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臨別的禮物

作者:班.艾瑞克森
臨別的禮物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一 職業性危害

一 職業性危害

這個老人,自己一個人孤獨地划著一艘小船,在墨西哥灣流航行了八十四天,卻是一條魚都沒有捕到。在一開始的四十天裡,還有一個小男孩跟著他學捕魚,但在四十天之後,因為他連一條魚都沒有捕到,男孩的父母於是告訴男孩說,這個老人的運氣很壞,正處於一種倒楣透了的狀態,所以,男孩的父母要求他離開老人。男孩聽從了父母的命令,轉到另一艘在第一個星期就捕到了三條好魚的船上去。這個男孩看到老人每天都駕著一艘空空的小船回來,他覺得很難過,所以他每次都跑去幫老人拿那些捲起來的繩子、魚鉤或者是魚叉之類的捕魚器具,有時也幫他拿捲在船桅上的帆。那面帆整個都充滿了用麵粉袋縫上去的補釘,它捲起來放在那裡的時候,看起來好像一面代表永遠敗仗的旗子。
「你也是。」他回答得有點遲。
依舊寂然。
老人輕笑著,「不,我想我並不覺得。你讀很多書嗎,喬吉?」
喬吉想著他講的話。「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他說,「我覺得我認識那些角色,好像早就一直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但卻又不是任何我在現實生活真正認識的人。」
除了金屬架上那個鐘的滴答聲之外,整個房間像覆蓋著一層屍布般的寂靜。喬吉慢慢地走向那個躺在那裡的人,遲疑地伸出手碰觸那個身體,檢查是否已經冰冷。當他的指頭接近那個充滿斑點的皮膚時,他費力地嚥下口水,迫使自己去碰觸它。在那一瞬間,那身體一陣抽搐,就像電流通過了那個死寂的軀殼,老人的眼睛突然打開,喬吉嚇得往後踉蹌跌倒,頭重重地撞上角落的金屬。
此時,他發現一個人形躺在一張斜傾的躺椅上。
「我……我……」喬吉結結巴巴地說。
沒有回應,於是他打開門往裡頭瞧。那房間擺設著兩張被整理過的相同的床,床上空無一物,也沒有被使用過的痕跡。
「有什麼你真正喜歡到愛不釋手的?」
「嗯,我把你的晚餐放在餐桌上……我是說,在廚房。」
當喬吉離開屋子走向他的車子時,已是傍晚,氣溫開始下降。在他把書塞進夾克的口袋時,他轉過頭,透過窗子注視著獨自坐在餐桌旁的老人。
老人凝視著他低著的頭片刻,終於開口,「你幾年級?」
「那麼,就拿回家讀讀看吧!再告訴我你的想法。」
這次門把輕易地就轉動了,他把門推開到剛好可以讓他把頭伸進去。
「我想,你的工作應該是把我的晚餐放在餐桌上,而不是在我的房內四處窺視吧。」
「現在你一提,我才想到我m•hetubook.com.com好像沒有在市區看過他。」他開口繼續聊天。
「當然。」他說著便起身離開。
「我很好,孩子,我向你保證。」他回答著,同時起身。
「很好。」他猶豫地說,又啜了一口茶。
她把在爐子裡還熱熱的盤子端出來,接著便坐下來用餐。喬吉談著下午發生的事情,並告訴她有關他和老人之間的對話。
他拉拉門,發現是鎖著的,於是向後躍下臺階,繞到房子靠海灣的那邊,檢視庭園,搜尋著老人駝著的背或他寬邊的帽子,然後往前經過門廊,再敲一次門。
喬吉只得讓步,笨重地跌回椅子。道維斯先生開冰箱時,回過頭看著男孩,「你不敷頭的話,那些冰一點用處都沒有。」他嚴厲地說。
喬吉閉上眼睛,把冰枕放回他的頭。道維斯先生在桌上放了兩個玻璃杯,拉了張椅子坐下。喬吉啜了一口茶,低著頭看桌子,假裝在看杯子。
他父母已經離婚六年,他上次見到父親已經是超過一年以前的事了。當年,他還只是個孩子,家庭破碎後,他的日子並不好過。媽媽在去年開幕的二十四小時折價商店上早班,然後,擠出些時間來為那十二個——現在是十一個——老人做晚餐,由他放學之後送去給他們。這種「外送服務」的額外收入幫助收支平衡,再加上他父親如果記得寄孩子的生活費來,生活就還算平順。但生活很少有順利的時候。
「知道,一個作家,但他已經死了,不是嗎?」
他穿過走廊去敲另一個門。當他碰到門時,門內部的鉸鍊慢慢地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房間裡面主要是一張古老的雙人床,暗色的沉木與慘白的牆壁形成強烈對比,書堆積在旁邊的桌子上,還有一件襯衫披掛在角落的椅子上。床很整齊,不過他看到有一隻拖鞋的足尖部從積了塵的褶襉飾邊下露出來。但一切都還是缺乏生命的氣息。
「道維斯先生?」他喚著,輕敲著其中一扇關著的房門。
「是啊,但他的書與我們同在,所以,以某個角度來說,他永遠不會死——只要還有人讀他的書。喬吉,這就是寫作之美。它就像滴入一滴水到人類的知識與經驗之海一樣。」他看著窗外妝點著深色天空的樹枝。
他經過門廳裡狹窄的樓梯間,準備爬上去,隨後又想到,老人大概不會在他那種年紀還嘗試爬這種陡峭的樓梯。於是他繼續穿越門廳,到可以眺望海灣的客廳,但那裡還是沒有任何生命氣息。
「你在幹嘛,男孩!」道維斯先生坐起身子粗暴地說。
「他常去。去年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在那裡工作時,他每個星期都來,每次都帶走一大袋的書,不過不太愛講話。他很友善,但不太會跟人家閒聊。」
「道維斯先生?」他大聲喊著,「是我啦,喬吉.貝爾。我把你的晚餐帶來了。」
喬吉眉頭皺了起來,「即使有些故事就在此地發生,」他邊說邊找尋合適的字眼,「卻一點也不像是我待過的地方。」
「你所謂的『不一樣』是什麼意思?」
「我沒關係。」當喬吉在地上坐好,神志清楚後,他不好意思地低聲含糊回答。
他扶著喬吉走到餐桌,弄了一個冰枕給他敷頭。
「大部分是,」喬吉說,「像那些什麼《紅字》(The Scarlet Letter〉啦、《咆哮山莊》(Wuthering Heights〉等等。」
「我曾經……我是說……因為你沒有應門,所以我想你可能……你知道的……」老人坐在那裡一臉疑惑。喬吉別無選擇,只好說出最後一句話,「死了。」
「嗯……」他想了一下,「好像他們說的和做的每件事都比平常的還要來得大、來得光明。」他說著,第一次直視老人。
他注視著長者,驚覺於自己深刻的理解力。道維斯先生點頭微笑。
「直接講出來!你像是見到鬼似的。」
「也許是因為他有話可聊吧。」她說著站起身來離開桌子。
他看一眼冰枕上的血跡,然後又放回愈來愈大的腫塊上。
喬吉把碗洗好才開始寫作業,他媽媽去另一個房間看電視。她來跟他說晚安的時候,他還在寫作業,她吻了他一下,輕柔地用手指觸摸著他的額頭。
靜悄悄。
男孩看了他一眼,「有一本短篇小說,作者是傑米.巴費特——你知道,就是那個歌手。」
她放下叉子,把手疊放在一起,看著廚房窗戶所反映出來的他們的影像。喬吉看著她,第一次發現她變得這麼的疲倦、瘦弱。
然而,這房子的建築方式好像是要把一切留到永遠。在這裡,與其說時間是用鐘的滴答聲來計數的,還不如說是太陽和季節的流轉。房子只使用了最好的原生扁柏,那是從在距房子本身不到一哩遠的沼澤地找到而砍下來的。那些有著手工製的榫眼和榫舌的建築物記錄了世紀的流轉和二次世界大戰,卻鮮少引起人們的注意。甚至莫比爾港頻繁的颶風也沒有使它毀壞殆盡——風暴來襲前,只有動物遷移和關節變僵硬這麼一個唯一徵兆。這麼多年以來,這房子已經與港灣的曲線和山丘的坡度融為一體,以至於讓人覺得,它好像會永遠屹立和*圖*書在那裡一樣。
「繼續。」
他輕輕地哼著那首旋律仍在他腦中迴旋的歌,把駕駛座推向前,從後座拿出那本來是滿滿的一堆保麗龍餐盒中的最後一個餐盒,沒關車門就快速地走過車道,到那棟房子去,一次跨上兩個臺階,然後用如歌的旋律敲著後門,頭像個鼓手一樣輕輕擺動著。
「什麼?」喬吉問。
「我很好,真的,」喬吉說著,把冰枕放到桌上,準備站起來,「我得走了。」
喬吉打開廚房的門,發現他母親在水槽前洗碗。她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靜靜地走向他。「抱歉我回來晚了,」他趕緊說,「道維斯先生留了我一會兒。」
稍後,他在掛外套時,道維斯先生給他的那本書從口袋裡掉出來。他把書撿起來,用指頭摸著水漬的封面,然後爬上床,把燈打開。當他翻開書時,他可以聞到那座接近海灣老人屋子的霉味。他翻到第一頁開始讀:
「書創造了自己的世界,一個你又愛又在意、卻永遠無法在真實生活到達的世界,書可以讓你抽離自己的日常生活,帶你到遠方。」
「喔,你瞧,我還沒死,」他說,「至少還沒。我剛剛在讀書,一定是睡著了。」
「那就是書最好的地方。」他說。
「是啊,他人一向很好,」她說,「而且我猜自從他妻子去世後,他一直都很寂寞。他們家已經在那間房子裡生活了好幾代,但他在妻子死後才搬回來住。從那時候起,他就一直像個隱士一樣。」
「我不確定,」喬吉回答,還是一樣避開老人的眼光,「如果拿得到獎學金的話,我想要上大學;如果沒有,我想我會在附近找個工作。」
「你讀過這本書嗎?」道維斯先生說著把書推過桌子給他。
沒有。
「你的成績如何?」
「沒有人教過你要敲門嗎?」老人打斷他的話。
他再去看廳後的浴室。
「下次會的,」他懊悔地說。她在用乾抹布把手擦乾時,他輕拍了一下她的臉頰,「事情說來話長。」
那棟房子並沒有上漆,被覆著已經風化成銀灰色的斑駁隔牆板。在房子後方的樹蔭下,稀少的日照加上高溼度為黴菌和霉提供了生長的沃土。在南方溼熱的氣候下,據說,你可以眼睜睜地看到樹就在你面前分解,這——就像在南方的很多事情一樣——幾乎都是真的。
「我……我走了……我是說,如果你很好,一切都好的話。」喬吉邊說邊揉自己的頭,一邊慢慢地往門口走去。
「我想你最好休息一下,直到你覺得好一點,」道維斯先生說,「你被嚇壞了,這可以從你撞到頭看出來。」
沒有回應。
m.hetubook•com.com要不要來點冰茶?」他詢問著,嘗試讓男孩把剛發生的事忘掉。
「我以為你……」
他加些力道再敲一次。
「一點點。今年我們讀了一些英文小說。」
「好好睡。」她說著把門關起來,走去自己的房間。
喬吉想了一下,「我想我喜歡。我的意思是,你不是真的覺得應該喜歡學校,對吧?」
他把門整個推開,通過門廳走向廚房,把餐盒放在餐桌上。當他完成了他的工作,退回前門,正要關上背後的門時,他停了一下,打了一個幾乎察覺不到的冷顫,他想起了去年米勒太太的事情。他是第一個發現她的——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冷硬得像塊板子。是職業性危害,他想,就像「十個小印第安人」那部老電影一樣,除了他送飯的是十二個人——嗯,現在是十一個——之外,而且他們也不是被精神異常的殺手追殺,而是——殘酷的死亡幽靈。現在,為了以防萬一,他嘆了一口氣,然後又轉回屋內,穿過客廳走向那兩間臥室。
喬吉把冰枕換到另一隻手,「我是高年級。」
「有時候。」他回答,好奇著這個話題會引到什麼地方。
「我猜一定是一些沉悶老掉牙的古典小說。」
「道維斯先生?」他再叫一次,期望得到回應。
還是沒有回應。
「你喜歡學校嗎?」過了一段很長的停頓,道維斯先生問道。
她看了他一眼,再度把叉子拿起來。
「我有敲門,但我……」
「我倒是看過他很多次,」她說,「他來買日常生活用品,然後去圖書館。但他的視線好像永遠能看透你似的。」她挑著她的菜,「他只去漢生雜貨店和隔壁的舊五金行買東西。我聽他說,新的折價商店是撒旦的禮物,有時候,我也這麼覺得。如果漢生店倒了,我不知道他要怎麼辦。還有,那樣的店要如何經營下去呢?我永遠不會知道。」
只剩下廚房外的小書齋了。他返回原路,穿越廚房,慢慢地推開通往書齋的門。裡面有一盞讀書燈亮著,但那個老舊的木頭嵌板似乎在光線散射出燈泡的那一瞬間便把光吸掉了,而外頭的橡木林蔭也讓午後陽光無法滲透進來。他瞇著眼走進幽暗的微光中,尋視四周。除了壁爐之外,幾乎所有的地方都擺滿了書架。
「去過圖書館找本好玩的書來看嗎?」道維斯先生進一步問。
「哦,那我們一樣囉!」道維斯自嘲著,注意到男孩以很淺的微笑回應著,「至少,現今人們是這樣稱呼老年人啊!畢業後你想做什麼?」他問道。
房間一片寂靜,他的話慢慢地沉入地面。道維斯先生凝視著男孩片刻,然後和*圖*書放鬆下來且笑了。
一路上,在老舊福斯汽車的引擎聲、收音機發出的刺耳聲音的伴隨下,他把車子開往那棟房子。路的兩側,古老的橡樹排成一列,宛若一個拱門。那棟房子坐落的地方離馬路很遠,直到彎進最後一個彎,才映入眼簾。
「你知道誰是海明威嗎?」他坐下來問道。
當車子彎進最後一個彎的時候,車輪輾過稀疏分布的蛤殼,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收音機裡,傑米.漢傑克斯盡全力嘶吼著,那片薄薄的金屬片隨著聲音共鳴著。福斯滑向大別克旁的停車位,引擎一陣噗噗噼啪響,最後才熄了火。鏽跡斑斑的駕駛門在打開時發出不情願的吱嘎聲,此時,一個十七歲的男孩走出來,正把垂到臉上、被太陽晒成條狀的頭髮撥向耳後。這,再加上那緊拴在車頂的衝浪板架,顯示出他曾在南邊二十英哩外的海灘上盡興地玩過。
道維斯先生站起來,並消失在書齋中。然後,他帶著剛剛在看的書回來,把它放在面前的桌上。
「孩子?……喬吉?」
「你喜歡那本書哪裡?」
喬吉轉身要衝出那個房間卻撞上了門邊的書架,一聲巨響後,他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在地上,身上被瀑布般掉落下來的書覆蓋著。他想站起來,卻被書擋住。他聽到遠方傳來老人叫他的聲音:
「下次要打電話,」她說著,把水關掉,「你知道你在夜裡開著那輛老爺車我有多擔心嗎?」
當喬吉把車駛入那間他去年夏天自己油漆的小房屋時,天色已黑。他熄了火,在車內坐了一下,看著那一排矗立在微亮的街燈下相似的房子。當他走出車子時,生平第一次地,他注意到了母親種在花床上的球莖已經開始發芽。
一隻布滿皺紋的手垂在那邊,朝著在那個寂然不動的人身旁地上的一本打開的書懸盪著。另一隻手無力地垂在老人胸前,他閉著眼睛,頭向後仰,嘴巴微微張開。
「他常去圖書館吧?」喬吉吃完最後一口,放下叉子的時候問。
喬吉把它拿起來迅速地翻一遍,泛黃的書頁已經隨著歲月被翻閱無數。他搖搖頭。
老人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不行,坐好。我堅持。」
「那是因為我以為……我的意思是……米勒太太……我是那個……」喬吉結巴著。
「我不確定,」喬吉說,「我想,是那些人很不一樣吧。」
「你什麼?」
「哦,他今天可跟我聊得很多。」
他覺得自己好像身處井底,頭上的那一圈光亮像有幾英哩那麼遠。然後,他漸漸地浮起來,光也不再忽遠忽近。就在史登伯克和馬克.吐溫像水一樣倒了他一身時,道維斯先生傾身拉他坐起來。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