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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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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獄

監獄

譬如說,有個一點煙草也沒有的餓漢。他大概是個敗家子,自己把煙草全嚼了。很好。他有一副背帶。我可以拿六份麵包跟他交換——或者,如果他那副背帶的質料很好,給他十二份麵包。可是,我從來不用背帶,不過那也沒有關係。拐角上住著一個判了十年徒刑的殺人犯。他用背帶,他需要一副。我可以去賣給他,跟他換一點肉。我要的就是肉。也許,他還有一本破爛的小說。那可是個寶貝。我可以先把它讀完,然後用它跟烘餅的換餅,跟廚子換肉和蔬菜,跟火伕換正式的咖啡,或者去跟其他的什麼人,換來一份只有天知道怎麼會偶爾落進監獄的報紙。那些烘餅的夥計、廚子、火伕,都是跟我一樣的犯人。他們全住在大廳裡我們上面的第一排牢房裡。
請你暫時別嫌我嘮叨,先瞧瞧這個問題。現在,我們這十三隻野獸要治服五百隻其他的野獸。這座監牢,簡直是個活地獄,而且這地方得由我們這十三個傢伙來統治。從野獸的性格來講,我們絕不能靠仁慈來統治。我們用恐怖來統治。當然,在我們後面,還有看守來支持我們。遇到極端困難的時候,我們就要找他們幫忙;不過,如果我們找他們的次數太多,那就會惹得他們不耐煩,這樣,他們準會委派更得力的雜役來代替我們。可是,我們並不常去找他們,頂多也只在我們要打開牢門,進去制服一個不服管的犯人的時候,才悄悄請他一聲。遇到這種情形,看守總是把門一打開就走了,因為我們六個當差的走進去,就會來上一套整人的辦法,他不願意在那兒當什麼見證。
你瞧,這就是我們這夥當差的行之有效的辦法。我們一共十三個人。這個大廳裡的犯人差不多有五百。我們的差事是幹活同維持秩序。後面這一點本來是看守的差事,可是他們把這種事交給了我們。得由我們來維持秩序;如果我們幹不了,我們就會被開除,給發回去做苦工,而且很可能關到地牢裡去嚐嚐那種滋味。不過,只要我們能夠維持秩序,我們就可以繼續撈我們的那一套外快。
不過,我說在監獄裡能夠賺錢的話,的確是有憑有據,因為我跟坐第三把交椅的頭兒在一個牢房裡住過好一陣子。他有十六塊多的錢。每天晚上,一過九點鐘,我們全給關進牢房之後,他總要數一數他那筆錢。同時,他每天晚上都要告訴我,如果我把這件事洩露給其他的當差,他會怎麼對付我。我瞧得出他是怕挨搶,危險正在從三種不同的方向來威脅他。首先是那些看守。他們可能撲上來兩個,把他翻倒,藉口他不服管理,好好揍他一頓,然後把他扔進「獨院」(地牢);在這陣混亂裡面,他那十六塊錢準會不翼而飛。另外,總當差也會拿開除他、把他發回監獄的院子裡做苦工的話來嚇唬他,把這筆錢全部拿走。此外,還有我們這十個普通的當差。如果我們得到了他有錢的風聲,那麼,碰上哪天沒事,我們也很可能一齊動手,把他弄到什麼拐角裡弄翻。唉,我們全是豺狼。聽我說吧——就跟那些在華爾街做買賣的傢伙一樣。
我的朋友是管發東西的。我在院子裡幹了兩天之後,就給提到牢房外面,成了一個雜役,一個「當差」。一早一晚,我們把麵包送到犯人的牢房裡;但是十二點鐘要採用一種不同的辦法。罪犯下了工,全得排成很長的隊伍進來。他們一走進我們大廳的門,就把手從他們前面的人的肩膀上放下來,不再走那種連環步。門裡面堆著許多放麵包的盤子,同時,總當差和兩個普通的當差也站在那兒。我就是這兩個裡面的一個。我們的差事是在罪犯隊伍走過的時候,端著麵包托盤。每逢一個托盤分完了,譬如說,我端的那個托盤空了,另外一個當差就端來一滿盤麵包跟我換位。等到他那盤分完了,我又端上一滿盤麵包跟他換位。這樣,隊伍不斷地往裡走,每一個人都會伸出右手,從托盤裡拿走一份麵包。
有時候,碰到所有的犯人都躺在牢房裡挨餓,我常常會發現當差的牢房裡,另外藏著一百多份麵包。我們這樣剋扣麵包,也許顯得很荒唐。不過,這是我們的一種外快。在我們的大廳裡面,我們都是掌握經濟大權的人,我們所耍的手段,跟文明世界裡那些掌握經濟大權的人差不多完全一樣。我們控制著整個糧食供應,我們跟監獄外面那些強盜弟兄一樣,也是逼著他們要付出極高的代價才買得到。我們販賣麵包。那些在監牢的院子裡做苦工的人,每一個星期,都會領到一塊值五分錢的口嚼煙草。這https://www.hetubook•com•com種煙草就成了這個王國的貨幣。我們交換的方式是,一塊煙草換兩三份麵包;他們所以肯交換,並不是因為他們不喜歡煙草,而是因為他們更喜歡麵包。唉,我也知道,這跟搶走嬰兒口裡的糖果一樣,不過,換上你又會怎麼辦呢?我們得活下去。同時,對於敢作敢為、能闖出一番事業的人,當然也應當有點報酬。再說,我們也不過是模仿監獄外面那些比我們高明的人,而他們,除了規模大些,披著商人、銀行家、工業巨子等高貴的偽裝之外,所作所為和我們完全一樣。如果沒有我們,我簡直不能想像,那些可憐的傢伙會遇上多麼可怕的境況。老天總知道,是我們讓伊雷縣監獄裡的麵包流通起來的。嘿,我們還在這些丟掉自己煙草的倒霉鬼中間,推動省吃儉用的風氣呢……另外,還有我們所立下的榜樣。我們讓每一個罪犯心裡都產生了能跟我們一樣,能夠搞一點外快的野心。我們是社會的救主——照我看,過話可真不假。
我們的大廳是一個大雜燴,充滿了社會上的垃圾廢物——有先天的低能兒、墮落的敗類、殘廢、瘋子、白癡、癲癇病人、畸形的怪物以及神經衰弱的傢伙,總之,全是些噩夢裡的人物。因此,在我們這兒,發神經病的事很流行。這種精神病好像還會傳染。每逢有人開了頭,其他的常會跟著發作。我曾經看到七個人同時神經發作,弄得空氣中充滿了他們的慘叫,此外,還有六七個瘋了也同時大吵大鬧,不斷地胡說八道。這兒的人除了往他們身上潑冷水以外,從來沒有給他們一點治療。即使想去請個醫務見習或者醫生也是白費勁,他們都不肯為這種常常發生的小事來操心煩神。
此外,這種麵包跟水的伙食,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我們得到的水很多,麵包卻老是不夠。一份麵包只有兩個拳頭那麼大,每個犯人每天只能得到三份。至於水,那我可一定要說,它的確有一樁好處——挺熱。早上,它叫做「咖啡」,中午,它就很神氣地成了「湯」,晚上,它又會化裝成「茶」。其實,從早到晚,照舊還是那種水。犯人們都把它叫做「邪水」。早晨,它是黑水,顏色是用焦麵包屑煮出來的。中午,它就去掉這種顏色,加上一點鹽和一滴油。開晚飯的時候,它又換上一種無論怎麼也猜不出的發紫的赭石色;這是一種糟透了的茶,不過倒是真正的熱水。
有一次,我拿著一根細的硬鐵絲,從他的牢房旁邊走過。他向我討得很急,我只好把鐵絲從鐵欄杆當中遞給他。他馬上不用工具,單憑指頭,把它折成好幾小段,然後把它們彎成了半打挺合用的安全別針。他是利用石頭地面把針頭磨尖的。從此以後,我就做了一陣別針的生意。我供給他原料及販賣成品,實際的製作工作全由他來幹。作為工資,我經常多給他幾份麵包,有時,還偶爾給他一塊肉,或者一根有骨髓的燒過湯的骨頭。
隔壁的牢房裡住著一個古怪的人——一個因為在巴爾納姆馬戲班的剩菜桶裡撈東西吃給判了六十天的人,至少,照他自己說的就是這樣。他是個腦子被折磨得很慘的傢伙,不過,起初他倒也很安穩、很和氣。他犯案的事實的確跟他說的一樣。當時,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馬戲場,因為餓了,就到剩菜桶裡撈了點馬戲演員不要的麵包剩菜。他常常鄭重其事地對我說:「那真是呱呱叫的麵包,不過,就是看不見肉。」後來,一個警察當場看見了他,把他逮住,於是他到了這兒。
起初,我是因為聽到那些當差都在哈哈大笑地談論他們逗他的經過,才知道了這件事。接著,他就跟我一本正經地商量了一會兒,對我說起他的百萬家當,以及那個要剝奪他的財產的陰謀,並且委派我做他的偵探。我想盡辦法,來慢慢打消他這種念頭,我隱約地對他談到這是一個誤會,那個合法繼承人是一個跟他同名同姓的傢伙。我勸得他完全清醒了才走開;不過,我沒有辦法讓那些當差不再麻煩他,而他們偏偏逗得比以前還要厲害。最後,經過了一場非常劇烈的爭論。他跟我鬧翻了,撤消了我的私人偵探的資格,開始罷工。我的別針買賣完蛋了。他再也不肯做別針了,每逢我從他的牢房旁邊走過,他還會拿別針原料隔著鐵欄杆來打我。
我們這夥人全是伊雷縣監獄裡的餓漢。只有「長期犯人」才懂得什麼叫做吃飽。這是因為,如果他們的伙食跟我們「短期犯人」的一樣,用不了多久,他們就和_圖_書全會餓死。我知道那些長期犯人吃得要充足一點,因為我們大廳底層有一整排牢房都住的是這種傢伙,我在當雜役的時候,常常借著送飯偷他們的伙食。一個人要是單吃麵包而又吃不夠,是活不下去的。
我記得有一個年輕漂亮的黑白混血兒,大約二十歲左右,他腦子裡忽然起了個發瘋的念頭,覺得應當保衛他的權利。他的確有權利這樣做,不過這對他並沒有什麼好處。他住在最高的一層走廊上。八個當差只用了一分半鐘,就治好了他的自以為是的毛病。因為從他那條走廊走到頭,再走五級鐵樓梯只要這麼多時間。他在這段路上,除了沒用腳走過以外,渾身都沾過地板,而且那八個當差也都沒閒著。這個混血兒摔到地面的時候,我正站在那兒,瞧見一切經過。他爬起來,筆直地站了一會兒。當時,他把胳膊伸得很開,發出了一種恐怖、痛苦和傷心的慘叫。在他慘叫的時候,他身上的那件撕成碎片的寬大囚衣,就像換布景似的全落到了地上,只見他一|絲|不|掛,揮身流血。接著,他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他算得到了教訓,同時,監獄裡每一個聽到他慘叫的罪犯也都得到了一次教訓。我自己也得到了一次教訓。看見一個人在一分半鐘內就把心傷透,這可真不好受。
一句話,伊雷縣監獄裡已經搞起了一套完備的交換制度,甚至還有流通的現款。這種錢,有時候是由短期犯人走私進來的,當然,從洗劫新犯人的理髮室流進來的錢要更多一點,但是,大部分都是從長期犯人的牢房裡流出來的——至於他們的錢是怎麼弄來的,那我可不知道。
我一直沒有辦法跟他講和。其他的當差,全對他說我是那些陰謀家雇用的偵探。這樣,逗來逗去,他們終於用那套鬼話把他逼瘋了,這個無中生有的陰謀一直在折磨他的頭腦,他終於變成了一個危險的、要殺人的瘋子。看守都不要聽他那些給人偷走幾百萬財產的話,於是他又指責他們也參加了這種陰謀。有一天,他把一罐熱茶潑在一個看守身上。他們馬上調查了一下他的案情。看守長在牢房的鐵欄杆外面跟他談了幾分鐘。後來,他們就把他弄走,交給醫生去檢查。他一直沒有回來,我常常懷疑他是不是死了,還是給送到了什麼瘋人院裡,仍然在那兒胡言亂語地講他的百萬家當。
其中有一個荷蘭小夥子,大約十八歲,最容易發毛病。他每天都要來一陣。因此,我們就把他安置在底層的一個角落裡,跟我們住在一排。看守因為他在監獄的院子裡鬧了幾回,不願意再為他麻煩,就把他整天關在牢房裡,讓一個同牢的倫敦佬陪著他。不過,這並不是因為那個倫敦佬有什麼用處。每逢這個荷蘭小夥子發作起來,那個倫敦佬就嚇得渾身癱軟。
我在監獄的院子裡幹了兩天苦工。那是個重活,雖然我一有機會就裝病,我還是給搞垮了。這是因為伙食的關係。誰也不能靠那種伙食幹重恬。麵包跟水,這就是他們給我們的一切。照說,我們一星期應當吃一次肉;可是,這種肉總是不夠分配,而且它又得先用來煮湯,煮得一點養分也不剩,因此,一個星期裡能不能嚐到一次。並沒有什麼關係。
不過,有時候,來了一個新手,我們在他身上撈不著外快。有人用黑話傳過來,告訴我們得對他客氣一點。至於這句話是從哪兒來的,我們始終不清楚。大夥只知道一件事,這傢伙有「勢力」。這可能指他跟某個當差的頭兒有交情;也可能指他認識監獄裡其他地方的一個看守;也許,他已經買通了更上層的那些撈外快的,得到了特別照顧;總之,不管怎麼回事,假如我們不想找麻煩的話,我們就得對他客客氣氣。
由於總當差的地位優越,據說,他很有錢。他除了有各種外快之外,還從我們身上撈外快。我們剝削著一般的倒霉鬼,而總當差就是我們全體犯人上面的剝削大王。我們所以能保持各人的外快,都是靠他的默許,為了得到這種默許,我們必須付出代價。我已經講過,據說他很有錢;不過我們從來也沒見過他的錢,他獨自一人住在一間牢房裡,好像是一個性情孤僻的偉人。
關於這套整人的辦法的詳細情形,我不預備談了。總之,所謂整人的辦法,在伊雷縣監獄裡,不過是最起碼的一種不能印成文字的恐怖手段。我說的是「不能印成文字」,其實,我也應該說「不能想像」。別瞧我見過世面,也知道人會墮落到多麼可怕的深淵,這種手段,在我沒有見過之前,還是不能想像。你得用探海的鉛錘才能和*圖*書測出伊雷縣監獄的底有多深,而我只不過就我所見,浮光掠影地隨便提了一下這些事的表面。
我在全部坐牢的時間裡,一直跟同住的夥伴把關係搞得很好。他替我出了不少力,反過來,他也希望我同樣地為他出力。等到我們出了獄,我們還要一道走走,因此,不用說,也要一道幹幹「買賣」,因為我這個朋友是個匪徒——不過,算不上頭等角色,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匪徒,會偷會搶,會穿牆越戶,如果給逼急了,還會不顧一切殺人。我們常常坐在一起,悄悄地談上個把鐘頭。他覺得在最近的將來,有兩三筆買賣可以試試,並且替我安排好了我在這兩三筆買賣裡該做些什麼,而我也幫著他一起制訂詳細的計畫。我跟這種匪徒相處過多次,也見識過很多,因此,我的朋友從來也沒有想到我只是在騙他,而且連續對他說了三十天鬼話。他覺得我真正是塊材料,因為我不笨,很喜歡我,同時,我覺得,他對我還有點好感。當然,我一點也沒有跟他去過那種卑劣下流、偷偷摸摸的生活的意思;不過,如果就此丟掉那一切靠他的交情得來的好處,那我也得算是個傻瓜。一個人要是落到了地獄裡的火山熔岩上,他就不能挑選自己的道路,而我在伊雷縣監獄裡的情形,也正是這樣。我只好跟這種「亡命徒」混在一塊,不然的話,我就得去幹苦工,吃麵包和水;而為了跟這種亡命徒混在一塊,我就得好好對付我這個朋友。
我們的另外一種外快是「傳火種」。在這個門禁森嚴的鐵欄世界裡,我們是天國的使者——傳火的人。每逢那些人晚上做完苦工回來,被鎖到牢房裡的時候,他們都要吸煙。於是,我們就重新點起神聖的火花,帶著我們那冒煙的火種,順著走廊,在每一間牢房面前走過。那些聰明的,或者跟我們做過生意的,都準備好了點火的東西。不過,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得到神聖的火花。那種不肯掏腰包的傢伙,就得不到火花,抽不上煙,只好睡覺。可是,我們怕什麼?我們把他掐得死死的,如果他敢哼一聲,我們就會過去兩三個人,把他弄翻,叫他「放明白一點」。
最後,總算到了我刑滿釋放的那天。三頭兒也是在這一天被釋放的。我替他搞到手的那個坐過短期牢的姑娘,正在監獄的牆外面等他。他們快快活活地一道走開了。我跟我的同住的夥伴也一道走了出去,接著又一道走到了巴法羅。我們不是要永遠待在一起嗎?那一天,我們在大街上一塊討小錢,把討來的錢全用來買「一嚇潑一嚇潑」的啤酒——我不知道這個字眼該怎麼寫,不過照字音拼來就是我寫的這個樣子,只要三分錢就可以買到「一嚇潑」。我一直在等機會溜走。我從街上的一個流浪漢口裡,設法打聽到了一列貨車開出去的時間。於是我就計算好了時間。時間到了,我跟我的同住的夥伴正在一個酒吧間裡。我們面前擺著兩大杯冒白沫的啤酒。我本來想說聲再會的。他一直對我很好。可是我不敢。我溜出酒吧間的後門,立刻跳過了籬笆。我溜得很快,幾分鐘之後,我已經登上一列貨車,在西紐約到賓夕法尼亞的鐵路上,一直奔向南方。
不過,坐牢還是對他發生影響,他的性情變得一天比一天暴躁了。那些當差都喜歡逗弄他。他們讓他的脆弱頭腦,充滿了他會繼承一大筆遺產的念頭。他們說,他所以會給逮住,關進監牢,是因為有人要搶走他的財產。當然,他自己也明白,沒有哪一條法律禁止人從桶裡撈東西吃。因此,他是給冤枉關起來的。這是一個剝奪他的財產的陰謀。
我們這夥當差的都是中間人和信差。我們在那些住在監獄裡各個不同地方的犯人中間拉攏生意,並且替他們成全交易。當然,在這一來一往裡面,我們得拿點回扣。有時候,成交的東西得經過半打中間人的手,於是,每一個人都要撈一點,或者用這個那個辦法得點酬勞。
我所能辦到的一切,最多不過利用那把掃帚。我可以把它塞進鐵欄杆,抵住荷蘭人的胸脯,在那兒等著。每逢他快要發作到極點的時候,他常常會開始前後晃蕩。我可以隨著他的晃蕩,用掃帚來攔著他,因為說不定什麼時候,他也許會很可怕地向前一栽。到了他真向前栽的時候,我可以用掃帚擋住他,讓他栽得輕一點。不過,儘管我這樣做,他還是一直摔得不輕,他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還是會經常在石頭地面上摔破。一旦他栽到地上,抽搐地扭動起來,我就會往他身上潑一桶水。我不知道冷水究竟適宜不適宜,不過這是伊雷縣監獄裡的成規。從來沒有誰對他用過別的辦法。他反正躺在耶兒,濕淋淋地,過上一個多鐘頭,就會又爬到他的鋪上去。我知道,最好不要跑去找看守幫忙,本來嘛,一個瘋病發作的人又算得了什麼呢?
兩天過去了,在這段時間裡面,我一直藏著這封信;後來,機會來了。所有的犯人穿的衣服都由女犯人補好了。我們這夥當差裡面有幾個要到女牢裡把大桶的衣服抬回來。我跟總當差商量好了,他答應讓我也去。門一扇一扇地打開了鎖,我們一路穿過監獄向女牢走去。我們走到了一間大房子裡面,那兒有許多女人正在坐著補衣服。我瞟來瞟去地找他們告訴我的那個女人。我找到了她,並且想辦法向她靠攏。這兒有兩個鷹眼的女看守在值班。我手裡捏著那封信,對那個女人丟了一個眼色。她知道我給她帶來了東西;她準是早就在盼望著,我們一進門她就在留心誰是給她帶信的人。不過有個女看守站在離她兩英呎左右的地方。別的當差已經都拎起了該由他們背走的包袱。時間就要錯過了,我假裝包袱沒捆緊,耽擱了一下。那個女看守會不會往別處瞧呢?我能不能成功呢?就在這時候,一個女犯人跟一個當差開了一個玩笑——不知是伸出腿絆了他一下,還是捏了他一把,或者搞了一個其他的名堂。這個女看守立刻朝那面望過去,把那個女人臭罵了一頓。至今,我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早就商量好了,故意叫女看守分神,不過我的確知道這就是我的機會。我要找的那個女人已經把一隻手從懷裡垂到身邊。我彎下腰來拎包袱。借著彎腰的姿勢,我順手把信遞給了她,並且從她那兒收到一封回信。轉眼之間我把包袱扛上肩膀,那個女看守已經回過頭來瞧我,因為我是掉在最後的一個當差,而且正在連忙去趕我的同夥。那個女人交給我的信,後來就由我轉交給火伕,然後通過理髮師的手,以及那個替我偷運東西進來的犯人的手,一直傳到了另一頭的那個長期犯人手裡。
不過,我還是要從他身上撈外快。他愛上了一個關在「女牢」的女犯人。他不識字,不會寫信,我常常把她的信唸給他聽,並且替他寫回信。因此,我就要他為這件事付出代價。我這些信也都是呱呱叫的信。我使出了全副本事,用的是最好的字眼,再說,這段愛情還是我替他搞成功的;雖然我很機靈地猜到了,她所愛的並不是他,而是區區代筆先生。我要再說一遍,那些信的確妙極了。
總當差的職務跟我們不同。他手裡拿著一根棍子。他只站在托盤旁邊看著。那群餓慌了的倒霉鬼始終丟不開他們的妄想,他們總以為有時候可以想辦法從托盤裡拿走兩份麵包。但是根據我的經驗,那種時候永遠也不會有。只要哪隻手敢大膽一試,總當差的棍子就會用一種閃電的方式——快得跟老虎爪子撲來一樣——揍它一下。他的手法很準,因為他用棍子打過的手太多,簡直百發百中。他從來不會落空,他處罰起這些犯規的罪犯來,通常都是先把他們的那份口糧拿走,然後打發他們回到牢房去吃那頓只有熱水的中飯。
我們常常傳信,由於這條傳遞鏈非常複雜,我們既不知道誰是寄信人,也不知道誰是收信人。我們不過是這根鏈子裡的幾個環節。往往都是在什麼地方,不知怎麼一來,一個犯人就把一封信塞到了我手裡,告訴我把它交給另一個傳信人。這一切方便,以後都是要報償的,等到我直接跟當事人傳信的時候,我就會從他那兒得到我的報酬。整個監獄裡都布滿了這種交通網。而我們這些控制聯絡系統的人,因為都是模仿資本主義社會,也就很自然地,要從我們的主顧那兒勒索重稅。儘管有時候,我們不過是愛管閒事,然而,這的確是一個可以得到重利的差事。
下面的情形,可以說明在傳火種這種外快上,我們怎麼做生意的。一隊新來的人給安置到了那些牢房裡。你拿著火種在鐵欄外面走著,「嘿,夥計,給我一個火。」有人招呼你了。這是一個廣告,告訴你那個人身上有煙草。你把火種傳進去,走你的路。過了一會,你再回來,隨便往鐵欄杆上一靠,說上一句:「嘿,夥計,給我點煙草成嗎?」假使他對這套把戲不放聰明一點的話,通常他總是鄭重地告訴你,他一點煙草也沒有了。很好。你對它表示一下惋惜,然後走你的路。可是你hetubook.com.com知道他的火種只能維持一天。第二天,你又走過去,他又說:「嘿,夥計,給我一個火。」於是你就說:「你沒有煙草啦,你用不著火。」因此,你就不給他火種。半個鐘頭之後,或者一兩個鐘頭,甚至三個鐘頭以後,你再從旁邊走過,那個人會很和氣地招呼你:「來,夥計。」於是你就來了。你把手伸到鐵欄杆裡面,他給你一把寶貴的煙草,然後你就給他點個火。
這個荷蘭小夥子連一句英文也不會說。他是個莊稼人的孩子,因為跟什麼人打架,給判了九十天徒刑。他發作起來的時候總是要先嚎一陣,跟狼嗥一樣。同時,他又是站著發毛病,這對他很不利,因為他總是發作得厲害起來,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我一聽到這種拖長調子的狼嗥,通常都要抓起一把掃帚,跑到他的牢房那兒。可是,雜役不可以拿鑰匙開牢,我走不進去。他常常站在他那間窄窄的牢房中央,抽搐地發抖,眼睛向上翻,一直翻到只看見眼白,然後像孤鬼一樣慘嚎。我雖然盡量想法子,也始終沒有勸得那個倫敦佬肯去扶他一把。每逢他站在那兒嚎起來,那個倫教佬總是縮在上鋪裡,一面發抖,一面用嚇得要死的眼光,緊緊盯著小夥子那種可怕的樣子和他的往上翻的眼睛,聽他在那兒一再地慘嚎。這種情形對那個可憐的倫敦佬,的確也很難熬。他自己的頭腦本來就不大健全,奇怪的是,他居然沒有給逼瘋。
因此,他怕我們是有道理的,同時,我怕他也是有道理的。他是一個塊頭挺大、一字不識的蠻漢,一個在乞沙比克灣打劫過牡蠣船的海盜,一個在新新坐過五年牢的「過來人」,一隻愚蠢透頂的吃肉的野獸。他常常會把從鐵窗柵欄當中飛進我們大廳裡來的麻雀捉住。每逢抓到一隻,他就會連忙走到自己的牢房裡;我曾經看到他咬碎麻雀的骨頭,一面把它生吃下去,一面吐出鳥毛來。唔,沒有的事,我從來也沒把他的事洩露給其他的當差。現在,我還是頭一次提到他那十六塊錢。
有時候,你會欠別人的情分,有時候,別人又欠你的情分。因此,我一走進監牢,就欠了那個替我把東西偷運進來的犯人的情分。過了一個多星期,一個火伕把一封信傳到了我手裡。這是一個理髮師交給他的。理髮師是從替我把東西偷運進來的那個犯人那兒收到的。因為我欠他的情分,我得把這封信傳下去。不過,這封信並不是他寫的。寄信人是他那座大廳裡的一個長期犯人。這封信要交到女牢裡的一個女犯人手裡。至於這封信究竟是寫給她的,或者她也跟我們一樣,只是一連串中間人裡的一環,我就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她的模樣,而且得由我把信交到她手裡。
監獄裡的生活倒也不單調。每天都要出點什麼事:那些犯人常常會發神經、發瘋,或者打架,而那些當差又會喝得大醉。其中一個普通的當差,名叫浪蕩傑克,是我們的「酒星」。他是一個真正的「行家」,一個「泡在酒裡」的醉鬼,而且就這樣從總當差那兒得到了各種自由。二頭兒匹茲堡.玖,也經常跟浪蕩傑克一塊鬧酒,大夥一談起這一對,都說只有在伊雷縣監獄,一個人才可以「喝過頭」而不被抓起來。這件事,我從來沒有搞明白,據說,他們喝的是麻|醉|葯,這是他們耍鬼把戲從藥房裡弄來的溴化鉀。不過,我可知道,不管他們喝的是什麼麻|醉|葯,有時,他們的確會喝得大醉。
有時候,譬如說早晨犯人們下來洗臉的那會兒,我們這十三個人在他們當中的確有點人單勢薄,無論他們裡面的哪個都可能整我們一下。在這種十三對五百的情形之下,我們只有用恐怖手段來統治一切。我們絕不允許有一絲一毫犯規的情形,一絲一毫的放肆。如果我們有一點兒放鬆,那我們可就完了。我們自己的規矩是,只要有人一開口,馬上就揍他一下——而且要揍得狠,隨便抓起什麼就打,用掃帚柄,掉過頭,朝臉上一下,準能使他清醒。不過,這還不能算數。對這種人,一定得用他做個榜樣;因此,下一條規矩就是得給他一陣猛打,叫他服服貼貼。當然,你也準知道,任何當差一瞧見都會跑過來,一起給他個教訓,因為這也是一條規矩——無論哪個當差跟犯人鬧糾紛,其他的當差,只要在跟前,都有義務上來幫一手。你也用不著問這種事有什麼好處——反正是上來就揍,隨便抓起什麼就打;一句話,也就是把那個傢伙幹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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