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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狼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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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我走到底層甲板上,「馬丁內斯」號沉沒得很快,海水就在眼前。一些乘客在往水裡跳。另一些乘客待在水裡,卻嚷叫著要人們把他們救上船來。沒有人搭理他們。一聲驚叫傳來,說我們就要沉下去了。我被接下來的恐懼搞得暈頭轉向,在擁擁擠擠的人群中掉了下去。我是怎麼掉下去的,我一點都不知道,不過我馬上明白過來掉進海水裡的那些人為什麼急不可待地要回到船上去。海水太冷了——冰冷刺骨,疼痛襲來。我掉進水裡一會兒,那種刺疼來得又快又猛,好像大火在燒烤。寒氣鑽進了骨髓。那種感覺如同死神緊緊纏住了。我難受得要命,不知所措,大口喘氣,救生圈把我浮上水面時我已經灌飽了海水。我嘴裡的鹹味兒嗆人,我喉嚨和肺裡的苦澀味兒令我上氣不接下氣。
那艘看不見的渡輪鳴響了一陣又一陣,那個口吹的喇叭嘟嘟直響,像受了驚嚇一樣。
還好,我乘坐的是一艘安全的船隻,「馬丁內斯」號是一艘新造的渡輪,在索薩利托和舊金山之間剛剛航行了四、五趟。濃霧把海灣包裹得嚴嚴實實,危險在所難免,可我是一個在陸地活動的人,對海霧帶來的危險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事實上,我記得當時心清氣爽,在船前的上甲板上找到座位,下面就是駕駛室,聽憑霧中的神祕勾起我的無窮想像。清新的海風在吹,有那麼一會兒我一個人置身潮溼的霧氣裡——不過不會只是我一個人,因為我隱約感覺到了舵手的存在,我以為他就是船長,在我頭上的那個玻璃房子裡。
他點了點頭,隨後追加一句:「要不他就不會行駛得這麼飛快了。」他脆生生地笑了一聲,「他們急著趕到那邊去。」
一個尖利的小汽笛,鳴叫得像發瘋一般,從正前方傳過來,近在咫尺的樣子,「馬丁內斯」號上鑼聲大作。我們輪船的明輪停下來,它們嘩嘩打水的節奏消失了,隨後才又開始轉動起來。那個尖利的小汽笛,在巨大的群獸吠叫聲中宛如一隻蟋蟀在吱吱吟唱,從海霧更遠的地方穿透過來,很快變得越來越微弱了。我看著我的陪伴,等待他的指點。
我的陪伴笑起來,他的聲音讓我回過神兒來。我過去也一直在摸索和掙扎,卻誤以為自己看得清楚,在這種神祕中乘馬穿行。
「那是一種渡輪,」這位新來者說,指著右邊遠處的汽笛聲說,「還有那裡!你聽得出來嗎?是用口吹出來的。一種平頭雙桅杆駁船,十之八九是的。看得更清楚一點吧,駁船上的閣下。啊,我看你得多操心。現在可是在過鬼門關呢!」
「渡船嗎?」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問。
正是這種女人的尖叫,讓我的神經繃得緊緊的。這種尖叫也一定讓紅臉漢子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因為我腦子裡的另一幅圖畫是永遠不會消失的。那個魁偉的紳士把那本雜誌塞進他的大衣口袋裡,好奇地打量起來。一群亂糟糟的女人,面容不整,面色慘白,大張著嘴,如同失魂落魄的人一樣一起吱哇亂叫;紅臉漢子氣憤異常,這時臉色由紅變紫,兩臂舉過頭頂,好像要把一聲聲刺耳的尖叫扔到遠處,大聲喊叫道:「別叫喊了!哦,別叫喊了!」
我向上看了一眼。船長把頭和肩伸出了駕駛室,十分專注地注視著海霧,彷彿僅憑意志的力量便可以把濃霧看穿了。他的臉上焦慮不安,正如同我的旅伴臉上的神色一樣,因為他這時候已經磕磕絆絆走到了護欄邊,同樣一臉專注的神色,注視著那看不見的橫禍的方向。
「現在他們是在互相打招呼,盡量避免衝撞。」紅臉漢子繼續說,遠處急促的汽笛聲停了下來。
「我倒認為沒有什麼特別費心動腦的,」我回答說,「這像ABC一樣簡單。他們根據指南針掌握方向、距離和速度。我看這和做算術題一樣有把握。」
他面露光亮,滿眼激動的神色難以掩飾,一邊把喇叭和汽笛鳴叫的信號翻譯成了具體的語言,「左邊那裡是汽笛在響。你聽見嘎嘎叫喚的傢伙——我判斷可能是一艘蒸汽帆船,是從海灣頭逆著潮水慢慢開過來的。」
我還來不及按他的建議做,兩隻船就撞在一起了。我們一定是正好在船的中部撞上了,因為我什麼都沒有看見,那艘突然冒出來的汽船穿過去我都沒有看見,「馬丁內斯」號傾斜起來,很猛烈,立時傳來木頭斷裂和劈開的聲音。我被整個摔倒在溼漉漉的甲板上,我還來不及掙扎著站起來,便聽到了女人們的尖叫聲。我敢肯定,正是這種叫喊——各種令人膽戰心驚的難以描述的尖叫——讓我一下子陷入驚慌失措的狀態。我記得救生圈儲藏在船艙裡,但是我被擋在了門口,一群發瘋的男女把我衝撞回來。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了什麼情況,我想不起來了,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救生圈從上面的架子上放下來,那個紅臉漢子把它們一個個繫在一小群歇斯底里的女人身上。這幕記憶中的情景清晰逼真,如同我看見過的任何圖畫一樣,現在想起來都栩栩如生——船艙旁邊的那個窟窿全是參差不齊的邊緣,灰色霧氣在那裡打旋兒,升騰;軟墊座位上沒有人,到處是倉皇逃跑留下來的見證m.hetubook.com.com,比如旅行包啦,手提包啦,雨傘啦,還有披巾,等等;那位曾經在閱讀我的文章的魁偉的紳士,套上了軟木和帆布做的救生衣,那本雜誌還在他的手裡,他沒完沒了地反覆嘮叨一句話,問我看情形有沒有什麼危險;紅臉漢子拖著兩條假腿四下活動,磕磕絆絆卻英勇無畏,把救生圈繫在每一個走過來的人身上;最後,女人們發瘋般的尖叫聲又傳過來了。
「費心動腦!」他哼了哼鼻子說,「像ABC一樣簡單!做算術題一樣有把握!」
「這裡的這種天氣讓人受不了,頭上會因此早早長出白頭髮的。」他說,衝著駕駛室點了點頭。
但是,最不堪忍受的還是寒冷。我感覺用不了幾分鐘我便會死掉。人們在我身邊掙扎,撲打。我能聽見他們你喊我,我喊你。我還聽見了船槳划動的聲音。顯然,那艘橫衝直撞的汽船已經放下了救生船。時間在煎熬中過去,我驚奇我還活著。我的下肢已經沒有知覺了,凜冽的麻木在夾裹我的心臟,悄悄向心裡邊逼近。海浪不大,上面漂浮著惡毒的泡沫團,不停地朝我襲來,灌進我的嘴裡,讓我更加呼吸困難,徒勞掙扎。
轉眼之間所有的事情就發生了,快得超乎預料。濃霧好像突然散開,彷彿一枚楔子將它一劈為二,一艘汽船的頭出現了,兩側帶著一圈圈霧氣,如同海中怪獸的尖嘴上掛著海草。我能看見駕駛室和一個探出半邊身子的白鬍子男子,用雙肘支撐著身體。他身穿藍色的制服,我記得他竟然是那麼乾淨整潔,處變不驚。在這種情勢下他依然鎮定自若,讓人不寒而慄。他接受命運的安排,與命運攜手並進,冷靜地估計著這次橫禍的分量。他就在那裡探出身體,對我們靜靜地若有所思地掃視一番,彷彿在判斷兩船相撞的精確位置似的,根本不理睬我們的舵手怒氣沖沖地喊叫:「哎呀,你找死呀!」
此情此景帶來的恐懼讓我受不了,從船艙來到甲板上。我覺得心裡堵得慌,直想嘔吐,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霧氣朦朧,我看見和聽見男人們來去匆匆,大聲嚷叫,一邊向下放救生船。那情形真像我看過的書裡所描述的。滑車攪不動了。一切都停止了運轉。一隻救生船放下去了卻沒有了疏水塞子,船上裝滿女人和孩子,接著進了海水,船翻了。另一隻救生船放下去了一頭,另一頭還掛在滑車上,就那麼半途而廢了。那艘橫衝直撞的汽船闖下大禍,卻不見了蹤影,雖然我聽人們說它一定會送來救生船,幫助我們脫險。
我簡直不知從哪裡說起才好,儘管有時候我很https://www.hetubook.com.com好笑,把事情的起因全都推在查利.弗拉塞斯頭上。他在塔馬爾佩斯山附近的米爾谷擁有一所避暑小屋,卻從來不去多住,只去那裡打發冬季的幾個月份,閱讀尼采和叔本華,休息一下腦子。到了夏天,他反倒汗津津地待在又熱又有灰塵的城裡,不停地勞作。如果不是我養成習慣,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趕去看望他,一直住到星期一早上,那我是不會正好在這個一月份的星期一早上漂浮在舊金山的海灣上的。
我記得當時想到船上分工是多麼令人舒心,我因此用不著操心海霧、海風、海潮和航行,只管去看望我那位隔海居住的朋友。我想,人有專攻就是好啊。舵手兼船長對海上活動十分內行,便省得成千上萬的人對大海和航行再操心了,像我一樣。還有,我因為用不著投入精力學習雜七雜八的事情,便可以一心鑽研一些特別的東西,比如分析愛倫.坡在美國文學上的地位——隨便說說,這就是我發表在本月《大西洋》雜誌上的一篇文章。上船的時候經過船室,我正好看見一個魁偉的紳士在目不斜視地閱讀《大西洋》雜誌,打開的地方正好是我的那篇文章。這就又是分工的好處了,舵手和船長的專門知識讓那個魁偉的紳士專心閱讀我關於愛倫.坡的專門知識,同時他們把他安全地從索薩利託運送到舊金山。
「一艘小汽船在橫衝直撞,」他說,「我恨不得我們的船把它撞沉了,小無賴一個!它們都是惹是生非的禍根。它們還能有什麼好處嗎?都是蠢貨開著這種汽船,不知從哪裡冒出來趕去吃早餐,把小汽笛按得吱哇亂叫,要世上所有的人都為他讓路,因為他來了,他自己不要命了!就是因為他來了!而你卻得格外小心!什麼先行權啦!什麼公共守則啦!他們根本不理那一套!」
一個紅臉漢子砰然關上了他身後的艙門,磕磕絆絆地走在甲板上,打斷了我的思緒,不過我已經打下腹稿,用來寫一篇計畫中的文章,我想文章的名字就叫《自由的必要性:為藝術家呼籲》。那個紅臉漢子看了一眼駕駛室,打量一番海霧,磕磕絆絆地走過甲板,又走回來(他顯然裝著兩條假腿),靜靜地站在我的一旁,兩腿叉開,臉上流露出一種難以掩飾的快活神情。我可以準確地斷定,他在海上度過了不少歲月。
嘈雜聲變得模糊起來,不過我還是聽見遠處傳來最後一撥絕望的尖叫聲,知道「馬丁內斯」號已經沉下去了。過了一會兒——過了多長時間我是不知道的——我一陣驚悸清醒過來。我孤零零的。我聽不見召喚或者喊叫—www.hetubook.com.com—只有海浪嘩嘩作響,在濃霧裡聽來怪怪的,空洞而迴蕩。一群人中引起的恐懼帶有休戚與共的利益,不像一個人感覺到的恐懼那麼懾人心魄;我此時此刻就遭受著這樣的恐懼的折磨。我在向哪裡漂流?紅臉漢子說過,海潮要通過金門退去。那麼,我正在被海潮向大海裡推嗎?我只是有了救生圈才漂浮著嗎?我聽說這種東西是用紙和燈心草做的,很快就會被水浸溼,失去浮力。我根本不會游泳。我孤單一人,很顯然,漂浮在一片灰濛濛的原始的混沌之中。我承認瘋狂的情緒把我緊緊抓住了,我像女人一樣扯尖嗓子大叫大喊,用我麻木的雙手拍打海水。
「喂,有人在我們航道上逆行,」他說,「你聽得出來嗎?他行駛得很快。直衝著我們來了。估計他還沒有聽見我們的聲音。海風的方向正好相反。」
海霧裡傳出令人哀傷的噹噹鐘聲,我看見舵手在急速地打舵輪。鐘剛才好像就在正前方,現在卻在一旁鳴響。我們船上的汽笛在刺耳地鳴叫,別的汽笛也一次又一次地在海霧裡響起。
我對他毫無緣由的怒氣感到好笑,他氣呼呼地顛來跛去,我在一邊卻對海霧想入非非。灰濛濛一片的確有點浪漫氛圍——海霧,如同無限神祕的灰色影子,籠罩著大地這個旋轉的小小的圓點;芸芸眾生,不過是光和火花的小小亮點,所受的懲罰便是瘋子一般地拼命幹活兒,騎著木頭與鋼鐵的坐騎穿過神祕的中心,在靈性世界裡盲目地摸索而行,心裡難免充滿神祕的疑慮與恐懼,於是便大喊大叫,為自己壯膽兒。
但是,生與死恰恰就決定在這一瞥了。我眼看這艘船在濃霧裡被吞沒;我看見了舵輪旁邊那個人的後背,另一個人的頭正在轉過來,慢慢地轉過來,注視的目光投向海面,不經意地在海面上看見了我。他臉上帶著一種心不在焉的表情,彷彿在沉思,我很擔心即便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也會視而不見。但是,他的眼睛真的落在我身上,和我的目光正好碰上了;他看見我了,因為他一下子撲到舵輪旁,把另一個人推到一旁,把舵輪打了一圈又一圈,兩隻手一把又一把地轉動舵輪,與此同時叫喊著什麼命令。船隻好像突然間偏離了原來的航道,轉眼之間鑽進濃霧裡,無影無蹤了。
清新的海風向我們習習吹來,我能聽見汽笛隱約的鳴叫聲,偏向一邊,在前邊不遠。
他好像振作起來,憑空向後仰起身子,死死地打量我,「衝出金門的這股海潮是怎樣的情形?」他責問道,或者說是在衝我嚷嚷,「海潮退得有多快?流動得怎麼樣,嗯?你聽得出來動靜嗎?一個打鐘浮和_圖_書標,我們就要在這浮標的頂上開過去了!看看他們在改變航道了吧!」
回頭看去,我意識到這句叫罵顯然沒有必要回答了。
船的尾部眼睜睜過去了,如同船隻一貫行駛一樣,在海浪之間開闢出一條浪谷;我瞥見一個人站在舵輪旁邊,另一個人看樣子只是在有滋有味地吸雪茄。我看見煙絲兒從他的嘴裡冒出來,他不慌不忙地扭過頭,朝我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海水。那一種不經意的偶爾為之的一瞥,是百無聊賴的人才會有的動作,手邊沒有任何著急的事情非幹不可,可是因為還活著就必須活動活動。
我覺得自己在漸漸地失去知覺,竭盡我的意志的全部力量與正在包圍我的令人窒息的空白和黑暗作鬥爭。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船槳的划動聲,越來越近,一個人喊了一聲又一聲。等他來到很近的地方,我聽見他在喊叫,很不耐煩的樣子:「你為什麼不答應一聲呢?」我知道這是在說我呢,隨後那種空白和黑暗就把我淹沒了。
我記得眼前的景象讓我忍俊不禁,突然大笑起來,可轉眼之間我知道我自己也歇斯底里起來;因為這些女人和我一樣都是人,如同我的母親和姐妹,害怕死神找到她們頭上,不甘心就這樣死掉。我還記得,她們的一聲聲尖叫又讓我想起來屠夫尖刀下豬玀的尖叫,如此活靈活現的情景把我嚇壞了。這些女人,懷有無比崇高的感情,懷有無比慈悲的同情,這時候卻張開嘴不停地尖叫。她們想活下去,她們感到無助,如同捕鼠匣子裡的耗子一樣。
「趕快抓住點什麼東西,千萬別鬆手。」紅臉漢對我說。他所有的怒氣已經過去,好像受到了超自然的寧靜的啟迪。「等著聽女人們的尖叫吧。」他冷冷地說——我覺得幾乎是惡狠狠的口氣,彷彿他過去有過這樣的經歷似的。
我堅持了多長時間,我一點概念都沒有,因為一陣空白襲來,我記得那種感覺和一個人記住了備受折磨痛苦不堪的睡眠差不多。我醒過來,好像熬過了幾個世紀;我看見幾乎是迎頭從霧中出現了一艘船的船頭,三面三角帆,每一面帆都巧妙地與另一面帆交疊在一起,被風吹得鼓鼓的。船頭把海水衝開,頓時濺起大片浪花,刷拉作響,我好像正好位於船的航道上。我努力想叫喊出來,可是我早已筋疲力盡了。船頭衝過去,正好沒有撞上我,兜頭灌了我一大片水。接著,黑色的長船體開始從我的身邊滑過去,近在咫尺,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用雙手觸摸它。我拼命去搆它,以一種發瘋的決心用手指甲去抓船體木頭,然而我的兩臂很沉,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又一次用力叫喊,可是叫不出聲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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