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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烈傳: 晚明的英雄兒女故事

作者:孟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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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三九

正當他蹬足捶胸,俯仰無主之時,外傳張同敞來訪。張同敞麼?他已許久沒有見這位弟子了。於是,便迎了出去。同敞卻早已一路嚷來:「老師在享清福,不嫌學生打擾麼?」
衣冠不改生前制,姓名空留死後詩。
老兵奉上酒菜,含著淚去了。
他挑亮了燈,把自己最後一點希望寫下來,又招來那守在門外的老兵說:「你星夜趕赴行在,奉上此表,小心不要被人搜去。」
天色微明,忽然進來兩個佩腰刀的騎兵,搜索這一座空衙署,看見了兩個人,就預備挾持而去。式耜卻笑著搖手說:「不必如此,我們坐候一夜了,你們在前帶路,我們自會跟來,不會逃的。」
一月悲歌待此時,成仁取義有誰知;
「同敞你來得好,我正寂寞得緊。」
式耜聽了,心裡大動,他不覺拉住同敞的手:「你在責備我在亂世不該獨善其身;其實,我原也有志於天下,怎奈……怎奈……」
「老先生!」孔有德十分恭謹:「如今桂林已失,永曆早晚被俘,明室氣數已盡,識時務者為俊傑,老先生……」
這一天上朝,大家興趣的焦點,依然是那裂土分爵的問題,翟式耜冷眼旁觀,越看越傷心,便忍不住狠狠奏道:「崇禎殉社稷,福王、潞王、唐王先後遇害,魯王流落無依。大明江山自太祖創業以來,二百餘年,豈能遽爾落入敵手?如今西南各處,可用之兵不下百萬,正該君臣一心,共圖恢復,整肅官常,振作士氣之時,百官豈能圖個人之私,忘天下之公?」
「當然,當然!」式耜笑應著,又望過去:「你如此風霜滿臉,從哪裡來?」
「嗯,隨別人怎麼說吧!」同敞嘆口氣:「只要我們仰不愧、俯不怍;就可以對天地祖宗於https://www•hetubook•com.com泉下了。」
式耜想了一想,終於笑問:「你不畏死麼?」
「我自湖南來,已知先生留守城中。」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不退,不退!」式耜喝著酒說:「人任其易,我任其難,同敞,我決心下地獄了。」
「還找得出一點吃的麼?」
孔有德進來了,一躬到地:「先生受驚了。」
「是呀,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同敞,你說得對!」式耜異常激動:「我原不慣鄉居,只是更看不上醉生夢死,該下十八層地獄的那些人。」
師生相對無言,半晌,式耜終於說:「嗯,讓我寫一封遺表吧!」
「王侯?」式耜笑了:「祿山、朱泚,都曾自立為王;王,也有貴有賤的。」
「守城者城已失,如今唯求速死,別無他圖。」
式耜對於眼前的局面熟思已久,又豈是幾句甜言蜜語所能打動的?他掃了孔有德一眼,報之以冷笑。
清兵受命攻取桂林的是孔有德,他一路都沒有遇見什麼抵抗,各處守兵已逃避一空,他順利行來,桂林已在望。守在桂林的瞿式耜,雖沒有可以發揮的武力,卻有屬於他自己的生命力!手邊兵將雖多逃亡,但是他卻毫無畏懼地站穩了。他知道事實上已沒法打勝仗,但是他那不畏死的人格,卻必須佔優勢。
「這地獄門是學生開的,敢不同死?」同敞鎮定地望著老師一笑。
「我是桂林留守瞿式耜,恕我老邁,不起身了。」式耜傲然地。
破碎河山休葬骨,顛連君父未舒眉;
有德受到諷刺,顏色變了,說:「閣部何出此言?我也是聖人之後,勢會所逼,才有今日;如今閣部該多察情度勢,又何必固執?」
許久,www.hetubook.com.com門外忽然有人問:「哪一位是瞿閣部?孔有德來拜。」
「是!」
「老師,拿酒來,學生又饞又餓。」
「嗯,為時已不會遠了!」式耜心情激動,不覺低吟出他的絕命詩:
桂王朱由榔,是明神宗的嫡孫,原來封在湖南的衡陽,後來為避李自成之亂,徙寓粵西梧州。這消息傳出後,他也逃不掉被擁立的命運。這時由榔的父親常瀛剛死,由榔還在衰絰中。擁立的消息傳來,他的母親皇太妃十分反對,她愛她的兒子,她不相信在亂世做一名君王是件可慶賀的事。而且由榔仁柔,也不是撥亂反治之才。但是,她的反對沒有收到效果。這些擁立者中間,有的為天下,有的為富貴,有的只是不甘寂寞,他們各用許多不同的理由,向這個皇室包圍。最後,桂王屈服了,便以肇慶府為行宮,改明年為永曆元年。這是順治三年的事,清兵入關,轉眼竟三年了。
「哦,可惜!」式耜大慟:「西南半壁江山,又少一得力支柱!」
「怎奈天下沒有小東皋的悠閒!」同敞不放鬆地逼進一步:「只是,假若有一天天下淪入敵手,這小東皋又將托足何處呢?」
「是同敞麼?」式耜迎過去:「你知道我久已抱了必死的決心:城在與在,城亡與亡的。你不是留守,無守土之責,這是險地,你快走吧!」
魂兮懶指歸鄉路,直往諸陵拜舊碑!
式耜立刻坐起,卻沒有作聲。
式耜聽了大笑,接著說:「我這人迂了一輩子,你的一句話卻如醍醐灌頂!是呀,我不是佛,卻也到了該入地獄的時候。個人的生死榮辱,早該置諸度外,這小東皋也可以燒了!不過,同敞,在小東皋沒燒以前,你陪我盤桓一天!」
同敞把奉唐王密旨去楚豫一帶的經過,大致報告了一番,尤其強調民間抗清實和-圖-書力的雄厚,又接著說:「唐王遇難,我投桂王,原以為可以追隨老師之後,有點作為;卻不想老師退隱,故而又追到這小東皋來。」
「死有重於泰山,這正是死得其所。」
城外,已火光燭天,式耜望望同敞:「我們死期近了。」
張同敞站在一邊早已耐不住,這時便跳過來:「聖人之後?你也膽敢辱及至聖先師?誰不知你當年是毛文龍手下的一個無名小卒?今曰靦顏事敵,封王封爵罷了,卻怎敢謬稱聖人之後?」
「清室厚賞天下,閣部首肯,不低於王侯之封!」
孔有德受了侮辱,實無法控制那憤怒,他怒摑了張同敞,又命武士施虐;同敞被打折了兩臂,這驕傲的年輕人,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孔有德知道,無論威迫利誘,都無法屈服這兩個人,才悻悻然而去。
瞿式耜望望無能的桂王,想起太妃批評他「仁柔」的話,心裡不覺涼了半截。天下沸騰,由這樣一位君王領導的政治集團,要想打開一個局面,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他的希望與熱情於片刻間消散,使他頓萌退志。沒有英明的君王哪裡來的理想宰輔?天下既已無望,他獨力又怎能支起大廈?倒不如找一個山水勝處,做一名亂世隱士。一念既起,他便忙著實現它。就在虞山的東皋,他蓋了一幢小屋,名小東皋,他希望能以詩酒風月來陶醉自己的心靈。但是,他衷心那點未能發揮的愛國熱潮,又豈是詩酒可以麻醉得了的?他不時徘徊小屋,聽一些風吹竹嘯,攬一把明月寒星。他喝一點酒,也想寫一點詩。只是,那飄逸的詩興,從來不肯找向他。常常來環繞於胸際的,只是桂王筵前的笙歌,和那使河山破碎的韃虜。
「不必,大可不必,你還年輕,前途還大有可為。」
這個小朝廷的成立,情形不比福王在南京時好,多一半的人都在做自己的富貴夢,大家最忙碌最熱衷的,還是整冠束帶、袍笏登場www.hetubook.com•com。為了一時供應不齊這些衣冠,許多人只好向戲班裡去借。因此把這個場面渲染得更像是一齣戲。而部份留在廣州的人,還不肯合作以群策群力,卻另外立了唐王的弟弟聿𨮁,改元紹武。更給人有一種「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嬉戲感,相對的,清人對於統一天下的野心,卻如火如荼地展開。平西王吳三桂料理雲貴,定南王孔有德料理兩廣。他已有一支前進部隊打下了贛州,真是虎瞰其室,眼看大軍就要壓境。而永曆與紹武之間卻為了爭奪這不可見的統治權而兵戈相向!朝臣們呢,當然更是忙於酒食爭逐,粉飾太平。這些人中間,真正懷著孤臣孽子之心、有志收拾西南半壁江山的,只有一個曾任廣西巡撫的瞿式耜。但是,他環顧宇內,竟沒有一個與他同心的人!
夜雨淙淙,環境無比的寂寞,衙署裡空無一人,只一個老兵守著他不肯離去。他不知清兵何時會來?但是,他等待著。忽然,遠遠傳來那熟悉的聲音:「老師,事急了,何以不謀一良策避難?」
許多天過去,一點動靜也沒有。這天,式耜忽然笑對同敞說:「我們等死,轉眼四十天過去,知道的,以為我們是蘇武;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李陵呢!」
「江陵張同敞,堂堂張居正之後,我才是真正不辱及先人的子孫!」
外面,大雨如注,同敞扶持著式耜在雨地裡走了幾小時,才到目的地。他們一同被囚在一間小屋裡。式耜頹然倒下,嘆了一口氣說:「這一段路不近,我到底龍鍾了。」
「天下紛紛攘攘,老師遺世而獨立,想來是寂寞得緊。」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你是誰?」有德大怒。
「戰敗湘潭,死了。」
「老師先休息吧!」
「嗯,」同敞聽了,也忍住渾身痛苦低吟:
同敞一笑。
「老師,」同敞笑望過去:和_圖_書「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同敞,這次見面,你變得太多了。」
「我一來此,就知道有兩位不怕死的先生!我孔有德雖無知,卻也不肯殺忠臣,老先生又何必一意求死?甲申之變,闖賊逼死先帝,大清朝為先帝復仇,而且葬祭成禮,此舉人人應該感謝。如今,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閣部何必自苦?目前西南各地,收拾在即,今後,我掌兵馬,閣部掌錢糧,人心望治,閣部不妨……」
於是,式耜帶著學生同敞又投向桂王。
可不是?連同敞自己也覺得自己改變得太多!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這是真的。他跑了半個中國,他看清楚了天下大勢:看來這個新興暴力目前是無法攖其鋒銳的。那麼,與其苟活下去做一個順民,不如培養這一點天地正氣,由它來護持國魂,十年、二十年、百年、二百年……由於這股民族正氣,國家早晚會站起來!於是,在這生死抉擇之間,他選擇了死。當他和方域分手時,兩人還相約以後打回北京,再過一下那詩酒風流的生活。但是,在回來的路上,他逐漸消散了這一點希望,他不喜歡活得侷促,索性就把自己的生命埋下以為營養,去培護一朵明日的國花!這心情也許連老師也不能瞭解,於是,只笑了笑回答:「嗯,我是變了。」
「你自湖南來?知道何騰蛟的消息?」
於是,他們從衙署出來。
這時,清兵已下廣州,那紹武天子聿𨮁也自殺了。肇慶人士大恐,準備逃難。式耜這時卻討了一支兵力,鎮守桂林。他此時的心情也和史可法一樣,明知其不可為,卻下了成仁取義的決心。
「好極了,拿來給我,好與同敞消磨這一永夜。」
「是,是,朕正有此心!」桂王慌亂地回答。
孔有德有心困頓二人,希望他們日久能降。但是這兩人卻困愈久,苦愈甚,而志愈堅。他知道無法收服他們,最後,終於將兩人殺了。
「有些薄酒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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