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不太好，她得了胰臟癌。」
「即使你有能力把我們的土地還來，它對我也沒有用了，我不知道怎麼處理它，時機已經過去了。」
基爾上次開車經過帕斯卡羅社區是多年前的事情，他不記得確切的時間，不過已經超過十年了。帕斯卡羅在義大利文是「牧場」的意思，這個新開發社區的名字是艾絲想出來的。艾絲是第二代義大利移民，卻直到將近三十歲去蜜月旅行時，才真正踏上義大利的土地，發現了她的夢土。她不曾想過要離開美國，不過從那時起便自稱是「流離失所」的義大利人。自此以後，她與丈夫多半到義大利熱內亞或科摩湖鄰近一帶避暑，有時沿著亞瑪爾非海岸順著湛藍清澈的海水往南行。
「我正準備睡午覺。」
基爾敲門，一個婦人的聲音大喊：「等一會。」過了片刻，穿著彩色編織毛衣和藍色牛仔褲的老婦人打開門，基爾立刻認出她來。艾絲的頭髮已經灰白了，也有新的皺紋浮現，而她那明亮的眼睛與笑容卻是依舊。她抱著懷疑打量這個貼了繃帶的男人，不過依然設法擠出溫暖的笑意。「我可以幫你什麼忙嗎？」
「我很想跟她說說話，事情已經過這麼久了，好久好久了。」
她的聲音低下來。「卡爾比較難原諒你，不過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年，我想他也找到了內心的安寧。至於賠償，我想不出你能做什麼。」
基爾意識到，在已開發的和圖書郊區之中，這塊低度開發的土地是罕見的，而且是座金礦。這對夫妻信賴基爾，基爾則說服他們，與其把土地全部賣掉，不如利用土地借貸進行住宅開發案，這樣賺錢比較快。基爾在貪婪的鞭策下，以維斯夫妻的土地做擔保，倉促建設。他先建後售，蓋了二十多幢成屋，但時間點非常不理想，房子即將竣工之際，當地房市陡然下滑，這批住宅擱置在那裡，由於售價過高，賣不出去。當營建費用的貸款到期，維斯夫妻失去了一切，只剩下自己的屋子，還有社區後方一帶沒有納入合作案的一千坪土地。另外，莎拉與艾絲的友誼也完蛋了。
從入口處過了三個馬路口，你會來到了社區的最後面，那裡有棟屋子與其他房舍不合，是一棟紅磚農舍，不像是義大利托斯坎尼的房舍，比較像是奧克拉荷馬州土爾沙的建築。這棟屋子唯一的義大利特色是懸掛在車庫上的褪色三色旗，以及車道上寫著「唯有義大利人才許停車」的牌子。非常諷刺的是，唯一看起來不像是此社區應有的屋子，其實是唯一一棟原屬於這裡的房子。這是維斯夫婦原本的屋子，帕斯卡羅社區全部三十甲土地一度屬於他們名下。
「艾絲，我是來道歉的。」
「抱歉打擾到妳，我不會占用妳太多時間，只要幾分鐘就好，拜託。」
她猶豫不決，然後吐了一口氣，默許了他。「好吧，進和_圖_書來。」
她點點頭。「我已經原諒你了，多年前就原諒了，喏，我不會緊抓著別人對我做的壞事不放，那些事情反而讓靈魂更堅定。耶穌告誡我們，要饒恕所有的人七十乘以七次，而不是只原諒悔過的人。」
「我明白。」
「我很難過。」
這個問題讓他吃了一驚，「為了我所做的事情。」
「維斯太太，可能繃帶讓妳認不出我。」
維斯夫婦
「是這樣的……」雖然這句話在腦中練習過無數次，他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才好，只得尷尬地望著她。「是這樣的，我不是存心傷害妳。」
基爾嚥下口水，「一定有什麼我能做的。」
基爾坐在車內演練臺詞，同時從汽車照後鏡瞄了自己一眼。他已經十年沒見過維斯夫妻，就算少了瘀青的眼睛和繃帶，他們恐怕也認不出他是誰。他深呼吸，下了車子，一跛一跛往屋子走去。整條鏟過雪的通道散布著藍色的融冰冰粒，像是播種在浮冰內的種子。門上有張刷了油漆的石膏標牌，以義大利文寫著：美麗人生。
她的話語如浪潮一波波沖刷著他，讓他不知所措。「有任何我可以還給妳的東西嗎？」
「我沒想過你是存心的，不過，更重要的是，你並沒有存心不要傷害到我。」
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是，不是——我有……合法的盈利，我可以出錢。」
艾絲則坐到他的對面，雙手交叉。「莎拉好嗎？」
她瞇起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有點眼花。我有糖尿病，有時候會眼花，你是教會新來的人嗎？」
「那你的目的是什麼，基爾先生？你要尋求我的原諒？你來賠償我？」
「對，兩者都是。」
她慢慢重複名字，「詹姆斯……基爾……」她的笑容動搖了。「基爾先生，我能為你做什麼？」
他走進屋子，裡面飄散著亞麻布和烤麵包的氣味。儘管過了這麼多年，他還是記得他到這屋子來訪的情形，自己又是如何受到熱情的招待。跟房子外觀一樣，屋內沒什麼改變，沉重的橡木餐桌還在，那個晚上他們全繞著那張桌子坐著吃巧克力和義式茴香烤餅，基爾說明他的計畫，維斯夫妻則牽著手熱切聆聽。而今這些記憶忽然攻擊他，他感覺自己正在重返犯罪現場。
「卡爾在家嗎？」
基爾當初見到維斯夫婦的土地時，這裡是還在營運的乳牛牧場，黑白相間的荷蘭乳牛數量超過百頭，在大地上滿足地漫步。艾絲告訴莎拉，她和卡爾年紀越來越大，無法繼續經營牧場，也沒有能力與規模更大、科技更先進的乳品工廠競爭，正在考慮賣掉土地，或者在土地上開發建案。艾絲與自瑞士移民來的丈夫卡爾不同，向來不喜歡乳牛牧場的生活（她告訴莎m.hetubook.com.com拉，這裡蚊子和牛糞太多了），期待最後能實現到義大利北部鄉間退休的夢想。但由於基爾，她的夢想從未實現。
「我想我們能不能聊一聊呢？」
這個合作的建案讓人聯想到義大利鄉間，入口處有明顯的龐然圓石，圓石來自貨真價實的橄欖榨油廠（不是義大利的榨油廠，而是加州的），入口的灰泥牆上畫了義大利壁畫，左右兩側是長滿了葡萄藤的花格涼亭。
「我是詹姆斯．基爾。」
「謝謝妳。」
在基爾的指示下，這區的住屋以別墅型態推到市場銷售。除了定價過高，石灰厚牆的房子蓋在擁擠的土塊上，街名全是義大利文：馬薩喬小路、聖母百花街、加里波底大道、狄薩拉路、巴紐里波利路，這些名稱不僅難唸，拼寫更難，對搬進這處社區的屋主造成了困擾。
他提起過去，維斯太太並沒有任何反應。「那麼，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他走回車子，上了車。他拜訪葛林姆斯還沒這麼痛苦。
「道什麼歉？」
「你做了什麼事情？」
基爾沒有回答。
「我也是，他是個好丈夫，也是個好人。」她期待地凝望基爾。「基爾先生，你需要我做什麼？」
「沒有。」他搖頭。「沒有。」
「噢，那件事情啊。」
「那麼妳想住在義大利的夢想呢？我可以讓夢想成真。」
基爾沒有料到她會真摯歡迎自己，特別是經歷過葛林姆斯的反應。「謝謝。」他坐進扶手椅。
「m.hetubook.com.com卡爾在四年前過世了。」
「我知道她也想跟妳說話，對於發生的事情，她非常苦惱……」
「藉由他人的虧損？不了，我不能那樣做。」
她看似的確不知情。基爾的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居然忘了他讓她失去土地，也許還是別回答她的詢問吧。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她只是希望聽見他說出口。「我害妳沒了土地。」
她露出真誠的哀傷。「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我相信你會好好照顧她。」
艾絲．維斯與卡爾．維斯。艾絲是莎拉在教堂認識的朋友。你與維斯夫婦談妥合作案，以他們的土地當作抵押。合作案失敗之後，他們承受損失。他們目前還住在帕斯卡羅社區後方，我相信你記得怎麼去。
這句話帶刺。兩人皆沒說話，接著艾絲問：「你快死了嗎？」
艾絲指著客廳，「請坐。」
「所以，基爾先生，你懂了吧？你無法補償，你不能把我的土地還給我，你不能把我的健康還給我，你不能把我的丈夫還給我，你不能把我的夢想還給我。你必然無法把我的天真還給我。」
她苦笑地看著他，「有，基爾先生，我的下午。」
她露出一絲苦笑。「如果在過去，我可能會接受你的提議，基爾先生，可是現在不成了，我年紀太大了，我跟附近的醫院牢牢綁在一起了。而且，沒有了卡爾，這個夢想無法實現了。
「當然，當然。」他站起來。「我覺得非常過意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