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ux
十二
她在殯儀館等著我。媽媽真是體貼得令人難以置信。葬儀社的負責人告訴我，她早已打點好了一切。她躺在棺木裡等著我，膚色蒼白，綻放著一絲安心的微笑，這是媽媽的方式，用來告訴我一切都會順利度過，而她一直看顧著我，就像當初開學第一天那樣。我把唇印在她的臉頰，獻給媽媽最後一吻，就像童年的布幕永遠落下。我整夜都在為媽媽守靈，如同她曾經守護著，我度過了無數個夜晚。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敞開的冰箱前，眼淚失控地奔流而下。葬禮全程我都沒有哭泣，彷彿她禁止我哭，因為她希望我不要在眾人面前失態。只有碰到毫不起眼的小細節時，我們才會突然意識到，深愛的人已經不在的事實；床頭桌上的鬧鐘仍在滴答作響，一個枕頭落在凌亂的床邊，一張照片立在五斗櫃上，一隻牙刷插在漱口杯中，一只茶壺立在廚房的窗台上，壺嘴面向窗戶以便觀看花園，而擺放在桌上的，還有吃剩的、淋了楓糖漿的蘋果卡卡蛋糕。
這個笨蛋成功讓我擠出了一絲微笑。我下了車，看著他驅車遠去，才走進屋內。
幾乎整個村子的人都出席了葬禮，就連馬格也出乎我意料之外地出現。他胸口披掛著皮綬帶，這個笨蛋竟然成功選上了村長。呂克的爸爸為了參加葬禮而關了店。女校長也來了，她已經退休很久了，但她哭得比其他人還慘，而且一直稱我為「我的小親親」。蘇菲也來了，呂克通和_圖_書知了她，所以她搭早上第一班火車趕來。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看到他們倆手牽著手，帶給我一股莫大的安慰。送葬隊伍解散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墓前。
牧師說的固然有理，但一想到世上已經再也沒有他們呼吸之地，你將再也聽不到他們的聲音，而童年家屋的百葉窗將會永遠闔上，你就會陷入連上帝也無法感受的孤寂裡。
「不用了，謝謝你，你跟蘇菲留步吧。」
我再也不能再看到妳，再也不能聽到妳叫我的名字，就像從前每天早上妳所做的那樣。我再也嗅不到妳衣服上適合妳的香味，再也不能與妳分享我的快樂與憂傷。我們再也不能互相傾訴，妳再也無法整理插在客廳大花瓶中的含羞草，那是我一月底為妳摘來的。妳再也不會戴夏天的草帽，不能披秋天第一波寒流來襲時妳披在肩上的喀什米爾披肩。妳再也不會在十二月的雪覆蓋花園時點燃壁爐。你在春天未臨前離去，毫無預警地拋下我。在月台上得知妳已不在時，我感覺到一生中前所未有的孤單。
我從皮包拿出一張從未離身的照片，一張爸爸抱著我的照片。我將它放在媽媽的墓前，為了在這一天，最後一次看到我們一家三口團圓在一起。
青少年時期，我們總夢想著離開父母的一天，而改天，卻換成父母離開我們了。於是我們就只能夢想著，能否有和圖書一時片刻，重新變回寄居父母屋簷下的孩子，能抱抱他們，不害羞地告訴他們我們愛他們，為了讓自己安心而緊緊依偎在他們身邊。
我走到廚房，打開冰箱，看到她準備好的晚餐……
「我不知道這件事。」
愛你並且會一直深愛你的媽媽
「我們不能就這樣丟下你一個人，尤其在這樣的夜裡。」
「我想這正是我渴望的。你知道，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踏進這裡，而且，我還能從牆壁上感受到她的存在。我向你保證，即使她睡在墓園，我也要與她共度這最後一夜。」
我們一起坐上火車回去。呂克靜靜看著我，我則望著窗外飛逝的景色，想著媽媽曾經多少次坐車來看我時，欣賞過同樣的風景。我甚至忘了取消之前在她最喜歡的小餐館的訂位。
我想起媽媽曾跟我提到她找到一個盒子，滿月的夜裡，我爬上閣樓。
我的愛：
我打開盒子，從中找到所有爸爸之前寄給我的信，在每一個聖誕節以及每年我的生日。
呂克猶豫著要不要離開。他笑了笑，對我說：「你知道嗎，在學校裡，我們全都迷戀你媽媽。」
然後我的影子在地板上延伸，我依稀看到影子旁邊有媽媽的身影，她對著我又哭又笑。月亮繼續巡視人間，而媽媽的影子漸漸隱去。
「我媽媽今天死了。」這句話，我重複了上百遍，卻不和-圖-書論說了幾百次都無法相信。在她離世當天缺席的遺憾，我永遠都無法擺脫。
「她不是班上同學的媽媽中最美的，但我相信就連笨蛋馬格都喜歡她。」
呂克慢慢走近，我真希望他永遠不要走到我面前，不要說出他準備好要說的話。
在火車站的月台上，呂克向我說明了事發經過。他先前向我媽媽提議，要到家裡接她，送她去搭火車，所以是他發現媽媽冷冰冰地倒臥在門前。呂克雖然呼救，但為時已晚，她在前一晚就已辭世。她很可能是在出去關百葉窗時昏倒，因心臟停止跳動而驟逝。媽媽躺在花園的土地上度過了最後一夜，瞪大了眼睛看著天上的星星。
我發現媽媽並未重新粉刷房子。她的醫療文件放在客廳的小矮桌上，我拿起來翻閱，一看到她的超音波上顯示的日期，我全都明白了。她所謂的與朋友到南部度假一週，根本就不曾有過；她從冬季末就有心臟的問題，在我和呂克及蘇菲到海邊度假的期間，她正入院接受檢查。她編造了這趟旅行，因為不想讓我為她擔心。我學醫的目的，原是為了照顧媽媽所有的病痛，卻竟然沒察覺出她已經生病了。
我從未停止思念媽媽，她存在於我生命裡的每一刻。看到一部電影，會想到她可能會喜歡，聽到一首歌曲，會想到她會哼唱。而風和日麗的日子裡，聞到一個女人路過時，空氣裡飄來的香和_圖_書味，也會讓我想到她；我甚至偶爾還會低聲跟她說話。牧師說的有理，不論信奉上帝與否，一名母親絕不會全然死去，她會永垂不朽，在她愛過的孩子心中。我希望有朝一日換我養育孩子時，也能在孩子心中贏得永恆的地位。
媽媽在之前的一封信裡宣稱三月初會來看我。為了她的到來，我提前在她最鍾愛的小餐館預訂了位子，還堅持跟上司協調，休了一天的假。星期三早晨，我到車站去接媽媽下火車，車廂裡的乘客都走光了，媽媽卻不在旅客群當中。突然，呂克出現在月台上，他一件行李都沒帶，僵直地站在我對面。從他泫然欲泣的表情，我立刻明白世界已經崩解，一切再也和之前不一樣了。
葬禮過後，呂克用他的老廂型車把我載到家門口，他最後買了這台當年租的同款汽車。
這個盒子屬於你，它本來不應該存在，我祈求你的原諒。
「要不要我陪你進去？」
呂克說：「兄弟，你媽媽過世了。」我頓時感到一把利刃狠狠撕裂了我的五臟六腑。當嗚咽將我攫獲，呂克把我擁進懷裡，我至今仍然記得，我當時在月台上迸出一聲嘶吼，一記打從童稚深處吶喊而出的嚎叫。呂克緊緊抱住我，不讓我倒臥在地，他低聲對我說：「叫吧，盡情叫吧，我就在這裡，老友。」
上次你回來時，我聽到你爬上閣樓的聲音，我相信你還會再來，所以把我們最後的約會訂在這裡。我很確定你有時還會與你的影子交談，不要以為我是在嘲笑你，只因為這讓我回想起你的童年。小時候，你去上學時，我會藉著幫你整理房間的名義，走進你的房間，整理床鋪時，我會拿起你的枕頭，嗅一嗅你的味道。你不過離家五百公尺，我就已經想念你了。你看，一個媽媽的心就是如此單純，永遠都在想念著她的孩子；從張開眼睛的第一秒，你們就占據了我們全部的思想，再也沒有別的事物能讓我們感受到如此的幸福。我遠遠談不上是一位最優秀的母親，你卻是一個好得完全超出我期待的兒子，而你將會成為一名優秀的醫師。ｍ.hｅｔuｂｏoｋ.ｃｏm.ｃｏｍ
我在天窗前盤腿坐在地上，看著月亮在夜裡升空，我把爸爸的信緊緊擁在胸前，喃喃地說：「媽媽，妳怎能如此對我！」
盒子就放在地板上明顯的地方，盒蓋上有一張媽媽親筆寫的紙條。
我的童年曾在這裡，消散在這棟滿是回憶的屋子裡，回憶裡有著關於媽媽、關於我們一起生活過的點點滴滴。
神父在媽媽的墓前主持彌撒。我聽著他講道，他說人們從來不會失去雙親，即使過世後，他們還是與你們同在。那些對你們懷有感情，並且把全部的愛都奉獻給你們、好讓你們替他們活下去的人，會永遠活在你們的心中，不會消失。
一波人潮將我包圍，是一群要朝車站大門前進的旅客。我真希望成為他們其中一員，在我的世界瞬間停擺的此刻，還能覺得地球可以繼續轉動，彷彿什麼事都不曾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