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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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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火

生火

他蹣跚地沿著被雪覆蓋的冰面前進,而那隻狗還在他的後邊跟著,沮喪地耷拉著尾巴。路上雪橇留下的轍印清晰可見,但那幾尺厚的雪已經把最後一個通行者的腳印覆蓋了。這一個月來,沒有人從這條小河經過。他繼續行走,除了在岔口吃午飯和六點鐘的時候他應該在營地和朋友們在一起之外,腦子裡什麼都不想。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甚至根本無法說話,因為下巴上已經結了一層硬梆梆的冰塊。因而他繼續單調地嚼著煙草,以延長他的琥珀鬍子。
在樹林中,他繼續往前走,跨過一片平坦的黑土地,來到了一條叫「印第安小溪」的小河邊,他知道這裡距離營地只有十哩。手錶顯示現在是十點鐘,他一小時走了四英哩。根據這個行進速度,他預計自己在十二點半的時候就能夠趕到岔口。他決定在那裡吃頓午飯,稍微慶祝一下。
他在雪地裡坐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用牙齒戴上了手套。他站起來,並向下看,確認自己確實站起來了,失去知覺的腳讓他感覺自己與地面失去了連繫。他站立的姿勢讓狗慢慢消除了疑慮,當他說話的時候,又開始變得強硬起來。他用那慣用的語調衝狗吆喝,狗很順從地走了過來。當狗走到他可以接觸到的距離時,男人失去了控制。他張開胳膊向狗撲去,卻發現自己的手指根本沒有知覺,不能彎曲,連抓的動作都不能做,他還是吃了一驚。他一時忘了自己的手被凍僵了,而且一直處於這種狀態。所有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在那個畜生跑開之前,他已經用胳膊抱住了狗。他坐到雪地上,就這樣抱著狗,而這時,狗也在不停地咆哮著、嗚咽著、掙扎著。
他想像著第二天朋友們找到他屍體時的情形。突然他發現自己也跟朋友們在一起,順著河道尋找自己的屍體。然後和他們一起在雪下找到了他的屍體。他不再屬於自己了,從那時起,他就離開了自己,站在朋友們中間,看著雪中自己的屍體。確實冷啊,他想。當他回到城裡的時候,就可以跟朋友們講什麼是真正的寒冷。他又想到了那個老人。他能清晰地看到老人的模樣,暖和、舒服地抽著一支雪茄。
他回頭沿著走過的路望去,一英哩寬的育空河隱藏在三尺厚的冰下。冰面上覆蓋了幾尺厚的積雪。到處是白茫茫的一片,封凍的冰面被擠壓出一條溫柔的曲線,此起彼伏。不管往北還是往南,視力所及之處,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只有一條髮絲一樣的線,彎彎曲曲的從南邊的一座被冰雪覆蓋的島嶼蜿蜒至北方,消失在另一座冰雪覆蓋的島嶼的後面。這條黑線就是那條路,那條主幹道它向南延伸五十哩到其庫特隘口、代亞和鹽湖,向北延伸七十哩到道森,繼續走一千哩就到了奴拉圖,最終通向白令海邊的聖邁克爾,不過那還得走一千五百多裡。
這樣的觀念在腦海中一閃而過,他忙碌著,根本來不及坐在那裡慢慢細想。他收集了更多的木片,這一次是在空地上,不會有雪從樹枝上掉下對其構成威脅。然後,他又從洪水後的堆積中收集了一些乾草和小樹枝。他沒有辦法用手把它們整堆抱起來,但可以一次握住一小把。通過這樣的方式他弄到了一點腐爛的樹枝和一些苔蘚,雖然不夠用,但他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他有條不紊地做著準備工作,甚至收集到了胳膊那麼粗的大樹枝以備火旺時使用。狗一直臥在一邊看著他,眼裡閃著一種強烈的渴望,它把他看成了一個可以提供火的人,但這火遲遲生不起來。
狗也一直緊跟在他的後面跑。當他第二次摔倒的時候,它就蹲在他的前面,捲曲著尾巴蓋在前爪上,面對著他,好奇地打量著他。那畜生的溫暖和安全讓他生氣,他便大罵那個畜生,直到它耷拉下耳朵。這時,他抖得更厲害了。在與寒潮的對抗中,他失敗了。寒冷正在全面入侵他的身體。這種想法還能夠促使他站起來,可是跑不過一百步,就又摔倒了。這是他最後一次驚慌了。他調整了一下呼吸,慢慢平靜下來。他意識到自己就要死了,但死亡這個概念並不是這樣單純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而是構成了一副可笑的畫面,他想像著自己就像是一隻砍掉頭的雞,沒命地奔跑。好吧,就這樣了,他決定像個男人那樣接受一切。睡著死去,也不錯,就像是吃了麻|醉|葯一樣,凍死並不像人們想像得那麼糟糕,世界上還有很多比這更糟糕的死亡方式。
一切準備就緒,他把手伸向兜裡去摸第二片白樺樹皮。他知道它在哪裡,雖然他的手感覺不到,但是當他的手碰到白樺樹皮時發出的聲響,他就能聽到。他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抓不住那片白樺樹皮。這段時間,他的腳凍得越來越僵硬。這讓他有點恐慌,但他還是盡量控制住並冷靜了下來。他用嘴把手套戴好,前後甩了甩胳膊,以自己的全部力氣用手在胸口上拍打。他開始坐著拍,然後又站著和*圖*書拍。整個過程中,狗還是一動不動地臥在一旁看著他,像狼一樣的大尾巴盤起來暖暖地護住了前爪,狼一般的耳朵朝前探著,好像在看著這個男人。而這個男人,在敲拳頭、甩胳膊的時候,對那個畜生天生長著一身溫暖安全的皮毛感到無比的羨慕。
那位老者的話是對的,絕望再一次讓他想到了這點:零下五十度的天氣裡確實應該結伴而行。他又一次擊打雙手,卻沒有一點感覺了。突然,他用牙齒把手套都脫掉,露出雙手,然後用雙掌夾著這一束火柴——由於他的胳膊還沒有凍僵,還能夠緊緊地夾住火柴——在腿上畫。點燃了,七十支火柴一下子全點燃了,因為沒有風,所以它們不會被吹滅,他把臉扭向一邊以避開這令人窒息的濃煙,然後用這些火柴去點燃白樺皮。他這樣拿著火柴,手上又有了知覺,他聞到了自己的手被燒焦的氣味,然後感覺到了疼痛,他忍著疼痛,笨拙地夾著燃燒的火柴去點白樺皮,卻沒法引燃,因為他的手掌擋住了大部分的火焰。
接下來的兩小時裡,他也遇到了相似的陷阱。通常,水窪上面的雪都是凹下去的,這樣的一個表象能幫助他辨認危險。不過有一次,他差點就踩到了陷阱。還有一次,他懷疑前面有危險,就讓狗在前面探路。但狗一直退縮不前,最後還是他自己冒險前進,狗也迅速地跟著他,穿越這片白色的、看似堅實的冰面。突然,冰面破了,狼狗掉進水裡,它掙扎著,爬上一個結實的地方。它的前腿和爪子全濕了,可以說是一瞬間,水就變成了冰。它立即咬掉了腿上的冰塊,然後躺在雪地上繼續咬掉在腳趾間的冰塊。它是憑直覺這麼做的。如果讓冰留在腳上,就意味著腳會劇烈的疼痛,而它並不知道這些,只是遵循自己內心喚起的一種無名衝動,但男人知道。考慮了一下當前的情況,他摘下手套擦拭了一下眼角,以防止眼淚凍成冰塊,但是他沒有想到這些動作耗時還不到一分鐘,他的手就已經開始被凍得麻木了,實在是太冷了,他趕緊戴上手套,右手瘋狂地捶著自己的胸部。
天氣又陰又冷,他離開了育空河主道,爬上了高高的河堤,看見一條模糊的、人跡罕至的小徑穿過茂密的雲杉森林,延伸至東部地區。河堤陡峭,他爬到頂部停下來喘了口氣,順便看了一下手錶。現在是早晨九點鐘,儘管天空中沒有一片雲彩,連一點點太陽的影子都沒有。這雖說是個大晴天,但所有物體的表面都好像蒙上了一層黑幕,有一種難以捉摸的黑暗把白天變成了黑夜,而這都歸因於天上沒有太陽。這些倒不讓他擔心。他已經習慣了沒有太陽的日子。上次看見太陽已經是好幾天前的事了,他知道還要再過幾天才能看到那令人振奮的星球。在南方盡頭,地平線已經隱約可見,或者不過是在視線之外的一點點的地方。
他的腦子裡空空的,什麼都不想,但還是很敏銳地觀察著前方的冰面。他注意到了冰面的變化以及那些彎道和拐角。他知道踩在什麼地方才會比較安全。有時,遇到一個彎道,他會突然避開,像一匹受驚的馬,然後繞開他剛才走過的地方,沿著河道往回走一段。他知道這條小河已經被凍透了,在這樣的嚴冬裡,河裡是不應該有水流動的。但是,他也知道這裡有泉水不斷地從山邊湧出,沿著冰凍的河面,在雪的下面流動。他知道即便是最冷的天氣也沒有辦法把那些泉水凍住,這樣就非常危險。因為它們就是個陷阱,在雪的下面形成小水窪,淺的有三英吋深,深的能達到三英呎。有的時候,這些水窪表面的冰層有半英呎厚,上面覆蓋著雪,有的水窪的冰層只是薄薄的幾層,一旦有人踩上去,就會不斷地陷下去,一直沒到腰部。
它呼出的濕氣在皮毛的表面凝結成了冰霜,尤其是下巴、鼻子和眼皮都變成了白色。那個男人的紅色鬍子也凍住了,他呼出的溫暖潮濕的氣體不斷地凝結成冰,導致鬍子凍得越來越結實。他正嚼著煙草,臉上的冰將嘴唇變得僵硬,以至於在吐口水的時候弄得下巴上滿是唾液。結果,下巴上凍住的琥珀鬍子越來越長。如果不小心摔倒,鬍子會像玻璃一樣傷到自己,然後變成碎片。但他並不介意。他把這看成是對全國的煙草愛好者的一種懲罰,之前的兩次寒潮中,他都已經體會到了。但那兩次都沒有這次寒冷,他知道,因為他曾在一個叫做「六十哩」的地方看到了溫度的測量結果,一次是零下五十度,一次是零下五十五度。
他迅速戴上手套,站起來,有點害怕,不停地跺著腳,直到腳趾又感覺到疼痛。實在太冷了!他想。一個硫磺灣的人曾經告訴過他這個國家的寒冷程度,正如他所說的那樣,而當時他居然還取笑那個人。看來人不能對什麼事都太肯定了。毋庸置疑,天氣實在太冷了。他不停跺腳、拍手,直到又感受到了溫暖,然後把和-圖-書火柴拿出來準備生火。他從灌木叢中找了一些木柴,這是去年春天發大水時長起來的,經過謹慎地努力,火終於燃燒起來了。這時,臉上的冰塊也烤化了,他在火邊吃掉了餅乾。此時此刻,寒冷被擊退了。那條狗滿意地在火旁一個適當的地方躺下,舒展著身體享受這樣的溫暖,並不擔心會被燒到。
他想不停地跑到營地的想法是行不通的,他沒有那麼大的耐力。好幾次,他都失足摔倒,最後只能蹣跚地堅持著,然後倒下。他想站起來,但是失敗了,於是他決定休息一會兒。接下來,他只能走,而且是不停地走。他坐在雪地上調整呼吸的時候,覺得很溫暖、很舒適,他注意到自己不再發抖,好像是有一股暖流溫暖了他的胸膛和整個身體。他已經無法感覺到自己的鼻子、手指、腳。突然,他意識到身體凍僵的部分正在擴張,他盡量不去想它,忘掉它,想些其他事情。但這種想法還是引起了恐慌,他害怕這種恐慌。這種想法在慢慢地擴大,以至於男人在隱約中似乎看到了自己凍僵的身體。太可怕了,他又起來開始沿著河道奔跑。一旦他停下來,這種想法就會促使他開始奔跑。
最後,他實在忍受不了,手猛地抽搐一下,燃燒著的火柴都掉在了雪地上,一股青煙升起,火柴熄滅了。但是白樺皮點燃了。他開始把乾草和小樹枝放到火苗上。他沒法撿也不能挑,只能用兩隻手掌夾住一些燃料添到火裡。一些小片的朽木和夾雜在樹枝間的苔蘚,他都用嘴將它們挑出來,小心翼翼而又笨拙地呵護著這一小團火。因為它意味著生命,絕不能熄滅。體表缺乏血液循環使他開始發抖,也讓他變得更加笨拙。有一大片苔蘚正好砸在了那一小團火上。他想用手指把它撥開,可顫抖的手撥得太過,破壞了這一團小火的核心,那些點燃的枝葉分散開來。他試圖把它們聚在一起,雖然他小心地努力著,但他顫抖的手還是出賣了他,燒著的小樹枝還是各自分散著,每個小樹枝在冒出一縷青煙後,熄滅了。生火又一次失敗。他無奈地抬起頭,目光投向了那條狗。它正坐在離熄滅的火堆的附近,在雪地裡扭動著身軀,身體向後仰著,依次抬起兩隻前爪。看著看著,他的腦子裡閃出了一個殘忍的想法,他有了一個主意。
但他也只能做到這樣,抱著狗在雪地上坐著。他發現自己根本殺不了這隻狗,沒有辦法。他那沒用的雙手既不能拔出刀,也拿不住刀,更別說掐死這條狗了。他鬆開胳膊,狗立即跑開了,夾著尾巴,咆哮著。它跑到距離男人四英呎的地方停了下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男人,豎起尖尖的耳朵向前探著。男人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以確定它們的位置,發現它們只是在胳膊的末端掛著而已。這讓他蹦出個奇怪的念頭,人應該用眼睛來確定手的位置。他開始猛烈地前後甩動胳膊,用手拍自己的大腿,一直做了五分鐘。這使他的心臟泵出了足夠多的血液運到體表。他暫時停止了顫抖,但手還是沒有一點知覺。他的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個畫面:手像重物一樣,掛在胳膊的兩端。他極力想忘掉這一幕,卻沒辦法做到。
經過一番努力,他用兩個手掌底部夾著一把火柴,放到嘴邊。他用力張開嘴,臉上的冰發出了碎裂的聲響。他收起下頷,抬起上唇,想用牙齒抽出一根火柴來。終於,他成功地抽出了一根,故意掉在衣兜上。他只能做到這樣。他無法把火柴撿起來。然後他想到了一個辦法,用牙齒把火柴咬住,在大腿上摩擦,大約畫了二十次,火柴就著了。他銜著這根點燃的火柴去引燃白樺皮,但燃燒的硫磺氣體竄進了他的鼻孔,鑽到了他的肺裡,引起他不住的咳嗽。結果火柴掉到了雪地上,熄滅了。
他鑽進了這片杉樹林。道路很模糊。最後一輛雪橇經過後又下了一英呎厚的雪。他很慶幸自己沒有雪橇,可以輕裝上路。事實上,除了手帕裡包著的午飯,他什麼都沒帶。這樣的寒冷多少令他感到一些驚訝。他戴著手套,搓了一下凍僵的鼻子和臉,心想確實很冷。雖然他是個大鬍子,但這些毛保護不了他高高的顴骨,也保護不了如挑釁一般伸進冰冷空氣中的鼻子。
有一段時間,他的腦子裡也不斷出現天氣太冷的念頭。他從未經歷過這麼糟糕的天氣,一邊走,一邊用戴著手套的手搓著臉和鼻子。他不自覺地重複這樣的動作,搓搓換一隻手,再搓搓,再換一隻手,但他必須不停地搓,因為只要一停下來,臉和鼻子就凍得失去了知覺。他肯定自己的臉蛋已經凍傷了。現在他真是滿肚子的悔恨:在這種極度寒冷的天氣裡怎麼就沒帶一條鼻套呢。如果有一條鼻套的話,就可以把鼻子和臉包裹起來,不至於被凍傷。不過,沒有也沒關係,畢竟,凍臉就是有點疼而已,就是這些,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身後跟著一條狗,一條龐大的野狗,是狼和狗的混血www.hetubook.com.com品種,灰色的毛,無論從外形還是脾性,它與它的野狼兄弟幾乎沒有區別。它對這種極端寒冷的天氣很沮喪,明白這是沒有止境的旅行。它的本能比人類的判斷更能告訴它真相。事實上,氣溫並不是只比零下五十度低一點點,而是比零下六十度還低,甚至比零下七十度還低,達到了零下七十五度。因為凝固點是零上三十二度,那就意味著現在是華氏溫度冰點以下一百零七度。狗對溫度沒有概念,腦子中也不像人類那樣對嚴寒天氣有一個明確的認識。但野獸有它們的直覺,它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這種直覺驅使著它,讓它跟在他的後面。在每個不尋常的時刻,這種想法就更加的強烈,它期望他能回到營房或是找到一個庇護所或是生一堆火。狗知道火是什麼東西,它也想要一堆火,否則的話只能在雪的下面挖一個洞穴,躲在裡面保暖。
「你說得對,老兄,你說得對。」他喃喃地對老人說,仿佛老人就在眼前。
他知道自己現在的處境很危險,所以做得特別小心仔細。慢慢地,火勢變得大一些,再添一些大的木頭,火燒得更旺。他蹲在雪地上,不停地往火中添加從灌木叢中扯下的乾草和木頭。他知道自己只能成功不能失敗,當處在零下七十五度的嚴寒中,一個打濕了腳的人在第一次嘗試生火的時候決不能失敗。如果他的腳是乾的,生火失敗了,他還能沿著雪地跑個半英哩來恢復血液循環,保持身體各個部位的溫度。但是一隻濕透的凍僵的腳無法在零下七十五度的低溫中靠跑步來保持血液的流通。不管他跑得多快,腳只會凍得越發僵硬。
一種對死亡的恐懼、麻木和壓抑感向他襲來。這種恐懼使他深刻認識到,這不再是凍掉幾個手指、腳趾,或是失去手和腳的事情了,而是性命攸關的大事了。他陷入了恐慌,跳起來開始沿著古老的河床往前跑。狗跟在後面,很快就追上了他。他瘋狂地跑著,沒有目的。在他的生命中,從未有過這種恐懼。漸漸地,他在雪地中蹣跚著,掙扎著,踉蹌著,他又看到了一些東西——河岸、樹林、光禿禿的山楊樹和天空。奔跑讓他感覺好了一些,也不再顫抖了,也許奔跑可以讓腳暖和過來。如果他跑得足夠遠,還可能跑到營地。毫無疑問,他肯定會失去一部分手指和腳趾,還有臉的一部分,但是朋友們會照顧他、救他。此時,他腦海中的另一個想法卻說:「你到不了營地了,那太遠了,你會很快凍僵、死去。」有時,這個念頭會強烈襲來,他都會努力地驅散這個念頭,盡量去想些別的事情。
奔跑的時候,他好幾次都沒有感覺到自己的腳和地面相碰,這種感覺很奇怪。他感覺自己仿佛在地面上滑翔,並沒有接觸到地面。他記得曾在哪裡看見過長著翅膀的天神墨丘利。他想,也許墨丘里在掠過地面的時候可能跟他的感覺一樣吧。
不過還沒等到他割斷鞋帶,壞事就發生了。這是他的失誤或者說是一個大錯誤。他不應該在樹下生火的,而應該在空地上生火,儘管這樣更容易從樹上扯下一些枝條來生火用。現在,他頭頂的樹枝上已經壓滿了積雪,有一個星期沒刮風了,樹枝也到了承受的極限。每一次從樹上扯下一根枝條,對樹來說,都是一次輕微的搖動。儘管他只是輕輕地動了一下小樹枝,但是這足以引發一次「枝條雪崩」。樹梢上積雪落在了下面的樹枝上,樹枝上的積雪又落在了下面的樹枝上,就這樣像滾雪球一樣,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一大團雪掉了下來,火被壓滅了。剛才還燃燒的火堆頓時變成了一攤碎雪。
他閉上眼睛,進入了生平最舒適的夢鄉。狗就坐在他對面,等著他起來。短暫的白天就要被漫長的黑夜取代了,卻沒有一點火的影子,它從來沒見過一個人那樣在雪地上坐著卻不生火。天色越來越暗,對火的強烈的渴望驅使著它。它兩隻前腳撲騰著並小聲地嗚咽,耷拉著耳朵不想聽他的喝斥。但他還是一動不動,最後,狗靠近了他,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它扭過頭,向著黑夜中寒冷的星空發出了一聲悠長而又深沉的嚎叫。然後,它掉過頭,朝著它所知道的營地的方向跑去,因為它知道那裡有食物和火的提供者。
吃過午餐,他舒服地抽上一袋煙,然後戴上手套,調整了一下帽子上的耳罩,牢牢地護住耳朵。享受了片刻的溫暖後,他沿著冰河的支流繼續前進。那條狗衝著火堆叫了一陣後戀戀不捨地離開了。這個人不知道寒冷,可能他祖上的每一代人都對冷沒什麼意識,不管多冷,哪怕是華氏零下一百零七度,他們也感覺不到。但是狗知道,它所有的祖先都知道,它從它們那裡也知道了這一點。它還知道這麼冷的天氣不適於在外面到處行走。當這樣的寒冷襲來的時候,應該在雪地上挖一個洞,躲在裡面,直到有大片的雲擋住這片清冷的天空才能出來。不過,那和*圖*書條狗和人之間並沒有親密的感情,它只是給人幹活的一個奴隸,而它得到的寵愛,僅僅是皮鞭的抽打和喝斥的聲音。所以狗也並不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那個人,它才不關心那個男人的死活,它衝著火堆叫也只是為了自己的緣故。但是那個男人卻衝著它吹口哨,邊揮著皮鞭邊大聲吼著,狗只好乖乖地跟在他的後面。
但是,所有的這一切那神祕、遙遠的髮絲般的道路、沒有太陽的天空、刺骨的寒風以及隨之而來的陌生和古怪的感覺,都沒能對他產生影響。並不是因為他長期生活在這種環境下,已經適應了,他只是個新來的,這也是他在此地度過的第一個冬天。他的問題在於缺乏想像力。因為他只對活著的生物反應敏銳警覺,但也只限於活物本身,而不是看意義層面。零下五十度就是華氏溫度冰點以下八十二度。這種情況也只是讓他感覺像得了感冒,身體不舒服而已。這並沒有讓他想到自己是個恒溫動物,這是人類所具有的一個無法克服的缺陷,只能在很有限的溫度區間內生存,他想不到這是人類在宇宙中的地位。要抵禦持續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和冰凍帶來的傷害,必須要有手套、耳套、溫暖的鹿皮靴和厚厚的襪子。零下五十度對他來說就只是零下五十度。這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卻從未想過。
他想起了一個故事:一個人被困在暴風雪裡,殺死了一頭牛,鑽進牛肚子裡取暖,然後才保住了一條命。他想:自己也可以把狗殺了,然後將手放到狗溫暖的身體裡面,手指重新恢復知覺的時候,可以再升火。想到這裡,他便想把狗叫過來,但他的聲音中帶著一種莫名的恐懼讓狗感到害怕,它從來沒有聽到過主人這樣叫它,狗多疑的天性使它從他的聲音中聽到了危險,也不知道具體是什麼,反正能感覺到不對勁,便對那人產生了警惕,往後退了退,不肯過來。它垂下耳朵不去聽男人對它的使喚,但身體更加焦躁不安,它不打算到男人那裡去。那人跪在雪地上,用膝蓋和手的力量爬向那條狗,這個不尋常的舉動更加可疑,狗飛快地跑開了。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指有了一點知覺,微弱的疼痛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劇烈的疼痛。他感覺差不多了,然後摘掉右手的手套,把手伸到口袋裡面去拿那片白樺皮。但是極度的寒冷,讓他的手很快又失去了知覺。接著,他拿出了一把火柴,而這時手指失去了活動能力。他想從中抽出一根來,卻把所有的火柴都弄掉到雪地上。他試著去撿,但是根本撿不起來。凍僵的手指既摸不到也抓不住。他想到了自己凍僵的腳、鼻子和臉,小心地將全部注意力集中到火柴上。他看著,試圖用視力代替感覺,他把手指移到火柴邊,然後用力握住,馬上就要握住它們了,可是,隨著火柴的滑落,他發現自己的手指一點都不聽使喚。他又戴上了手套,再次把手在膝蓋上使勁拍打。然後戴著手套把掉在雪地上的火柴連同周圍的碎雪一起捧起來,放到了兜裡。他只能做到這樣了。
管不了那麼多了!火在燃燒,跳動的火苗,伴隨著啪啪的聲響,以優美的姿態舞出生命的希望。他開始解開他的鹿皮靴,靴子上全部都是冰,厚實的德國產的襪子硬得像鐵打的刀鞘箍在他的膝蓋下邊。鞋帶像是火災後扭曲交織在一起的鋼條。一開始,他用麻木的手使勁拽,後來,他意識到這根本是白費力氣,於是拔出了刀。
這一切他都知道。那個硫磺灣的老者在秋天的時候曾警告過他,現在對他來說特別受用。他的腳已經完全失去知覺了。為了生起火,他必須把手套摘掉,但手指也很快麻木了。每小時四英哩的行進速度可以使他的心臟將血液輸送到身體的每一部分,但現在停下來,嚴寒讓他的血液減緩了流動。寒冷襲擊了地球上這個毫無防衛的角落,而他,身處此地,正承受著寒冷的全部衝擊。他身體中的血液畏縮了,這血液是有生命的,像那條狗一樣,也想把自己藏起來避開這可怕的寒冷。當他以每小時四英哩的速度行進時,血液被心臟這個大泵輸送到身體的表面。而現在,血液退縮了,躲在他身體的最深處。他開始感到自己的四肢仿佛不存在了,濕透的腳凍得越來越死,露出的手也很快麻木了,儘管它們還沒有完全凍僵。鼻子和臉也失去了知覺,全身上下都在發抖,好像沒有血液了。
這讓他很惱火,詛咒著這樣的壞運氣。這次意外會耽擱他到達營地的時間。現在他不得不再次生火,花一個小時的時間來烤乾自己的衣服和鞋子。在如此寒冷的天氣裡這是極危險的,他非常清楚這一點,迅速爬到了岸上。在坡頂的灌木叢中、低矮樹木的枝幹上,糾纏的枝條是春天的殘留物——乾燥的木柴;而更重要的是,有大片的碎木片和去年乾燥的草類。他把一些大的木頭放在樹下的雪地上,防止融化的雪水把火澆滅,然後用火柴畫燃了從兜裡掏出的一小片白樺皮,hetubook•com.com這種東西甚至比紙更好引燃,把它放在木頭上,最後放一些乾的草和枝條在上面。
他繼續行走,隨意吐了口痰,卻被一種尖銳、爆裂的劈啪聲震驚了。他又吐了一口。然後又試了一次,在空氣中,在痰落到雪地上之前,就爆裂了。他知道零下五十度的時候痰落在地上時才爆開,而現在,它還在空中的時候就爆開了。不用說,氣溫已經低於零下五十度了,至於溫度到底有多低,他也不知道。但溫度不是問題。他的目的地是亨德森港附近的營地,朋友們正在那裡等他。他們已經越過了一條叫「印第安小溪」的小河,他卻在兜圈子,四下裡尋找利用溪流從育空河中的小島上運出這些木料的可能性。他希望在六點鐘,也就是天剛黑的時候趕回營地,是真的,朋友們應該都在那裡,點著篝火,準備好了熱騰騰的晚飯。他伸手摸了一下外套內一個凸出的包裹,包裹放在襯衫的裡面,用一個手帕包著,緊貼著皮膚。這是唯一使餅乾不被凍住的方法。他得意於自己的這種做法,每每想到這些餅乾,想到大片大片的烤肉,而且每一片都浸透著油脂,他就笑得合不攏嘴。
他被驚呆了,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火被壓滅的地方,仿佛剛剛聽到了對自己的死亡宣判似的。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也許老人家是對的,如果有另外一個人和他在一起,他就不會處於如此危險的境地了。夥伴會幫他把火升起來。但是現在只能靠自己來生火,這次絕對不能失敗。即便是成功了,他也很可能會失去幾個腳趾。現在,他的腳一定凍壞了,然而,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生起第二堆火。
這就是為什麼他驚慌地躲閃。他能感覺到冰面下流動的水,能聽見雪面下冰碎裂的聲響。這麼冷的天氣,如果打濕了鞋,是很麻煩、也很危險的事,因為這樣的話,至少也得停下來生火,光著腳在火邊烤乾襪子和靴子,耽擱一些時間。他站定後,研究了一下河床和河岸,確定水是從右邊流過來的。隨即搓了搓鼻子和面頰,沉思了片刻,然後小心翼翼地走向左邊,輕輕地邁著步子,每走一步都先試探一下。每接觸一次危險,他就狠嚼一口煙草,搖晃著,向每小時四英哩的目標努力。
天最亮的時刻是十二點,但太陽還在地平線以下,在遙遠的南方進行著它的冬日旅行。這樣的地理原因使得太陽照射不到哈德森灣,在這裡,他在午後晴朗的天空下行走,卻沒有影子。十二點半的時候,他準時到達了哈德森灣的岔口。他對自己的行進速度感到很滿意。照這個速度下去,六點鐘的時候肯定能和朋友們會合了。他解開外套和襯衫,然後拿出麵包和肉,準備吃午飯。這些動作耗時不過二十秒,但他的手指已經開始被凍住了。他並沒有立即戴上手套,而是用力在腿上拍打著自己的手指,直到感覺到刺痛。然後,坐在一個被雪覆蓋的木頭上開始吃飯。他很驚訝手拍擊大腿時產生的疼痛感消失得如此之快。他甚至沒來得及咬一口餅乾。他不停地拍手,然後戴上手套,騰出一隻手來吃飯。當想吃上一大口時,他卻發現凍硬的下巴讓他張不開嘴。他笑自己怎麼沒想到先生一堆火,這時他突然意識到裸|露的手指變得麻木。另外走路時那個最先疼痛的腳趾在他坐下後也不疼了。他好奇腳趾是暖和過來了還是凍得麻木了,就在靴子裡來回摩擦自己的腳,然後發現腳趾也凍僵了。
但他仍是安全的。腳趾、鼻子和臉也只是接觸了一下寒冷,因為這時火堆已經變旺了。他把手指般粗的細枝填到火裡,不一會兒,又把手腕那麼粗的樹枝放進去了。那時他就可以把濕靴子和襪子脫下來,並在烤乾鞋襪的同時,光著腳在火邊取暖,當然得先用雪搓一下腳。火成功地燒起來了,他現在也安全了。回想起在硫磺灣遇到的老者。那位老者告訴他,沒人可以在零下五十度的嚴寒天氣中獨自旅行。但是現在他做到了。他獨自一人,還遇到了意外。他升起了一堆火,拯救了自己。他笑著想,那些老頭們全都是娘們,至少其中一部分是。一個男人所要做的就是保持頭腦冷靜,能做到這一點就不會出什麼事。只要是真正的男人,就可以獨自旅行。但出乎意料的是,他的臉和鼻子這麼快就凍僵了。他也沒想到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手指就僵死了,完全不聽使喚,連拿起小樹枝都做不到,好像它們已經不在身上了。當觸摸到一根樹枝時,他必須看著才能確定自己是否拿住了,他卻親眼看到樹枝從他的指尖滑落。
他嚼了一口煙葉,又開始給自己打造新的琥珀鬍子。很快,他呼出的濕氣就在鬍子、眉毛和眼睫毛上結成了冰霜。哈德森灣的支流左岸看起來沒有那麼多的泉水流過。半小時了,他都沒看到有水窪的跡象。就在這時,意外發生了,在一個看上去雪比較結實的地方,冰面破了,他掉到了水裡,水並不深,但是一直濕到了膝蓋。他迅速掙扎到一個結實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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