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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之聲

作者:井上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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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帶著驚愕的表情。
這是仁一的聲音,由於聲音近在耳旁,所以,他可能是低頭俯視著鏡史郎說的吧!
矯正沉淪的人心、革新紊亂的社會必須從此做起。亦就是說,必須讓人們了解汽車聲、起重機聲、救護車呼嘯聲、以及擴音器中傳出的狂躁聲,都是魔鬼們製造出來的叫聲,而人間所有的錯誤,都是自此而起。
鏡史郎的大舅子嗜吃甜食,而恰巧頗負盛名的糕餅店就在日本橋,所以,他想去買點羊羹。百貨公司的地下樓食品販賣部,應該也能買到同樣的羊羹,但他想,還是儘量到總店買,才能表現出他的誠意。
對方很明顯地是忘了。雖然對方已不記得自己,而實際上他們也並沒有會過面,不過,鏡史郎有一、二次從他著作的圖片上看過他,而對方則是第一次看到自己。雖然他們並不曾會過面,但十年前他們曾通過信,當時,鏡史郎因覺筧博士所著的書中有些錯誤,所以寫信告訴他,而筧博士也表現出其學者的風範,客氣地回覆過他。
鏡史郎不由得想起身而立,但全身仍疼痛不已。在他感覺到疼痛的同時,心想啊!對,自己一定是在聽到神的諭言時,被刺客趁機襲擊的。這戰爭的確才剛開始,但刺客的箭卻已從背後穿過自己的胸膛了。
「怎麼了?」
在掩飾著真面目的魔鬼們所橫行的街道中,有無數的車輛在急駛著,也有無數的人們到處走動著。那些車輛和人們都把靈魂賣給了魔鬼們,不,賣給了魔鬼們的說法是不正確的,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已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星星啊!星星在那裡呢!月亮啊!月亮安在?人們早已對星星和月亮失去了好奇心,只因為魔鬼的吼叫聲,人類才失去這樣的一顆心,不過,他們的吼叫聲實在太好了,而他們的攻擊也不知不覺間熾烈起來,叫喊聲混合著地震般的聲響從地面響起,貫徹雲霄。
這個時候,鏡史郎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是、是。」
「昨天晚上還痛嗎?」
有人這麼說。
——啊!對,自己一定是聽到了神的聲音。
——啊!我聽到了。
用完護士端來的晚餐之後,鏡史郎又睡了一下,直到八點醫生再次巡視時,才被喚醒。
「實在很可惜!」
雖然猶可聽到這股季節的風聲,但由於魔鬼們各式各樣的叫聲,使得風聲變得模糊而斷斷續續,最後,這股細微的風聲也逐漸消失了。大概是被魔鬼的叫聲,不知趕到何處去了。
鏡史郎說。
究竟是在那裡聲到神的聲音呢?他覺得好像在一片漆黑中,在星星閃爍中,或是在一陣水流聲中,不,不是水流聲,或許是風聲,而當時的自己正趴伏在佈滿水氣的大地上,也許並不是趴伏而是端坐,頭垂落在一邊也說不定。
鏡史郎一直忍耐著,他強忍著那些魔鬼的狂吼聲,而且,也不時地告訴自己要忍附,因為這些魔神橫行的日子還會持續下去,直到明天、後天,不,也許更久,數十天、數個月甚至數年、數十年也說不定。
筧博士不知是否因記不起鏡史郎而感到不好意思,所以,轉而親切地和他談起話來。
於是,他想,自己也該先從自己的族人開始,必須從仁一、信子、禮二及其他的族人開始著手,使他們有所覺醒,有所振奮地成為自己的合作者後,才能送他們上戰場。在這個魔鬼橫行的世界裡,除了他們外,將不再有人會成為他的協助者。
「我希望現在就出院。」
「是嗎?我記得那件工作完成後,發生了東京大地震。」
神的聲音入耳時的感動,又在鏡史郎的心中澎湃起來。現在的東京街頭,在他眼中已和前一刻不同,那是一片突來戰場上的血腥,如果不小心再陷入其中,必然會再次遭遇刺客的侵襲,但那又是他必須陷入的地方,因為,除了那裡,再也沒有其他的戰場。
「以他現在的年齡,讓他一個人走路太危險了!」
——鏡史郎呀!戰鬥吧!矯正吧!革新吧!
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目擊事情從發生到結束的,只有駐足在人行道上等待號誌變化的三、四個男女而已,他的身體就暫時地留在原地,路過的人突然注意到腳邊的這男人時,害怕似地避開了他。後來,鏡史郎的周圍圍滿了人群,而造成這件車禍的駕駛人也呆立一旁,直至警察來為止。
——磨亮你的刀劍吧!
——你們這群無知的可憐蟲。
「不會吧!以他的年齡還不至於吧!如果他過了七十歲,我們也會特別注意,但二、三年前,他才剛過六十歲的大壽呢!」
醫生說完後就走了,但鏡史郎一點也不在意他的話,甚至覺得醫生不知所以然地就訓起話來,真是無藥可救。至於隨醫師前來的護士,則多少還像個護士樣地,在臨走之前,知道隨手把燈關了。
從這個時候開始,鏡史郎再也聽不進他們說的任何話了,因為他的頭痛得使他想用手去抱,卻唯恐一動手其他部位的疼痛也隨之而來。鏡史郎的腦海裡浮現出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在車禍之前,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像朵鮮豔的小紅花,但現在他腦海中浮現的小拖鞋,卻像隻飛舞中的蝴蝶,飛舞在他的房間內,這邊、那邊、時高、時低地上下罷動飛舞著。
「那可不行,無論如何,您是被車子撞得彈起來,至少也該留到明天看情況如何。」
——戰鬥吧!矯正吧!革新吧!
——運氣真好。聽說內出血的情況並不嚴重,也沒有嚴重的骨折,大概是撞著的情況並不嚴重吧!這裡每天都有因車禍而送來的人,但像他這種情形卻很罕見,我就從沒遇過這樣的例子。
——聽到了!聽到了!
「你是筧先生嗎?」
躺在荒蕪的沙場上。
「是的,結果是我自己弄錯而向你說了些錯誤的訊息,不過,你卻很客氣地又回信指正我,真令我感到不好意思!」
鏡史郎並沒有面向說話的人而附和著。
鏡史郎自始至終一直都很服從。只要醫生要他向右轉,他就向右轉,要他向左轉,他就向左轉。他在走出病房又走入病房的期間,接觸了數位醫生和數位護士,同時,也在診察室或走廊上,或遇到病患及陪伴病患的人,或與他們擦肩而過。
對於聽到神的諭言這件事,絕不可洩漏出去,即使發生任何事也必須將之置於心中,因為一旦說出必將延禍及身。而且,現在的他,只是聽到神的聲音而已,不就已經遭到了刺客的襲擊了嗎?
——可以確定沒有生命危險https://www.hetubook.com.com吧!
那是信子的聲音。鏡史郎輕輕地張開雙眼,他想搖頭讓她放心,但卻只能張開眼睛罷了,不久後,他又閉上雙眼了,頭痛得似乎要裂開了。
對於這一點,他是很溫順的,但他也只是溫順罷了,一點都不知道事況的嚴重性。
的確聽到了。連窗戶都跟著震動了,那是風吹的聲音,那一定是風吹的聲音。鏡史郎心中浮現出地平線那端援軍奔騰而來的雄景,這雄景在他心中產生難以形容、難以忘懷的踏實感。
本來,每次參觀舊書展示會,鏡史郎總會帶定額的錢去,但所謂的定額,也只夠買個十本、二十本有限的書籍,至於特別費的書籍,大都是以後再付款,那是因為他長年買書才有如此優厚的通融,況且,會場內也有他透過舊書店的關係而認識的熟人,但是鏡史郎除非是價格過高的書籍,否則他大都儘量當場付現。
「不過還好,醫生說不必擔心。只是今後走在路上要小心一點,尤其是在東京的街道上,更要特別注意。」
「因為醫院位於市中心——這是我不小心疏忽了。您也許還不習慣這些車聲吧!」
對方好像一直想不起來。
家人正候著你啊!而你怎麼那般無情地
——戰爭才剛開始。
啊!鏡史郎的耳中傳來陣陣魔鬼的吼叫聲,這些叫聲不時地發生,連一刻都未曾停過,而且充分地流露出聲音中的兇猛和狂暴,使得鏡史郎現居的堅固石造建築物也隨之震動不已。
——啊!聽到了,我聽到除了魔鬼以外的叫聲了。
鏡史郎又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對受傷的人而言,這樣的淺眠是常有的。這一次,他再度睡醒時已是黎明,窗外正泛著白光,而在當時,魔鬼的吼叫聲也已被震懾住,但並非全然地聽不見,只是比起夜半時,聲音已變得微弱而減緩了許多。
現在的鏡史郎覺得都市喧嘩的鬧聲、汽車的急駛聲、工地夜間作業時起重機的發動聲、遠處的末班電車聲,這一切聲音聽起來都像是魔鬼的叫聲。
大舅子曾對他說,約四月中旬時急需一筆錢,所以請他在那之前借他一筆錢,雖然在時間上還很寬裕,但反正他是要到東京來參觀書展,所以就順道把那筆錢帶了出來,想早點把錢借給他,由於錢是這樣帶出來的,所以,也可以先拿來充當購書費,如果沒能買成舊書,就直接把這筆錢借給大舅子。因此,在心情上,鏡史郎比從前更從容不迫地瀏覽著這些書,而且也打算即使遇到稍貴的書籍,若想買就可毫無顧忌地買下,但卻偏偏沒有遇到這樣的書。
鏡史郎橫躺著,任魔鬼們囂張地到處橫行,任喧雜呼嘯聲隨意飄過,任大鐵槌打進地底的起重機聲隆隆作響,任無數的車輛響起無數的雜音,更任其他不明的地動聲,在夜晚深處恣意地湧起。
——戰鬥吧!矯正吧!革新吧!
鏡史郎心想,為何自己至今才注意到這麼簡單的事呢?其實,他們在聽到魔鬼們的吼叫聲時,並不知道那便是魔鬼們的吼叫聲;而他們至少還尚未將所有的靈魂賣給魔鬼,相反地,魔鬼們也未侵犯人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如今,魔鬼們大叫的聲音又忽遠忽近地響起,那是他們毫無忌憚的勝利歡呼聲。但,他們也只是大叫著,而不敢露出其真面目,他們甚至附身於汽車、卡車、起重機上,藉著它們來互相謾罵、發號施令,不斷地發出令人厭惡的叫聲。
鏡史郎必須拉攏那些出賣靈魂給魔鬼的人們,使他們加入自己的陣營,為此,必須先讓他們了解到何謂魔鬼的吼叫聲,之後,才能矯正他們沉淪的心。因為,如果他們連魔鬼的吼叫聲都無法分辨的話,如何能談矯正他們沉淪的心呢?只要他們沉淪的心受到矯正,紊亂的社會自然會獲得革新。
——真遺憾!
此時,鏡史郎腦海中的魔鬼喊叫聲全部消失了,而籠罩著鏡史郎的世界是一片全然不同的寂靜世界。

他為自己的不小心而遺憾,同時也責怪自己不能事先充分地料想到有刺客來襲,甚至不曾提高警覺地走在東京街頭。不管流箭是從何處射出,可想而知的是刺客必定是虎視眈眈地找機會向自己下手。
在鏡史郎的眼中,紅色的小拖鞋像朵小紅花,在洪水的衝激中閉息地繾綣著,似乎一心一意地在等待救援。於是,他心想,如果要救起它,並不是件不可能的事。雖然洪水已決堤而出,但仍未露出那狂暴的本色,因此,在洪水往這邊沖瀉下來前,還有一點點空餘時間。
魔鬼們佔領了地面還不夠,也極力想控制這天空,於是,地面上充塞著可怕的吼叫聲,而天空也被腐蝕醜化了,夜晚被點綴得不再像是人類、動植物等一切生物休息的時間。白天裡目不閉合地工作,夜晚則躺下來休息,這是神為了所有的生物而將晝夜區分開的。
就在這個時候,事情發生了。鏡史郎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像氣球般飛了起來,並以緩慢的速度旋轉著。當時,即將踏上人行道的他被一輛加速急駛而來的車子撞得彈起,在空中翻了個筋斗後,摔落在混凝土人行道上。
——我必須忍耐。在這衰頹期終了而挑戰正開始前我必須忍耐。風也必須忍耐,自己也必須忍耐。
自古以來,
鏡史郎走在會場中時,偶爾注意著他裝著巨額鈔票的上衣口袋,唯恐被扒手偷走了,所以,時常很自然地用手摸摸那個口袋,雖然那是一筆用來買非買不可的書籍的款子,但嚴格說來,並不完全只是為了買書而已。
鏡史郎再次醒來時,是當天深夜,也就是車禍發生那一天的深夜。當時,他已不再覺得頭痛,當然,房間內也不再有蝴蝶飛舞的幻覺了,就在他再次醒來的同時,他突然想起身走動走動,但全身卻疼痛不已。
鏡史郎睜開眼睛朝他們看。先說話的是一位中年醫師,後回答的是一位警察,而旁邊則站著仁一和信子。啊!對了!對了!自己一定是被車撞了,他突然憶起人行道上的綠色號誌,掉在一旁的紅色小拖鞋,以及如洪水決堤而出的成排車輛,這些景象像張無聲的底片,閃過他的腦際。
鏡史郎很想這麼對兒子說,但卻不能說出口,因為這是句忌諱,一旦說出,姑且不論自己,連兒子都不知會遭遇到什麼樣的災難,或許二人最後所必須面臨的就是死亡,所以現在不管和-圖-書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說出口。而且必須忍耐到敵人的情勢衰頹後,才可以說出口。
鏡史郎在魔鬼的狂吼聲中,找到那沁人心脾的聲音。
鏡史郎說完後,筧博士接著回答:
在鏡史郎的眼中,任何人都顯得無知。因為在診察室、走廊等地,處處都可聽到魔鬼的吼叫聲,但卻沒有人注意到這件事,甚至吼叫聲變得如金屬穿刺心臟般地銳利、或如震動地面、建築物等連連的詛咒聲時,卻還是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病情已一發不可收拾了。
但是如今呢?鏡史郎感慨地想敲打窗框,卻突然想到不該而停了下來,因為若僅為這區區小事而激動的話,太不值得了。況且,值得激動的事還多著呢!如河川被填平,小山丘被侵蝕之類的事。從前在山丘上綠意盎然的林木而今安在?那些樹木被類似專門拔毛的怪物一株一株地連根拔起,而丘陵則被削成僧侶的頭殼,那還不夠,有的甚至被這邊削削,那邊挖挖地弄成一平坦的臺地,以建造銀行、證券公司之類的大樓。
仁一接著打開窗戶,頓時,魔鬼吼叫聲音也隨之變大了,他真是個會惹麻煩的笨傢伙。
仁一說完後,鏡史郎接著說:
「今天,不可能吧!」
鏡史郎抱胸微微側躺。他猶記得當時那位身著白衣的中年醫師,是如何把這隻從背部刺穿胸前的流箭拔|出|來的情形,幸虧箭傷及時獲得了治療,否則,他早已一命嗚呼了!
醫生注視著回到病床上的鏡史郎而問。鏡史郎在心裡默默地回答他,箭已經刺穿自己整個的胸膛,怎麼會不痛呢?只不過自己正強忍著痛苦呢!他看也不看醫生的臉就又躺回病床上了。
磨亮你的刀劍吧!
——現在,我必須完成這項任務。
那是仁一的聲音。
雖然「太吵了」這句話並非意味著全部的事情,但鏡史郎只以太吵了這句話來涵蓋他心中所有的事,這已是他最大的讓步了。
「真糟糕,遇到這種事。」
八點的時候,早飯已端來了。每天早上,幫他量體溫的那位不甚和藹的護士,用湯匙將湯一口一口地送入他口中,當她將湯一口一口地送到鏡史郎的嘴邊時,鏡史郎也乖乖地張開嘴巴把湯喝下去。戰鬥已經開始了。
仁一問。這個傢伙竟問我睡得好否。鏡史郎開始生氣了,但他仍靜靜地注視著仁一,心想,這個笨兒子,一點都不知道敵人是如何地伺機傷害自己的親生父親,也不知道自己的親父傷得有多嚴重。
鏡史郎注視著那條受魔鬼壓制而在其命令下蠕動的東京街頭。魔鬼們是從不露真面目的,只是驅使可憐的賣魂人在市街上不間斷地竄動著,當下,正在建造的建築物數目已非常可觀,而在其中的人們更多得如螞蟻聚集般,忙著製造鷹架、圍以鐵棒、啟動起重機搬運和卸落砂石,而不絕於耳的呢喃和吵鬧聲,則旁若無人地從工地四處此起彼落著。
鏡史郎回到房間後,第一次站在窗戶前,透過玻璃俯視魔鬼肆虐的市街,此時,他的眼光中流露出一股憎恨。
說完這般熱情的話就離他而去的人也不少,這些人大多是地方的蒐集家,但鏡史郎並不認識他們,即使他們曾經遞過名片給他,他亦無法記得。因為在這方面,他是個不甚嚴謹的萬葉蒐集家。
鏡史郎任魔鬼們恣意地橫行,不管他們的吼叫聲是高、是遠,他只是抱胸強忍著,因為他知道現在處於非忍耐不可的衰頹期,而且,在尚未真正挺身向魔鬼挑起這場戰鬥前,不管多麼苦都必須熬過去。
鏡史郎心中的亢奮也隨之冷卻下來。他仍仰臥在病床上,張大眼睛,並以冷靜的心情——至少他自己是這麼認為——思量自己現今立場的不易,以及今後局勢的發展。
「這套書,最後大概也會被送到現在正收集有關《萬葉集》有關資料的T大學去吧!」
「我們又碰面了,千沼先生。」
鏡史郎離開窗前之後,在房間踱步,每一踱步,他都能感到疼痛的侵襲,但他仍來回不停地走著,他是有著不畏疼痛的精神的。
「我想,現在大致上不須要再擔心了,但今後要小心一點,如果在號誌變為紅燈之後還跑出去而受傷的話,可就怪不得任何人了。」
「是嗎?」
鏡史郎也是這樣的一個人。由於等會兒可能會有很多人,所以,他大致巡了一回,概略知道展些什麼書籍後,心想,待會兒再好好地尋寶吧!
一想起神的聲音,鏡史郎的心情忍不住振奮起來。與魔鬼們戰鬥吧!矯正沉淪的人心吧!革新紊亂的社會吧!神是這樣告訴他的。而魔鬼正埋伏於天地,恣意於他們暴虐的行為。雖然神要他矯正沉淪的人心、革新紊亂的社會,但他卻不知如何著手。因若只就夜來看,夜已失去了它原有的面貌,夜不再是夜,而我們要奪回的,正是萬葉時代的那一片星光疏落的漆黑夜空以及所有生物都靜默的寂靜和黑暗,甚至於夜露濕潤地面的那一份感觸。
鏡史郎想起《萬葉集》第二十卷的這首詩。詩歌中向神祈福、負矢出征的大田部荒耳之心境,正是他目前的寫照,而在體領神意深夜負矢出征後,卻在戰場上被敵人殲先機的失敗,是不容許再重蹈的。
鏡史郎站在十字路口,等待號誌的改變。當時車多人也多,想穿過馬路不太容易,只好夾在洶湧的人群中,半途中還隨著周遭的人加快了步伐,連走帶跑地才越過人行道,但在越過馬路時,鏡史郎卻突然覺得手上包包的重量減輕了不少,剎那間,他看到紅色的小拖鞋似生物般地飛舞著,一直落到離他腳邊約二公尺處。那一瞬間的感覺,與其說是東西從包裹裡掉出來了,倒不說是飛舞了出來。
「是呀!」
鏡史郎奮力抵抗著頭痛的侵襲,他將呼吸配合著陣陣的頭痛,並不時地低聲喘息使自己覺得舒服些。但仍見到紅色的蝴蝶到處飛舞著,這邊、那邊、時高、時低地飛舞著,當蝴蝶變成數十隻齊飛過來時,他已精疲力竭地又落入深深的睡眠中。
不僅是夜,連山也失去了山的風貌,甚至河川也一樣。「叢岩險峻」的山沒有了,和著「公鹿鳴叫聲」的山和「黃昏時蟬鳴其中」的山也沒有了。

——你難道聽不出來那是魔鬼的吼叫聲嗎?

「你真勤勉吔!」
這句話出自鏡史郎口中,同時,躺在病床上的他也如此地想著。他遺憾自己的不小心而被敵人的流箭所傷,以至於現在必須靜靜m.hetubook.com.com地躲在這裡躺著養傷,直到傷勢痊癒為止。
仁一說。
不久後,鏡史郎被吸引到一個書盒前,那裡擺著他此次上京最大的目的,一本鎌倉期的《紀州本》殘簡,以茶道裡書畫卷的風格展示出來,他低聲地發出讚嘆聲,同時,從書盒前向後退了少許,因為他注意到當時有五、六人也和他一樣在探視這部書盒,所以,把位子讓予其他人。
想到這裡,鏡史郎又想以拳擊窗,但還是忍了下來。
直到那天黃昏鏡史郎才恢復意識,他覺得好像從一場長眠中醒過來,才一睜眼,微汙的白牆映入他的眼簾,那是座純白無暇的白牆,但現在,從他的眼中看來,卻帶有汙濁、甚至有漏雨的斑點。
仁一說完後,鏡史郎不再反對,因為畢竟只有一天之差,不值得爭辯。況且,在赴戰場之前,他仍有許多事要思考,許多事待準備。
鏡史郎不覺環視四周,實際上,他的身體已無法動彈,但他仍想看一看四周。因為,在聽到神諭的那一刻,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而刺客卻早已靜候一旁。可見以後任何一刻都不能再大意了,因為,刺客也許正在一旁仇視著自己。
「你能走路了呀!不痛了嗎?」
鏡史郎帶著包好的小拖鞋後,從樓梯走到一樓。因為舊書展示會已經參觀過了,所以,此次上東京的目的也已達成,但他還是惦記著內袋裡的那一筆錢,所以,他想早一點到神田的大舅子家去,把錢交給他。由於沒有買成書,所以這筆錢得以全數保留下來,因此可以把錢直接送過去,不僅省下以後匯款的手續費,也可以和久未謀面的大舅子見面談談話。到神田去,除了帶錢外,還得帶禮物去,因為對鏡史郎而言,他不願意偶爾才拜訪一次就空著手去。
「關起來!」
「有稀奇的東西展出嘛!」
「關起來!太吵了。」
鏡史郎仍動也不動地躺在病床上。
之後,仁一好像換了說話的對象,以不同的語調說:「他昨天才從鄉下到東京來。我想,即使是從鄉下來的,只要二、三天的時間就能熟悉東京的街道,他大概是剛來,所以還不太習慣吧!」
這時,另一個聲音回答說:
「我就是筧。」
削平丘陵之後的土壤就用來填平河川,使得這塊從前是河川的大地,變成餐廳街以及巴士公司的停車場,於是,人來人往穿梭在餐廳街上,車水馬龍的巴士也進進出出巴士停車場,誰能想像到那裡從前的確有水,而水又流到那兒去了呢?
「這個嘛!因為這麼稀罕的珍品是很少展示出來的。」
雖然燈關了,但房間內並不因此而黑暗,窗外映射進來的既非白天、亦非夜晚的白色異光,飄浮在房間四處,把室內所有的東西都照得通明。連牆角的椅子都看得到,甚至椅子上不曉得是仁一還是信子帶來的皮包也都可見。
鏡史郎說著才轉身面向對方。對方戴著厚厚的眼鏡,細長的面頰似乎在哪見過,而且,他看起來已將近七十幾了。
鏡史郎心想,現在的都市已不再有夜晚了,而為了確定這一點,他特地下床到窗戶邊看個清楚。的確,白天所見的血腥戰場,現在已完全變了樣子。閃爍不定的霓虹燈光,將夜空渲染成部分紅黑、部分紫色的五彩畫布,而每棟大樓的窗戶則散發著無數的燈光,街道上往來著比白天更多亮著大眼閃閃發光的車子。
「要關嗎?讓空氣流通一下比較好吧!」
不過,鏡史郎心想,自己在言行方面必須更小心才行,因為只有心靈不帶有汙穢的人,才能聽到神的聲音,而也只有這種人才會聆聽他所說的一切,並試著去理解我們周遭的可怕事實,甚至只有這些人才能成為他志同道合的夥伴,雖然這樣的人為數不多,但地球上總會出現一、二個吧!在這樣的人尚未出現前,自己必須堅強、忍耐,因為這將會是段長遠而晦暗、痛苦的日子。
以佐佐木信綱、武田祐吉、橋本進吉氏等人為話題的《萬葉集校本》的事就這麼打住,而把話題再移回他們眼前的書盒上。於是,筧博士說:
如果仁一不關起窗戶,他也會親自去關,因為這樣地敞開窗戶,不知何時會再有流箭射進來。
四、五分鐘後,鳴著警笛的救護車才來到現場,四位醫護人員急急忙忙地將鏡史郎送入白色的救護車內。
鏡史郎這麼說,他真想破口大罵他一頓,但他忍了下來,仍保持平靜。
在這棟醫院的第二天晚上,鏡史郎仍無法熟睡。
鏡史郎想開口說話,但怕一開口說話全身就會痛得受不了,所以,只好保持靜默。他感到似乎有人靠近他的枕邊後,他的眼輕輕地閉上。
但是,這是他第一次帶著令他不安的巨額現金在身上,也是生性不愛帶巨額現金出門的鏡史郎讓人覺得異常的地方了。事實上,這雖是筆準備購書的款子,但如果沒能購成,他打算把它借給亡妻的兄長,讓他在神田開家文具行。過去,他也曾借錢給大舅子過,大舅子雖然不欠富有,卻是個一本正經的人,每每借錢,總是加上低額的利息如期奉還,從不曾拖欠。對於和自己同齡的大舅子,鏡史郎多少想盡點心意幫他,甚至想以親人的立場援助他。
仁一說完就走了,留下鏡史郎獨自坐在病床上,以雙手透過睡衣撫摸自己的傷口,像隻受傷的動物般正以舌頭舔著自己的傷口,痛的感覺已漸薄弱,於是,鏡史郎敞開衣襟檢查他的傷口,但不見一點傷痕。可惡!它是那麼地細微。而且它已經把傷痕都清除掉了,單就這一點,即可見對方是個不好對付的對手。
鏡史郎並不知道這首詩何時溜進他的心中,究竟是因為這首詩而睡醒,還是醒後這詩才進入其心中呢?他也不甚清楚。他只知道,家持詩中激烈的調子喚起了他心中無限的感動。
「東京大地震時,照理說不少書籍應會被燒成灰了,但看起來,他們好像還存留著。」
鏡史郎這麼想,但是,他並不知道在何時、在何處聽到,只知道在聽到神的聲音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耳中殘留的神的聲音,以及心中對其所存留的虔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事實上,鏡史郎的心如被夜晚的露水浸濕般地冰冷。
「爸爸,很痛嗎?」
此時,鏡史郎在心裡竊笑著這群無知的可憐蟲,醫生根本不知道,而仁一也不明瞭,刺客在將流箭射穿胸膛的同時,就已經把所有的傷痕都隱藏起來了。
鏡史郎為了不讓任何人知道,而將自己神祕的使命藏匿起來,他以雙手緊抱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藏有若干祕密的胸膛。
鏡史郎想起大伴家持的詩。
「是呀!」
盒子內裝的舊文書類和書簡類,有一些很不錯的書籍,如果要買,最好全部都買,但是,鏡史郎知道如何克制他想買的心。
護士離開後,鏡史郎知道自己所處的建築物正籠罩在一天活動剛開始的市街塵囂中。啊!又聽到了魔鬼們的吼叫聲,但他並不因此而能夠起身而立或者心起漣漪,因為魔鬼們很早以前就不斷地每天發出吼叫聲以毒害人心、散佈惡源,時刻不息地肆虐著。由於自己的疏忽,對於這件早該料到的事卻於昨晚才發現到,不過,時機雖然遲了一步,總比不知道的好,況且,除了自己以外,再也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可怕的事實。


醫生、護士都離開後,仁一接著走進來了。鏡史郎想獨處一會兒,但既然他來了,也就不能不和他說幾句話。
鏡史郎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知道自己確實是躺在四面圍有殺風景白牆的床鋪上,而全身各部則疼痛不已,動彈不得,連頭也搐痛著。不過,他猜想這棟建築物一定是面對著寬廣的大馬路,因為車輛的吵雜聲不時傳來,但是,這裡究竟是哪裡呢?
——據目擊者說,他好像只是由背後被急駛而來的一輛車推上人行道,而在人行道上翻了個筋斗似地摔下。
鏡史郎說。
對方也第一次轉身面向鏡史郎,說:
我們一直是名望之家。
仁一說。鏡史郎仍注視著這個無知又可憐的兒子。
至於人世間的混雜,根本無法與大自然相提並論。不論世間的男女,都不懂得歌誦生命的喜悅,以及悲悼生命的終結,甚至失去了愛、失去了性的喜悅,他們似乎都把靈魂賣給了橫行的魔鬼們,但卻無法認清魔鬼內心中事物的真相。
「是呀!真可惜。」
如今,自己也將好好地磨亮刀劍,為了擁有千沼之名的家人,仁一、信子、禮二以及小百合。
這一次他睡醒時,護士正走進病房內。
到了九樓的大廳後,可以看到一群群像鏡史郎般的人們散佈在會場各處,似螞蟻纏著砂糖般守著書不走。因為是百貨公司的大廳,所以,可能也用於各種的會場,但一旦用於舊書的展示會場,氣氛就完全不同了。雖然,同樣都以花或其他裝飾品點綴會場,但在舊書展示會上,卻會使舊書看起來像堆廢紙。至於到場參觀的客人也不盡相同,此時客人的眼神像是著了魔似地,游移在書與書間。雖然還是在走著路,但目光卻離不開展示的舊書。所以,與其說邁步行走,倒不如說是靜悄悄地移動著。
鏡史郎花了二個小時的時間參觀,卻很難得地連一本書都沒買就離開了會場。他先坐電梯到一樓去,卻又坐電梯折返到三樓的兒童用品賣場徘徊。他想,既然已經到了百貨公司來了,就買些東西給小百合吧!
「我希望今天就出院。」
「據醫生說,今天幫您做了X光掃描內出血的檢查,結果並不嚴重,而且聽說您剛剛也下床自己走到洗手間,既然能下床走動了,大概不要緊了。發生車禍,竟無什麼障礙,實在太不可思議,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救護車駛離後,有三、四位警察將車禍現場以繩子圍起來,至於那雙紅色的小拖鞋則分開著,間隔約一公尺,那是雙深紅真皮製的拖鞋,不論任何人看了,都會和鏡史郎所見略同,認為它是朵鮮紅色的小花落在那兒。
「是呀!是不習慣。」
有時候,有人會這樣對他說。這些人大多是舊書店的老板或經理之類的人,甚至也有人會對他說:
但是,——鏡史郎心想,替自己拔出箭的那個人,誰能斷定他不是敵人呢?敵人是充滿著整個世界的,而且,刺客也不止一人,說不定有數個、數十個、數百個、數千個、數萬個刺客正虎視眈眈地找機會下手,他們也許躲在大樓與大樓間、混在人群中,或者站在高樓大廈的屋頂上——不,甚至就在如洪水決堤而出的某一輛車中,等待機會,謀取自己的性命。
「我剛剛去找過醫生,他說您好像沒有內出血的症狀,還說這真是不可思議的奇蹟。」
說完後,筧博士就離鏡史郎而去。能夠不先打招呼就聊起來,又能不打招呼就離去,大概也是舊書展示會上的好處之一吧。
「不,關起來!」
伴著激烈的語調而出此語,但他沒有再接著說任何話,因為他深怕會再次遭害。
「哦!」
早飯過後,鏡史郎由護士扶起,先在床鋪上起了半身,隨後又走下床鋪,雖然全身仍疼痛不已,但慢慢地行走也未嘗不可,護士提醒他不必勉強,相反地,他卻默默地向護士搖手示意,表示不接受她的提醒。
今日是展示會的第一天,據說開幕的時間是十點。所以,以普通客人的身分來說,鏡史郎是第一個到達會場的人。而且,不僅是此次,他每次參觀舊書展示時的心情都非常好,好像是要到一個展示著不可知寶物的會場般興奮。實際上,會場內並沒有太多他需要的書籍,但他想,既然要去就早點去,否則心裡總牽掛著。
「你真熱心呀!」
筧博士想不起來,並未讓鏡史郎感到失望,相反地,他認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筧博士每出一本書,定會收到不少像自己寫的那類信,可見,他的學生是散佈在全國各地發展的。
「我現在就要去上班了,本來我今天想向公司請假的,但是,看到你目前的狀況,大概不需要再擔什麼心了,所以,我還是去上班吧!下班後,我會再來。」
於是,他就這樣來回不停地在房間內走著,直到黃昏來臨。黃昏時,仁一進來了。
這是家持鼓勵他的族人們的一首詩歌。自古以來,擁有名望家族大伴之名的人呀,磨亮你的刀劍以光耀門楣吧!
「唉!您就再忍耐二、三天,等腳痊癒再說吧!如果因此而斷了一隻腳,甚至因此而有生命危險,那您可就怨不得誰了。」
鏡史郎向拖鞋的方向往前移了一步。危險!有人大叫著。
「不,我想今天就離開這裡。」
「我也協助過佐佐木信綱先生,著手他的《萬葉集校本》。那個工作從明治四十五年(西元一九一二年)一直持續到大正十二年(西元一九二三年),而我只參予了最後一、二年的工作。」
充斥在寬廣馬路上的車輛一起發動了起來,像決堤衝出的洪水一般。從人行道踏出馬路的這一步,鏡史郎一瞬間已明顯地感到猶豫。有人大叫危和圖書險,但在那之前,他自己已感覺到危險,不過,他心想,紅色的小拖鞋近在咫尺,把它撿起來並非不可能。
——生命危險是不必擔心的。他只是暫時全身會感到疼痛,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因為他是被撞到人行道上。現在,他已恢復意識了,只要沒什麼特別的障礙,四、五天後就可以出院了。
「對呀!是很吵,是不是吵得您頭痛不已?」
鏡史郎在床上坐起,像是族人們就站在他面前似地,凝視著他們說:
鏡史郎此時也離開了裝有《紀州本》斷簡的書盒,往人群中走去,並在會場隨意地漫步著,時而低頭俯視,時而側身讓路。當時,他遇到了一位有名的國文學家,雖然對方並不認得他,但他卻認得對方,所以,他以目向對方示意,並以理所當然的禮貌態度把位置讓給對方。但是,他並非只有遇到自己認得對方,而對方不認得自己的人,偶爾,他也會遇到知道他是何方人物的人。
從洗手間回來後,一位中年的醫生正在病房裡等他。
正午前,鏡史郎被護士帶領到一間掛有第一內科牌示的房間內,接受年輕醫生的檢查。之後,又被別的護士伴著到X光線室去,接受全身各部的X光照射。
「哦!」
車子在魔鬼們的謾罵驅使下,像實行本然使命似地喊叫、吠叫、尖叫著,漫無目的地急駛於大街上;人們則理所當然地到處走動、竄跑著。可以說,這整條街節被魔鬼們所佔領了,甚至連建築物施工地、道路及地下鐵路作業地都在魔鬼的驅使下行動。為此,太陽也晦暗不明,覆罩於東京下的天空也暗澹無光,但可憐的人們卻不曾仰視這一片天空,甚至忘了曾有的數條河川也為魔鬼所蠶食。
鏡史郎仍負傷躺著。今後應該做些什麼呢?他至少還想著這個問題,但並不易做成決定。不過,與之敵對而鬥的局勢是不會改變的。這時的鏡史郎已感到極度地疲憊了,也不能再做任何思考,然而他極力地避免讓自己睡著,因為死亡即將向他逼近。可不能睡著!可不能在一開戰就戰死沙場。
微波盪漾的泊瀨川、千鳥鳴乎其上的吉野川,以及滔滔不絕的明日香川,也都一改其昔日的風光。尤其川內清澈的流水消失了,水受攔截而枯乾地露出河床,以及混凝土的築堤措施也使水鳥不再聚集、魚兒遠離其川而另謀生處。
仁一馬上把窗戶關上。
不久後,鏡史郎微微地抬頭聆聽,雖然只是模糊的聲音,但他的確聽到在魔鬼恣意地吼叫聲中,夾雜著清純、明白而字正腔圓的叫聲。
他經常這樣對自己說,他偶爾也會被《萬葉集》以外的東西吸引,但他經常會警惕自己說:「萬葉集,萬葉集!」。如果被其他的東西吸引的話,《萬葉集》是會傷心得哭泣的,他如同對亡妻守節般地對待萬葉集,一直到現在。

「對的,六月份工作結束後,已先將一部分資料送至東大的國語研究室去,但九月份時,東京大地震就發生了。」
「醫生說,如果您不再感到疼痛的話,再留一個晚上,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深夜時,鏡史郎又醒了,此時他的心情不再像睡前那般激昂,而他也感覺到自己的心情鎮定了幾許,頭腦也清晰多了,雖然圍繞著醫院的戰場仍然響著魔鬼們大叫的聲音,但現在的音量已比睡前小了許多,聲勢也減弱了不少。
願天地神祇賜福,我將負矢
——萬葉集,萬葉集,除了萬葉集外的東西,不要存貪婪的心。
鏡史郎腦海裡浮現出萬葉人死時的模樣,而想像自己現在是否也像那模樣般地躺著呢?鏡史郎又睡著了,他並非到了生命的盡頭,只是落入了深沉的昏睡中。
有人突然向鏡史郎說:
最後,鏡史郎買了雙小拖鞋,因為早上出門時,看到小百合拖著大拖鞋送自己到玄關,所以,他想買雙大小適合的拖鞋給她。
這麼無知,真麻煩。雖然他仍不知道任何事情,但卻不能告訴他。因為現在這個時候,也許仍有人監視著自己和兒子,竊聽倆人的談話。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曾為了染色的事,冒昧地寫信給你。」
護士問他,但他沉默不語,護士檢查體溫、量了脈膊後,將結果記錄在紙片上。而鏡史郎則任其擺佈。
往筑紫島行。
「昨天晚上怎麼樣?睡得好嗎?」
第二天早上,鏡史郎於九點出門,搭公車到舊書展示會所在的日本橋S百貨公司去。這時候的東京,天寒的程度已薄弱了許多,街道處處洋溢著春天的氣息,陽光比伊豆明亮,天氣亦比伊豆暖和。
因此,與魔鬼們的戰爭現在才開始,而且今後不知這場艱苦的戰鬥要持續到何時。雖說這場戰爭才剛開始,但,真正起於何時鏡史郎也不知道,只是,他確知戰爭的確已經開始了。
鏡史郎跑到拖鞋掉落的地方,雖說是跑,但實際上只有三、四步的距離,然後,他屈身撿起他掉的拖鞋後,想一口氣跑回原地。
醫師說得非常簡單。
或,
「是嗎?」
「價格大概相當貴吧!」
「你也許不記得了,不過,我叫做千沼鏡史郎。」
所有的道路都被挖得坑坑窪窪的,一點都不像是人所走的路,反倒像是要造出供魔鬼們吼叫聲急駛的道路來,因此,不久的將來可在這條道路上再度聽到魔鬼們狂賀勝利的歡叫聲,那日子不遠了。從前,這裡是一條一條的人行道供行人遊走,有的人邊走邊想,有的人牽著孩子走,還有的人偶爾停下來等待落後的同伴。入夜後,各處的店雖熱鬧但樸實,而廟會時,也有股令人覺得舒暢的熱鬧。總之,當時的車子既未受魔鬼的支配,而人們也未失其赤子之心地互相禮讓、打招呼,或是安分守己地走在路上。
鏡史郎離開S百貨公司後,走入柏油路上擁擠的人群中。雖然他心中並不知糕餅店真正的位置,但大概的路程是錯不了的。只要穿過馬路,沿著對面的街道走個十來分鐘,大概就能看到那家糕餅店了。
鏡史郎又將頭枕在枕頭上。這個世界並非全由魔鬼佔據著,因為除了魔鬼的吼叫聲外,還有雖然不多但仍存在的聲音,晃過都市的行道樹,飄過大樓與大樓間的市街,甚至訪家家酒戶戶的窗前,喚起人們心中的季節感。啊!風聲,既非來自秋天,亦非來自冬天,而是溫和的春風。每年春初時,這股興於日本、吹遍日本國土的春風,並未因著魔鬼的叫喊聲而消失,相反地,仍處處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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