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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克.倫敦短篇小說選

作者:傑克.倫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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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靜的雪野

寂靜的雪野

一小時過去了……兩小時……可是梅森還是沒有死。到了正午,太陽在南方地平線下,連邊緣也看不到,只把一片火紅的光照在天空裡,只意思意思的表示了一下,就很快地收斂了起來。馬爾穆特.基德驚醒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他的夥伴旁邊。他向周圍望了望。寂靜的雪野好像在嘲笑他,他不禁毛骨悚然。接著,尖利的槍聲一響,梅森就被彈到他的空中墳墓裡去了;馬爾穆特,基德於是鞭打著那些狗狂奔起來,在雪野上飛馳而去。
一個人獨自待在這寂靜的雪野裡,懷抱著痛苦的心事,可不是什麼好受的事。要是在陰暗的寂靜裡,那或許會好一點,它籠罩著人,好像給了你一種保護,同時又對你吐露著一千種難以捉摸的同情;可是在這一片鉛灰色的天空下,在這凜冽的白色的寂靜中,就顯得冷酷無情了。
這時,梅森對自己剛才發脾氣的舉動,已經有點後悔了,不過他的脾氣過於倔強,不肯承認錯誤,只是一個勁兒的在隊伍前面認真趕路,一點也沒料到已大難臨頭——在蔭蔽的坡底下,有一片密林,他們的路正是從這裡穿過。在這條路上大約五十多英呎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松樹,看樣子已經在那兒屹立了好幾百年。在幾百年前,冥冥中就已注定要在這樣一個地方——這個下場同時也是梅森生命中早就注定了的。
就在這一天即將結束的時候,前方的河流轉了個大彎。梅森帶著他那一隊狗,打算抄小路,穿過一個很窄的地方。可是那群狗卻站在高高的河岸上畏縮不前了。儘管露絲和馬爾穆特.基德一次又一次地使勁幫忙往上推著雪橇,但最後還是滑了下來。最終,人同狗一齊用力。這群餓得十分衰弱的可憐的狗,連最後一點力氣也使盡了。一點一點向上拉去,雪橇終於被穩穩地拖到了高堤上;可是,領隊的狗拖著牠後面的一群狗,突然向右一衝,撞在梅森的雪鞋上,梅森給撞倒了;另外還撞倒哆嗦中的一條狗,接著,雪橇搖搖晃晃地向後滑去,又把一切都拖回到了高堤底下去了。
露絲聽著這個神話,笑得十分天真,引得那兩個男人全都呵呵大笑起來。可是,狗打起了架來,把這些關於「外面」的神話也給打斷了,等到亂吼亂咬的狗被拉開以後,她已經把雪橇捆紮停穩,一切就緒,準備上路了。
「兩天。」
沒有希望,也沒有辦法。無情的黑夜正慢慢地過去——露絲所能做的,只是在無奈之中,盡量發揮她那個民族堅忍不拔的精神;馬爾穆特.基德的青銅色臉上,平添了幾條新的皺紋。事實上,梅森受的苦反而是最少的,因為他的心思已經回到田納西州東部,在大煙山區重新享受他的童年。他滿口囈語,最可憐的是,他總是用他忘了很久的南方腔調,說起他在湖裡游泳,捉樹狸和偷西瓜的情形。這些話,露絲完全不懂,可是基德卻明白,而且聽著很感動——就像與文明社會的一切隔絕了很久的人聽了之後那樣的感動。
露絲無比順從地接受了她丈夫的遺囑。可憐的女人,她受的服從教育實在是太深了。從童年起,她就對萬能的主俯首聽命,她所看到的女人也差不多都是這樣,好像女人生來就不應該反抗似的。
「基德,我算是完啦。最多也拖不了兩三天啦。你一定要繼續往前走!你必須繼續往前走!記著,這是我的老婆,我的孩子……唉,天啊!我真希望他是個男孩子!你不能再守在我旁邊了……我是個快死的人,我請求你,趕緊上路吧。」
「從明天起,我們不吃中飯了,」和_圖_書馬爾穆特.基德說道,「我們得好好留意這些狗——牠們變凶了。只要一有機會,牠們就會把人撲倒在地的。」
說到這裡,他便說不下去了,像求救似的望了馬爾穆特.基德一眼,然後吃力地比著手勢,把那二十棵松樹一棵接一棵地疊上去。馬爾穆特.基德含著快活的譏誚神情微微一笑,可是露絲卻很驚訝,快活得睜大了眼睛。雖然她半信半疑,覺得他可能多半是在說笑話,可是他那份殷勤也的確使這個可憐的女人感到愉悅。
「還有,基德!」基德把身子俯得稍微低一點,以便聽清楚他那微弱的最後幾個字——臨終前的懺悔。「我對不起……你知道……我對不起卡門。」
嗖!嗖!鞭子狠狠地朝狗打下去,特別是那條被擠倒了的狗。
早晨又出了新的亂子。那群狗竟然互相打起架來。只剩下奄奄一息的卡門,已經被大夥撲倒了。就算用鞭子抽牠們,牠們也不理會。儘管牠們被打得一直畏畏縮縮地慘叫,牠們還是要把那條狗的骨頭、皮、毛以及一切都吃得乾乾淨淨才肯走開。
「不過,這跟露絲可是沒什麼關係。我本來打算賺些錢,明年就一塊兒到『外面』去——我跟露絲——現在已經太晚啦。基德,千萬別把她送回娘家。叫一個女人回娘家,那可真是讓她太難受啦。想想看,她跟我們一塊兒吃醃肉、豆子、麵食和乾果,差不多已經有四年啦,難道現在又要把她送回去吃魚跟鹿肉嗎!她已經過慣了我們的日子,知道這種日子比她娘家的好過,現在要她回去,那對她實在不公平。基德,你得多照顧她——你為什麼總是不肯呢?不說了,你總是避著她們。你也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為什麼到這兒來。你要好好地對待她,盡可能早一點把她送到美國去。不過,你要記住,要是她想家了,你就送她回來。
當時,她得到了基德的允許,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吻別了她的丈夫——連她本族的人都沒有這個習慣——然後,基德領著她走到第一乘雪橇面前,幫她套上雪鞋。她盲目而又本能地握著雪橇舵杆和狗鞭,吆喝了一聲,就趕狗上路了。基德於是回到早已昏迷過去的梅森身邊;後來,等到已經看不見露絲的影子了,他還蹲在火堆旁邊,等待著,禱告著,希望他的夥伴能夠早點斷氣。
但是,只有遇到過生命危險的人,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會死。梅森被樹壓得很慘。即使隨便看一眼也看得出來,他的右臂、右腿跟背脊都斷了;他的腿從屁股以下全都麻木了;內傷肯定也很嚴重。只有偶爾的一聲呻|吟,表明他還活著。
「你想咬我嗎?他用狗鞭的柄,朝著牠耳朵後面,狠狠敲了一下,那條狗馬上倒在雪地裡,輕輕地抖動著,黃色的口涎從牠的牙齒上滴下來。」
基德利用附近的松樹,飛快地幹著活,露絲看著他搭棚,這跟獵人儲存獸肉,免得被狼和狗吃掉,有時會搭的那種一樣。他先後把兩株小松樹的樹梢面對面地折下來,差不多碰到地面,再用鹿皮帶把它們捆緊。接著,他又把那些狗打得服服貼貼了,把牠們分別套在兩乘雪橇前面,把所有的東西都裝了上去,只留下梅森身上的皮褥子。然後,他把梅森身上的皮褥子裹好捆緊,把繩子的兩頭捆在已經彎倒的松樹上。這樣,只要用獵刀稍微砍一下,就會讓松樹鬆開,好把他的身體一下彈到半空中去。
嘩地一下!那隻精瘦的畜生突然跳起來,牠的雪白牙齒差一點咬中了梅森的咽喉。
「是的,露絲,」丈夫接著說,他說的是只有他們https://m.hetubook.com•com自己才聽得懂的一種混雜口音,「等到我們把事情都做完了,就動身到『外面』去。我們要坐上白人的小船,到鹽海裡去。是的,那片海壞透了,凶透了——浪頭像一座座大山一樣,總是跳上跳下似的。而且,海又那麼大,那麼遠,真遠啊——你在海上,要過十夜,二十夜,甚至四十夜」——他用手指頭比劃著,計算著日子——「一路都是海,很壞的海。然後,你就到了一個大村子,那兒有好多好多的人,多得跟每年夏天的蚊子一樣多。那兒的房子呀,嘿,高極啦!有十棵甚至二十棵松樹疊起來那麼高。嘿,真棒呀!」
「然後,你走進一個大大的箱子裡,噗!你就上去啦。」他做了個比喻,把他的空杯子往天上一拋,然後熟練地把接住它,喊道,「啊!你又下來了。嘿,偉大的法師!你在育空堡,我在北極城——相距有二十五夜的路程,全都用長繩子連著——我拿著繩子的一頭。我說,『喂,露絲!你好嗎?』……你說,『你是我的那個好丈夫嗎?』……我說,『是呀,』……你又說,『烘不出好麵包了,因為沒有蘇打粉了。』……於是我說,『到貯藏室找找看,就在麵粉下面,再見。』你就一下找到了很多蘇打粉。你一直在育空堡,我還在北極城。嘿,法師可真厲害呀!」
這是個悲劇般的時刻,對於這支孤獨的隊伍來說,無異於晴天霹靂——一條狗快要死了。兩個夥伴都在發怒。露絲提心吊膽地來回望著這兩個男人。馬爾穆特.基德的眼睛裡雖然充滿了責難,可是他還是克制住了自己,彎下腰,割斷了這條狗身上的皮帶。大家沒說一句話。他們把兩隊狗並成一隊,克服這困難;於是,一輛輛雪橇又重新前進了,那條快死的狗也勉強跟在了後面;只要這個畜生還走得動,牠就不會被槍斃的,人們給最後一次的機會——如果牠能爬到歇腳的地方,也許那兒會有一隻死了的麋鹿作為食物。
這種突如其來的危險,馬爾穆特.基德已經見得太多了!當倒下的松樹的針葉還在不停抖動時,他就發出命令,投入整救行動中。那個印第安女人,既沒有嚇得昏倒,也沒有無謂地高聲啼哭,她跟她的白種姐妹們十分不同。她一聽到基德的命令,就立刻把全身壓在一根臨時做成的槓桿一端,來減輕樹幹的壓力,一面注意聽她丈夫的呻|吟,馬爾穆特.基德於是開始用斧頭砍樹。當鋼刃一砍進凍僵的樹身,便立即發出了清脆的響聲,同時,隨著這斧聲,還能聽見這位樵夫費勁地呼呼喘息聲。
「只等三天。」
馬爾穆特.基德穿上皮外套,套上雪鞋,又把來福槍夾在了腋下,然後走到樹林裡去,讓那個女人輕輕地去哭她的男人。在北極一帶,這種不幸的事情,他不是沒有遇見過,可是從來沒有面對過像這樣的難題。說得抽象一點,這不過一個很清楚的算術題——三條可能活下去的生命和一個注定要死的人。可是現在,他拿不定主意了。五年來,他們肩並肩,在河上、路上,帳幕裡、礦山裡,一起面對著曠野、洪水和饑荒所造成的死亡的威脅,並結成了患難之交。他們之間的友誼的確是太親密了,因此,自從露絲第一次切入他們中間之後,他往往會隱約地感到一種妒忌。可是現在,這種友誼也要由他親手割斷了。
「我是說,你看看蘇克姆,牠多麼精神。我敢打賭,就這個星期之內,牠一定會吃掉卡門的。」
「你還記得我們在塔納納見面的情景嗎?如果算到下一次冰雪融化hetubook.com.com的時候,就已經整整四年了。當時,我並不喜歡她。雖然她有點漂亮,也有點吸引人。到了後來我就變得老是在想她了。她現在是我的好老婆,每逢遇到困難,她總是跟我一塊兒擔當。要是講到我們這一行,你也知道,那真是誰也比不過她的了。你還記得那一回嗎?她冒著像冰雹一樣打在水面上的槍林彈雨,穿過麋鹿角急流,把你和我從岩石上拉下去的情形嗎?你還記得當初在努克路凱脫挨餓受凍的事嗎?記得那回她怎麼奔過流水,給我們帶回消息的事嗎?真的,她真的是我的好老婆,真的比我以前的那個好多了。你不知道我是結過婚的嗎?我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呃?是的,其實先前在我的老家——美國——的時候,我結過一次婚。我到這兒來,就是為了這個原因。我們還是一塊長大的呢。我離開老家,就是為了給她一個離婚的機會。她算是得著機會了。
「別打啦,梅森,」馬爾穆特.基德央求著,「這個可憐的畜生只剩最後一口氣了。等一等,讓我們把我那隊一隻狗套上去吧。」
「走!禿子!嘿!走啊!」梅森靈巧地揮舞著狗鞭,等到套在籠頭裡的狗低聲地吼叫起來,他把雪橇舵杆向後一頂,雪橇就破冰起動了。接著,露絲的第二隊狗也緊跟著出發了,留下幫著她啟動的馬爾穆特.基德押著最後一隊。基德雖然身體結實,有一身蠻勁,可以一拳打倒一頭牛,可是卻不忍心打可憐的狗,他總是憐惜牠們,這對於一個趕狗的人來說,的確是少見的——不,他甚至一看到牠們在受苦,就幾乎要掉眼淚了。
「從前,我當過美以美教會的主席,還在主日學校當過老師呢。」梅森說完這句答非所問的話之後,就只顧望著他那雙冒著騰騰熱氣的鹿皮靴了,直到聽見露絲給他斟咖啡的聲音後才反應過來。「感謝上帝,我們總算還有些茶!以前在田納西州,我是親眼看見牠們長大的。現在,只要有人給我一個熱騰騰的玉米餅,我願意給他任何東西。露絲,別擔心,你不會再忍受太久的挨餓了,也不用再穿鹿皮靴了。」
「不行……好吧!就一天,一分鐘也不能多。還有,基德,別……別讓我孤零零地在這兒等死。只要一槍,扣一下扳機就行。你懂得的。想想看!……想想看!我的親骨肉,我今生都見不到他啦!
馬爾穆特.基德一邊幹活,一邊聽著梅森的聲音,梅森仿佛又回到了田納西州,他正在對著他年輕時的夥伴們東扯西拉,爭論不休。
梅森不緊不慢地收回了鞭子,等到基德的話一說完,他就揚起長鞭一甩,打中了那隻觸怒了他的畜生。於是卡門——牠就是卡門——立刻畏縮在雪裡,可憐地叫了一聲;身子一歪,倒下去了。
全部的乾鮭魚都被狗吞掉了,前面還有兩百多哩荒野,只剩下五磅左右的麵粉了。露絲回到她丈夫身邊,馬爾穆特.基德就把一條身體還熱著的死狗的肉割下來,牠的頭部已經給斧頭全部劈碎了。基德很仔細地收藏好每一塊肉,只把狗皮和沒用的雜物丟給不久之前還是牠的夥伴的那群狗去吃。
「我敢跟你打另一個賭,」馬爾穆特.基德把放在火上化凍的麵包翻了個邊,說道。「不等我們走到頭,我們也一定會吃掉蘇克母的。你的意見怎樣,露絲?」
「卡門支持不了兩天啦。」梅森吐出了一塊冰,煩悶地打量著這個可憐的畜生,而後把牠那隻腳放到他嘴裡,咬掉在牠腳趾中間結得很牢的冰塊。
「基德!我說……呃……你可以在那個小山谷旁邊的坡上打個洞試和*圖*書試。我曾經在那兒一下鏟出了四毛錢的金子呢。」
「不行。」
女人聽到他這樣一說,愁容也就消散了;眼睛裡流露出對她的白人丈夫的愛意——他是她見到的第一個白種男人——也是她認識的男人中,第一個對待女人比對待畜生或是馱獸還要好一些的男人。
「基德,這是為了我的老婆和我的兒子好。你別再說了。」
「只等一天。靠著這些乾糧,我們會應付過去的,說不定我還會打到一隻麋鹿哩。」
雖然他只祈求找到二隻麋鹿,只要一隻就好了,但是,所有的野獸在此刻似乎都離開了這一帶,天直到完全黑了,這個累得筋疲力盡的男人,仍然是兩手空空,心情無比沉重地朝帳幕慢慢走去。可是,狗的狂吠和露絲的尖利喊叫又使他加快了腳步。
的確,在讓人心碎的勞動中,開路算是最艱苦的一項了。你走一步,那種大網球拍似的雪鞋就會陷下去一點,直到雪齊了你的膝蓋。然後你還要把腿提上來——得筆直地提起,只要差了幾分,你就會倒霉。你必須把雪鞋提得離開雪面之後,再向前踏出去,然後把你的另一條腿同樣筆直地提起半碼多高。第一次幹這種事的人,就算沒有把兩隻雪鞋絆在一塊兒,摔倒在不知深淺的積雪裡,也會在走完一百碼之後,累得精疲力竭;如果誰能一整天沒給狗絆著,他一定會在爬進被窩之後,感到一種誰也不能了解的痛快而又自豪無比的心情;至於在這種漫長的雪路上一連走了二十天的人,那麼就是神仙見了,也一定要對他表示欽佩。
經過一段努力,基德總算把這個不久以前還是個人的可憐的東西,放倒在雪裡了。但是比他的夥伴的痛苦更令人難受的,卻是露絲臉上那種默默無言的悲傷,同她那交織著希望和絕望的詢問眼光。他們幾乎一個字也沒說;生長在北極地帶的人,早就懂得空話的無益和實際行動的可貴。在零下65度的氣溫裡,一個人只要在雪裡多躺幾分鐘,就活不了了。於是,他們割下雪橇上的皮帶,用皮褥子把可憐的梅森裹好,讓他坐在鋪上樹枝的地面上,並且利用那株造成這場災難的樹枝,在他面前升起一堆火來。然後,他們在他背後撐起一塊大大的帆布,當成是一個簡單的屏風,再把篝火散發出來的熱量反射到他身上——這樣的技巧,凡是從大自然學過物理的人都會知道。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你……」
「來,趕路吧,你們這些可憐的畜生!」他試了好幾次,雪橇卻開動不了,不由地嘮叨了兩句。不過,他的耐心到底沒有白費,儘管這群狗都疼得嗷嗷直叫,牠們仍舊急忙趕上了自己的夥伴。
第二天早晨,受傷的人清醒過來了,馬爾穆特.基德立即俯身過去,傾聽他那悄悄的細語。
「還有她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他使我們更加親密,基德。他若是一個男孩子就太好了。想想看!他是我的親骨肉呀,基德。……不過他應該不要再留在這個地方。……萬一是個女孩子怎麼辦……不,這不可能。……還是把我的皮貨賣了吧,它們至少值五千塊錢,我在公司裡的錢也差不多有這個數目。……把我的股子跟你的合起來一塊處理吧。還有,我看,我們申請購買的那塊高地一定會出金子的。……你要讓那個孩子受到很好的教育;還有,基德,最要緊的就是別再讓他回到這兒來了。這種地方不是白種人應該來的。
他彎下腰繫鹿皮靴上鬆開了的帶子。一輛輛雪橇全都停了下來,狗全都臥在雪裡,一聲不響。周圍靜得出奇;沒有一絲風吹動這片結滿白霜的樹林;林https://m.hetubook.com.com外的嚴寒和寂靜,凍結了大自然的心臟,敲擊著牠那顫抖著的嘴唇。只聽見空中有幾聲微微的歎息——其實,他們並沒有真正聽到這種聲音,這不過是一種感覺,仿佛在靜止的空間裡即將出現什麼動作的預兆似的。接著,那株大樹,在長久的歲月和沉重的積雪的重壓之下,演繹了生命悲劇中的最後一場戲。梅森聽見了大樹即將倒下來的折裂聲,正打算跳開,不料還沒等他完全站直,樹幹已經擊中了他的肩膀。
「叫露絲過來,我要跟她道別。我要告訴她,叫她想想孩子,不能一直等到我斷氣。如果我不跟她說,也許她不會跟你走。再會了,老夥計,再會。
他們一句話也不說,艱苦的路程不允許他們浪費精力。世上最辛苦的工作,莫過於在北極一帶開路了。如果誰能以不說話作為代價,在這樣的路上風吹雨打地度過一天,或者在前人開過的路上一路走下去的話,他就算是很幸運的了。
他一衝進宿營地就看見露絲正在一群狂叫的狗當中掄舞著斧頭。那群狗破壞了主人們鐵的紀律,正在一哄而上地搶奪乾糧。他立刻倒提著步槍,加入到這場戰鬥,於是,這齣自然淘汰的老戲,仿佛像原古時代那樣殘酷地上演了起來。步槍同板斧以單調的規律上下飛舞,有時打中,有時落空。那些靈活的狗,睜著發怒的眼睛,露出流著涎水的狗牙,飛快地撲來躲去。人和獸,為了爭奪食物,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決戰。接著,那群打敗了的狗爬到火堆旁邊,舔了舔自己的傷口,不停對著星星,哀嚎著訴說牠們的不幸。
下午慢慢地溜過。寂靜的雪野上,有一種陰森可怖的氣氛,迫使沉默的旅行者們都戰戰兢兢只顧幹活;大自然有很多方法使人類相信自己人生有限——比如川流不息的浪潮、猛烈的風暴、地震引發的震動、隆隆不息的雷鳴——不過,最可怕的,最讓人感到失魂落魄的,還是這冷漠無情的寂靜雪野了。一點動靜也沒有。天氣晴朗,天色卻像黃銅一樣。任何細小的聲響都能打破這種寂靜,人們甚至會被自己活動的聲音嚇到。感覺只有他這個生命在到處都是死沉沉的、鬼蜮般的荒原上行走,不禁意識到自己如小蟲般微不足道,為自己貿然闖入這如死亡般寂靜的世界而顫抖。奇怪的念頭在心裡翻滾,神秘的景象也不斷映入眼簾。他會突然感到對死亡,對上帝,對世間萬物的敬畏;對生命和重生的奢望;對不朽生命的渴求以及一直以來對被禁錮自由所作的無益的掙扎——到了這個時候,人也就只好聽天由命了。
做完了這件事,他把牠推到一旁,說道:「我從來沒見過這樣一條狗,取那麼怪裡怪氣的名字,還會中用的。牠們一天天衰老下去,最後被沉重的負擔壓死。你看那些名字比較得體的狗吧,比如說卡西亞,西瓦什,或者哈斯基吧,牠們出過問題沒有?沒有,老兄!你瞧蘇克姆,牠……」
「讓我等三天吧,」馬爾穆特.基德央求著,「你也許會好起來;可能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
這個印第安女人往咖啡裡放了一塊冰,好讓末子沉下去,她看了看馬爾穆特.基德,看了看她丈夫,又看看那幾條狗,但是沒有回答。這種事一看就能明白的,根本不用回答。眼前還有兩百里荒涼的路,糧食勉強只夠吃六天,狗吃的東西卻是一點也沒有了,也沒有別的辦法。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圍著火,開始吃那少得可憐的午飯。幾條狗仍套著皮帶叭在那裡,因為這是午休時間,牠們瞧著人一口一口地吃,十分嫉妒。
「你必須馬上走。」
「那麼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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