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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線無戰事

作者:雷馬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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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像兒童般孤苦無依,也像老人般歷盡滄桑,我們粗野、愁苦、膚淺——我相信我們失落了。
降落傘則實用多了。依每個女孩胸圍大小不同,只要三到四片便可做一件上衣了。柯勞普和我拿降落傘布當手帕用。其他人將之寄回家。如果那些女人知道我們是冒了多大的危險才拿到這些布料,她們必會嚇壞了。
氣候燠熱,死者都曝屍在野外。我們無法將每個死者都抬回來,否則會多得令我們不知如何處理。砲彈會埋葬他們。很多屍體的腹部都腫得像氣球,嘶嘶作響,還會洩出氣來。他們體內殘餘的氣體連連發出聲響。
戰機不會來干擾我們,但偵察機我們則痛恨地避若蛇蠍:它們會引來砲火。它們出現後幾分鐘,榴霰彈及巨砲便會落到我們頭上。有一天我們就是這麼折損了十一名弟兄,五名是擔架兵。兩人被炸得粉身碎骨,賈登說可以用湯匙將他們的碎屍由牆上刮下來,裝在餐盤內下葬。另一個的下半身連腿皆被炸斷。人已死了,胸部還靠在戰壕壁上,臉色黃濁,一截菸還在鬍渣中燃著,直燒到唇邊才熄掉。
我們已成為野獸。我們不是在作戰,我們是為使自己免於被殲滅而在自衛。我們不是朝人類投擲炸彈,這一刻死神正在虎視眈眈,我們腦中哪會顧及人是什麼——三天來,我們總算可以首度看清他的面目,三天來,我們總算可以首度挺身對抗他;我們有股瘋狂的怒火。我們不再無助地躺著,等待上斷頭台,我們可以殘殺、屠戮,以拯救自己,救自己以及報仇。
還沒到達肉搏戰的地步,敵軍便被驅退了。我們再反攻回到已被炸毀的那座戰壕,並繼續推進。
他們面有菜色的蒼白臉龐,雙手可憐兮兮地緊捏著,這些可憐蟲真是勇氣可嘉,奮不顧身的衝鋒陷陣,他們早已嚇得不敢大聲叫出來,只在腹破腸流、缺手斷腿後,才啜泣著要媽媽,而被人看上一眼,他們便不敢再抽噎了。
我們身後的追兵攻勢受挫,他們已無法再推進。我軍的砲火已粉碎了敵軍攻勢。我們觀望著。砲火在一百碼外朝我們轟擊,我們往前散開衝鋒。我身旁一個上等兵的腦袋被轟掉了。他還往前跑了幾步,血像噴泉般由脖子湧出。
新兵們盯著他瞧。我們得提防他們,這種事情會蔓延的,有些人的嘴唇已開始顫抖了。幸好已經天亮;或許敵軍會在中午前攻過來。
眼看著他們往前衝,頹然倒下,真令人鼻酸。真想打他屁股,他們真笨,真想扭住他們手臂,將他們帶離這片與他們無干的地區。他們穿著灰色外套、長褲、長靴,但大部分人的制服都太大了,鬆垮垮地垂著,他們的肩頭也太窄了,身體太瘦弱;軍服沒有童裝的尺寸。
砲火忽然再度朝我們猛轟。我們立刻便全神貫注地端坐著,茫茫然地期待著。
我們教他們如何躲飛機,如何在遭到攻擊時裝死,如何拿捏手榴彈的爆炸時間,以便讓它們在著地前一瞬間爆炸;我們教他們如何以最快的速度撲身進入坑裡躲砲彈;我們教他們如何用幾顆手榴彈肅清一座戰壕;我們向他們解釋,敵軍和我軍的引信長度有何差別;我們使他們懂得毒氣彈的聲音;——教導他們所有能免於一死的伎倆。
我看到其中一個,四腳朝天地倒在鐵絲網上晃動著。他的身體已被炸得肢體不全了,雙手則高懸著,有如在祈禱般。然後他的身體筆直墜落下地,只剩他的斷臂仍掛在鐵絲網上。
他對什麼話都充耳不聞,而且拳頭亂揮,唾液四濺,語無倫次。那是幽閉恐懼症的徵兆,他覺得在此地彷彿要窒息了,想不計後果地衝出去。如果我們放他出去,他必會到處亂竄,不懂找掩蔽。這種情況我們見多了。
也正因有此命運之神,使我們對一切都漠然視之。幾個月前,我坐在掩體內玩牌;過一陣子後我起身,想到另一個掩體內找個朋友。等我再返回來時,原來的掩體早已被炸個正著,整個被夷為平地。我又折回到朋友那掩體時,剛好幫忙他們將被埋住的人挖出來。我還未到時,那座掩體已被炸翻了。
先抓狂的那個新兵似乎已真的瘋掉了。他像頭羊般的將頭朝牆上猛撞。我們今晚非設法將他送回後方不可。我們先將他綁著,不過並未綑得太死,以便若真遭到攻擊時,可以趕緊將他鬆綁。
我們一路追擊,忽然間闖入敵軍陣營。
他們傾聽著,他們都很聽話——然而再度上戰場時,他們一激動,又是錯誤百出。
這幅幻象似伸手可及;我恍如身歷其境,直至第二發曳光彈升空才使其幻滅。
我們再度往前衝時,我雖然非常激動,卻突然想到:「希梅史鐸呢?」我立刻躍回掩體內,發現他身上有道小刮痕,但躲在角落內裝做受傷了。他臉色鐵青。他也是初上戰場,顯得很惶恐。但我一想到那些新兵都衝出去了,他卻還死皮賴臉留在這裡,便大為光火。
雖然我們急待增援,但新兵帶來的卻是麻煩多於助力。他們在這冷酷無情的戰場上,根本派不上用場,只能像蠅蟻般的前仆後繼。現代的壕溝戰講究的是知識與經驗:戰士必須對地形了然於胸,且能憑耳力辨識砲彈,並可預估彈著點、爆炸方式及如何避開。
說也奇怪,我所追憶的往日煙雲,全都具備兩種特色。它們都是非常靜謐安詳,這是最大特色;即使原本並不靜謐,也會變得恬靜祥和。它們也像是無聲的幻象,以沉默的表情與手勢,不發一語地向我傾訴著——它們的沉默也是種警訊,使我能緊握著袖口及步槍,否則我或許會放縱自己沉湎於這些誘惑中,而致不由自主地隨著這些吉光片羽幻化而去。
我們已可辨識出那些扭曲變形的臉龐及鋼盔;那是法軍。他們在衝到仍未完全倒塌的鐵絲網時,便已傷亡慘重。一整排法軍在我軍機關槍掃射下應聲全倒;我們才稍一停頓,他們便逼近了。
要知道他在哀嚎些什麼並不難。起初他只是在喊救命——第二天晚上他必已精神錯亂,開始同妻子兒子交談,我們經常聽到愛麗絲這名字。今天他則只是在哭泣。到傍晚,那聲音逐漸微弱,漸漸轉成飲泣。但抽噎聲整夜不停。我們聽得非常清楚,因為風是朝我們這邊吹的。到清晨,我們以為他必已一命嗚呼了,卻又聽到他臨終的囈語。
「出去!」我又叫了一聲。
就這一點而言,回憶是很靜謐,而如今對我們而言,靜謐也是遙不可及的。前線是不會沉寂下來的,而戰場的陰影不時的籠罩著我們,使我們無法掙脫。即使在遙遠的後方,低沉的隆隆砲聲仍會在耳際盤桓不去。無論走多遠,我們永遠也無法將之拋諸腦後。不過最近這幾天,實在令人無法忍受。
一個班長帶了一條麵包匍匐進來。有三個人趁夜色僥倖突圍,帶回若干糧食。他們說砲擊綿延不絕地直延伸至砲陣地處。敵方不知從哪裡弄來了這麼多砲和*圖*書彈,真令人匪夷所思。
纏鬥已告一段落。我們把敵軍給追丟了。此地不能久留,必須馬上在砲火的掩護下撤回我們的陣地。我們一念及此,便一頭鑽進身邊的掩體內,匆匆將觸目所及的全部補給品都搜刮一空,牛肉及奶油罐頭更是不放過,然後才撤走。
一夜無事直至天亮——只有敵軍防線後方一部部的火車及卡車,持續不斷地發出令人神經潰裂的隆隆聲;他們到底在集結什麼?我們的砲火不停地向他們猛烈轟擊,然而車聲仍不斷傳來。
我手足冰涼,全身起雞皮疙瘩;然而今晚還算溫暖。只有起霧時才會冷,神祕的霧氣拂過屍體,吸取他們已悄然流逝的最後一口氣。到清晨,這些屍體已發白或變綠,血液也已凝結發黑。
「等一下,砲擊就快要停了。」
「滾出去!」我咒罵出聲。
一陣屠殺之後,我們已筋疲力竭,再度躺下來等著。我們這戰壕到目前為止居然都沒有人傷亡,真是不可思議。這座戰壕挖得並不深。
此地的老鼠格外惹人厭,他們肥得都快撐了——我們稱之為屍鼠。牠們的外貌嚇人、邪惡、光禿禿的,看到牠們無毛的長尾巴,便令人作嘔。
我們蹲伏在各個角落,及各鐵絲網障礙的後方,並在跑走前將大批炸藥朝欺近的敵軍身上扔。手榴彈爆炸的震波衝擊著我們的身軀;我們像貓般彎身而跑,被爆炸震波往前推送,我們在震波中變得心狠手辣,變成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變成只有老天知道是什麼的魔魘;這股震波隨著我們的恐懼、瘋狂及求生慾而使我們的力量增強,我們只為使自己脫困而戰。如果你的父親與敵軍一道衝過來,你也會毫不遲疑地朝他投擲炸彈。
瞬然間砲嘯如雷鳴,砲光如閃電,掩體被一枚砲彈直接命中,各接縫處皆已龜裂,所幸這枚砲彈威力不強,水泥壁還承受得住。這發砲彈使我們震耳欲聾,牆壁晃個不停,槍、鋼盔、土塊、泥巴及灰塵被震得四處飛舞。砲硝味撲鼻而來。
我們聽到連長又喊了幾次我們連隊的番號。他恐怕有得喊了,那些在醫院及彈坑裡的可聽不到他。
我們正要撤退時,驀地竄出三條人影。其中一頂鋼盔下露出糾結的黑髯及兩隻直瞪著我瞧的眼睛。我舉起手,卻無法將手榴彈朝那雙陌生的眼睛投過去;在那瘋狂的瞬間,整個殺戮戰場像個大轉輪般飛快盤旋,只有那雙眼睛文風不動;然後他的頭抬起來了,一隻手,一個動作,我的手榴彈也橫空飛過,投在他身上。
如果我們是在最近才挖的那些淺掩體中,挨上這麼一下是必死無疑。
他聆聽了一會兒,眼神似清朗了些。然後他的眼神再度像瘋狗般狂亂。他默不作聲地將我推開。
也正因為這些往日煙塵都如此靜謐祥和,才不會勾起悲痛的回憶。以前我們也有過想追憶傷心往事的念頭,但這念頭皆已一去不返。它們已成過眼煙雲,屬於一個已離我們遠去的世界。在營區內時,這些傷心往事還會回到我們心頭,因那時我們還一心繫念著它們,我們屬於它們,它們也屬於我們,雖然我們已不再傷心。我們在野地裡迎晨曦送夕陽的整天唱著軍歌行進操練時,它們便會浮現,它們是發自我們內心深處的強烈回憶。
搜刮來的這種牛肉罐在前線可是大名鼎鼎的。有時候,我們發動突襲的目的,就是去掠奪這戰利品,因為我們的伙食都很差;我們的肚子老是在唱空城計。
不過即使在這較深的掩體內,也已經夠難受了。那個新兵又抓狂了,另兩個也跟著發作。其中一個躍起身衝了出去,我們被其他兩人搞得手忙腳亂。我朝一個掙脫開的追過去,正在想是否要朝他腿上打一槍時,又是一陣天崩地裂的爆炸,我趕忙趴在地面,待我起身時,戰壕的牆壁上已布滿了仍在冒煙的碎彈片,血肉及制服都黏在壁上。我匍匐回來。
交班後我走出掩體,找來一大杯麥片粥。那是用油煲煮的,味道不錯,我細嚼慢嚥地吃著。我還是悶不吭聲,雖然其他人的心情都好多了,因為砲火已漸歇息。
第二天的配給是荷蘭球形乾酪。每個人可發到幾乎四分之一個。就一方面而言,那當然是好事,因為這種乾酪美味可口——然而就另一方面而言,這種乾酪卻很惹人厭,因為這種紅球狀肥美乾酪一向被視為厄運將臨的凶兆。而連蘭姆酒也發放了,更令人覺得兆頭不祥。我們當然還是照喝不誤,但心裡總是毛毛的。
然而刺刀其實已派不上用場。如今在衝鋒時通常都是使用槍砲及圓鍬。磨利的圓鍬用來較順手,而且用途較廣;那不只可用來由敵人的下巴砍下去,而且因為較重而使力道更大;若從頸部與肩部間砍下,可以輕易地直劈到胸部。刺刀則常在突刺時卡在體內,必須猛踹敵人的腹部才能拔|出|來;這期間搞不好自己也已經挨了一刀。而且刀身還常會斷裂。
據說敵軍要攻過來了。我們比往常提前兩天到前線。沿路我們經過一座被炸毀的校舍。兩排黃色未上漆的全新棺材堆放在校舍一側。這些棺材還飄散出樹脂、松木及森林的味道。至少有一百具。
不過我們躺著的這一小片震動不已的土地總算守住了。我們只棄守了不到一百碼。然而也花了寸土寸血的代價。
有個法國年輕人掉隊,被追上了,他高舉著雙手,一隻手中還握著左輪槍——他到底是想投降還是想開槍——一把圓鍬由他臉上當面劈了下去。另一個法軍目睹這一幕,想拔腿逃命;一把刺刀由他背後戳了進去。他跳得老高,手臂狂亂地舞動著,張開嘴巴高聲哀嚎;他踉蹌著前進,背上那把刺刀還在顫動著。另一個則將槍拋開,雙手搗著臉,蜷縮起身體。他被留在後頭,和幾名戰俘抬傷兵。
砲火、掩護射擊、槍林彈雨、地雷、毒氣、戰車、機槍、手榴彈——這些都只是字眼,然而它們卻代表了世間最恐怖的景象。
三十二人。
一場毒氣彈的突襲,奪走了許多新兵的命。他們還沒學會要如何因應。我們在一座掩體內看到他們聚在一起,頭已發綠,嘴唇發黑。有些藏身於彈坑內,太早將防毒面具摘下;他們不曉得毒氣會滯留在坑洞內;他們一看到彈坑外的人已沒戴防毒面具了,便將面具摘下,結果吸進的毒氣已足以將他們的肺給灼焦了。他們的情況已無藥可救,他們就猛咳不止,至肺出血及窒息而死。
海伊的背部受重創,每次呼吸時肺部都會震動,因此被送走了。我只能按著他的手。「沒希望了,保羅。」他呻|吟著,痛得咬著自己手臂。
我們的士氣低落。我們在掩體內兩小時後,我軍的砲彈開始掉進自家的戰壕中。這已是四星期來的第三次。如果純粹是瞄準時找錯目標,大家都沒話說,但事實上卻是因為砲管已磨損不堪。射出去的砲彈也不曉得會飛往何處,有時就會掉落在自己的防線內。今晚我們就有兩人被自己的砲彈誤傷。
每個人都和_圖_書緊握住自己的裝備,而且每隔一會兒便檢視一次,以確定都完好無缺。掩體震動不已,暗夜在怒嚎、閃爍。我們在每次閃光出現的瞬間互相觀望著,臉色蒼白,嘴唇緊閉地搖著頭。
我們勒緊褲帶,將口糧嚼了再嚼才捨得嚥下肚。然而這些存糧仍無法持久;我們餓得飢腸轆轆。我掏出一塊吃剩的麵包,將白色部分吃掉,再將麵包皮放回背包中,每過一陣子就拿出來啃一小口。
我隨後趕過去,監督著他跟上去。他再度成為訓練中心裡生龍活虎的希梅史鐸,他甚至追上了那名中尉,還遠遠超前。
那些新兵對這些當然是一無所知。他們常會只因分辨不出巨砲與榴霰彈的差別而死得不明不白。他們會因焦急的傾聽落在後方的重砲之呼嘯聲,而忽略了低空掠過的小型霰彈的嘶聲,因而被炸死。他們像綿羊般群聚在一處,而不知該四下散開,連傷兵也會被飛行員像打兔子般掃射。
他不為所動,他的嘴唇顫抖著,鬍子抖動著。
其他人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在插科打諢,但都是些沒好兆頭的玩笑,然而又能怎樣?——那些棺材真的是為我們準備的。有關單位在這方面的表現倒真令人刮目相看。
牠們像餓死鬼般。幾乎每個人的麵包都被牠們啃過。柯勞普將他的麵包裹在防水布中,枕在頭下,不過這麼一來他卻沒得安睡,因為牠們會爬過他的臉龐去搶麵包。狄特靈想以智取勝:他由天花板繫下一條鐵絲,將麵包吊在半空中。有天晚上他扭開手電筒,發現那條鐵絲正擺盪個不停。一隻肥鼠正端坐在他的麵包上盪鞦韆。
連長匍匐進來,告訴我們有兩座掩體已被夷平了。新兵看到他後心情就篤定多了。他說已在設法將食物於晚上運送過來。
阿卡沉著地設法將一枚未爆彈上的彈頭環敲下來,令賈登大吃一驚。要是由別人來做,可能早就爆炸了,但阿卡的運氣一向不錯。
我們已喪失對其他人的任何感情了。我們一瞥見其他人的身影,便幾乎無法控制自己。我們已麻木不仁,如行屍走肉,藉著某種可怕的法術,才得以繼續衝鋒殺戮。
每個人都已察覺到外牆已被重砲炸毀,牆基被炸翻了,上層的水泥也被炸碎。當一顆砲彈落在戰壕中時,我們注意到那震耳欲聾的爆炸,真像是猛獸探爪朝獵物撲擊。到早晨,有幾個新兵已臉色發青,連連作嘔。他們太嫩了。
土黃色的大地,被炸得滿目瘡痍的大地,在陽光下像上了油般地閃著光;大地是這場不由自主地不斷做機械式動作的黯淡世界之背景,我們的喘息有如滄海微粟般不值一顧,我們的口乾舌燥,我們腦中一片茫然——我們就這麼跌跌撞撞著往前衝,土黃色大地上油亮的陽光,那些躺在地上已陣亡及瀕死的士兵——實在愛莫能助————我們從他們身上跳過時,他們抱住我們的腿哀嚎著。這些煎熬人心令人斷腸的苦難景象,一一鑲嵌入我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靈。
「她是個好姑娘。」他得意洋洋地說道。
我們每隔一陣子就鬧鼠患。牠們都在死屍堆——我們很清楚牠們在幹什麼。牠們吃得肥肥胖胖的;我們一看到老鼠,便一槍打過去。到了晚上,我們再度聽到敵方陣營後傳來隆隆車聲。我們整天都只聽到正常的砲擊聲,故而有餘暇修補戰壕。娛樂總是多得數不完,這由飛行員負責提供。每天都有看不完的空戰。
英國砲兵的火力已增強,這我們馬上就察覺到了。農場右邊至少多了四連的九吋砲,他們還在白楊樹林後面架設了迫擊砲。除此之外,他們還運來了可瞬間引爆的小型法製砲彈。
即使這些年少往事能再回到心頭,我們也不知如何是好。它們所曾激發的那股溫柔又難以言喻的影響力已不復見。我們或許會置身其間,在這些往事中穿梭;我們或許會記得它們、眷念著它們,並因而情緒波動。然而那就如望著一個陣亡弟兄的遺照;那是他的遺容,那是他的臉,而我們共處的時光在記憶中成為悲慘的歲月;然而那並不是他本人。
儘管他不斷叫嚷,瞪大眼睛四下張望,但仍無法掙脫,我們必須痛打他一頓,才能使他恢復意識。我們下手又快又狠,最後他總算乖乖地坐下。其他人早已臉色發白;希望這樣可以殺雞儆猴。這場砲擊對那些小可憐而言真是太難以承受了,他們甫由新兵訓練中心結訓,便被分發到這場槍林彈雨的砲幕中。這種陣仗,連身經百戰的老兵都會嚇得兩鬢飛霜、頭皮發麻的。
我們沒去糾正他們的觀念,我們知道,其實是因為伙食與軍火一樣重要,才會費盡心機送食物過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難挨的時刻也接踵而來。攻擊與反擊輪番交替,各戰壕間彈坑累累,死傷枕藉,屍橫遍野。我們可以將離得不太遠的傷兵搶救回來。但很多傷兵必須苦等援手,我們只能聽任他們呻|吟待斃。
「應付攻擊的準備還真周到。」穆勒目瞪口呆的說道。
傘狀的曳光彈仍不斷升空,凍結的光線如月光般,毫不留情地將彈坑累累的崎嶇地表映照得一片通明。我感受到一股恐懼和不安。我的思緒變得脆弱,憂心忡忡,它們需要溫暖及生息。沒有慰藉,沒有幻覺,它們熬不下去了,它們在面臨赤|裸裸的絕望時,已方寸大亂。
牠們轉移陣地,到附近攻擊兩隻大貓及一隻狗,將貓狗活活咬死,還拿牠們來充飢。
我們在休息時刻會開導他們。「有沒有看到空中那搖晃著的東西?那就是迫擊砲飛過來了。壓低身體,那會掠空而過。不過如果它朝我們這方向飛,就得快點跑開。你可以躲得過迫擊砲的。」
附近的爆炸聲忽然歇息了。砲聲仍不斷傳來,但都劃空而過,落在後方,我們的戰壕總算躲過一劫了。我們握著手榴彈,朝戰壕外投擲,然後人也跟著衝出去。砲擊已停止了,我們身後則是濃密的掩護射擊。攻擊已展開了。
我拎起步槍,檢視是否一切無恙。槍管濕了,我握住槍管,以手指拭去濕氣。
我們在半夜醒來。天崩地裂。猛烈的砲火正朝我們轟擊。我們都蹲伏在角落中。各種口徑的砲彈都可以辨識得出來。
然而在戰壕中,這些傷心往事皆杳無蹤影。它們不復出現;我們都已死了,它們則站在海角天涯,它們是緊緊糾纏著我們的一種神祕幻象,一種幽靈,令我們不帶任何期望地既愛又怕。它們很強烈,我們的念頭也很強烈——然而它們是無法企及的,我們都心裡有數。
我們將切下的碎片都集中在地板中央。每個人都握著圓鍬躺著,「枕鍬待鼠」。狄特靈、柯勞普及阿卡則拿著手電筒待命。
灰色微光緩緩地流入崗哨內,使砲彈的光芒看來淡了許多。清晨了。地雷的爆炸聲交織著砲火聲。那是最驚心動魄的一刻。砲火所到之處皆www.hetubook.com.com成死墳。
我們都滿臉疲態,也都迴避對方的眼神。「索姆河之役的歷史要重演了,」阿卡愁容滿面的說著。「我們在那邊連續被砲轟了七天七夜。」我們移防至此地後,阿卡便一直鬱鬱寡歡,那不是好兆頭,因為阿卡是身經百戰的老鳥,可以感受得到會發生什麼事。只有賈登對伙食豐盛還有蘭姆酒,而頗覺開懷:他還認為我們或許可以什麼事都沒碰上便調回去休息了。
其中有一名傷兵我們找了兩天找不到。他一定是趴著,無法翻過身來。不然實在想不透,我們怎麼會找不到他;因為只有在嘴巴緊靠著地面,才會使人無法估算出他哀嚎的方位。
又入夜了。我們緊張得半死——神經繃得死緊,像有一把刃口凹凸不平的刀子在刮神經。我們的兩腿癱軟,雙手直抖,那股苦不堪言的瘋癲,壓抑許久後幾乎要爆發,只被薄如羽翼的皮膚裹在體內。我們已如行屍走肉,我們不敢互相對視,唯恐會引發不可預估的後果。我們就這麼咬緊牙關——終會結束的——終會結束的——或許我們可以熬得過。
我能活著,真的是萬幸,不然早就被炸得身首異處了。在一個防彈的掩體內,可能會被炸得粉身碎骨,而在烽火連天的空地上,卻可能歷經十小時而仍能毫髮無損。沒有一個士兵能永遠走運的。但每個士兵都相信命運之神,也信任自己的運氣。
我們剛交班。車輪在我們腳下滾動,我們愣愣地站著,每當「注意——電線」的喊聲出現,我們就應聲屈膝。我們剛來時是夏天,樹木還是綠油油的一片,如今已是仲秋,夜色黝暗濕氣又重。卡車停下來了,我們下車——茫茫然的一群,劫後餘生。兩旁站滿了人,黑壓壓的一片,吆喝著旅部、營部的番號。每叫一聲,就有一小群人會由隊伍中出來,一小群蓬頭垢面、面無血色的士兵,人數少得嚇人,劫後倖存者少得嚇人。
前線像座牢籠,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都必須在其中膽顫心驚地等著。我們躺在槍林彈雨中,活得提心吊膽。命運之神在我們上空盤旋。若有砲彈飛來,我們可就地臥倒,也只能如此;我們既不知道,也無法決定砲彈的落點。
看來也彷彿如此。時間一天天地溜逝。晚上我站崗。頭頂上的砲彈及曳光彈穿梭而過。我全神戒備,心頭如小鹿亂撞。我不斷地看著腕錶的夜光指針:兩根指針都文風不動。我眼皮沉重,靠活動靴內的足趾保持清醒。到我交班時都沒有動靜——只有由敵方不停傳來的隆隆車聲。我們漸漸鬆懈下來,開始玩牌。或許我們運氣不錯。
晨曦灰濛濛的,我們剛到時是夏天,共有一百五十餘人。如今我們手足冰冷,時序已入秋,風聲蕭瑟,報數聲疲憊地在風中飄搖:「一—二—三—四—」到三十二就停了。靜默了許久,連長才問:「還有沒有?」——等了一陣子才輕聲說道:「以班為單位——」喊不下去了,勉強才說完:「第二連——」吃力地喊出來:「第二連——便步走!」
他又叫了一次:「第二連,集合!」然後他口氣溫和了點:「沒有人了嗎,第二連?」
他們鮮明的輪廓、柔軟的遺容,看來像嬰孩死後面無表情的駭人模樣。
「我馬上就回來。」他說著,試圖推開我。
不久後我們便開始聽到窸窸窣窣的拉扯聲。音量逐漸加大,已可聽出許多小腳在地上爬行的聲音。這時手電筒一照,眾人舉鍬朝那堆肥鼠就是一頓痛打,將牠們打得四處逃竄。成效斐然。我們將死老鼠丟出牆外,再躺下來等。
接班者出發了,偵察兵步履蹣跚地走進來,泥垢滿身,顫抖個不停。其中一個默默躺在角落吃東西,另一個是剛調來的,年紀較長,在一旁啜泣;他曾兩度被砲火震飛出掩體的矮牆外,除了被震得驚魂未定外,倒是毫髮無傷。
然而伙食沒按時送達。第二批人奉命再去運送,仍是徒勞。最後阿卡也出動了,居然連他也無功而返。沒有人能通過,連蒼蠅也無法穿越那綿密的火網。
我們一再地枯等著。到中午,我預料的事終於發生了。有個新兵抓狂了。我已經注意他許久,他不斷地磨牙齒,拳頭時握時鬆。他那雙無神而暴凸的眼睛,對我們而言已是屢見不鮮。幾個小時來,他只是外表平靜。他其實就像朽木般,內心早已枯空。
「等一下,老弟。」我說著。阿卡也注意到了。那新兵將我推開時,阿卡也大步欺身上前,我們將他抱住。
我們的另一波攻擊部隊剛好趕到。有個中尉也在其間。他看到我們並高聲喊道:「前進,前進,跟上,跟上來。」他的命令,效果遠超過我的死推活拉。希梅史鐸一聽到命令,如大夢初醒般左顧右盼了半晌,然後跟了上去。
天啊,又回到這鬼地方!我們原本已退回到預備部隊的掩護所,並打算一頭鑽進去,再也不出來;——然而我們還是得回頭,再度投身於這恐怖的戰場。這時我們已麻木不仁,身體還會不由自主地機械式做動作,不然我們可能會就此躺在預備部隊中,筋疲力竭,毫無意志。但是我們還是再度衝鋒陷陣,有氣無力地,狂野又憤怒;我們要大開殺戒,因為他們還是我們的死敵,他們的槍管與手榴彈全對準了我們,若我們不殲滅他們,他們便要殲滅我們。
這句話頗能安定人心。除了賈登之外,沒有人曾想過伙食的問題。這句話把我們拉回了現實;那些新兵的想法是:如果可以送食物過來,情況似乎還不算太糟。
晚上敵軍施放毒氣。我們預期接著便要開始攻擊了,因此戴上防毒面具躺著,準備等敵軍一現身便立刻將防毒面具摘下。
轟炸並未歇息。後方也遭到砲擊了。觸目所及盡是砲火所掀起的滿天泥屑與碎彈片。遭砲火蹂躪的範圍很廣。
終於可以吃點像樣的伙食,真是大快人心;我們這一場出生入死總算沒有白忙。足夠的伙食和一座堅固的掩體一樣不可或缺;那可以使我們活命;也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見獵心喜。
經歷這事件後,那種窒悶、封閉的氣氛使我們的神經繃得更緊。我們宛如坐在自己的墓中,等待蓋棺。
晚禱開始了。夜幕低垂,遍地的彈坑中已浮現霧氣。那景象,看來好似彈坑內充滿令人毛骨悚然的祕密。白色的濛霧在坑口盤旋許久,才悄然出洞。各彈坑間不久便延伸成綿長的白色霧幕。
不過海伊可找了個好理由。他打算送給他馬子當吊襪帶的掛環。他這番話使那些農夫笑翻了天。他們猛拍著膝蓋:「老天,他可真天才,海伊真是,真是有頭腦。」賈登更是笑得無法自制;他拿了個最大的一個環在手中,每隔一陣子就將腿套進去,看看還有多少空隙。
我聽到餐盤的碰撞聲,頓時萌生要飽餐一頓熱呼呼美食的強烈慾望;那會使我渾身舒暢。我和_圖_書痛苦地逼自己等待下勤務。
我們退到後方,將鐵絲網拖進戰壕內,並將炸藥留下,導火線則握在手中,如此可邊撤退邊讓敵軍遭到重創。機關槍已在下一個陣地開始射擊了。
我們的陣地被炸得面目全非。有些地方只剩及膝的高度,彈孔累累,泥巴四濺。一枚砲彈正落在我們崗哨前。瞬時間日月無光。我們被埋在土堆中,必須自行挖出活路逃生。一小時後,入口處已清理乾淨,我們因有事可以忙著,心情也就平靜下來。
攻擊、反攻、衝鋒、退敵——這些都只是幾個字眼,但它們代表的是何種光景!我們損失了許多弟兄,大都是新兵。援軍再度遣送到我們陣營中來。他們來自新編制的團隊,成員大都是剛徵調入伍的小伙子。他們幾乎沒受過什麼訓練,只懵懵然接受了粗略的紙上談兵,便被送上戰場。沒錯,他們是知道手榴彈是什麼,但對如何找掩蔽卻毫無概念,而最要命的是,他們根本看不出何處可以掩蔽。地面至少要隆起十八吋高,他們才看得出那可以當掩蔽物。
我在戰壕中,突然碰上了希梅史鐸。我們躍入同一座掩體內。我們氣喘如牛地並肩躺著,等待衝鋒。
我們對敵軍緊追不捨,故而他們回到陣營中時,我們也追到了,因此我們幾乎沒什麼傷亡。一挺機槍開始怒吼,但旋即被一顆手榴彈擺平了。然而,那一瞬間我軍已有五人腹部挨了子彈。阿卡以槍托朝一個未受傷的機槍手臉上猛擊。我們在其他機槍手要掏出手榴彈前,以刺刀戳死他們。然後我們暢飲他們用來冷卻槍管的水。
他將腿縮回,緊靠著牆蜷縮著,像頭困獸般露出獰牙。
新兵和老兵的陣亡率大約是五比一至十比一。
我們小鎮後面的草地上,有一排老白楊樹沿溪而立。由遠處便可眺望到這排老樹,雖然僅在溪的一邊長著老樹,我們還是將該地稱為白楊道。我們從小就喜愛這些白楊樹,也不自覺地會聚攏在樹邊,我們會翹課一整天,到樹邊聆聽樹梢的風聲低語。我們坐在樹下的溪岸,雙腳懸空,任瑩麗湍急的溪水沖拍而過。醇香的溪水與悅耳的風聲令我們流連忘返。我們深愛這片小天地,斯情斯景,至令仍令我悸動不已。
我為之氣結,一把扯住他的脖子,把他像口袋子般晃動,他的頭被我搖得左右直晃。「你這混賬,給我滾出去——你這狗東西、王八蛋,到底出去不出去?」他的眼神茫然,我將他的頭朝壁上撞——「你這畜牲!」——我一腳踹向他的肋骨——「你這豬玀!」——我將他朝洞口推,將他的頭先推出洞外。
我們直找到清晨都徒勞無功。我們整天以望遠鏡搜索戰場,但一無所獲。第二天,哀嚎聲較微弱了;那必然是因為他已經口乾舌燥。
入夜後大地重歸沉寂,而搜尋彈頭環及曳光彈上法國製絲質降落傘的行動,則如火如荼地展開。沒有人知道彈頭環到底有什麼值錢之處。收集者只聲稱它們很值錢。有些人沉甸甸地收集了一堆,在打道回府時被壓得連腰都無法撐直。
我們早已面無表情,我們的思緒早已茫茫然,我們已累得半死;要發動攻勢時,我們得揮拳揍醒許多弟兄,使他們能跟上來——我們滿眼血絲,手已磨破皮,膝蓋淌著血,手肘也皮破肉綻。
我們連長已懸賞,只要能找到他的,便放三天特別假。這可是重賞下必有勇夫,但即使沒此重賞,我們也會去將他找出來,因為他的哀嚎實在太淒厲了。阿卡及柯勞普甚至在大白天都出去找,結果艾柏的耳朵被打傷了,但還是徒勞往返,沒找到那名傷兵。
天色碧藍,萬里無雲。入夜後溽熱難耐,熱氣由地表冒出來。當微風拂面而來時,也順道帶來了濃濁的血腥味。這股由彈坑散發出來的死屍味,有點像氯仿混雜著腐臭的氣息,令我們反胃作嘔。
我們總共搶來了五罐。那些敵軍還真是養尊處優;和我們這些老是吃蘿蔔的餓鬼相較之下,他們可算是天之驕子;他們的肉品要吃多少有多少。海伊搶來了一條法國白麵包,他將之像把圓鍬般插在腰袋後面。麵包上沾了點血,不過切掉就行了。
我們再也無法感受到這些景象的親切感了。我們受到吸引,不是因為能體認到它們的美感及意義,而是因袍澤之情,我們一同出生入死,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獨立天地間,無法理解父母所生活的那個天地——因為我們已投入於各種陣仗,迷失於其間,只要出一點差錯,便會千古遺恨。或許我們憑藉的只是年輕,然而我們無法辨識界線在何處,也看不出何處是盡頭。我們都充滿了期待的興奮,使我們在日常作息中情同手足。
這時他站起來,躡手躡足潛行而過,猶豫半晌後,朝入口處溜走。我攔住他問:「你要去哪裡?」
我們如法炮製了幾次。這些畜牲終於學乖了,不然就是已嗅到血腥味了,從此不再出現。不過,地上的麵包屑在天亮前還是被搬得精光。
我們教他們側耳傾聽殺傷力更強、聲音幾乎無法辨識的小型砲彈。他們必須由喧嚷的雜音中,分辨出這種類似昆蟲的嗡鳴聲——我們向他們解釋,這種砲彈比起老遠就聽得到的大型砲彈危險多了。
我們的前途仍在未定之天。第一個晚上我們試圖瞭解目前情勢。待砲火稍歇時,我們可以聽到敵軍防線後的車聲,隆隆不停直到天亮。阿卡說他們不是在往回撤,而是來增援——部隊、軍火及槍砲。
那新兵開始叫囂:「別管我,讓我出去,我要出去!」
進攻用的戰壕已棄守了。那還算是戰壕嗎?都早已成斷垣殘壁,破敗不堪了——只剩彈痕累累的殘破戰壕,如此而已。不過敵軍的傷亡慘重。他們沒料到會遭到頑抗。
沒有人相信在這遍地狼藉之處,還會有人跡出現;然而此時一頂頂鋼盔已由戰壕外四面八方浮現,距我們五十碼處,有一挺機關槍已就定位,開始怒吼。
到處都是剪鐵絲的聲音,鐵絲網上也被覆上了厚板子,我們由狹窄的入口躍進戰壕內。海伊一圓鍬砍進一個高大的法軍脖子,並投出第一個手榴彈;我們伏在一道胸牆後數秒鐘,這時前頭的戰壕已不見人影了。另一枚手榴彈斜斜地朝角落投擲過去,炸開了一個通道;我們邊跑邊朝掩體內猛投手榴彈,霎時鬼哭神號,煙硝瀰漫,我們踩著滿地滑溜的殘肢斷臂及軟趴趴的屍體,踉蹌著前進;我一腳踩進一具已腹破腸開的肚皮,上頭還擺著一頂潔淨嶄新的軍官帽。
快中午了。炙熱的炎陽高掛著,汗水汩汩流入眼中,我們以袖口擦汗,常擦得眼角出血。我們終於到達一座較像樣的戰壕。這座戰壕已有人在戍守,待命反攻,它收容了我們。我方的火網大肆轟擊,遏阻了敵軍的攻勢。
觀測氣球整天在天空中晃m.hetubook.com.com盪。據說敵軍這次要使用戰車及低空飛機發動攻擊。不過我們對此不當一回事,我們較關心的是新式的火焰噴射器。
「海伊,兄弟啊,她的腿一定像,腿——」他的腦筋動到了更高的部位:「她的屁股一定像……像大象!」
快清晨,天色尚未亮時,突然起了一陣騷動。一群老鼠由入口處衝進來,在牆壁處亂竄。手電筒照亮了這群落難的鼠輩,接著眾人破口大罵,大開殺戒。連日來被砲火壓抑地近乎瘋狂又沮喪的情緒,總算藉此有了宣洩的管道。每個人殺氣騰騰,揮手就打,將那些鼠輩打得慘叫連天;我們只有在快要誤打到自己弟兄時,才會急忙收手。
他的哀嚎逐漸沙啞。那股怪異的音調似在四處游動。頭一個晚上,幾個弟兄出去找了他三趟。然而在他們以為找到他了,匍匐過去時,卻又聽到那哀嚎聲由別處傳來。
我們撤退得很順利。敵軍沒進一步的攻擊。弟兄們各自躺著喘氣休息,許久都沒人開口說話。我們都已筋疲力竭,雖然飢腸轆轆,卻沒去動那些補給品的腦筋。過了好一陣子,我們才逐漸恢復正常。
曳光彈又呼嘯著升空了——我眼中浮現的是一幅景象,一個夏日傍晚,我置身於一座教堂的迴廊,注視著埋有修士屍骨的迴廊花園,園內高大的玫瑰樹正是鮮花怒放。四周牆壁上刻著耶穌受難的十四幅石雕像。園內空無一人。一片闃寂籠罩著這座花團錦簇的中庭,暖和的陽光懶洋洋地躺在厚重的灰色石塊上,我探手去感受這暖意。右邊角落裡,教堂的綠色尖塔高聳入淡藍色的蒼穹。映著夕陽餘暉的廊柱之間,是教堂獨有的幽靜黝暗,我佇立著,不知自己二十歲時,是否能體驗到令人意亂情迷的愛情。
我們見過有人腦袋開花了卻還能活著;我們也見過有些士兵雙腿都被炸斷了還能跑,他們就利用殘肢踉蹌著撲進附近的彈坑內;有個上等兵就靠雙手爬行了一哩半,他那已被炸碎的膝蓋就在後面拖著;還有一個就捧著自己的腸子走到急救站;我們見過沒有嘴巴的、沒有下顎的、沒有五官的;我們見過一個傷兵用牙齒咬住自己的動脈達兩小時,以免失血過多而死。夕陽西沉,夜幕低垂,砲聲呼嘯而過,生命已近尾聲。
我們將陣亡者抬入一個大彈坑中。至今已埋了三層,疊羅漢似地一層疊一層。
阿卡提議玩牌:有事做時比較容易打發時間。然而這一招不管用,每有爆炸聲我們便側耳傾聽,打起牌心不在焉,不是算錯牌數便是出錯牌色,最後終告放棄。我們彷彿坐在一個大鍋爐內,承受著四面八方而來的戰火之煎熬。
我抓住他的手臂,試著將他拉起身。他咆哮出聲。
他意猶未盡地說道:「我真希望能跟她親熱一番——」
「那是給我們用的。」狄特靈忿忿不平地說。
「有棺材可以躺也算是祖先積德了,」賈登苦笑著:「他們原本都是將屍體用防水布包起來寄回家的呢。」
我們得留心自己的麵包。最近鼠輩猖獗,因為戰壕已被炸得面目全非了。狄特靈說那鐵定是要遭砲擊的前兆。
他默然了,然後他喑啞著說道:「就這幾個?」他下令:「報數!」
有些新兵就帶著這種刺刀;我們將這種刺刀沒收,另外發正規的刺刀給他們。
這已持續多久了?幾星期——幾個月——幾年?其實才幾天。我們在面無血色的死者容貌中,看著時光流逝,我們狼吞虎嚥充飢,我們衝鋒、投彈、射擊、殺戮、屍橫遍野,我們虛弱疲憊、孤立無援,只知還有人比我們更虛弱疲憊、更無助的,他們瞪大眼睛望著我們,好像我們是福星高照、大難不死的天神。
今天我們要像觀光客般,走馬看花地瀏覽年少情景。慘酷的事實已使我們心如槁木死灰;我們像生意人般斤斤計較,也像屠夫般懂得挑肥揀瘦。我們已不再無憂無慮——我們已麻木不仁。我們或許還一息尚存;然而我們真的在生活嗎?
夜涼如水,寒意襲人。我輪班站衛兵,凝視著黝黯漆濛的夜色。我和往常打過一戰後一般,全身乏力,故而一旦獨處,心頭的思緒便不斷湧現,難以自持。那或許稱不上是思緒,都是在我最脆弱的時刻浮現的塵封往事,縈繞腦際,使我百感交集。
「別烏鴉嘴。」阿卡憤怒地告訴他。
我們終於忍無可忍。我們也無法就這麼將被啃過的麵包給扔了,因為那麼一來早上便沒東西裹腹,故而我們將被啃過之處仔細的切掉。
我們整天閒來無事,與鼠輩纏鬥。軍火及手榴彈的配發數量也都增加了。我們檢查刺刀——就是刀背上有鋸齒狀的那種刺刀。帶著這種刺刀的人若被敵軍逮到,則必是死路一條。鄰近地區曾有我軍被敵軍用自己這種鋸齒狀刺刀割掉鼻子,挖出眼珠子,然後在嘴巴和鼻孔內塞滿了木屑,活活悶死。
賈登搶到兩大水壺的法國干邑白蘭地酒。我們輪流仰頭浮一大白。
有天早晨,兩隻蝴蝶在我們戰壕前翩然起舞。那是硫磺蝶,黃色的蝶翼上有紅色斑點。牠們在這裡能找到些什麼?方圓幾里內沒有花草植物。牠們棲息在一只骷髏頭的牙齒上。鳥兒也一樣悠游自在,牠們對戰爭早已見怪不怪了。每天早晨雲雀都會由死屍堆處飛起。一年前我們目睹牠們結巢而居;小鳥也都長大了。
有人在叫我們連隊的番號了,沒錯,是連長,那麼說他也大難不死了;他的手臂以繃帶吊著。我們朝他走過去,我認出了阿卡及艾柏,我們站在一起,互相倚靠著,互相注視著。
一列,短短的一列,步履沉重地邁入晨曦。
海伊笑容可掬,對自己的馬子受到賞識頗為自得。
攻擊仍未發動,但砲擊則持續不斷。我們漸漸麻木了。眾人相對無言。心事無人知。
鐵絲網已殘破不堪。不過多少發揮了些阻礙之功。我們看到大軍壓境。我們的砲兵也開砲了。機關槍咄咄發火,步槍砰然作響。敵軍還是硬衝鋒過來了。海伊及柯勞普開始投擲手榴彈。他們盡快地投擲,其他人則將手榴彈的安全梢拔掉再傳給他們。海伊可以投七十五碼,柯勞普可投六十碼,以前便丈量過了。能投多遠至關重要,敵軍在衝近到四十碼前還無法威脅到我們。
那個晚上真難熬。我們輾轉反側,只能發愣,偶爾打個盹。賈登很懊悔我們將被老鼠咬過的那些麵包屑拿去當誘餌。在這節骨眼上,有那些麵包屑可吃我們就算萬幸了。我們的飲水也短缺,但暫時還不太嚴重。
他一定是身負重創——必是那種很棘手的傷,既不會嚴重得使人立刻不省人事,也不是可以讓人期待可以復原的輕傷。阿卡認為他若不是骨盆被打斷了,便是脊椎被打穿了。他不可能是傷到胸部,否則不可能有力氣叫出聲。而若是傷在別處,應該可以看到他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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