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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語錄:大帥貓的晚年

作者:多麗絲.萊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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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語錄

貓語錄

他必須常常上下樓梯,到花園裡去大小便,而我開始考慮讓他用貓砂盆,但卻擔心這隻自尊心超強的貓,會覺得這是一種侮辱。但後來情況越來越明顯,他真的是再也爬不動樓梯了,因此現在我在家裡準備了一個貓砂盆。有時他還是會想要走到外面去,但這會讓他腫脹的肩膀越發疼痛。
現在已將近過了三年。這隻貓已多活了三年的壽命。他的情況相當不錯。他的毛色光亮,一隻耳朵微微泛灰,可以稱得上是一隻英俊的老貓。他的眼睛依然清澈明亮。他的生活雖然限制重重,但他就像那些缺手缺腳的殘疾者一樣,總是非常謹慎地評估各種風險與可能性,所以他可以適應得非常良好。我自己的父親不幸在戰場上失去了一條腿,因此我過去曾在他身上看過類似的特質。
而我回想起過去做的一件錯事。在他和他的兄弟長到適當的年齡,也就是尚未完全長成的青春期時,我們把他們帶去做「去勢」手術,然後再帶他們回家,替他們準備鬆軟的矮墊,讓他們待在上面休息。他們躺在那裡,尾巴軟趴趴地垂下來,而這隻貓咪,我的寶貝巴奇奇,我的超級大帥貓,卻抬起頭來望著我,而他那長久而深刻的凝視,非常清楚地傳達出他內心的想法:你是我的朋友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他的尾巴下有一個血淋淋的傷口,而他那毛茸茸的小小貓睪丸已經不見了,只剩下一個空囊。然而這手術真的是非做不可:但光只是義正詞嚴地辯解說,去勢的貓活得比「完整」的貓要久得多,因為他們不會在附近四處遊蕩,到處打架生事,經常被別的貓痛扁,受的傷會越來越嚴重等等,對事情並不會有任何改變,因為就在你同意讓一隻完整的貓動手術,使他失去男性雄風,就此虛度一生的那一刻,就已決定了一切:是的,這的確是一件難以挽回的錯事,儘管你心裡很清楚,就一般常識而言,你做的其實並沒有錯,但即使如此,也無法減輕你內心深處的罪惡感:這隻貓已不再像過去那麼完整,而這全都是我的錯。他那長久的凝視,其實是在譴責與詢問:「為什麼,你不是我的朋友嗎?」
在我們家貓一條前腿被切除,或者該說是,包括肩骨在內的整段前肢被拿掉之前,他曾快步衝下整整七段階梯,然後砰地一聲撞開貓洞衝出去,沿著花園小徑跑到遠處的籬笆前,虎視眈眈地目送那隻越過水庫到我家花園來玩的灰色大公貓離去。他那示威似的尖叫聲實在太過淒厲,因此當他帶著平靜而得意洋洋的神情,爬回房子最高層,坐在我的床上,眺望下方那除了他之外沒有半隻貓的專有領土,然後再將目光越過籬笆,凝視水庫一望無際的青翠原野——維多利亞時代的人是把水儲存在地下——時,我就像平常一樣,被他那種怪叫聲嚇得膽戰心驚,於是我忍不住對他說——我的天哪,巴奇奇!這種怪吼沒人能受得了。
他最喜歡的地方是客廳裡的一張矮沙發,他可以毫不費力地在那兒走上走下。客廳裡另外還有一張靠近暖氣的矮床,他常常躺在那兒,用暖氣烤烤他那疼痛的肩膀。以前他總是睡在我的床上,但我房間跟客廳之間,隔了兩道又窄又陡的階梯,而他現在已經沒辦法再爬上來了。我思念他。現在當我在深夜醒過來時,已不會再發現他躺在我身邊,用他那對閃亮的黃眼珠凝視窗外的夜色,而每當我在房間裡走進走出時,也不會再聽到那曾伴隨我度過無數時日的溫柔喵喵叫聲。他的叫聲非常豐富多變,有表示歡迎的呼嚕聲和嗚嗚聲,迎接你的欣喜喊叫聲,還有表達某種狀況的細微咕嚕聲,那或許是在謝謝你,但也可能是一種警告,嘿,我在這兒呢,小心點,別碰到我的肩膀。有時他說的話並不是那麼令人愉快。他會在坐在我面前,緊盯著我瞧,然後發出一連串只有一個單音的憤怒喵喵叫聲。這是一種指控嗎?我不知道。
然而大帥貓十分寂寞。他已經習慣了家裡有一大堆貓的熱鬧生活。他母親生的六隻小貓,在各自找到新家之前,總是成天滿屋子亂轉,到處蹦跳嬉耍,大家一起玩得不亦樂乎。其中有一隻叫做查理的小貓,在家裡多待了一段時間才找到新主人。他是一隻英俊瀟灑的虎斑貓,有著標準的老么個性,而觀察他跟他那性格冷靜,天生愛當老大的哥哥巴奇奇相處在一起的情形,甚至比閱讀一本專門研究手足關係的教科書,還來得更加實用。然後是魯夫思,他病得很重,需要特別的關愛,但他還是野心十足地想要當老大,巴奇奇自然不容他撒野,結果這兩隻公貓索性誰也不理誰,井水不犯河水地各自過活。然而當魯夫思病逝以後,巴奇奇卻非常思念他,並大聲呼喚他,在屋子花園裡到處搜尋他的身影。過去常有貓到我們家來玩。其中有一隻貓,我們大約持續餵了他一年左右,因為他的主人顯然待他不好,所以他比較喜歡待在我們家。後來他不幸被車子碾過,腹腔的器官被壓得移位,擠到了胸腔中,最後動了一個出動兩名貓科獸醫,和兩位護士的大手術,才好不容易保住小命。康復之後,他找到和_圖_書了一個好主人,又再多活了五年。另外有隻貓我們戲稱他為「海盜」,因為他老是像強盜似地突然闖進屋子裡來,他顯然常吃不飽,因為他只要一看到食物,就活是餓死鬼似的,非要吃個精光才肯罷休。巴奇奇過去常坐在一旁,看著他狂吞猛吃。巴奇奇這輩子從來沒挨過餓,完全缺乏吃了這一頓,不曉得下一頓在哪裡的危機意識,因此他吃東西相當節制,常常整盤食物連碰都不碰一下,要不然就是剩下一大半。這隻巨大的貓,這隻龐大魁梧的野獸,事實上食量並不大:他的體型主要是來自遺傳,他母親的身材就壯得很。
當你坐在一頭你非常熟悉的貓咪身邊,把手按在他身上,試著調整自己,去適應他那與你截然不同的生命頻率時,有時他會抬起頭來,用一種跟其他所有聲音全都不一樣的輕柔嗓音向你致意,表示他知道你正在努力進入他的生命。他用那對總是隨著光線不停變化的雙眸瞅著你,而你用手輕輕按住他,迎上他的視線……要是貓會做惡夢的話,那麼他必然也跟我們一樣,會做些愉快好玩的夢吧。也許他的夢會把他帶到一些我曾經夢過的地方,但我從不曾在夢中遇見他。我常常夢到貓,大貓小貓都有,而我對他們有一份責任,因為關於貓的夢境,總是在提醒我應盡的義務。而要餵食的貓兒,需要庇護的貓兒。如果說貓與人類的夢境並不相同,至少看起來似乎不一樣,那麼在他睡著的時候,他究竟到哪兒去旅行了呢?
在他還年輕的時候,有時當我在半夜裡醒過來,會發現他也同樣醒著,而他一看到我張開眼睛,就會爬上床來,躺到我的肩膀上,用爪子抱住我的脖子,把他那毛茸茸的臉頰貼到我的臉上,發出小孩子在終於被親愛的人抱起來時,那種發自內心的滿足嘆息。而我聽到自己也同樣發出嘆息作為回應。他依偎在我懷中,不停地打呼嚕,然後就在我的懷抱中沉沉睡去。
我臥室下面的房間裡有一張床,它雖然相當高,但我們用坐墊和毯子疊了一條坡道,讓他可以輕鬆地上下自如。他現在的活動範圍主要是在客廳裡,偶爾會到廚房和廚房外的小平台去轉轉,要不然就是爬半層樓去上廁所,他的貓砂盆就擱在樓梯台上。
但現在已沒有貓在我們家出入了,他們已不再爬上屋後的紫丁香樹,到我們家裡來玩,在這兒找點兒東西吃,或是找碗水喝了。這些年來,天氣變得越來越溫暖乾燥,逼得貓兒經常得到處找水喝,而我擱在前門階梯上的那碗水,常會有白天被關在家門外的貓兒,或是出門到外面來巡行的貓兒過來舔上幾口。現在已不再有貓兒把這兒當成他們自己的家了,整棟房子就只剩下一隻孤零零的跛腿老貓,這不是很奇怪嗎?他們為何不再像過去一樣,經常在我們家出沒了呢?貓科醫生說,我們家貓在動過手術之後,最大的威脅是來自於其他的貓,因為他只剩下一隻爪子,根本沒辦法抵擋其他貓兒的攻擊。但他還是非常思念他們。
他喜歡我輕輕替他全身梳毛,我的動作必須十分小心,因為他手術傷口部位的毛變得十分粗糙,並且結滿了毛球。他喜歡我替他按摩推拿,還有用手順著他的脊椎骨,從脖子直到尾巴一路使勁地摸下來。我替他清耳朵,擦眼睛,因為一隻爪子畢竟不像兩隻爪子那麼方便。而他舔我的手,因此我的手可以暫時取代他的爪子,替他擦拭那隻碰不到的眼睛,一次又一次地擦拭,因為就跟人一樣,他的唾液同樣也具有療效,可以使他的雙眼保持健康。
在他剛動完手術之後,每當他上完大號,想要撥貓砂蓋住糞便時,在他原本前肩所在的部位,也就是那片光滑黑色毛皮之下的肌肉,就會開始劇烈地收縮抽動。他繼續撥了幾下,回過頭來檢查,然後又再試了一次,那些以往用來移動前腿的肌肉,仍在毫不懈怠地努力工作。他露出一副覺得很沒面子的羞愧表情。他望了我一眼,似乎是在說,他真希望我沒注意到這愚蠢的舉動。以後他就乾脆不再撥砂埋糞便了。現在他會花很長的時間靠三條腿穩住身軀,好確定自己的平衡感。
他喜歡我們兩個安安靜靜坐在一塊兒。但這並不是一件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在我行色匆忙,或是心有旁騖,老是惦記著該做的家事,該打掃的庭院,或是該寫的文章,光只有身體坐在他旁邊,他可是毫不領情。很久以前,當他年紀還小的時候,我就了解到,這是一隻需要你全部注意力的小貓,因為你若是沒把心放在他身上,他立刻就會知道,他絕對不容許你心裡想著其他事,只是用手機械化地撫摸他,更別說是大喇喇地拿本書看了。他只要一發現我心思飄向遠方,不再全心全意地注意他時,他就會靜靜走開。所以當我坐下來跟他在一起時,就表示我正在讓自己慢慢沉靜下來,把一切的煩躁苦惱和焦急緊張全都拋在九霄雲外。每當我這麼做的時候——當然也要看他的心情,最好是選在他並未感到疼痛或是焦慮不安的時候,那麼他就會用一種難以捉摸的巧妙方式讓我知道,他了解我正https://m.hetubook.com.com在設法接近他,接近貓,接近貓的本質,找出他最美好的部分。人和貓雖屬於不同種類,但我們企圖跨越那阻隔我們的鴻溝。
他們要我們把他關在一個房間裡,鎖上門,整整一個禮拜不能放他出去,以免他那個恐怖大傷口的縫線被蹦掉,而且也可以預防感染。我們帶他回家,而他一路上哭個不停。他被嚇壞了。他的朋友們,他的家人,特別是那個跟他同睡一張床,一輩子都愛他愛得要命的朋友,居然狠心把他放進籃子裡,明明曉得他最討厭籃子,他不是每次一看到籃子,都很強烈地表示抗議嗎?然後這些人又逼他去坐車,他根本就不曉得到底要去哪裡,行程又比以前久多了,到了目的地之後,他立刻被許多陌生的聲音和氣味包圍住,接著他就被帶到一個地下室,裡面充滿了一些很不友善的貓所發出的氣味,而他被關在那裡,他的家人突然全都不見了,那裡的人用尖尖的針刺他,還把他的毛剃掉,然後當他再度醒過來時,卻發現肩膀痛得半死,身體虛得要命,而且還有條腿不見了,害他每次試著想要走路時,老是會一頭栽倒在地,摔了個狗吃屎。而現在這些所謂的朋友們帶他回到自己家,抱著他爬上他這一生都在那兒衝上衝下的樓梯,而且還擺出一副沒事的模樣,溫柔地擁抱他,撫摸他那完好的肩膀,彷彿他們從來沒背叛過他似的。到了樓上以後,我們還來不及關上房門,他就奮力掙脫擁抱他的肩膀,開始連滾帶爬,又摔又跳,用盡他所能想到的各種方法,急急衝下了整整七段階梯。我們在通往花園的貓洞前趕上了他,把他抱到花園裡,在一株灌木下鋪了一條毯子,讓他躺在上面。他非常害怕再被關住,再被囚禁。雖然他在兩天前才動了個大手術,傷口並未復原,他依然拖著緩慢的步伐在花園裡四處走動,甚至還穿越籬笆跑到隔壁鄰居家,然後再走到花園盡頭的籬笆前。看來他似乎是想要先確定逃家的路線,他逃離這些無情無義的人類,他們居然狠心讓他遭受到這麼可怕的侮辱,這麼嚴重的傷害。我們到了晚上就把他抱回家,把他關在房間裡,餵他吃飯,吃藥,跟他說話,但他還是一心想要跑出去。因此在接下來好幾天,我每天早上就帶著一碗清水,把他抱到那株灌木下,真心誠意地對他表達出我的同情,溫柔地撫摸他,安慰他,要他放心。他的態度顯得客氣而冷淡。有一天,我聽到他發出一聲我從未聽過的狂吼,我連忙轉過頭去,看到他靠三隻腳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昂起頭來大聲吼叫。這並不是他過去那種裝腔作勢,用來博取注意力的做作哀號,而是一種發自內心的吶喊,一聲痛苦的喊叫,而當他藉由吼聲抒發出他的緊張、痛苦、困惑,與失去一條腿的恥辱之後,他就躺下來休息,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再度站起來大聲喊叫。他的叫聲讓我感到血液凍成了冰,使我沮喪得接近發狂,因為他現在陷入了一場活生生的夢魘,他完全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而我也無法對他解釋清楚。
巴奇奇?不是大帥貓嗎?說來話長。在十七個春季之前,有一隻叫做蘇西的貓,在靠近我房間的屋頂上生了一窩小貓。她是一隻非常友善,並且很有教養的貓,因此她過去必然曾有過一個家,但卻不知怎的變成了流浪貓,開始在外面餐風露宿,靠著速食餐廳小姐們偶爾的施捨,過著有一頓沒一頓的艱苦生活。她至少生過兩胎小貓,地點只能選在她可以找到的任何一個角落——有一次甚至是躲在卡車下面——但這些小貓全都沒能活成。她年紀並不大,但卻已疲態畢露並飽受驚嚇。生產過太多次的母貓,若是沒有好心的主人伸出援手,帶她去做結紮手術的話,她很可能會對她那因裝滿活潑小生命,而不斷蠕動鼓脹的大腹部,懷有非常明顯的戒備心。「喔,不,難道我又得重新再受一次折磨?」這隻貓有足夠的食物,安全的棲身之地,並在屋頂上享有一個其他貓甚至無法接近的專用空間,但她雖然是一位盡責的母親,卻顯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
他走到花園裡,坐在那兒大聲喊叫,喊個不停……他的語氣聽起來跟他平常和我們說話時截然不同。那是一種溫柔甜膩,充滿柔情蜜意的親暱口吻。隔壁家養了一隻年輕母貓,她老愛追捕畫眉和知更鳥,讓她的主人感到十分苦惱。她長得並不美,甚至連好看都談不上,她的皮毛粗粗的,顯得黯淡無光,而且還是一種醜陋的褐色,她有著一身結實的肌肉,顯得十分粗壯剽悍。她既不優雅也不迷人,但她是一名出色的獵人,她撲向獵物的矯健動作,就像蛇一般又快又穩。我們自然覺得她配不上我們家的大帥貓,但他想要跟她做朋友,坐下來大聲喊叫,對著她家的方向叫個不停,但她依然沒有出來,於是他只好笨拙地穿越貓洞,拖著沉重的身軀爬上樓梯。她心裡大概是想,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去理那隻老跛貓呀?
當小貓張開霧濛濛的淡藍眼睛,看到高高聳立在他們身邊的人類時,他們一開始很可能不願跟人親近,會m.hetubook.com.com對你嘶嘶怒吼,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才會逐漸變成一隻貼心暱人的貓咪。但在蘇西生的這窩小貓中,有隻黑白色的小不點,他一張開眼睛,看到了我,就搖搖晃晃地從舊籃子裡爬到地板上……然後巴住我的腿……爬到我腿上……手臂上……肩膀上……用他那對小尖爪緊抓著我,把整個身子塞到我的下巴下面,依偎在那兒舒舒服服地打呼嚕。這就是愛,一生都不會改變的愛……他是整窩小貓裡最大的一隻,而他天生就喜歡當老大,打從一開始就在小貓窩裡稱王,還雞婆地幫他們把身子舔乾淨,並負起管教的責任,而他的媽媽卻懶洋洋地癱在地上冷眼旁觀。他就像是這些小貓的父親,甚至可算是母親。蘇西似乎並沒有特別偏愛他,但也無意阻止他的老大作風。
「貓咪,我們要是不這麼做的話,你再過一、兩個月就會死了——你懂嗎?」不懂,當然不懂啦。「貓咪,照你的病情看來,要是我們放著不管的話,你很快就會沒命的,你完全是靠人類驚人的智慧,才可以繼續活在世上。」
這隻愛當老大的小貓樂意主動幫媽媽的忙,蘇西似乎還覺得挺高興的,但心情難免有些複雜。這隻小貓有個毛病,他常常會咳嗽,聽起來很像是喉嚨有異物而被嗆到似的。他只要一發作,他母親就會走過去,坐在他身邊,張開大嘴含住他的脖子和大半個頭。她要是嘴巴再含緊一些,可能就會把他給活活咬死,但她並沒有這麼做,她只是靜靜含著他,過了半分鐘,一分鐘,而我猜想那個部位可能有根神經或是止血壓點,而她知道怎樣才能使他停止咳嗽。他雖不會立刻停止,但最後總是會漸漸平靜下來。後來當他長大之後,每當他咳嗽發作時,我就會學蘇西的方法,用手指夾緊她以前含住的部位。他過了一會兒就會停止咳嗽。
在我們把他留在貓外科診所裡時,他那淒厲的喵喵慘叫,自然不是虛張聲勢的戲劇效果。他得先餓肚子,然後再打針,接著又是身上一大塊毛被剃掉。我們聽說手術很成功,而他現在已經是一隻三腳貓了。那天早上,他趴在我的床上曬太陽,一隻長而優雅的爪子隨意搭在另一隻前掌上,而我撫摸那條即將被切除的腿,滿懷愛意地揉搓那蜷曲起來握住我手指的爪子,當我像他小時候我常做的那樣,把手指插|進他蜷縮的腳掌裡去時,他那小小的爪子立刻繞過來包住我的小指尖。一想到那毛茸茸的美麗前肢將會被扔進焚化爐裡,我就不禁感到悲痛欲絕。
他是一隻體態靈活輕盈,外貌俊秀挺拔的黑白小貓,他跟他的兄弟,一隻小虎斑貓,從小就是一對出色的漂亮夥伴,但「大帥貓」要到長成之後,才會完全顯現出他的非凡風采,他那一身戲劇感十足的亮麗黑白皮毛,令你不禁會滿懷敬意地想著,這隻堪稱絕色的美麗生物,竟然是由最普通的貓,由倫敦街頭處處可見的平凡土貓進化而成,他是磨坊脫逃的家貓和流浪的野貓,黑貓與黑白貓,虎斑貓,橘黃貓,玳瑁色|貓,歷經數百年隨意交配——至少完全沒考慮到任何血統問題——所孕育出的產物,結果就只不過是一隻平凡的黑白貓——還有比這更平凡的貓嗎?——然而在他風華最盛的時候,訪客們一踏進房間,看到他伸長四肢地躺在那兒,一頭高貴氣派的龐大野獸,一隻披了一身黑白小丑服裝的貓,他們總是忍不住停下腳步讚嘆:「好漂亮的貓啊,」但他們左看右看,實在無法相信這頭野獸只不過是隻貓,於是接下來又問道:「但他到底是啥啊?」「喔,他只是隻普通土貓啦。」
這隻小貓體型比他兄弟姊妹都來得大,而我們好玩地開始叫他巴奇,因為這個小傢伙,這隻才一咪|咪大的小小貓,居然煞有介事地當起育嬰室裡的溫柔暴君,讓人感到十分荒唐可笑。我們後來原本打算換掉這個毫無想像力的無聊笨名,全國大概有一半的公貓和公狗都叫這個名字,巴奇,大巴奇,但這個名字老是改不掉,只是稍稍做了些調整,變得沒那麼硬,一開始因為他還是隻小小貓,所以暱稱他為巴奇奇,然後再轉變為貓咪|咪,或是喵嗚嗚,喵咪,喵喵——全都是什麼咪呀,喵呀,嗚呀這類聲音的變奏,它們似乎特別符合貓的特性。他絕對不會替一隻貓取名為「浪人」,雖然牠可能比狗漂泊得更久更遠。這個「大帥貓」的尊稱,是我們在一些特殊場合,向別人介紹他時用過一次的稱呼。「他叫什麼名字?」「粉紅鼻將軍三世」——因為他就像其他許多貓咪一樣,在某些特定的光線或角度看來,他們那小巧的粉紅鼻實在太過溫柔甜蜜,對他們那刻意擺出的威風凜凜野獸風範來說,簡直就是一種不敬的嘲弄。好漂亮的貓啊,訪客們慌亂地故左右而言他,在腦袋裡想像我們在花園裡高聲呼喊這一長串全名,或是乾脆喊「將軍!你在哪兒呀?」的蠢相。有些稱呼並不是直接按照這隻貓的特性命名,而是牽涉到主人過去的養貓史。不過還是「大帥貓」這名字最適合他,因為他真的是一隻帥得不得了的漂亮貓咪。
這隻只剩三條腿的老貓,情況其實還算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壞,而人們一踏進房間,就會忍不住停下腳步讚嘆,好漂亮的貓啊!——然而等他一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開時,他們就會沉默下來,特別是那些曾見識過他年輕時風采的人,他們過去曾看到他不可一世地大步踏出房間,看到他躺在籃子上面——現在他已經跳不上去了——兩條前腿漫不經心地交叉擱在前方,尾巴垂落下來,雙眼散發出冷靜而深沉的光芒。
擁有貓是多麼奢侈啊,使你的生活中時時充滿令人驚艷的喜悅,讓你體會到用手掌撫觸一頭野獸光澤柔軟皮毛的美好感覺,在寒夜醒來時那緊貼著你的溫熱身軀,還有那甚至在一頭隨處可見的普通土貓身上,也能見到的優雅與魅力。當一隻貓輕輕悄悄地走過你的房間,你可以在他那孤寂的徐行步伐中,瞥見花豹,甚或是黑豹的影子,而當他回過頭來凝視著你,他雙眼所發出的炙熱黃色光芒,會讓你清楚地意識到,這個跟你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朋友,這隻每當你撫摸他,或是揉揉他的下巴,搔搔他的腦袋時,都會發出滿足呼嚕聲的貓咪,其實是一位多麼難得而奇特的訪客。
我把他抱到我的床上去睡,而他很快就可以靠自己慢慢爬上樓梯。有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看書,他在我身邊熟睡,然後他好像從夢中驚醒一般,突然跳了起來,發出一聲驚恐的哀號,慌亂地打量四周,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許他在夢中回到了那個囚籠?——但接著夢魘就消失了,於是他安靜地躺下來,眺望窗外的景色。我撫摸他,而他並沒有打呼嚕,我繼續撫摸他,不停地撫摸他,最後他終於打呼嚕了。他後來又有好幾次,在我床上安睡時從惡夢中驚醒——但隨著時間慢慢過去,我想他現在已經不再會做惡夢了。(科學家已經證明,貓確實會做夢)。
獸醫說的沒錯,他很快就可以靠一隻前爪輕輕跳躍,毫不費力地在樓梯上來來去去,在床和沙發上跳上跳下,日常生活的一切行動,他都可以應付自如,但他已經變得跟過去不一樣了。他遭受到莫大的羞辱,而他的驕傲,那貓身上最敏感的一個器官,已深深受到了傷害。他的尊嚴也同樣受到了傷害,因為他現在變成了跛子,而每當他判斷失誤,鼻子撞到地上摔倒時,他想必也會跟我們一樣,忍不住回想起他過去那派頭十足,漫不經心的優雅步伐。他龐大的體型過去曾讓他占盡優勢,現在卻變成了一種負擔,因為他僅剩的那條前腿,那根瘦伶伶的肢體,現在必須承載他全部的重量,而他的肩關節也高高腫起。獸醫說那兒的肌肉下有積水,而他的關節裡要是還藏了什麼不好的東西,那也得經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才會發展成形。他的癌症再復發的機率只有百分之十。
有時他在沙發上躺得太久,要下床時動作顯得十分困難,因為他的身子已經躺麻了,我自己要是坐久了也會這樣,這時他甚至連跛腿走路都辦不到,只能發出一聲沮喪的喵喵叫聲,痛苦地拖著身子爬到他的另一個據點,讓暖氣烘烤他的一身老骨頭,好活絡一下筋骨。
他在十四歲時,身體依然十分健康,但肩膀上長了一個瘤。我們帶他去看獸醫。他的肩骨有癌。獸醫必須切除他的整條前腿,這也就是說,包括肩膀在內的整段前肢都得全部拿掉。
我要說的是,這隻貓會算術,即使她不能按照一、二、三、四、五這樣的邏輯順序來計算,她至少可以分辨出五和七的不同。我知道大多數科學家都會對此嗤之以鼻,也就是說,若是站在科學家的立場,他們自然會否認這一點,但要是換上貓主人的身分,那可就不一定囉。看一位科學家朋友大喇喇地談論貓的能力,而那卻是他在專業領域中死都不會承認的事情,實在是相當有趣。他說,他的貓總是會坐在窗口等他回家,但要是換上另一個身分,他就會一本正經地宣稱,貓根本就沒有時間感,他們永遠都活在當下。他或許可以繼續推論下去,說貓若不是要等他回家的話,就絕對不會坐在那裡,但這完全超出他所能容忍的範圍。事實上,任何肯細心去觀察的貓主人,都會比那些用權威方式研究他們的人更懂得貓。關於貓或是其他動物行為模式的重要資訊,往往是刊登在一些叫做什麼《貓咪情報》啦、《小貓同伴》之類的雜誌上,而那些科學家連做夢都不會想到要去讀它們。你可以在這些雜誌裡看到這樣的故事:有隻生活在農場的貓,她每次一生產完,小貓就立刻全都被人抱走,只留下一隻跟她作伴,而她在生過多胎之後,有次居然一胎只產下一隻小貓,讓他的主人嚇了一跳。這隻貓還真靈哪,他們心想,但事實上,她早就把其他四隻小貓,一隻接一隻地叼到閣樓上,再找機會偷偷跑上去餵他們,表面上卻裝得非常安分,成天都跟她那唯一被允許保有的小貓待在一塊兒。農場主人和他的妻子聽到樓上蹦蹦跳跳的吵鬧聲,發現了他們家貓聰明的詭計——他們接下來要是能替這些小貓找到好主人,並帶那隻可憐的母貓去結紮,那就太好了。
有天下午,我站在陽台上,看到了這樣的情景。我們家的貓在花園和-圖-書裡大聲喊叫,而隔壁家的貓穿越籬笆走過來,但卻連看都沒看他一眼。她視若無睹地走過他身邊。他發出他在跟我們打招呼時那種友善的細微叫聲。她繼續往前走,自顧自地穿越另一邊的籬笆。他跟過去,吃力地擠過籬笆上的一道小裂縫。她坐在花園另一邊的一株樺樹下,面對著他,但還是沒拿正眼瞧他。他不敢太過放肆,刻意坐在離她好幾步遠的地方。這兩隻貓兒就這樣面對而坐,似乎在進行某種溝通。然後我們家貓試著想要碰碰運氣,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幾步。她連忙又挪遠了些。他靠一條前腿和臀部坐下來,穩住身軀。她舔了一下毛。這隻直性子的年輕母貓,完全不懂得如何賣弄風情,她鄙視女性調情的伎倆,跟我們在很久以前養過的灰貓可說是有天壤之別;灰貓不論是面對人類或是公貓,總是喜歡施展她那一套風情萬種、電力十足的調情高招。巴奇奇仍然癡癡地望著她。接著他又開始採取下一步行動,但這次他用的是迂迴戰術,他並沒有直接走向她,而是換個方向繞過去,然後再坐下來,但其實又跟她靠近了一些。她毫無反應。他們就這樣坐著,而她不時舔舔毛,左顧右盼,或是伸出一隻爪子,撥弄地上的甲蟲。他輕輕叫了一、兩聲。她還是不理他。然後,大約過了十五分鐘以後,她站起身來,從他身邊擦過去,然後坐在他附近,但卻背對著他,望著花園雜草叢生的荒蕪角落。他又用迷人且充滿誘惑力的語調喵喵叫了幾聲。她故意慢慢踱向荒蕪的角落,竄進雜草堆中失去了蹤影,只能從那波動起伏的草浪,推斷出她的行蹤。接著她又跳上籬笆,過去巴奇奇常坐在那兒看松鼠、看小鳥,但他現在已經跳不上去了。隨後她就踏入那片新修過的水庫草地,消失在那片寬闊的翠綠平原中。他在後面大聲呼喚她,但過了一會兒,他就垂頭喪氣地緩緩走進屋中,爬上樓梯……家裡那一列又一列的狹長樓梯,對他來說是越來越吃力了。
我們不停地打電話,診所的人要我們放心,說他們有吃東西,情況相當不錯,但他必須再在那兒住幾天。然後他們又打電話過來,說他們認為最好還是把他帶回家,因為他非常不適應在籠子裡的生活,老是想要爬出去,而且——是的,我們可以想像,他那尖銳刺耳的哀號聲,大概快要把護士給逼瘋了。
在這窩小貓出生時,發生了一件相當令人費解的事情。這一胎總共生了六隻小貓。其中有隻小白貓——一想到他長大以後,會變成一隻多漂亮的貓咪,就不禁令人感到黯然神傷——被推出了貓窩,在地上躺了一、兩天才被人發現,屍體都已經冰冷了。他可能本來就是個死胎,但看來不像,因為其他小貓都非常健康活潑。她後來又把另外一隻小貓推出貓窩,一隻小虎斑貓。我一開始沒理他,讓他躺在那兒挨餓受凍了整整半天,而我不斷告誡自己,絕對不能再這麼多愁善感,並暗暗為大自然的選擇而感到悲哀:要是她已經把他丟了出來,那我又憑什麼出手去干涉。但聽到他那微弱的咪|咪慘叫,我實在是硬不下心腸,於是我把他抱回去,這樣貓窩裡就熱熱鬧鬧地擠了六隻小貓。接下來蘇西對這些小貓的態度就變得有些曖昧。她顯然是認為,七隻小貓實在太多了,甚至連六隻也多了些。她最多只打算撫養五隻小貓。當六隻小貓在我房間裡胡衝亂撞,到處撒野闖禍時,任誰都可以看出,她會這麼想,的確是有幾分道理。
人類全都嚇壞了。要這隻貓變成三腳貓?他死都不願忍受這種屈辱。但手術的日期已經排定,我們開車把他送到一家著名的貓外科診所,把他交給一位護士照顧,而「大帥貓」一路上扯開喉嚨大聲哀號,因為他從來就不是那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硬漢貓。診所的人對我們再三保證,說他就算只有三隻腳也可以過得很好。他必須先在那裡住幾天,好慢慢恢復體力。光只是這一點,就會讓他感到完全無法忍受,因為打從出生開始,他這一輩子都是在這棟房子裡度過。只要一離開家,他就會厲聲哀號並悶悶不樂。我必須坦白承認,我們的貓的確是有點兒小孩子氣。他跟他的母親很不一樣,蘇西經歷過的艱苦生活,使她養成了勇敢而冷靜的堅毅性格。他也不像我們養過一、兩年的魯夫思,為了求生存而不得不變得精明靈活與詭計多端。不,他就像很多人一樣,有著兩種互相矛盾的個性——巴奇奇一直都十分驕傲聰慧,他是我所見過直覺性最強的一隻貓,但就像那些一輩子都不曾為生活打拼,不曾奮力在世界上爭取一席之地的好命人,內心都有個脆弱的角落一樣,在這隻英俊的野獸心中,同樣也隱藏著另一個意想不到的人格:他有時會喜歡裝模作樣,就像老派的演員一樣,常愛用誇張至極的語氣,來營造出情感強烈,灑狗血式的戲劇性效果。每當他覺得自己受到冷落,或是未得到公平的待遇時,他就會對我們清楚地表達出他的不滿,有時候他實在太過滑稽,害他的人類憋笑憋得快忍不住,只好慌慌張張地衝進另一個房間,但我們當然不會讓他看到我們笑,他絕不會原諒這種無禮的冒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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