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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蕾搖了一下頭。

一念之興，舉目四顧，越是不見對方蹤影，頓時大生焦迫，隨即再跑，跑跑停停，一面四下顧望，惶惶乎如喪家之犬，差一點要哭了出來。

由於他閃動的勢子極快，竟使得錦衣胖子待將發出的一招殺著，形成泡影。

倒是朱蕾乍聽之下，吃了一驚，倏地勒住了馬，想了一下，繼續前行。

「你……老小子……好……」才不過開口說了這幾個字，一股血箭哧地已由嘴裡狂噴出來，那一張黑裡見光的臉，霎時間變得雪樣的白，鐵打的身子，一下子竟彷彿為人由當中抽出了骨頭，變得疲軟不堪，幾至站立不住，隨時都要癱軟下來。

樹林裡暮色沉沉，冷風襲人。

「失敬，失敬……」胖子抱起了一雙胖手，「我當什麼人如此了得，原來是飄香樓的朋友，這就難怪了，貴門主人柳先生早年曾有一面之緣，轉瞬十年，身體尚佳否？」說時一雙肥手不自禁地又自拱了一拱，那一枚戴在右手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映以月色，熒熒作光，甚是惹眼。

「請問讀聖賢書，行孔孟之道又為什麼？一個人如果連善惡黑白都分不清楚，真正是空來人世一場了。」

妙在聲東擊西。正當盛小川收胸凹腹，對方的一隻妙手，卻倏地向左面翻起，五爪金龍也似的一把抓了過來。

朱蕾所居住的一座樓台，位當兩側，樓高二層，無論建築式樣、格局氣勢，都甚是可觀，尤其是四面飛簷，翠翹曲瓊，高插當空，其上碧瓦映月，很有些深宮古剎意境。

叭叭叭……亂鞭如雨，抽打在這個人全身各處。

眼前白衣人漸漸來近，朱蕾一時大生張皇，嚇得忙自閃身樹後。

錦衣胖子身手端的不弱，眼前這一霎，他連身子都未及站穩，一隻腳尖方自找著了飛簷一角，即見他身勢霍地向下一矮，雙手居中而合，啪地一聲，已把來犯的飛刀夾於雙掌之間。

這卻是燕雲青所極不願意見到的。可是胖子的去勢那等突然，簡直無能阻止，就在他施展摘花妙手，巧妙地拿住對方那口刀的一霎，只覺著指上一震，那一口不及二指的薄薄刀身竟似蛇般的滑溜。突然地由他拿捏的二指間滑了出來。

可是真熱鬧，前面又是一大堆人。

盛小川若不趕緊撤招，只怕是傷人不成，自己這雙手腕子先已不保。鼻子裡怒哼一聲，極不甘心地把探出的雙手忽地撤回來，對方白衣文士得理不讓人，霍地前踏一步，其勢極快，如影附形。

這家客棧招牌甚老，規模又大，由於地當滇池濱側，水陸要衝，另外更有一項外人不知的隱秘，是以開張以來，生意極佳。

猛可裡，一片光華，泛自當前，敢情是來到了海口市街之上。卻見青石板道大街，兩側商家林立，行人熙攘，雖不若昆明那麼繁華，卻也相去不遠。本地習慣燃點類如三角形的棉紙燈籠，一經懸起，前後銜接，宛若串串星辰。

錦衣胖子一口道破了對方行藏，似已猜知了下面的不能善罷甘休，他卻是胸有成竹，迎著月色，一副笑臉盈盈，形狀甚是瀟灑，所謂的悠悠雅量。

在萬花飄香一門，人才濟濟，武功精湛者多不勝數。其組織過程以次而減，計為一樓、二堂、三壇、四門、七十二舵，再下面更是無數分舵。以此設想，若非有極出色的精湛武技管理才能，萬不能被任為僅次於柳氏本人之下的第二號重要人物，燕雲青此人的能耐，也就可以想知，當然絕非等閒之輩。

只不過瞬息間的當兒，盛小川看起來更為軟弱不堪，黑裡透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片汗珠，全身上下簌簌地打起了一片顫抖。「你……是誰？」這便是眼下他最為關注的問題。

自從上一次被七老太爺所擒，吃虧上當之後，她早已成了驚弓之鳥，何況現在單身一人，更不敢稍有差池，對方黑臉漢子，只憑著這雙賊眼，即可斷言他不是個好東西。當下再不敢多看他一眼，匆匆站起來走了。

前行的白衣人忽然勒住了馬，用手上竹鞭向著前面一座高大屋宇指了一下，「就是這家客棧，地方到了。」

這番高論，固然不無道理，她卻覺得失之於偏激矯情，大大違背了她的仁厚居心，而且她深信人的後天努力，應是可以潛移默化，化頑劣而優秀，終成有用之材。

「閣下好純的功夫！」姓燕的沉聲道，「如此身手，絕非無名之輩，敢問大名上下，燕某人洗耳恭聽！」

朱蕾自幼生長深宮，錦衣玉食，出則彩轎油車，鳴鑼喝道，行人迴避，即使想看上個熱鬧，也是不易，像是這等江湖行當，哪裡得見？一時看直了眼，不自禁為之全神貫注。

原以為他是個斯文人物，豈不知幾句話一經出口，才顯出內裡的猖狂氣質，一時之間，朱蕾可真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方人物了。

大伙的眼睛，全數投注二蛇身上，這一霎尤其驚險，眼看著紅青二蛇，分兵二路，各引一臂，一路爬衍直上，其中那條紅色的赤練毒蛇，搶先一步，竟自緊緊纏住了黑漢子的脖頸，另一條毒蛇，也已纏住了他的右臂，各引長信，直向黑臉漢子臉上作勢欲噬。看到這裡，四下眾人俱驚得叫了起來。

比前次更為有趣，卻是玩蛇的，叫化子玩蛇。

不過，她也有她的主意，目前的順從並不表示就聽任他的擺弄，反正自己心裡總要放明白了才是。

以圓圓今日身份，即使用錢，也無需她自己出手。是以身邊現銀不多，一時情急連首飾也抓來充數，能夠湊出來這些，已是大不容易。

尚喜奎原來是客棧主人的兒子。父親叫尚賓，一副瘦骨嶙峋，彎腰駝背，甚是其貌不揚。父子二人對燕先生都極力恭敬，在他二人帶領之下，旋即步向內院。

朱蕾頓時一驚，嚇得後退了一步。

今夜，她翻來覆去，在床上總是睡不著，腦子裡亂極了，一會兒想東，一會兒想西。即使眼前這一步，也叫人愁。

「你是幹什麼？我幹什麼？大家心裡有數。你知我知，說白了反而俗了！」燕雲青目光灼灼，直逼對方道，「乾脆一句話，有我姓燕的在場，就容不得足下心存妄想，凡事都有個先來後到不是？」

心裡有了主意，朱蕾更加篤定，當下一言不發，催動坐騎，緊緊隨在對方身後。

人到，手到。咕嚕嚕……隨著一式大袖揮揚，一隻右手，五指箕開，直向錦衣胖子胸前拍來。

嘻嘻笑了兩聲，白衣人南音十足地道：「難道你出來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你逢花莫摘麼？」

馬兒繼續前行，由於白衣人的催動坐騎，朱蕾的馬也跟著前行。

朱蕾一驚而醒，慌不迭勒住了馬韁。身後那人卻已迫不及待的自馬鞍上騰身躍起，呼！一朵飛雲般的輕飄，已自朱蕾頭上掠過，噗嚕嚕！衣袂飛舞裡，墜身當前。落身、探手，噗地一把，已抓住了朱蕾坐馬的嚼環，小川馬受驚之下，唏哩哩長嘯一聲，待將人立而起，卻吃對方漢子手上巨力，硬生生把勢子給按了下來，一時直驚得四蹄亂蹦，卻掙不開這人那隻充滿內力勁道的手。

白衣人又哼了一聲，回頭指向朱蕾道：「這是本門的一個貴客，不可怠慢，小心接待了！」

一個人叫了兩碟米粉，幾個包子，一碗湯，大吃了一頓，最後一算賬，才幾十文，便宜的要命。

出了樹林，當前是一道驛道，兩面是早已秋收後的旱田，四下裡空空曠曠，不見一個行人。

黑臉漢子乃自見好就收，隨即把一雙掙脫的毒蛇放置在一雙蛇罐之中。

兩個人其實早已較量上了，只是外面看不出一些兒徵象罷了。這一霎的忽然出手，自是非比尋常。

燕先生同著尚氏父子踏進梨花遍生的月亮洞門。朱蕾剛要跟進，卻打側面來了幾個人，其中一個身著華服的白臉胖子，忽地停下了腳步，直認著朱蕾臉上，看個不已。動作過於明顯，使得朱蕾亦不禁停步回望過去。

偏偏是好戲上場，想要不看都不行。

白衣人仍在緩緩捋著下巴上的一綹黑鬚和_圖_書：「你們京裡下來的人，可真是見聞淺薄，江湖上買賣行情不打聽清楚了就敢起來橫行。」

朱蕾忍不住又停了下來。

盛小川嘿了一聲，只覺著身子一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掌勢，足足飛起來有七八尺高下，砰地一聲，墜落地上。

「小哥兒，你慢走一步！」話聲沙啞，卻是濃厚的川北口音。

朱蕾搖搖頭說：「你這個說法太武斷、霸道，完全否定了一個人的後天努力，置道德學問於無地……」

「九公主，你就別費事了，還是省點力吧！」

想到這裡，微微一笑，向著他拱了一下手，「高見，高見，說了半天，我還是不知道閣下的大名，能夠告訴我知道麼？」

「燕先生來了！」

「反正我溜出來了，你又何必多問？」

「廢話！」

緊迫的氣勢，便在她身子一經閃開，頓時大為充斥。顯然是雙方均非弱者，氣機充斥，相對之下，引得地面上落葉蕭蕭打轉。

話出，人起。呼！鷹似的已來到眼前。

這個人盤膝趺坐在一張薄薄的草蓆上，身前放有兩個纏有草繩的瓦甕，卻有一赤一青兩條大蛇，分別由二甕之內緩緩游出，一路蜿蜒，攀上了黑臉漢子雙腕，一路而游，紅信亂吐，好不嚇人。黑臉漢子一副自負神色，彷彿無事人兒一般，一任二蛇自腕而上，毫不在意，卻把一雙眸子，緩緩移動。只是在四下人群流動逡巡不已。

朱蕾發足狂奔，跑了一程，站住腳步，回頭看時，對方高瘦的人影，仍然佇立身後。

燕先生在前，朱蕾在後。踏過人聲亂嘈的前面客舍，邁進到頗稱精緻、靜雅的上房別院，一串明燈，點綴長廊，晚風送爽，飄散著陣陣花香。更有那陣陣絲竹，姐兒賣唱的婉轉歌喉，聲聲傳送，隱約在耳。

噗！一掌拍在了他右肋間側。

朱蕾含糊地應了一聲，即由對方親自牽著馬韁，導引前進，一直來到了海口客棧。

「你……」一片凌厲，顯現在長髮漢子臉上。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這點兒行市，對方如數家珍，摸得如此透徹。

姓燕的聽對方一口道破了出身，半天沒有吭聲。

叫化子不用說一定是衣衫襤褸，泥垢滿臉，這一位卻多少有點不同。夠黑夠瘦的一張馬臉，雖是風塵味兒夠重，卻是並無泥垢，身上一襲灰白長衣，既非鶉衣百結，倒也看來乾淨。此人清眉細眼，面若墨染，一頭蒼髮，白多黑少，長垂齊肩，卻用根帶葉山藤，齊頂而繫，看上去不倫不類，卻是有趣。

對方夜行人已經證實，正是方才進來時所遇見的那個錦衣胖子，倒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有如此身手。

飯店不大，卻是生意不惡，店名小桂林。

話聲裡含蓄著濃厚的江南口音，再襯著飄飄長衣，頷下黑鬚，果然有幾分名士的儒雅。然而，他可不是想像中的儒林秀士，黑臉長髮漢子尤其不這麼認為。

一片掌影，隨著白衣人翻起的右手，反向著盛小川當胸拍來。

燕雲青這一掌絕非尋常，除了本身極見精湛的功力之外，更混合了飄香門柳氏的掌法蝶戀花絕竅，掌勢遞處，如蝶戀花，霎時間幻為一天蝶影，錦衣胖子整個前胸五處穴路，全都在照顧之中。

燕雲青當然知道對方的非比尋常。沉默了半天，他才微微點了一下頭：「實不相瞞，在下便是燕雲青，請問足下大名？」

月光之下，依稀可以分辨出對方穿著一襲白色絲質長衣，閃閃而有光澤。

白衣人哼了一聲：「方才情形，你看見了，要不是我及時救你，你早已落在了那個人的手裡……對方那人的身份也許你還不知道！」

船倒是夠大，總可容下兩百多人，一半裝載騾馬貨物，一半載人。

白衣人看在眼裡，微微一笑，才自接道：「你大可放心，七老太爺已被人打成重傷。如今是生死不明，總算為你出了口氣。」

「卻也不能這麼說……」姓燕的說，「這件事說來話長，總之，人的善惡，決定於他與生俱來的天性，既是生性如此，則為善為惡也就由不得自己做主，命中早已注定，這可就又牽扯到了佛家的因果報應之說了……」

黑臉漢子一雙眼睛，有意無意地仍自在朱蕾身上打轉，伸了個懶腰，慢吞吞地道：「把戲還多得是，現在時候不早，在下還餓著肚皮，等吃飽了飯，休息一下，晚上再跟各位見面吧！」說時四下拱手作揖，算是結束了眼前的一場表演。

姓燕的冷冷一哼：「足下好高的招子，憑什麼認定了我是飄香樓的來人？」

話雖如此，即使這樣，卻並不能稍緩眼前已經形成的形勢。形勢的發展已使這一雙並世武林奇人，必要見個真章了。

人對於有恩於自己的人，總是心存好感，除非這個人已被認定為惡跡昭彰，實在沒有理由懷疑他的居心，對於燕先生這個人，朱蕾毋寧是抱持著好的一面，他的出現，多少與那位笑裡藏刀的七老太爺應是有所不同。

這一面瓦面陡斜，琉璃瓦滑不留足。

來而不往非禮也！緊接著錦衣胖子的雙掌猝翻，嗖……那一口夾在兩掌之間的飛刀，已自反手飛出，夜月裡有似流電一道，已奔向後來那人的正面咽喉。

偶一抬頭，一個人直眉瞪眼地正向這邊望著。

四下裡爆雷也似的紛紛叫起好來。

暮色裡，這人狀至瀟灑，先時打人的一隻右手，緩緩抬起，落在下頷間一綹黑鬚上，那一雙仍然含笑的眼睛，別有懾人氣勢，顯得不怒自威。

姓燕的白衣人一笑說：「丟不了的，喏，那不是麼？」隨手一指，兩匹馬就繫在林邊不遠。

像是剛才看見的那一胖一瘦兩個人，尤其是那個白臉胖子，直眉豎眼地瞪著人家看，一看就知道不是好人，可得小心防著他們點兒……念頭剛轉到這裡……

朱蕾一驚：「你敢！」飛起一腳，直向對方臉上踢來。

朱蕾說：「最起碼，你還是一個誠實的人，因為你原本可以隨便用一個假名字搪塞我，可是你卻沒有，所以我相信這個姓應該是真的！」

白衣人哼了一聲，點點頭：「房子都準備好了？」

「好純的功夫！」說話的長髮黑臉漢子，目光益見陰森，卻是精華內斂，隱隱有逼人之勢。

朱蕾暗忖著，此人果然對我知悉甚清，就連我被擒在五華山宮的事情他也知道了，原想實話實說，轉念再想，顧忌風聲外洩，害了陳圓圓。

朱蕾退後一步。

朱蕾容他遠遠過去之後，才由樹後閃身而出。

「我的意思是絕不會像吳三桂那樣，做出出賣祖宗的事！」

所幸這片樹林佔地不大，跑了一程，林木漸疏，前面總算看見了空曠的田地。

皎潔星月之下，這個人真同燕子一般的輕靈，在那片綠琉璃瓦面上倏起倏落，星丸跳擲般，轉瞬間已自前後踏行一周。

只是眼前卻不是談論這些的時候，想不到自己的一句好人壞人，引發了對方如此一篇狂論，不過透過了對方的一番論調，她總算也瞭解到這人的一些為人。那就是，對方應是一個率性而為的實力主義者，其為善惡，一憑自身的性情取捨，同時他亦是一個猖狂自大，唯我獨尊的人。

一個念頭自心底升起，原來他們兩個對上了！這個判斷，大概不錯，只需透過彼此相對的眼睛即可猜知，人不該死，五行有救，想不到在此危急的一霎，卻會出了眼前這個救星。

白衣人長衣飄飄，一路瀟灑行走，眼看著已來到了朱蕾身前，後者嚇了一跳，只管睜大了眼睛，向對方望著。

朱蕾左右打量了一眼：「我的馬……跑丟了……」

一驚之下，她幾乎呆住了。

朱蕾心裡一動，忽然記起，這個人正是方才渡湖同座的那個中年文士，卻不知怎麼忽然間來到了這裡？回頭再看，長髮披肩的那個黑臉人也來了。

比較起來，另一面的皇朝十三飛鷹之一——盛小川，可就益見委靡……

黑臉漢子哈哈一笑道：「這就對了https://m.hetubook.com.com。」

人到，手到，嘴裡吐氣開聲：「嘿！」十根手指分左右兩方，直向白衣人兩肋力插下去，其勢絕快。指尖未至，先就有一片凌厲尖銳勁風，卻是仍然慢了一步。

白衣人才自又接下去道：「我要說的是，剛才那個姓盛的，便是七老太爺手底下的人，他們是一路的，如果你落在他的手裡，下一步……嘿嘿……一旦把你遞解到了北京，可就不比吳三桂的王府那麼舒服了。」

朱蕾即驚又恐，手下絕不留情，一陣猛力抽打，手也酸了，鞭子也斷了，對方黑臉漢子仍然宛若不覺，只是看著她嘿嘿連聲冷笑不已。

呼……身似流雲翩躚，起落之間，已落在錦衣胖子身前。如是情況，胖子想要向朱蕾居室跨進的可能性頓時為之大大降低，非但如此，即使他想退而抽身也是不易。

這個突然的發現，立刻使得朱蕾心裡一動，緊接著隨即明白了。心裡的一塊石頭，這才放了下來。

長髮漢子精芒隱現的一雙眸子，瞬也不瞬地向他盯著，仍自在等著他的回話，神色間已有幾分不耐。

有此一念，朱蕾不禁憂心少釋，索性放大方了。當下看著他，略似歉疚地道：「對不起……謝謝你剛才救我……」

原來這些馬匹，皆為附近客棧所豢養，聽任住棧客人解纜自騎，目的地只是客棧，決計不會走失。

話聲微頓，他隨即向前踏近一步，臉上帶出了一絲笑容，一分狡黠的神色：「怎麼著，打抱不平？還是想插上一腳？你就撂下句話吧！凡事都好商量。」

循聲而望，白衣人就在身邊。

白衣人一隻手捋著鬍子，點了一下頭：「你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不過，且莫要過於自信了，要知道江湖上風險，人心可畏啊！」

胖子嘻嘻一笑：「飄香門裡的朋友，大多恃才而驕，眼睛裡哪會有我們這號的俗人？得了，今夜就到此為止，咱們後會有期吧！」

一陣風起，打瓦簷間刷刷地飄落下幾片枯葉。便在這一霎，她看見了一件奇怪的事。

面對著當前的一霎，錦衣胖子著實不敢大意，喝叱一聲：「好！」呼地一掌拍出，第一掌有分花拂柳之妙，以至於燕雲青那麼巧妙的障眼手法，未能發生實效。

情緒的起伏，對於一個人的困擾，竟是如此之大，朱蕾這一霎簡直像被人抽走了骨頭那樣的無力，魂魄兒幽幽離體，只覺著遍體發涼。

「你一個單身少女，竟敢四下裡胡闖亂走，若是有了失閃，如何得了？」白衣人邊行邊說，似乎早已把對方身份瞧了個透。

「哼！」燕雲青忍不住怒哼一聲，身體連閃；捷若飄風已撲向簷邊，對於他來說，不啻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說完這句話，他隨即帶動手上韁繩，輕身前行。情勢的發展，已使得朱蕾暫時只好跟著他了。

門前紮著個孔樓，懸匾是海口老棧，幾個小伙子正自忙著收回來客的座騎。

朱蕾極不喜歡這種情調，南明在金陵之終，便有此一片亡國之音，不旋踵間，這裡也染上了此一派淫昵習俗，國人競相貪歡，追逐聲色，不思謀復故國，明室亡矣！

對於姓燕的這般身法，確實使他大感吃驚。緊接著，胖子的一式旋身飛轉，疾若飄風，呼地再一次逼向燕某。

附近幾處農舍，已點起了燈火，炊煙縷縷，卻是又到了晚飯時候。

什麼叫無可奈何？

朱蕾方自看出了味道，只怪來得晚了，不免有些失望，當下隨著客人站起，一哄而散。

黑臉漢子怪笑一聲，得意地道：「這個你就不必多問了……到處都在傳說，九公主你落在吳三桂的手裡，我老子就是不信，今天總算被我給等到了，沒有什麼好說的，這就跟我走吧！」說時咧嘴一笑，伸出大手，就向朱蕾身上抓來。

燕雲青頓時一驚，他早就留意及此，自不容對方有此侵犯。

眼前來到了一片汪洋大湖，竟是滇池。

語氣已不復凌厲，顯然認識到對方的非比尋常。

即在朱蕾第二次向外窺伺時，才自覺出對方夜行人顯然已來到了眼前。像是飛燕掠空，那麼快捷的驚鴻一瞥，那個人已騰身而起，落在了斜面飛簷之上。

朱蕾順著街邊漫無目的緩緩行走，在一個捏面人兒的挑子面前站住，只見對方一個老者，用各色彩麵，在手掌上搭配捏和，瞬息之間，便自捏成各樣物什，諸如浪子踢球、夜叉小鬼、關公騎馬，無不神態酷似，唯妙唯肖。

「完了，完了……什麼都完了！」她在想，「要是簡崑崙真的……死了，我還活著……幹什麼？」

哧……拉長了尾光一線小小飛刀，錚然作響，摔落在琉璃瓦面上，爆出了星光一點；卻在燕雲青頸項右側，留下了寸餘來長的一道血口。

白衣人緩緩策馬，卻是含笑不語。

兩隻手再一次迎在一塊。

卻見他雙手抬處，各持二指，極快的一霎，已分別捏住了蛇的七寸之處，緊跟著沉肩、搖頸，只一下，已擺脫開二蛇的糾纏。

「啊？」姓燕的眼睛裡顯示著詫異。

朱蕾慌不迭身子向後收回，嚇得貼壁站立，連大氣也不敢喘，一雙眼睛，卻不禁然直直向外盯著，其實雙方距離甚遠，大可不必如此緊張。

她此行原來帶著不少銀子，由於中途受擒於七老太爺，全丟在旅舍裡，或許是簡崑崙已代為收起，此番便只得用方才陳圓圓所贈送的一個銀包。當下背著人打開來一看，寶光耀眼，計有金元寶三個、銀元寶四個、一串明珠，其他釵佩物什總計十來件之多，另有碎銀子三塊。

卻像是沒事人樣，黑臉漢子只是護著頭臉不容侵犯，其他各處一任朱蕾抽打，躲也不躲。

這一手，正是錦衣胖子的狡智安排，算準了對方將以何等手法，多少力道來接住飛刀，特意加重了擲出的勁道。

怒火攻心下，燕雲青再不遲疑，冷笑一聲，長吸一口氣，陡地自數丈高的飛簷一角縱身而下。

轉念再想，自己一路上都在拖累他，此番逃出魔掌，貴在自立，總要自己站起來，不要處處依賴他人，再看見了他，也要他看看自己已不再是以前的那般嬌嫩荏弱……

趴在窗櫺上，悵悵地向外面望著，也不知道在這裡悵惘有多久了。

雙方目光相接，似乎在乍然一照面的當兒，已緊緊吸住，再也不會轉移。

朱蕾怔了一怔，生氣地道：「照你這麼說，這個天底下豈不是沒有善惡之分了？」

不知道是有意或無意，胖子身子方一落下，緊接著一個骨碌，直向樓簷下墜落，卻在將下未下的一霎，胖子右手翻處，發出了一口飛刀——這口飛刀的出手之勢極其怪異，宛若飛蛇一道，取勢迂迴。嗖然作響聲裡，直向燕雲青正面飛來。飛刀出手的同時，胖子已如同飛星下墜般直由瓦簷上滑落下去。

往前面走了半條街，卻不曾看見一個像樣的館子，正在躊躇，耳聽得一陣子鍋勺相磕聲音，響自道邊，巧得很，眼前正有一家。

白衣人哈哈一笑，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

白衣人哼了一聲：「什麼時候了，還端著公主的架子，我可不吃你這一套。」

對方共是三人——一個打著燈籠的夥計，下剩二人，除了直眉豎眼向這邊傻看的那個白臉胖子以外，還有個個頭兒挺高，貌相清臞的瘦老人。

這人一晃腦袋，便自閃了開來。

走了一天的路，朱蕾真是累極了，她的騎術不錯，大可不必費心，馬行既緩，湖風陣陣，坐在鞍子上搖搖晃晃，聽著馬頸上鈴聲叮叮！迷迷糊糊，竟似要睡著了。恍惚中，身後串鈴聲響，一騎快馬疾馳而近，眼看已超越而前。

朱蕾乍驚之下，差一點由馬上摔了下來。驚惶萬狀裡，打量對方這個人——長髮、黑臉。原來竟是先前街道舞蛇賣藝之人。

「燕爺放心，上房兩間，一切都安置好了！」

微微一笑，她說：「你原來也瞧出來了？」

一隻怪鳥呱地叫了一聲，忽地拍翅而起。朱蕾原已是驚弓之鳥，當此一嚇，直嚇得驚叫一聲，慌不迭ｗwｗ.hetubook•ｃｏｍ•ｃom舉步就跑。一口氣跑了幾百步，累得嬌喘吁吁，越覺林木深深，儘是古怪，杯弓蛇影，較前番尤覺嚇煞。

兩個人朦朧的身影，便站立在一天蕭蕭落葉之間。

時當秋日，天高氣爽，正是遊湖之時。朱蕾沿著湖邊堤岸走了一程，雖是風景壯觀，卻是提不起一些興頭，正自納悶，卻見前面草棚之下擠滿了人，竟是一處渡口。

白衣文士一招得手，更不少緩須臾，冷笑一聲：「看掌！」身子猛地向前一躥，如影附形。

朱蕾不免對他的顧忌，又自減輕了不少。

面對著燕雲青的咄咄逼人，錦衣胖子忽地向側面邁了一步。

天色越發的有些暗了。

朱蕾才似一驚，打量那家客棧，倒似有些規模。

「說了半天，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卻對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這太不公平了。」朱蕾滿臉稚氣地向他望著，卻又迸出一句，「也許你也是個壞人吧！」

「足下太客氣了，慢著！」話出，人起。

燕先生道：「哪個人？」

倚著一棵樹，白衣人光彩灼灼的一雙眼睛，瞬也不瞬地直向她看著，分明近在咫尺，朱蕾竟是沒有看見，忽地為對方出聲道破，竟自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時只管怔怔地看著對方發呆。

白衣人身上那一襲月白長衣，不止一次的為風勢捲起，兩襟開合裡，露出了裡面湖綠色的絲質長衣，那才是他本來的衣著。卻在衣面上繡著一枝金葉茶花，似乎說明了此人在萬花飄香這個門派的崇高身份，卻是盛小川見未及此。

卻不知，白衣人一路走過來，正眼也不曾向她多看一眼，逕自由她身邊擦過，揚長而去。

姓燕的焉是好相與？幾乎斜出如刀，直穿向錦衣胖子的左肋，雙方勢子看起來是一樣的疾……卻是不知怎麼一來，竟自錯了開來。

白衣文士這才緩緩說道：「就算是打抱不平吧……」用手向著一旁的九公主指了一指：「我要你放過了她，馬上離開！」

白衣人舉止從容，並不輕浮。

卻見一列數人——本棧的主人、賬房、管事先生等匆匆自門內迎出……

朱蕾這一刻只是盤算著簡崑崙的安危死活，聆聽之下，未置可否。

「你這個人……」來人的不良意圖，已可斷定。朱蕾驚嚇之中，也就老實不客氣，運動手上竹節馬鞭，直向對方黑臉漢子身上猛力抽打過去。

只要離開這裡就好，管他去哪裡。

「用不著給我裝瘋賣傻，燕某人眼睛裡可是揉不進沙子，你的來意我知道。」

朱蕾心裡一動，暗忖著：你又是誰？怎麼會對我的事知道這麼清楚？

光影婆娑，照見著這個人修長的身子，月白色的一襲長衫，映襯著下巴上一綹黑鬚，狀似逍遙，其實陰沉。那一雙深遂的眸子，瞬也不瞬地直向前面望著。

黑臉人驀地一呆。

這一霎，雖不似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卻也庶幾類似，過去女扮男裝，雖也曾四處亂闖，可是情形卻完全不同，那時候即使情形再糟，身邊總有別人為自己安排一切，住店、吃飯、趕路，樣樣都用不著自己操心，今天的情形可就大不相同，一切都得靠自己了。

燕先生！正是與自己同行住棧的那個姓燕的。

兩個人身法看上去一般的快，無分軒輊，堪稱絕配搭檔。

朱蕾雖是心裡奇怪，但是一顆心盡自惦著簡崑崙，卻也未加深思。

說罷掉頭就走。

時機一縱即失。

朱蕾慌不迭把眼睛移開一旁，一時心裡撲通直跳。

所幸眼前她的這一身，並非當日九公子的裝扮，倒也不會十分引人注意，青衣潔履襯著她白淨清秀的臉，若非儒林之秀，便為弟子之師，看上去一點也不寒磣。

這個人她焉能會不認識？要不是他，今天自己還不會落到這步田地，是以乍然聽見七老太爺這四個字，也令她吃驚不小。

呼……飄出兩丈開外，不偏不倚，恰恰來到了朱蕾居住處窗前瓦面。

朱蕾一驚之下，停住了手，秀眉豎道：「你……是誰？快說……」

賣的是馬肉米粉、生煎包子等各樣小吃。這些東西昔日在桂時，她都吃過，很對胃口，眼前肚子飢餓，正好受用，此時既喬裝為男兒之身，更是少了許多牽掛。

這就絕非是邂逅了。

雖只是渡越彼岸，卻也不近，足足走了個半個時辰，才到了對岸，時間已是黃昏時分。

卻是，一個念頭，忽然自心裡閃起，便是那日簡崑崙江上遇險，墜落江水的一霎，這時忽然地憶起，格外深刻，簡崑崙頗似為七老太爺一掌擊中，像是在中掌之後才墜落水裡的……

在一陣緊張，繼而輕鬆之後，朱蕾才似觸及到眼前自己的處境。舉目茫茫，何所去從？不免興起了一層新的憂慮。

對於圓圓這些情意，朱蕾真是由衷感激，這一刻取銀支付，心裡尤其感慨，今日一別，卻不知日後是否還能見著她了？

「那倒不必，」白衣人緩緩抬起手，捋著那一綹黑鬚，「我還沒有淪落到江湖賣藝，用不著報什麼字號，如果沒有猜錯，朋友你大概姓盛吧？」

朱蕾真可謂無所適從，一雙眼睛東瞧瞧西望望，不知覺間，渡船已移向波心。

一胖一瘦兩個人都衣著華麗，氣勢不凡。

白衣文士眸子微轉，向著樹下的朱蕾瞟了一眼，唇角輕哂，並不急於回答。

「這樣還不夠！」朱蕾在馬上坐正了身子，「你得說清楚了，你叫什麼名字，到底是幹什麼的？」

卻不意就在這一霎，對面的燕雲青已自施出了厲害殺手。隨著他的身子一閃，疾若飄風似的已貼向胖子身邊。

雲南原是我民族最稱複雜之區，居民除漢族之外，尚有苗族、拉祜族、彝族、哈尼族、傣族、景頗族……等多到數也數不清楚，各族衣飾風尚，更多不同，走在街上形形色|色，有心駐觀，足能看得你眼花繚亂，至於各類雜樣小吃更是不盡一一，不一而足。

長髮披肩，面若黑靛。正是剛才玩蛇賣藝的那個漢子，卻是不期然在這裡遇見了他。

掌勢未至，勁風先臨。

眼看著空中飛刀呼嘯聲裡，已飛臨燕先生咽喉要害，卻為他右手翻動之間，僅以一雙手指，即拿住了來犯的藏刃刀鋒。

果然那是一個人，好快的身子！

朱蕾沒有說話，心裡大生感激。

說完，後退一步，陡地長身而起，有似浮雲一片。

玩蛇的黑臉漢子一雙細長眼睛，頗似慣以閱人，不經意由朱蕾臉上掃過，像是突有所警，隨自回轉，盯在朱蕾身上，不再移動。

這可是深具功力的一擊。

「為什麼呢？」朱蕾瞅著他，偏過頭說，「不過，我相信這個姓應是真的。」

四隻手叭地迎在了一塊，這才是實力的一擊——力道之下，一胖一瘦兩個身影，各自騰身而開，相距在丈許之間。

黑臉漢子抱著一雙胳膊，緩緩在後面跟著，不時地出聲大笑，分明視對方為囊中物什，完全不必操心。

這麼一想，不禁在馬上挺直了身子，一下子彷彿強大了不少。

朱蕾嚇了一跳，倒不是這口飛刀如何了得，卻是後來的那個人，那張臉一經入目，令她心裡一驚。

姓燕的只略略地點著頭，那一副神態儼然長官之校閱視察部屬，真個派頭十足。

想想也是，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的恩人。再看看對方這個人一派斯文，卻也不像壞人。總之，眼前環境已不容許她反覆深思，說不定這個人與簡崑崙認識，是同路人也未可知？若是能藉助他的指點，找著了簡崑崙，豈不是好！

朱蕾驚嚇稍去，卻也忑忐不安地東張西望。

若是任錦衣胖子脫牆而出，再想追他可就難了。再者，這一口怨氣怒火，萬難下嚥。

燕先生很可能早已對那個錦衣胖子留了仔細，絕不容許他對朱蕾有所異圖，因而對方甫一現身，便自落在了他的觀察之中，雙方乍然相見，燕先生便發出飛刀，卻不意對方錦衣胖子，非但輕功了得，收發暗器的手法也高人一等。

這可就中了胖子的調虎離山之計。

盛小川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氣，身子一閃，霍地倒hetubook.com.com退兩步。

黑臉漢子嘿嘿一笑，叫了聲：「好傢伙！」

刷地向兩下裡分了開來。有如銀丸拋擲，噗地飛身而下，錦衣胖子借力施力，已脫身數丈外。

「哈……」胖子仰天一笑，「除了飄香樓的來人，什麼人有如此身手？如果我的老眼不花，朋友當必是貴門第二號人物，花葉雙堂之一金葉堂的堂主，金羽燕雲青，燕堂主了，失敬，失敬！」

只看見地面落葉呼嘯有聲，先是窩集著團團打轉，繼而上下起落，忽然間刷地爆散而開，化為漫天飛葉……

朱蕾心裡一驚，慌不迭把頭收了回來。她原本是趴在窗櫺子上，卻深怕對方那個夜行人看見，慌不迭關上了窗戶，卻留下一道縫，向外偷看。

她由是想到了哥哥永曆皇帝，此刻正不知流亡何處？在哪裡安身？這個突然的意念，使她為之一振，終而取代了先前的兒女情長，心香一瓣，遙寄皇兄，卻是在哪裡才能找著他？與他相會？

棚下設有茶座，兼營渡船生意。外面竹欄拴著許多騾馬，紅紙上標明是去水塘、海口各處。

一條人影，長空一煙般地自地上升起，卻似燕子般的輕巧，落在了對面那片閃有點點星光的瓦面上。

白衣人道：「吳三桂的五華山宮，防範極嚴，卻是怎麼會被你溜了出來？」

黑臉漢子像是早已吃飽，正拿著根牙籤在嘴裡玩著，一雙眼睛已注意到了朱蕾，這一霎目光相對，不由咧嘴而笑，露出了一嘴為煙燻黑了的牙齒。

過去這麼長的時間，每一想起簡崑崙，朱蕾總直覺地認定他的存在，總沒有想到他也有可能罹致凶險，眼前這個意念的忽然興起，宛若醍醐灌頂，直驚得她冷汗淋漓。

「是你？你要幹什麼？」驚嚇之中，竟忘了眼前的男兒化身，這聲喝叱，既尖又脆，更是女氣十足。

白衣人一面解韁，一面笑道：「你與我走在一起，方便不少，回頭你就知道了。」

「盛小川！」白衣人語涉冰寒，徐徐說道，「過去橫行江湖，今朝得意皇朝，應該恭喜你，金盆洗手，這是棄暗投明，高昇了。」

朱蕾在馬上左右盤想。實在說對於自己今天竟有這個膽子，跟一個陌生人一路同行有說有笑，卻不覺得害怕，不能不自覺詫異。可見這幾個月的江湖磨練，已把自己這個原是金枝玉葉的身子，磨得剛強了，短短的幾個月，自己也曾經歷了生離死別——人生最悲哀的事，莫過於此，還會有什麼放不開？不禁又使她想到了簡崑崙，若是面前的這個人，換成了是他，那該多好？

朱蕾哎呀一聲，掉過身子再跑，不經意腳下絆著了一截樹根，撲通摔倒地上，卻是意外地發現到面前的一雙腳。只當是那個黑臉漢子抄到了前頭，心裡叫了聲：「完了！」抬頭一看，卻不是的……

方才雙方一番打鬥，朱蕾看得十分清楚，白衣人一身武功誠然了得。

對於月白長衫的這個人，一霎間，她心裡充滿了感激。自然，眼前卻不是說話的時候，慌不迭一個骨碌由地上翻身爬起，閃開一邊。

說時帶韁繩，硬生生把朱蕾連人帶馬拖向道邊，一徑潛入附近稀疏樹林。

稱呼不一，人人打躬問好，執禮極恭。

「難道他已經死了？」這個念頭的忽然縈繫腦海，差一點使她由馬上翻了下來。

朱蕾屢經大敵，卻也見識過不少武林中的奇人，諸如簡崑崙以次，各有絕學，也就不以為怪，要不然像眼前對方這等輕巧，宛若鬼影的身法，真能把她嚇傻了。只是這個人的身法，確實也忒快了一些，倏乎來去，直看得眼花繚亂。

「怎麼回事？」

一擊之下，各自領教了對方，四隻眼睛裡，俱顯現出無比的詫異。

「怎麼說？」

白衣人一笑道：「算了，你這是要去哪裡？」

瘦老人目光初及朱蕾的一霎，也似愣了一愣，緊接著即省過念來，用手拉了拉身邊胖子一下，相繼而去。

對於武功一門，她可謂一竅不通，只是與簡崑崙交往以來，卻也每每長了見識，白衣人竟能在舉手之間，制伏了那個黑臉長髮漢子，且是神采從容，舉止閒散，神態大非等閒，與簡崑崙頗為神似。

出了長青道觀，只見麗日當空，時候約莫在未時左右。

就在他飛身直起，一腳踏向飛簷的一霎，一條人影，霍地由正面屋簷躥起。隨著這人的突然現身，嘴裡輕叱一聲：「著！」一口鋒芒四顫的柳葉飛刀，發自這人揚起的右手，哧！一縷疾風，劃開了夜空一線，陡然間，已飛向錦衣胖子前胸要害。

錦衣胖子側身游掌，用孔雀剔翎的一招，反拍姓燕的前身。姓燕的哼了一聲，身子一連閃了兩下，捷若電光石火般已自閃出了丈許開外。

錦衣胖子聆聽著對方報出了姓氏，頗似恍然大悟，嘴裡噢了一聲，卻把一雙精華內蘊的眸子，頻頻在對方身上轉動不已。

今天，由於長青觀這個盛會的緣故，人顯得特別多，平常不大出門的姑娘、媳婦，藉著這個機會，扶老攜幼，全都出來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白衣人這一句逢花莫摘說得甚是含蓄，卻也能使人觸及時忌。

過渡的人數雖多，出錢要座位的卻只十來個，朱蕾找了個旁邊的位子坐下，發覺到身邊一個穿著潔淨的中年文士，手上拿著卷書，正津津有味地低頭看著，頸子裡插著把摺扇，襯著下巴上一綹黑鬍，頗似有幾分名士的風采。

認定了對方的不是好相與，黑臉人盛小川手下再不留情，這人十根手指上練得真有功夫。雙手力插之下，便是堅硬樹身，也能洞穿。

那人伸手按了一下，站住道：「用不著害怕，我要是對你心存不良，也不會等到現在才向你下手了，怎麼樣？你是不打算理我？」

朱蕾覺著十分稀罕，一連看他捏了好幾個，忽然被人家一推，腳下一蹌，一巴掌按在了彩色油麵上，這才紅著臉賭氣走了。

這類人物，真的很難用單純的善惡二分論來分別了。

只覺得，對方白衣人誠然是可信賴的了。

猛可裡，身邊一人冷冷笑道，「你在找我麼？」

盛小川一念之興，殺機猝起。什麼話也不必再多說了，一聲狂笑，聲若鷹號：「這就對了，相好的你這是存心挑梁子來的？好！你接著我的……」

姓盛的非比等閒之輩。曾練過金鐘罩橫練功夫，尋常出手休想能傷了他，偏偏這個白衣文士內力極是驚人，五根手指運施之下，幾至無堅不摧。指尖力透之下，竟自在對方鐵樣堅實的肩頭，留下了五道血槽，雖非致命之傷，卻也奇痛難當。

「是是……」那人一連串躬身應著，轉向朱蕾打躬道，「小人尚喜奎，相公多多關照。」

以燕雲青之縝密老練，亦不禁措手不及，一驚之下，再想著力拿住，哪裡還來得及？像是一條小小銀蛇，驀地由他指間滑了出來，快若閃電，在燕雲青簡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之前，已由他頸間繞了過去。

朱蕾也看直了眼。

「我姓燕——燕京的燕！」說時這人已緩緩舉步，向朱蕾身前走來。

盛小川陡地吸了一口冷氣，一雙失神的眼睛，連連眨動不已——他出身武林黑道，半路出家，改為皇朝效力。自不似一干在旗的爺兒們那般孤陋寡聞。

白衣人微微頷首道：「說得有理，最起碼有一點可以向你保證，我絕不是吳三桂！」

「哈哈……」姓燕的白衣人發出了嘹亮的一聲狂笑，氣勢昂揚地道，「收起來你那一套道德學問吧！這只是欺人自欺的一套玩藝兒，說來說去，還是我剛才的那兩句話，人的好壞完全在他的生性俱來，什麼道德學問，狗屁不如，一個天生的下賤胚子，就算他滿腹經書，還是一樣，反之為惡的手段，更高人一等，歷史上這類例子多不勝算，數也數不清，至於那些開國君王，嘿嘿！成者王侯敗者賊，更是不提也罷——竊國者侯竊鉤者誅，人心世道原是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話聲微頓，隨和-圖-書即又大笑起來。

姓燕的哧地一笑：「那還用說，早在你看捏泥人的時候，我就發現你了，後來姓盛的綴上了你，我卻綴上了他，你只當天下有這麼湊巧的事麼？」

卻見一個身著夏布長衫，手面白淨的買賣樣人，同著一個小夥計一路過來。眼睛望著白衣人，抱拳道：「燕……先生麼？小號接駕來遲……請勿怪罪！」

朱蕾忽然勒住了馬，前面白衣人忙也停住，回身察看道：「怎……」

心情稍定，她忍不住又自向那一面對方二人望去。透過她驚詫的眼睛，真不知對方二人在玩著什麼把戲？

「跑不了的，九公主——你死了這條心吧！」一面說，他隨即緩緩走了過來。

燕雲青已現出了咄咄逼人氣勢，胖子卻是一副突梯滑稽，漫不經心模樣，姓燕的越是認真，胖子越是隨便。

盛小川陡然間覺出一股熱氣直拍當胸，隨即看見了對方極其靈巧的一隻翻花巧手，再想閃身，已是不及。

當下朱蕾與那位燕先生，在夏布長衣尚喜奎的帶領下，進入棧門。

朱蕾跑了幾十步，定下腳步，在一棵樹下喘口氣，目光四下逡巡，卻不見方才乘騎的馬，敢情是馬兒受驚，自個兒跑了。

她常見的惡人，大都是有一張令人生厭的臉，觀諸眼前這個姓燕的，雖然諱莫如深，卻也舉止中肯，並不討人厭。眼下人生地陌，四面險象環生，正需要一個得力人在身側效力，白衣人的適時出現，應是再好不過，且先隨他一程，靜觀後效如何，再定取捨。

朱蕾卻因這一腳在馬上坐勢不穩，一個骨碌摔了下來，當下爬起來，轉身就跑。

白衣人點頭含笑道：「正好我也要住這家客棧，我們就一塊去吧！」說完，轉身向二馬行去。朱蕾在後跟進，再看二馬之一，正是自己剛才乘騎的那匹小川馬，只以為牠跑失了，卻不知對方這個姓燕的心思夠細，竟然早就注意及此，倒是難得。

白衣人挑動了一下長眉，笑道：「殿下這個壞人的論調，大有語病，有修正一下的必要！」

「沒什麼啦？」隨即轉過身子。

朱蕾方自要了一碗茶，還沒來得及喝，船就來了，是去對過海口的，每人渡銀五文，有座位的加倍。

朱蕾一雙眼睛在他身上轉了一轉，搖搖頭說：「看起來倒是不像，可是誰知道呢，這個年頭，人心都變了，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看那個吳三桂，豈不是相貌堂堂的一表人材，誰又知道竟會做出這種貽笑祖宗、喪心病狂的事呢！」

「喲……這是說……」

朱蕾憂懼稍去，又恢復了昔日的天真無邪。聆聽之下一面翻身上馬，在馬上含笑問道，「為什麼？」

眼前是一片稀疏杉木樹林，佔地既大，又是一片山坡，天色漸晚，尤其不見人煙。

朱蕾騎在一匹小小的川馬上，直向前道奔馳。

黑臉漢子那一句「肚皮餓了」倒是提醒了她，忽然想到早起到現在，還沒有吃飯，一經想起，立刻就覺出了餓來。

「不能！」白衣人搖了一下頭，「不過，你已經知道我姓燕了。」

「燕大爺……」

白衣人的一雙手掌，早就護在那裡。像是一隻展翅的白鶴，白衣人的兩隻手忽然倒分而開，較諸盛小川的勢子更要快上一籌，猝起的雙手，蝴蝶翻花也似的巧妙，反向著盛小川兩隻手腕上切來。

「憑什麼？」黑臉漢子霍地邁近一步，「你賣個字號吧！」

上哪裡去呢？且先找個客棧住下再說。轉念再想，說不定這時平西王府已經發覺到了自己的逃失。一聲令下，偵騎遍佈，自己可得小心著點兒，最好先逃開眼前熱鬧市鎮，找一個偏僻的小店藏身才好。

暮色氤氳，風兒迂迴。

她寧可再上一次當，也不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個天底下不應該只有一個簡崑崙，應該還有的是……

目光掠處，對方錦衣胖子，正自施展傑出輕功，掠向對面庭院，身法至為巧妙，起落縱躍，兔起鶻落，轉瞬之間，已臨向高大院牆。

這個姓燕的他到底又是幹什麼的？自己跟著他總也不是個辦法，又算是怎麼回事？她不禁思忖著，自己身份既已為這姓燕的識破，也就不必瞞他，明天白天不妨對他明說，自己此行，目的是投奔永曆皇兄，如果他願意護送一程，自是感激不盡，否則亦煩請他指示一條明路，也就不再麻煩他了。那是因為她認定這個姓燕的，既於自己有救命之恩，且又外表舉止斯文，應當不是一個惡人。

大夥兒意猶未盡，鼓掌呼叫，亂作一團。

盛小川陡然一驚，騰身未及，一片肩衣，已被對方五根手指抓了下來。

白衣人碰了一個軟釘子，沒有出聲。

而且，最重要的是，何所去從？

錦衣胖子一聲輕笑道：「好手法……」話聲方出，略胖的身子已自飛簷一角球也似的彈了起來。不退反進，起落之間，快似鷹隼挾制著大股風力到了姓燕的身邊。隨著他一式靈巧的翻天掌勢，呼地一掌，直向燕先生頂門上拍來。

兩個人像是功力全都卯上了，一擊之下，像是黏在了一塊，緊接著驀地騰身而分。

白衣人這一掌功力內蘊，端非等閒。盛小川簡直站立不穩，忽悠悠一連打了兩個踉蹌，左手攀著一截樹幹，才致未倒了下來，卻已是不足逞威了。

「沒什麼……」朱蕾說，「那個人……」想想也就算了。

「慢著……」朱蕾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嘆了口氣，「是我錯了，不該懷疑你，當你是壞人……」

姓燕的略一打量，即向朱蕾道，「他們有人來了，若是問起，一切我回答，你別說話也就是了！」

胖子嘴裡所謂的花葉雙堂，便是萬花飄香門中的飛花、金葉二堂，前者堂主是時美嬌，後者便是眼前這位燕先生了。

一絲不屑的微笑，顯示在白衣人臉上：「這可是你自己找死，怪不得我手黑心辣，也是你們皇朝十三頭飛鷹，自甘下流，到處為惡，狐假虎威，今天碰在了我的手裡，正是你活該遭報應的時候！」

過去時日來，頗多的江湖風險，已使她簡直不敢對任何事情存以幻想。除了簡崑崙以外，似乎每一個接近自己的人都存異圖，眼前這個白衣人，誰又知道他是何居心？實不敢貿然搭訕。

朱蕾幾乎笑了出來，決計是不走了。

一片夜月，照射眼前綠琉璃的瓦面，點點晶晶，顛顛熒熒，透過側面那一片老松樹枝杈所形成的陰影，恰似一天流螢，明滅於深邃的夜空之間。

「舉個例子說吧！」姓燕的侃侃而論，「就拿這個吳三桂來說吧，我們當然當他是十足的壞人，人人得而誅之，可是清朝的皇室，卻當他開國的功臣，了不得的好人，這還是大而言之，如果談到個人之間的恩恩怨怨，可就更扯不清了，所以這好人壞人的論調，最是斷言不得！」

盛小川連驚帶憤，怒吼一聲，腳下不及前進，便自倒地昏厥，人事不省。

據實而論，金羽燕雲青這個人在萬花一門，最是收斂自愛，不與人爭，他這金葉一堂，掌握著萬花門一門近萬人的生計出息、命脈，大江南北的買賣行號經營，多賴其維持，眼前這座客棧說白了，也是他經營之下的買賣之一，是以才會有如此一番隆重接待。

朱蕾一驚道：「你……是誰？」

白衣人哈哈一笑：「你看呢？」

「噢……」盛小川霍地睜大了眼睛，「莫非你……是飄香……門……來的？」

沒頭沒腦地被人家這般瞅上一頓，朱蕾自是心裡納悶。前行的燕先生因不見她跟來，便自折回。

「足下已著了我飛花妙手，性命堪憂，十五天之內，如能得良醫救治，尚有活命之機，要不然只怕性命不保……今年對你們十三飛鷹流年不利，寄語其他，還是乖乖安分守己的好！」說完這幾句話，白衣人再不欲久留，逕自轉身而去。

心裡越是急，眼淚也淌了出來。

胖子愣了一愣，只瞧著當前的燕雲青翻著白眼兒：「燕堂主，你這是？」

白衣人說：「有一個人，也許你聽說過，叫七老太爺，你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