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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克歷險記

作者:馬克.吐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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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第06章

整天舒舒服服地游游蕩蕩,抽抽菸,釣釣魚,不必唸書,不作功課——這就是懶惰,這就是快活。兩個多月的工夫過去了,我的衣服弄得又髒又破,我不明白當初為什麼我居然那樣喜歡寡婦家裡那一套規矩:你飯前要洗手,要就著盤子吃飯,頭要梳得整整齊齊,睡覺和起床都有一定的時間,永遠跟書本打交道,還得從早到晚聽華珍小姐的嘮叨。我再也不打算回去了。我本來已經不罵人了,因為寡婦不愛聽,可是現在我又罵上了,因為爸爸不反對。總而言之,在那一帶樹林裡的生活,是過得非常快活的。
爸爸就這樣罵下去,根本沒注意到他那兩條軟綿綿的老腿把他帶到了哪兒,結果他一個筋斗就翻到醃豬肉的木桶裡,把兩個膝蓋都磕破了,因此他後來說的都是些最激烈的話——多半是些反對黑人和政府的話,雖然他也一直捎帶著罵那個醃肉桶。他繞著屋子亂跳了一陣,先用一隻腳跳,然後用另外一隻,先抱起一個膝蓋,又抱起另外一個,末後他忽然抬起左腳,對準木桶啪的踢了一腳。不過這個辦法並不高明,因為他穿的正是那隻頭上裂開、露出兩個腳趾頭的靴子,於是他大吼一聲,簡直嚇得人頭髮直豎。他自己也摔倒在泥地裡,抱著腳趾頭打滾。這回他罵的比以往都兇。他自己後來也這麼說。他曾經聽過本村的老叟索貝利.哈根最得意的時候罵人,他說他剛才的惡罵超過了他;不過我想這也許有點兒吹牛。
他老叫我待在他的身邊,所以我總沒有機會逃跑。我們在那間老木頭房子裡住著,到了晚上,他總是把門鎖上,把鑰匙壓在腦袋底下睡覺。他有一桿槍,我想是他偷來的,我們釣魚打獵,靠著這個過日子。過不了幾天,他就把我鎖在屋裡,獨自到那離渡口三英哩的一個鋪子裡去,用魚和獵物換些燒酒回來,喝一個醉,痛快一陣,然後拖過我去打一頓。隔不多久,寡婦打聽出我住的地方,就派人來,打算找我回去。可是爸爸用槍把她趕跑了。這件事發生不久以後,我在我住的地方也就待慣了,我也很喜歡這種生活——除了挨鞭子那一部分之外。
他說他倒要瞧瞧寡婦能不能把我奪回去。他說他要隨時留神,如果發現他們對他耍這一類的把戲,他知道六七英哩地以外有個地方和*圖*書,可以把我藏起來,在那裡,他們累死了也找不著我。這又弄得我心裡七上八下,可是過了一會兒我就把它撇開了;我想等到他準備那樣做的時候,我也許能想法子躲開。
他很快就打起瞌睡來。我馬上搬過那把薄木板釘成的舊椅子,輕輕地爬到上面去,連一點兒響聲都不敢弄出來,就把那支獵槍取下來。我用鐵條往槍筒裡探了一探,看看確實是裝好了彈藥,就把槍橫放在裝蘿蔔的桶上,我坐在槍托後面,槍口對準了爸爸,等他只要有動靜,我就馬上開槍。可是時間過得多麼慢,而且靜得要命,真難熬啊。
我剛把東西都運到小屋子裡,天就快要黑了。我正在燒晚飯的時候,老頭子一口氣大喝了一陣,就很有點兒醉意了,於是他又亂說亂罵起來。他在鎮上已經喝醉過了,在臭水溝裡躺了一夜,他那副樣子真是滑稽可笑,他滾了滿身都是泥,人家真會拿他當成亞當呢。每回他酒性發作的時候,他十之八九是挑政府的毛病。這回他說:
「這也配叫政府!你睜開眼看看,就知道它是個什麼東西了。這兒的這種法律,隨時預備著搶走人家的兒子——人家的親生兒子,人家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操了天大地大的心、花了數不清的錢,好不容易才把兒子養大了。對了,人家剛剛把兒子養大了,正要叫他去做點兒事,反過來孝敬他老子,讓他老子歇歇肩、喘喘氣,這時候法律卻偏來跟他過不去。可是他們還管它叫政府呢!這還不算。法律還給柴契爾法官那個老東西撐腰,讓我得不著我自個兒的財產。這就是法律幹的好事。法律抓住了一個有六千多塊金圓的財主,把他硬塞在這麼個耗子籠子似的小屋子裡,讓他穿著豬都不屑於穿的衣裳跑來跑去。可是他們還管它叫政府!一個人受這樣的政府的管,還能享受權利嗎?我有時候真想一跺腳離開這個國家,一輩子也不回來了。不錯,我把這話已經告訴他們了,我當著面對老柴契爾說的。有好多人都聽見了,我是怎麼說的,他們都能說得上來。我說,我無論如何也要離開這個倒楣的國家,以後壓根兒連它的邊都不沾了。這就是我的原話,一個字都不差。我說,你們看看我這頂帽子——假如你們還肯管它叫帽子的話——帽頂聳上去了,和-圖-書帽簷耷拉下來,把我的下巴都蓋住了,與其說我戴著一頂帽子,倒不如說我把腦袋塞在一節火爐煙囪裡頭了。你們都看看,我說——我這樣的人戴這樣的帽子——假如我能夠享受我的權利的話,我也是咱們鎮上的大財主之一呀。
不久,他滾出來,一跳就站起來了,像個煞神似的。他看見我,就對我撲過來。他抄起一把大折刀,在屋裡來回地追趕我,管我叫追命鬼。他說他要殺掉我,我就沒法再追他的命了。我央求他,告訴他我是哈克,可是他尖聲地慘笑了一聲,跟著又大吼大罵,仍然繼續追我。有一回我突然一轉身,由他的胳膊底下鑽過去,他一把抓住我的皮夾克的後背,恰好在兩個肩膀的中間,我以為這回可沒命了。可是我一下子像閃電似的把皮夾克褪下來,這才撿了一條命。不久,他累垮了,倒在地上,背靠著門,說先歇一歇,再起來殺我。他把刀子放在身子底下,說他先睡一會兒,把力氣養足,然後他再看看誰更有能耐。
不久以後,老頭子的傷養好了,又能到處走動了。他跑到法院去告柴契爾法官,想讓他把那筆錢交出來。他還來找過我,責怪我沒停學。有兩回他抓住了我,揍了我兩頓,可是我還照舊上學,我每回不是躲著他走,就是在他前頭跑,叫他追不上。從前我並不太喜歡上學,現在為了氣爸爸,我認為非上學不可。法庭審判總是拖拖拉拉的,他們好像永遠也弄不出個頭緒來;所以我三天兩頭跟法官借上兩三塊錢給他,為的是不至於挨鞭子。他每次錢到手就喝個爛醉;每次喝醉了就到大街小巷去胡鬧一陣,每次胡鬧完了就被人押起來。他幹這種事很合適——這種事正是他的拿手好戲。
爸爸又在發脾氣——他天生就是這種樣子。他說他這回到鎮上去,事事都不順心。他的律師說,假如有一天真能開庭審判,他相信他能夠把官司打贏,把錢弄到手。可是人家總有法子長期拖下去,柴契爾法官就很懂得這一套。他又說,有人認為還要有另一次審判,為的是讓我跟他脫離關係,還叫寡婦做我的保護人,並且據他們揣測,這一回的官司對方準能打贏。這可讓我大吃一驚,因為我絕不願意再回到寡婦家裡去受拘束,並且還要像他們所說的,去受教育。接著www•hetubook.com•com老頭子就罵起來了,他把他能想到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罵到了,然後又從頭到尾再罵一遍,唯恐有什麼遺漏。這樣罵完了以後,他用一場包羅一切的大罵來收場,把一大群他連姓名都不知道的人也罵在裡頭了。他罵到那些人的時候,就管他們叫「那個叫什麼名字的人」,接著又罵下去。
晚飯後,爸爸抱起酒瓶子來,說那裡面還有不少燒酒,足夠他醉兩回,發一次酒瘋。這是他常說的一句話。我估計他大約一個鐘頭以後,一定會醉得人事不知,到那時我就把鑰匙偷到手,或是在牆上鋸開那個窟窿溜出去,怎麼做都行。他喝了又喝,不大的工夫,就一頭栽倒在毯子上了。可是我偏偏不走運。他並沒睡著,只是覺得十分難受。他一邊哼哼,一邊叫喚,把拳頭來回地掄了好半天,末後我睏極了,無論如何再也睜不開眼睛,所以不知不覺就睡著了。蠟燭還在桌子上點著。
但是,過了沒有多久,爸爸動不動就拿那根硬木棍打我,我實在忍受不下去了。我渾身上下被他抽得青一道、紅一道的。他還老喜歡跑出去,把我鎖在屋子裡。有一回他把我鎖了起來,三天沒有回家,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冷清的要命。我猜想他是淹死了,我永遠也出不去了。這可把我嚇壞了,下決心想法子離開這裡。我從前有好幾回想要由這間木頭房子逃走,可是總想不出好主意來。這間房子連個一條狗鑽得過去的小窗戶都沒有。我又沒法由煙囪裡爬出去——它太窄了。門是用又厚又結實的橡木板做的。爸爸走的時候又非常小心,絕不把刀子一類的東西留在屋裡;我想我在屋裡至少翻過一百遍了。我差不多一直在亂翻亂找,這幾乎是我消磨時間的唯一方法。可是這回我居然找著了一把傢伙——一把生滿了鏽、沒有把兒的鋸子,它正好夾在房椽和屋頂板間的縫裡。我給它抹上點油,就動手幹起來。這間屋子離門口最遠的那頭,在一張桌子的後面,有一條蓋馬用的舊毯子,釘在木頭牆上,免得大風由牆縫裡刮進來吹滅了蠟燭。我鑽到桌子底下去,掀起毯子,動手把牆底下那根大木頭鋸掉一節,打算弄個能夠讓我鑽過去的窟窿。不過,當這件費工夫的活兒剛要做完的時候,就聽見爸爸的槍在樹林裡響。我就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鋸末收拾乾淨,放下毯子,並把鋸子藏起來。過了一會兒爸爸就進來了。
老頭子叫我到小船上去取他帶回來的東西。那裡有五十磅重的一口袋玉米片,半隻醃豬,一包彈藥,一瓶四加侖重的燒酒,還有一本舊書,兩張包裝彈藥用的報紙,此外還有些粗麻繩。我挑了一擔回去,再來到河邊,坐在船頭上休息。我從頭到尾想了一遍,我想等到逃跑的時候,把槍和幾根魚繩拐走,逃到樹林裡去。我想我將來絕不老待在一個地方,我要步行穿過全國,多半在夜裡走路,全靠打獵釣魚維持生活,這樣我就可以跑到很遠的地方去,讓老頭子和寡婦再也找不著我。我認為如果爸爸醉得夠厲害的話,我在當天夜裡就可以鋸出個窟窿,離開這裡。他一定會喝得大醉,我想。我一心想著這件事,連在這兒待了多大工夫都忘記了,後來老頭子喂、喂地直喊我,問我是睡著了,還是淹死了。
後來他老喜歡跑到寡婦住的地方轉來轉去,所以寡婦最後對他說,假如他老是賴在她門前不走,她可要給他點厲害瞧瞧了。好啦,就是這樣,你說他是不是瘋了?他說他要讓大家看看究竟誰能管得住哈克.芬。春天的時候,他有一天在半路上等著我,把我捉住,划著小船,帶我到上游三英哩左右的地方,然後過河到伊利諾州去。那裡是一片森林,沒有人家,只有一所古老的小木屋;這個地方樹木長得很密,假使你不認識路,你決找不著。
然後他手腳著地向一邊爬去,央求他們放了他;他又用毯子把他自己裹起來,滾到那張老橡木桌子底下去,嘴裡仍然央求著;然後他就哭了。雖然有毯子包著,我還是能夠聽見。
「啊,對了,這才是個了不起的政府哪,真是了不起呀。嗐,你聽我說吧。有一個原籍是俄亥俄州的自由黑人;他是個混血種,可是幾乎跟白人一樣白。他穿著雪白的襯衣——白得簡直沒見過,還戴著一頂漂亮極了的帽子;走遍了全鎮也找不著一個人跟他穿戴得一樣漂亮;他還有一隻金錶,拖著一條金鏈,手拿著一根鑲銀的手杖——真是全州最神氣的一位白髮蒼蒼的大闊老。還有,你猜怎麼樣?人家說他是個大學教授,會說各國官話,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可是這還不算是最糟糕的哪。他們說他在家鄉的時候https://m.hetubook.com.com,還有選舉權呢。這可把我弄糊塗了。我心裡想,這個國家終究會弄成個什麼樣兒呢?那天正好是選舉的日子,要不是醉得走不動的話,我自個兒也正打算去投票。可是我才一聽說咱們這個國家有一州,會讓那個黑鬼投票,我馬上就打消了投票的念頭。我說我再也不投票了。這就是我說的話,一個字兒都不差;他們都聽見了;我巴不得這個國家完蛋——反正我這輩子再也不投票了。你看那個黑鬼那副冷冰冰的神氣,啊,要不是我把他推到一邊兒去,他連路都不讓給我。我對大家說,怎麼沒有人把這個黑鬼給拍賣了呢?——這是我要知道的事。你猜他們說什麼?哈哈,他們說他來到本州要是不到六個月,就不能拍賣;他來到這兒還沒有那麼多日子。啊,你看,這真是怪事。一個自由的黑人來到州裡不到六個月就不能出賣,連這點兒事都辦不了,還配叫什麼政府?這是個自稱政府的政府,裝得像個政府,自己以為是個政府,可是它非得乖乖地坐著等上六個月,才敢去對付一個鬼鬼祟祟、遊來蕩去、窮凶極惡、穿白襯衣的自由黑人,而且……」
我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間我聽見一陣可怕的尖聲喊叫,我立刻爬了起來。爸爸在那裡像瘋了一樣,跳過來,跳過去,口口聲聲喊有蛇。他說牠們往他的腿上爬,然後他又跳一步、喊一聲,說有一條蛇咬住了他的臉——可是我並沒看見什麼蛇。他眺起來,繞著屋子轉了又轉,嘴裡喊:「快把牠打死!快把牠打死!牠咬我的脖子哪!」我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神這麼狂亂。過了一會兒,他累得不行了,倒在地下直喘,接著他又打起滾來,滾得比什麼都快,他碰著什麼就踢什麼,還用手對空中亂抓亂打,使勁叫喚,說他讓小鬼抓住了。過了一會兒、他又累了,靜靜地躺在那裡哼。到後來他更安靜了,再沒發出一點聲音。我聽見老遠的樹林子裡,有貓頭鷹和狼的叫聲,周圍似乎靜地可怕。他在那邊角落裡躺著。不大一會兒,他撐著身子起來了,歪著腦袋仔細聽。他輕輕地說:
「啪噠——啪噠——啪噠;那是死人的腳步聲;啪噠——啪噠——啪噠;他們來抓我了,我可不去呀——哎喲,他們就站在面前!別碰我!放開手——手真涼呀——放了我吧——哎喲,別管我這窮鬼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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