱『天馬行空』——」
「小姐好心好意,來請相公指教;可相公怎麼說,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點好的地方都沒有了?」
譚嘯微笑道:「晚生實在醉心已久,今日難得一聞,東翁如不見外,可否再多談一些呢?」
「賢妹畫得好快——」
雪雁答應著,晏星寒回頭笑向譚嘯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氣,要什麼只管招呼一聲!」
晏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轉著一雙明眸微微笑著。譚嘯忙由位上立起,瞠目變色道:「如此說來,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說著她含笑道:「天不早了,相公請安歇吧!老身真是打擾了。」
才說到此,晏星寒看了她一眼:
南海一鷗桂春明說到這裡,鐵青著臉站了起來。譚嘯這才明白師父先前的話語,是在試探自己的決心,不由暗暗慶幸。幸虧方才沒有說出洩氣的話來;否則以師父脾性,當時就會拂袖而去,與自己脫離師徒關係,想著猶自驚兢不已。
才說到此,譚嘯忽地咳了起來,把晏星寒這句話打斷了。晏老爺子一皺眉頭:
譚嘯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況且姑娘聰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數倍,小可實在不敢——」
譚嘯臉色一紅道:「姑娘千萬不要誤會,我實在沒有這個意思——」
譚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細心地照顧之下,總算是好了,恢復了他翩翩的英姿。
忽然,他縱身到了譚嘯身前,猛地揚起雙掌,作勢劈下,那凌厲的掌風,使那看來軟弱的書生,發出了一連串的咳聲。
晏小真低頭一笑,她雙手玩著那個紙卷兒,抬起頭眨著那雙大眸子笑道:「大哥!可不許笑我,我畫得不好。」
晏小真想笑沒笑出來,因為她內心的同情多於嘲笑。她和-圖-書秀目微轉,輕歎道:「大哥快到裡面換換衣服吧,凍壞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歡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裡就是了。」
譚嘯不由感喟了一陣,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覺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不住又歎了一聲,遂又頻頻搖頭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大哥,你這是——怎麼了?」
「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個讀書人,怎會是——」
可是他的懷疑,馬上釋然了。
這姑娘頭上梳著一條極長的辮子,又黑又粗,紅頭繩紮著辮梢,在如玉的頸項上繞了一圈,由右肩頭垂下來。高鼻子,柳葉眉,海也似深沉的一雙活潑的眸子,白中透紅的膚色,是中原難得一見的奇葩——
「唔!」
他微微喘息,紅著臉訥訥道:「姑娘,你還沒有告訴我,你是——」
晏夫人一雙眸子在室內轉了轉,鼻中哼了一聲,才笑道:「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只是方才在我住處發現了一個女賊,偷了我一點東西。我剛要和她動手,不想這丫頭精得很,知道宅內能人多,轉身就跑。我一路追過來,到了這裡,卻不見了!」
譚嘯不由得又是一陣變色,他訕訕地道:「你老人家是說,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麼?」
老人收回雙掌,翩然退身,那瘦長的軀體,伸縮之間,一縷青煙似的冒上了牆頭。
譚嘯心內暗笑道:「我可抓著你這丫頭的毛病了,以後你沒事給我嚕嗦,我就給你來這一套。」
想著譚嘯竟有些雙目發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實說,晏小真那兩幅畫,雖然如他說的稍欠功力,卻絕不似譚嘯損貶之甚。
桂春明禿眉一揚:
晏星寒哼了一聲,看著女兒,點了點頭,微微笑道:「我方纔所說的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如果你能得他三人指點,真可說受益不淺。」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來啦!」
晏小真雀躍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點兒想哭,飛快地捲了起來。
譚嘯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點了點頭:
雪雁格格一笑,瞟著譚嘯道:「譚相公在花壇裡看地春和水仙呢!」
譚嘯忽然站起身來:
他把眸子瞇成了一道縫:
老善人一走進來,立時鴉雀無聲了,晏老爺子咳了一聲道:「那個人呢?」
而這麼多人,自己才僅僅遇到了其中一人——
得到了這句話,這姑娘才重重地坐了下來;然後把一隻腕子擱在扶手上,左右顧視著,好奇、真摯化成的微笑,把她那微微俏皮的嘴角拉開了,露出晶細雪白的一口貝齒。
天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練功,意不旁屬,似此吸吐著燈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運行,到後來卻是愈練愈快,那燈光更是時明乍滅,大有應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顯出練功人的功夫了。
雪雁走出了走廊,遠遠地請安道:「老先生,那個路上的年輕人,已經抬在堂屋裡了。」
他後退了幾步,目光如炬,仍然在這書生身上轉動著,憑著他幾十年的江湖經驗,他絕不會輕易去相信一件事情的。
他說著雙手把譚嘯扶了起來,只覺得這書生身上冷得厲害;而且身子還在微微顫抖著。
晏小真不由玉面緋紅,當時強笑著,轉著眸子道:「這麼說,小妹這幅畫兒簡直是最下最次囉?」
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認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兩回事時,不禁呵呵笑了。
「莫說我也不知道,即使是真找到了他們,孩子!你別以為你功夫不錯了,可是在這四個老人面前,嘿嘿!你還差得遠呢!」
譚嘯一面欠身送客,臉色猶自紅白不定,楚楓娘看在眼中,心內暗笑不已,當時回身擰腰,冒著細雨,穿脊越瓦而去。
楚楓娘嘻嘻笑道:「好了!就這麼說定了。從明天起,就叫她過去向相公請教吧,至於束脩另外再算。」
堂屋裡站著不少人,七言八語亂哄哄的。
若非他心中仍還記著師父的囑咐,他真不敢斷定,是否會衝進去,然後——
晏星寒大吃了一驚,可是譚嘯卻接下去道:「那是為了家鄉的一塊水田。先祖父本有旱田百畝,水田五十七畝,後來鄉里來了一個惡霸,此人覬覦先祖父那五十七畝水田,百般設計霸佔不成——」
晏星寒望著自己這個小女兒,也是自己最心愛的女兒。她雖有兩個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個嫁在四川,一個嫁給了迪化的商人;眼前這個小女兒,最得他夫婦倆歡心。晏老夫婦二人,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了她,那是她兩個姐姐所不能夢想的。
譚嘯收回手,禁不住有些面紅耳赤。
晏老爺子叫了一個裁縫來,比著譚嘯身段,給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裝。本來這筆置裝費,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譚嘯卻非要由自己第一個月薪水中扣除不可。爭執了半天,老善人無奈,只好依了他,這一筆置裝費竟花去了四十五兩銀子!
晏小真玉面緋紅,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他齜牙一笑:
「譚相公,你對這些倒很感興趣啊?」
不久之後,一個瘦長的人影,隨著一陣微風,出現在他的身前。
「是不是啊?爹!」
楚楓娘笑著看了女兒一眼,又回目譚嘯道:「我夫婦因欽慕相公文采、書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隨相公學學畫兒書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賜教麼?」
「那就更難了,等一會兒我到城裡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給我說過有這麼一個人——」
他畫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還加著雙朵絨球。晏小姐給母親撒嬌道:「媽!我也要這種鞋,你給我做——」
譚嘯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這麼說的——晚生入府之後,又每見東翁行動諸多奇處——也許他們所說是真的。」
雪雁見他如此,只以為是言出無心,不由氣消了些,但仍然氣得怪聲哼著。譚嘯歎了一聲道:「子曰——」
「任重道遠」該是一句很適合他的話,也是一句可以勉勵他的座右銘,他似乎覺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個弱者;否則十七年之前,祖父就不會留下他了,晏星寒等四人也不會放過他了。
雪雁跳出來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這麼大雨,相公上哪兒去了?」
寫下了這詩句後,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驚念道:「哦!這——我這是怎麼了——」
那麼,這個華服的漢人,為什麼會如此禮貌而溫雅地來對待女人呢?尤其是自己還是一個賊!
老善人皺眉笑道:「你不要為他擋駕,今天是為他賀功,他不喝酒怎麼行呢!你說讀書人不喝酒,古來多少騷人墨客,飲酒賦詩,他們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沒聽過李白鬥酒詩百篇的故事麼?」
譚嘯流淚道:「他早就死了——」
晏小真心中一動,趁機進言道:「爹!那位蘇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說要再請一個,怎麼不請呢?到時候客人都來了,誰招待他們呢?」
她笑視著這位才子。
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譚嘯脈門上按了一會兒,覺得對方脈道跳動得很不規則,快快慢慢,也是有違常理。他按了一會兒,站起了身子,道:「沒有別的大病,受了些風寒,算不得什麼——我這就去給你開方子——」
譚嘯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酒筵間,晏氏母女各著盛裝出席,老善人席間起立,舉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筆,老夫歎為觀上,曾蒙勞苦經月,這一幅『吳王后宮』,足使蓬篳生輝,只怕這甘肅一帶,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這般妙筆了——來,老夫敬你一杯!」
這麼想著,他那看來已動搖的心立刻又堅硬如鐵石一般。
南海一鷗一翹大拇指道:
雪雁冷笑了一聲,雙手插著腰:
「瞧!譚相公這一手,為娘自歎不如,你應該好好學一學!」
來人竟是晏小真的母親紅線女楚楓娘,只見她一臉怒容,手執一口明晃晃的長劍。譚嘯心中正自不解,卻聞得身後一陣碎步之聲,十分疾促,他倏地轉過身子來,只見方纔所見高個子姑娘,正驚慌失措地站在自己背後。
「不是姓羅吧?」
正在這時,忽然一條人影如海鳥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簷上飛竄而下。現出一個長髮高個的姑娘,她像是極其驚慌地後顧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撲向譚嘯室前,奪門而入。
說著用袖口揩著眼角的淚。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覺得很不是味兒,他問道:「四個奴才——你祖父是為四個人逼死的?」
小真含羞淺笑道:「大哥說哪裡話,我才失禮呢!」
晏星寒點了點頭,直向前廳而去。
晏小真臉色微紅地笑瞧著他道:「譚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著他絲毫不覺得累,慢慢走過了一條走廊,來到了一溜廂房。那為首一間房子,在冬青樹環繞之下,門前還有整齊的一條小碎石道,兩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觀。雪雁指著這間房子道:「好了!到了,這一間就是。」
晏星寒這種姿態,分明是正在練著一種極為厲害的內功,他的天靈蓋上,不時冒著蒸蒸的熱氣,顯示出他體內的勁熱!
「可是話可不能這麼說,我不得不先告訴你一下,這四個人可沒有一個是好惹的。尤其是近幾年來,江湖上已經沒聽說過他們的蹤影了,所以你這個仇——」
晏星寒微微一笑: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對這位新來的帳房先生更是禮敬有加。
這時,紅幔啟處,身著直裰頭戴方巾的譚相公,又翩翩出來了。
「老夫是粗人,沒有那麼多講究,以後你只管好好在這裡住下吧!難得你是個讀書的相公,以後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時常麻煩你呢!」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乍看起來,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她這種奇裝異服,也是譚嘯很少見過的。他斷定,她一定不是漢人。
瓦面上的譚嘯心中不禁為之一動,他略微活動了一下幾乎快要凍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簾」的輕功絕技,起落之間,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簷之上,這種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膽了,也只有像譚嘯這種身手的人,才敢這麼施展。
雪雁本還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輕輕把門帶上,回房而去,把這情形細細地告訴晏小姐,小真十分高興。
「你的祖父呢?」
譚嘯在地上掙扎欲起,一面含愧道:「這m.hetubook•com.com位姑娘說得不錯,晚生正是受寒太深——無可奈何,這見面禮只好免了,尚乞東翁不要見責才好。」
他微微憤怒地道:「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敵了,可是我並不在乎他們,我還有力量與他們周旋!」
書生輕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譚名嘯。」
那擁被在床的譚嘯,想是太舒服的緣故,竟自沉沉地睡著了。
可是桂春明卻冷冷笑道:「孩子!你可知這四個人,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麼,你到哪裡去找他們?」
他皺了一下眉:
譚嘯本想道出,但念及這個姑娘和自己無冤無仇,何苦害人家。當時一怔,佯作驚異地道:「沒——沒有呀!夫人發現什麼不對了麼?」
可是他仍是一個沉鬱的人。
晏星寒皺了一下眉:
「那天馬行空晏星寒,此時在做什麼?我何不暗暗去窺他一窺!」
「啊!是的。」
說著,明眸有意無意地向著譚嘯一瞟,可是譚相公卻連正眼也不敢看她。
「晏星寒,你是不會發現什麼的——最後你終究要認敗服輸——」
晏老回頭慍道:「不可無禮!」
來到晏府已有一個多月了,儘管晏星寒對他那麼好,那麼親熱;可是由於「仇恨」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針氈似的不安。感到有點「為虎作倀」的味兒,這是他想來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臨在他身上了。
他又和藹地舉筷道:「那麼我們吃飯吧!」
老善人為了把氣氛轉變一下,不得不改換了話題,轉話到書畫方面。不想那譚相公仍然是問一句答一句,並不多說。
他冷冷地注視著這個雪地裡的少年,良久不發一語。忽然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手,在譚嘯的鼻邊試了試,他所體會到的,是對方微弱的鼻息。這時他的兩道搭下的眉毛,才微微地向當中擠了一擠。
譚嘯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愛,怎敢不從命?只是晚生才疏學淺,怕作不好,豈不有負老先生一番抬愛?」
南海一鷗桂春明笑了笑:
想著才又突然想起房內的姑娘,忙把室門關上,又把窗子合上,這才正了一下衣襟,正要開口,卻見幔簾啟處,那姑娘已笑瞇瞇地邁步出來了。
雪雁領著一個小廝,弄來了一鐵皮炭火;另外還提了一簍子黑炭,房子裡立刻暖和了。
說著他頓了頓,臉有點熱;可是他看著那姑娘純潔而充滿稚氣的一張臉,馬上發現自己有這種卑鄙的念頭,是多麼可恥。
他心中正這麼猜想著,卻見晏星寒忽地收回了雙掌,目光直直地逼視著桌面上的燈盤,倏地把口一張,由丹田內哈出了一口氣,那聲音很像是一隻小牛的叫聲。
一切靜寂之後,那書生動了一下身子,又徐徐坐了起來,他臉上蕩漾著微笑:
「譚相公還沒有休息嗎?」
老善人並沒有看出來他的變態,他舒展著臉上的皺折,凝思道:「過去的朋友,如今也沒有幾個了。」
天馬行空晏星寒一聳眉尖: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你要是有為難之色,我這話就不說了,難得你還很有志氣——」
譚嘯猛然心中一動,發現她對自己已改了稱呼,不禁面色一變,勉強地點了點頭,笑道:「哦,我已吃飽了——」
於是他輕輕蹲下了身子,又伸出一手,按在了譚嘯的左手脈門之上。
她抬了一下腿,開始笑答道:「先生!你真好,那個女人追我,是你救了我,我應該謝謝你——啊——」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變,啊了一聲。
譚嘯插言道:「如今東翁莫非與從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沒有來往了麼?」
譚嘯大吃了一驚,數十年來,他對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個謎。桂春明從來沒對自己說過,每次問他,他總是搖搖頭,再不就告訴他說以後自會得知。久而久之,譚嘯也就不問了,想不到今日,師父竟會突然說出這種話來,他怎會不大驚失色呢!
想著忙擲筆屋角,匆匆把這兩幅畫捲起,置於案邊畫斗之內。一時俊面通紅,心中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來,自驚道:「譚嘯呀譚嘯——且不可種此情因,這萬萬使不得,使不得——」
晏星寒皺了皺眉:
「早就沒有往來了。譚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脫離江湖生涯了。」
窗口的冷風,嗖嗖地吹進來,譚嘯默默地想著這段往事,內心浮上了一種莫名的痛苦。按說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賴,正可借此把紅衣上人等三人下落問出來;然後就可下手復仇了,這不是一件很值得歡喜的事情麼?可是他又為什麼如此憂傷呢?
譚嘯流著淚聽著,等桂春明說完緣由之後,他默默記在了心裡,就此離開了「南海一鷗」。
晏小真更是粉頸低垂,羞澀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譚相公才這麼說呢!」
譚嘯不由怔了一下。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聲:
他口中發出了兩聲嘆息:「唉!唉!」跟著就消失了——
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氣!客氣!閣下舉人老爺,老夫真是請還請不到呢!」
晏星寒笑道:「實在不成敬意,相公請盡量多吃點,不要客氣!」
天真之態,溢於言表。可是晏夫人卻不去說她,因為她母女自心眼裡,已把這位譚相公當成自己人了。
「是小可一個遠門的族伯!」
有一個很微妙的趨勢,他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決心已有些動搖了。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嫵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擾。他默默地想:
「你不要不服氣,你是我徒弟,我難道不希望你給我露臉麼?」
她轉臉問道:
「你怎會知道他是個唸書的人呢?」
「武林中,凡是老一輩的人物,提起我『天馬行空』晏星寒來,可說是無人不知——」
譚嘯躺在床上,長長地吁了一聲。雪雁噗哧一笑:
譚嘯點了點頭,姑娘奇異的音調,是那麼動聽,那嬌柔剛脆的嗓子,是適合任何音調的——
不想那一邊的小丫鬟雪雁,卻噗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凍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
老善人今天太高興了,喝了不少的酒。雖然譚嘯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卻是獨斟自飲,酒到杯乾,一直吃到玉兔東昇,才盡歡而散。
這一霎時,譚嘯不知為何,像觸動了內心的隱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著桌子微微發著呆,晏小真噗哧一笑,他才驚覺,不禁臉色微窘,小真望著他淺笑道:「譚大哥,你吃飯呀!」
「我只顧觀賞後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覺地淋了一身雨——唉!唉!都濕透了——」
晏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著他可憐是不是?」
譚嘯不由隨機應變地歎了一聲:
譚嘯雙手在火上烤著,連連戰抖著:「是有點冷——我只顧去看那地春、水仙,還有走廊頭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不禁粉面一紅,訕訕道:「看他那個樣子還不是麼?要不他頭上戴什麼方巾呀!」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絲毫不敢亂動。因為他知道,少許的動靜,都可能會被晏星寒發覺。在未有確切的瞭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萬萬不可大意。
誰能把十七年之前一面之緣的一張孩子臉孔,保留在記憶之中,直到如今不忘記呢?
「不要胡說!」
「我們有十年沒見面了,藉著這個機會,見見面豈不有趣?」
「行!這才是我的好徒弟,你既然有這種志氣,我可以告訴你!」
晏夫人本也畫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見了譚相公這兩手之後,卻是打心眼裡折服。
「爹,倒在咱們門口的那個人——」
晏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錯!這位大師,和白雀翁朱蠶、紅衣上人——我們都是老朋友了。」
「謝謝東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你——」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著揉著,就像是在玩一個大球似的,這種動作,雖然看來並不十分費力,可是他的頭上卻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想念之中,逕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補好的梅花上,運筆疾書:
那平整的雪地上,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幾乎和先時一樣,沒有留下一點足跡。
說著雙目一紅,淚珠已點點而下。譚嘯一怔,正想發話,晏小真已轉身匆匆奪門而出。
「姑娘請坐。」
說著她又展開另一紙卷。
他的耳朵隨時都在聽著附近的任何動靜,現在他確知一件新奇的事情來了。他把手中的食物,很快地埋在雪地裡,又把附近的足跡,用手掩了掩,側身躺下,回復到他白天的那種姿態,他的體溫,也在迅速地減低著。
可是他畢竟是一個冷靜的人,他的一時衝動,很快地就在細雨之中消失了。
雪雁一面扶著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為你著急,昨晚上你不是千恩萬謝地拜託我為你說話麼?怎麼這會兒在老爺面前,又假客氣,千推萬謝——要是他真不客氣,不是糟了嗎?」
「相公你怎麼了?」
他明明記得,自己出來時,是熄了燈的,可是這時卻見窗內散出一片燈光來,譚嘯微微皺了一下眉,隨即悄悄走到門前。不想方至門邊,卻見門啟處,雪雁探頭出來笑道:「小姐耳朵真尖,譚相公回來了!」
才說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譚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們實在是沒有把相公當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請求,相公要是如此說,豈不是太見外了麼?」
「哦!先生,你不必害怕——」
譚嘯見這一幅畫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點點斑斕。他本是畫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觀出其中疵處。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評,可是譚嘯卻搖了搖頭:
「這一幅較那一幅又差多了——」
譚嘯目送著她的背影,心中暗暗驚歎不已,忖道:「這楚楓娘也有一身好功夫啊!」
他又開始端詳著他的臉,把這張英俊的臉,和十七年以前岳家祠堂的那張孩子的面孔拉在一起,兩者之間,似沒有什麼太相似之處。可是也沒有什麼不像的地方,主要因為這張臉太陌生,而那張臉,事實上自己已經淡忘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衝動,非但於事無益,恐怕連自己這條命也會賠上的。再說那紅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還是一個謎。這種種的因素,都說明了自己必須要堅忍下去,小不忍則亂大謀——
「你已經走進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門了,你要怎麼進行下一步行動呢?」
他用那雙銳利的眸子在地下搜索著,鼻中發出冷笑。可是這並不能掩飾他戰瑟的內心;甚至於驚嚇之態也已經由他的目光之中表露無遺。
譚嘯尷尬道:「晚生少飲即醉——實在是——」
這並m•hetubook.com•com不是說,譚嘯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也並不是說晏小真達不到他理想的程度。事實上,這個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兒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謂之是女中翹楚。如果換了一個立場,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小真皺了一下眉道:「爹,那個劍芒大師可是一個尼姑?我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呢?」
譚嘯徐徐道:「我想,現在你可以把你的來意說明一下了吧?」
可是他的軟弱突然又改變了,他堅定地囑咐自己:
「我以為這些年,你已很老練了。如今看來,你仍然嫩得很——看來,你還不是他們的對手——」
譚嘯斂淚道:「弟子既是姓羅,又何故改姓譚,尚請師父明告,以開茅塞!」
譚嘯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氣,如此夜深,莫非有什麼——」
高昇等鞠了一個躬,都退了下去。
晏小真由迴廊裡走出來,遠遠地看著父親,欲言又止。晏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天起得真早!」
譚嘯搖頭道:「非也!」
譚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開了,人人都知道,來了一個譚相公,是老爺的心腹,誰不敬畏三分?
這種感覺的確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從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對自己發下了重誓,如不能把這個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絕不走出晏府的大門。
楚楓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別胡說八道。」
這位新來的文案兼帳房先生,的確是一個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帳,本是一團亂麻,好幾年從來就沒有清楚過。前任帳房蘇先生,也是一個糟懶蟲,在他任內,只求欺上瞞下,偽處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樂得得過且過。
雪雁扶著他上了床,一面笑道:「這本來是蘇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著。」
他知道偶然的疏忽,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這代價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老弟!你坐好了,張開口我看看。」
說著兩道灰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冷笑了一聲。譚嘯不由「啊呀」叫了一聲,一時全身發抖道:「什——麼?女——賊——哦——」
書生哂然一笑:
說著他瞇著一雙細目微微笑了。譚嘯一時不禁有些糊塗了,他問:
譚嘯雖不知這是一種什麼功夫,可是卻知是一種極為厲害而不常見的絕技。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無人不知。因此,譚嘯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肅州來了——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紅,遂把這幅山水捲起。譚嘯卻並不自覺道:「所謂發於意者,走筆運筆,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謂無意者,當其凝神注想,流盼運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謂之為足,而實未足,謂之未足,則又無可增加,獨得於墨趣之外,天機之勃露也。」
「老先生」是他關照家裡的人這麼稱呼自己的,他最怕聽老爺這兩個字,他覺得老爺這兩個字太迂腐了。其實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總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實萬物都是一樣的,只要一接近「老」這個字,多少總會帶點消極頹唐的味兒。
譚嘯含笑道:「這是我應該代勞的,東翁何須托囑!」
這八盞油燈,燈捻子都很細,可是光線卻十分清亮,每一盞都發著微微帶著綠白的光華;而且奇怪的是,它們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極不整齊,東一盞西一盞,把一張大桌子全都佔滿了。
他這麼坐了好一會兒,譚嘯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見他雙目猛地一睜,那銅床竟似對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負荷一般,發出吱吱的聲音,晏星寒交握著的雙掌,慢慢伸了出來。
譚嘯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發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飲滴酒——故而多年以來,從不曾飲過——」
晏小真只是抿著嘴笑,經此一來,晏老善人前面的話就斷了,他聳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猶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嚮往的,還是讀書好——」
不用說,這老人自然就是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著一件寬鬆的繭綢便袍趺坐著,露出光著的一對膝蓋,一雙眸子似睜又閉,閃著炯炯光彩。
晏星寒對這書生完全改變了觀念,他笑得目成一線,連連搖頭道:「用不著!用不著!老弟台,你現在還有病,老夫微知醫術,這就為你看脈開方,不出三天,定可見愈。老弟!你好好養息吧!一切事情,我們以後談。」
桂春明頓了頓,又接下去:
這一問,那譚嘯不由長嘆了一聲,斷斷續續說了一大篇理由,反而聽得晏老爺子連連點頭,不勝同情之至。最後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這裡吧!我絕對不屈待你。」
譚嘯抽搐了一下:
「你只把帖子交給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為像他們這種武林奇人,住處是不輕易讓人知道的。」
說著又嘆息了一聲。
譚嘯不禁流淚道:「師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倘能報得這血海深仇,我譚氏列代祖宗,也定會於九泉之下,感激不盡。師父,你老人家請受弟子一拜,我這就去了。」
「相公方才發現什麼不對麼?」
他說著皺了一下眉。譚嘯不由忿然道:「弟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們——」
譚嘯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說,愚兄倒是首瞻墨寶,眼福不淺了!」
晏小真淺淺一笑,注目譚嘯道:「如果大哥真想練功夫,用不著爹爹,小妹就可。」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這兩幅畫是早先畫好了的,只是一直沒給人看過就是了。」
他說著欠了欠身,就拖著一身濕衣轉到裡面去了。這裡雪雁還一個勁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來愈不像樣子了,幹嗎老笑個沒完呢?」
說著也扭身跑了。
小真姍姍走近,她內心思索著,如何向父親開口。晏星寒頓了頓,又問:「我叫你為我寫的幾張帖子,都寫好了沒有?」
那陌生的異族姑娘,像一朵水仙花似地笑了,她眨著那雙似會說話的眸子,上下打量著這個看來比自己更害羞的相公。這種觀念在她來說,的確是很新鮮的,因為她所知道的男人,包括那些官員在內,幾乎沒有一個人,像目前這書生這麼文雅。而像他這種穿著打扮的那些男人,對於調戲婦女,幾乎認為是一種樂趣。在布隆吉和烏龍泉這些地方,她甚至還看見過,那些頭上纏著布的男人,搶他們民族的姑娘,就像是拉牲口一樣的野蠻和無理。
譚嘯微微一笑,目光視向那個紙卷:
譚嘯忙正色道:「晚生與姑娘互相討教一下功課原無不可,只是束脩一項,卻不敢愧收——」
這姑娘對著他,眨著眸子,甜甜地一笑:
「這是為什麼?」
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
遠處雪地裡,慢慢偎來了一隻餓狼,它是被譚嘯袋中的食物味道引來的。當它走到離書生身前五丈左右的地方,蹲下了後腿,靜靜地瞪視著這個書生。
「如果那時候,依著紅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話,把那個孩子也結束了,那麼現在就不會有什麼煩惱了——唉!裘海粟當時的見解,是多麼的正確啊!」
晏星寒正感乏味,忽聽譚嘯囁嚅道:「晚生久仰東翁身負奇技,不知可是真的麼?」
他莞爾一笑道:「畫梅有訣,立意為先,起筆捷疾,如狂如顛,手如飛電,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彎,蘸墨濃淡,不許再填,遵此模樣,應作奇觀,造物盡意,只在精嚴,斯為標格,不可輕傳。」
「嗯?什麼——」
譚嘯一怔,腿一軟,又馬上不行了,他道:「勉強走兩三步還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勁了!」
那影子就像是一個幽靈似的,行走竟沒有帶出一點聲音。可是在白雪的映照之下,他沒有辦法隱蔽自己,那是一個清臞的老人,他穿著一襲寬大的皂色長襖,腰幹挺得很直。
晏夫人見他竟嚇成了這樣,一時反倒很後悔,當時笑道:「相公不必驚怕,這賊多半是跑了。她已經嘗過我的厲害,八成是不敢再來了——」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隨即含笑向譚嘯道:「大哥請說明白一點,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應如何取法方為之上呢?」
譚嘯是一個斬釘截鐵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會拖泥帶水。他有冷靜的頭腦,明銳的眸子,這些都幫助他對於人生的認識;並且告訴他,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他收回了手,搖頭嘆息了一聲。現在他才曉得,為什麼當他下山時,師父要一再地關照自己,果然這是一個極為棘手的老兒。
譚嘯略為會意,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說要用智謀取勝嗎?」
等到這個年輕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經完全強大了之後,有一天,桂春明喚他至身前,這個怪異的老頭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給他,簡單地告訴他道:「現在你報仇的時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記住這件衣服上的每一個人的名字,他們就是當年殺害你祖父的仇人。」
「原來如此,這又是為什麼呢?」
晏氏夫婦冷眼旁觀。覺得這位譚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門也想不到其它方面,只以為他是觸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對看了一眼,沒有多說什麼。
窗外淅淅瀝瀝飄著細雨,這種雨在甘肅地方是不多見的,這裡冬天常見的是風雪。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內陸的雨量也差得遠。
他出了這間飯廳,冷冷的夜風,直刺入到他的衣服裡面去。天上的月光雖然皎潔,可是十一月的天氣,在這西北地方,也是極為寒冷的。
「大哥所說極是,只是這氣韻又如何方謂之足呢?」
「我幾乎忘記告訴你了,你不姓譚,而是姓羅。你祖父銅冠叟羅化,原也是我道中之健者,只因為當年殺孽太重,才至有後日之結果。羅化與我,當年曾有數面之緣,可是並無深交,我之所以救你,乃是本著武林道義!」
他看著天真嬌氣的女兒,眼角不禁浮起了魚鱗笑紋。這時譚嘯含笑問他道:「東翁,這是真的麼?晚生到時候也要與你老人家祝壽呢!」
白雪映著老人死板板的一張臉,那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西北風掀起他銀灰色的長鬚。
說著又笑了兩聲。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揚道:「真的麼?大哥你不怕凍壞了——」
想著,他慢慢蜷身上了瓦簷,只覺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難受,只好又循著來路,返回自己房中。
於是他伸了伸手:
譚嘯佯作吃驚道:「怎麼,姑娘也會功夫麼?」
他曾hetubook•com•com把他這種心理和那個雪地裡的少年連在一起想過,可又覺得那似乎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這倒好,你什麼東西也沒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你們都下去!」
晏小真妙目轉向父親,晏老善人微微頷首笑道:「武學是我晏家家學淵源,她怎能不會呢?」
她走下位來,拉著譚嘯一隻手,猛然往自己臉上貼去。譚嘯不由大吃一驚,猛然抽回了手,嚇得離位而起:
想著,他不再遲疑,把頭髮挽了挽,仍然穿著一身單衣褲褂,慢慢走到走廊盡頭,冒著細雨,把身形縱起,起落如狂風飄絮,直向後院飛縱而去。
「她一定會恨死我的——」
譚嘯方答應了一聲,卻見那個姑娘由簾幔內伸出了頭,帶著緊張俏皮的笑,皺著眉,匆匆向自己擺了擺手,馬上又把頭縮進去了。
晏星寒這才看見太師椅上,半躺半坐著那個雪地裡的少年,他那蒼白的臉色,確實顯示他是曾經過一番生命掙扎的。
書生內心一驚,可是卻裝作發怔道:「小可是姓譚,言西早的譚——」
小真笑回道:「都寫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壽,應該多請幾個朋友才對!」
晏星寒苦笑著搖了搖頭:
「我去給你弄火去!」
晏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皺眉道:「可是他們三個人,怎麼都沒有住址呢?」
唉!當一顆心和另一顆心,從根本上就開始作對時,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分開的。
譚嘯佯裝苦笑道:「怎麼!我有什麼地方失禮了?」
對於晏小真,他始終不敢動念,有時候偶爾想到她,他也會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平素見了面,他也是盡量地躲著她,他實在不願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場下,和這個有著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牽連;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認為也是不必要的。
晏星寒又哼了一聲,他打量著譚嘯道:「你的親人呢?」
忽然,她雙目發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那空化的格窗裡,透著淡青的燈光。
譚嘯微笑道:「晚生對武學卻心存嚮往已久,自恨不該幼讀詩書,以至如今——」
他緊緊地咬著牙,這一瞬間,他幾乎感到有些氣餒了,他默默地想道:「晏星寒、朱蠶、劍芒大師、裘海粟——」
這老人慢慢地在雪面上踏行著,不一刻便到了譚嘯身前,然後他站住了腳。
才方到此,忽見晏小真兩手一分,「哧」的一聲,已把手中兩幅圖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擲,秀眉一揚道:「你——」
譚嘯看著她滑稽的樣子,不由把先時僅有的一點拘束也拋開了,斂眉輕舒道:「是的,姑娘——請坐。」
譚嘯苦笑了笑:
「你老人家怎麼說?」
她和女兒晏小真,在譚相公登梯作畫之時,常常靜坐在一邊作壁上觀。譚相公畫美人頭髮的時候,用細筆勾,勾得真巧,晏夫人為此指著告訴女兒:
桌面上的燈光,在他這聲吐息中,剎那全熄。譚嘯心中大吃一驚,正自猜疑,卻見燈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卻正凹腹吸胸,作著一個吸的姿勢,八盞燈光,都拉長了燈焰,似彎腰鞠躬似的,一齊向老人坐處彎著。
忽然,他抬起頭,把口中的雞骨一吐。這動作本極普通,可是五丈以外的那只惡狼,卻發出了一聲悲嗥,猛地掉頭落荒而去。紅紅的血,由它頭上流了下來。
老善人怔了一下,皺眉道:「相公少飲一點兒也不行麼?」
「相公錯了,請看武林中人,又有幾個有好下場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會如何呢!唉!後悔的應該是我啊!」
離開了「岳家祠堂」之後,他隨著那個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鷗」桂春明,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個年頭。桂春明把一身驚人的功夫,統統傳授給了他;並且帶著他在大江南北闖蕩了整整五年。這五年來,譚嘯獲得了極深的閱歷,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況。
他這種樣子,立刻獲得晏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晏小姐,連忙為他辯解道:「爸!人家是讀書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
現在,譚嘯正用這種功夫向窗內窺視著,他一眼看見在一個大書桌之上,用白瓷盤,分點著八盞油燈。
譚嘯看在眼內,雖是暗驚,卻也並未十分在意。因為他知道,晏星寒所練的這種功夫,是內功中的一種「按臍力」,練功時,必得要氣壓丹田,這種功夫,如用以傷人,往往可把人腹內五臟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傳授過自己,自己對於這種功夫,也曾下過一陣子苦功,所以此刻見晏星寒用功,並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練這種功夫,幹嗎還點這麼多燈呢?
譚嘯不由怔道:「師父,他們都在哪裡?」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還早呢!到時候少不得還要你為我分勞一下。因為來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顧不過來呢!」
她見譚嘯點頭同意,不由笑得如一朵花,左手拉著大裙子,一邁玉腿,已到了椅子旁邊。又慎重地摸著心口笑道:「請我坐——是不是?」
「你老人家這麼說,弟子的仇就報不成了?」
晏小真臉色微紅,自翠袖中抽出了一個紙筒兒,道:「小妹敬慕大哥畫得一手好畫兒,今夜特來請教,尚請大哥不吝賜正才好。」
譚嘯方自一怔,卻見瓦面上飛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條人影。
說著連眼圈也紅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傭八人,廚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計十八人。老善人把他們一一為譚嘯作了介紹;並慎重地關照他們,以後一切都要聽譚相公的指示。
晏老爺子長嘆了一聲:
說著遂遞了過來,雪雁不待吩咐,掌燭而近。譚嘯輕舒長臂,把這張畫展了開來,是一幅山水,看來挺秀蒼鬱,極具腕力。譚嘯端詳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嬌羞揚眸道:「大哥請多指教。」
小真答應了一聲,轉身而去。晏星寒一個人在雪地裡走了一轉,緊緊地互握著雙手,他開始用否定的心,把這不著邊際的懷疑打消了一個乾淨。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桂春明冷笑了一聲:
譚嘯面上一紅,訕訕道:「怎麼——你們——」
只看到此,譚嘯心中已吃驚不小,暗自欣慰,今夜總算沒有白來,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譚嘯不由心中一喜,張目道:「姑娘所說是真的麼?」
才說到此,晏星寒揮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氣了,你是讀書人,老夫絕不能錯待你。舍下正好少一個帳房先生,如果閣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他說著回頭對雪雁道:「你小心地扶著譚相公,到偏院的靜室中去——需要什麼,只管問太太支去!」
譚嘯跟著雪雁走進了這間房子,見室內窗明几淨,一張大木床,上面鋪著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潔。窗沿兩邊,掛著翠綠色的簾子,看來很是舒服。
他隨著苦笑了笑道:「不瞞你說,老夫過去數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虛名,也曾作過一些俠義的事情——」
他彎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畫拾了起來;然後扶燈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攏起來,嘆息道:「好一個錦心繡手的姑娘——這畫兒撕了太可惜了!」
「我已經告訴你了,這事情千萬不可魯莽從事,千萬要冷靜。你只要記好了,就去吧!」
只見她身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出兩截雪白的袖管,下身一襲墨綠的大裙,一雙天足,穿著一雙怪樣的翻毛短靴,腰上束有一條寬厚的皮帶,配有皮囊、鹿角、水壺等零碎東西。
室內有一張大寫字檯,還有一個棗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譚嘯欣然首肯:
這姑娘臉上立刻帶出一片明朗的微笑,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又指著自己心口,俏皮地笑道:「你要我坐下?」
譚嘯心中一驚:
譚嘯抹著臉上的雨水,紅著臉道:「謝謝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長,如果把它們強自移到室內,那韻味就大大減色了。」
起先燈光是明滅一致,可是後來,明時不一,暗時卻是三三五五。譚嘯知道,晏星寒這種功夫,只成了七八成,並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則燈光不會如此。
「是死在仇人手裡的——」
譚嘯弄了個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忙走前幾步,把門開了,卻見楚楓娘劍已入鞘,臉上帶著勉強的微笑:
「有沒有茶呢?先生!」
如此過了好一會兒,由窗外看去,室內的燈光沒有一絲動盪,證明室內的人,確是休息了。
譚嘯哂然道:「姑娘既學畫梅,則畫梅歌訣不可不知,請問姑娘這歌訣如何誦之?」
晏小真不禁芳心一喜,可是她卻不敢把這種喜悅之情露在表面上,她笑道:「只怕他還走不動呢!」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親一眼,微笑地看著譚嘯道:「父親的生日快到了,到時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肅來。大哥那時候就可以看到了,他們都有一身好本事。」
說著聳肩一笑:
「好!那我可以告訴你,那劍芒大師五年前退隱浙江,紅衣上人更是行蹤如萍,白雀翁朱蠶遠居天南,這三人為師曾用了許多苦心,都不能訪出他們確切住處;只是那天馬行空晏星寒,卻因家產龐大,又有妻女,所以數十年來,足跡未離西北。他在肅州甘州都有極大的馬場,你只需到那裡一問,不難查出他的行蹤——」
譚嘯點點頭,咬牙切齒地道:「一點不錯,那是四個宰狗的——」
「只是此人,可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據我所知,十數年以來,還從沒有一人,敢輕犯其纓的!萬一你找到了他,卻要特別小心。」
「怎麼死的?」
這一幅壁畫雖是日夜加工,可也畫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畫完成了,晏老爺子特地備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為他賀功。
他仰頭想了想,眼角疊著皺紋:
「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譚嘯面如枯木死灰:
晏星寒目光視向他:
譚嘯只好張開了嘴,伸出了舌頭,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視著他的臉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來,並無受寒之狀——」
因為她見譚嘯竟穿得如此單薄,尤其是全身,由頭至腳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他說著一仰脖子,把杯中酒乾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這位譚相公,卻是滴酒不沾。他含笑道:「多謝東翁讚賞,晚生只是自幼喜畫,並無真實功夫——晚生不擅飲酒,請東翁自用!」
譚嘯深深一揖道:「師父對弟子的大恩,沒齒不忘,只是先祖血仇,弟子必要親手湔雪,不便假手恩師,弟子此刻憂心如焚,想立刻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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