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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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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蝶姐朝轉思嘉這面來,眼角彷彿皺起了一個微笑。「思嘉小姐,阿寶跟我說的,小姐常常勸老爺買我,現在我叫百利子服侍您,替您做丫頭罷。」
愛蘭唸完了,其次就輪到嘉樂。嘉樂每次做禱告,總是找不到念珠,因而他只拿手指頭兒掐著記遍數。說也奇怪,他那嚶嚶的聲音一經開始,思嘉的思想就立刻分散開去,再也收它不起來。這個時候,她知道是應該檢查良心的時候了。因為母親曾經教過她,她在每天終了的時候,必須要把自己的良心徹底檢查一番,如有過失,便當承認,並且求上帝給她饒恕,給她力量,以期能夠永遠不再犯。然而現在思嘉並不能檢查自己的良心,卻要開始檢查自己的欲心了。
「媽,我那新跳舞衣的花邊掉了,明天晚上到十二根橡樹園要穿的。你給我釘一釘好嗎?」
「洗過了,可是死了,可憐東西,」愛蘭說。「我怕阿彌也要死的,現在大概可以沒事了。」
「那末施阿彌的孩子果然是他養的了,」思嘉想。「嗨,好罷。一個北佬兒跟一個下流白人的女孩子還會做出好事來呢?」
想到這裏,她突然坐了起來,捧住了一雙膝蓋,經過了長長一段快樂的時間,在這時間內,她居然是衛希禮夫人了,居然是衛希禮的新娘了!然後,一個輕微的寒噤掠過了她的心。假如事情不照這個樣兒實現呢?假如希禮並不要求她一同逃走呢?她不願去想它。她堅決地把這思想從她心裏推開去。
「好靈活的一個小娼婦,」她心裏想,然後說道,「謝謝您,蝶姐,等太太回來再說罷。」
然後什麼呢!到了明天晚上這時候,她已經是衛希禮夫人了哩!
第一,她要裝出一副「傲慢」的神氣,這是她父親吩咐過她的。她從到達十二根橡樹園的一刻兒起,就一心要裝得十分倜儻,十分興頭,這樣,人家才不會疑心她因希禮和媚蘭的事曾經感覺過灰心。她在那邊,對於那邊的男人一個個都要賣弄一番。這會使得希禮看見要十分難受,要越發捨不得自己。凡在結婚年齡的男子,她要一個個都跟他敷衍,老到如蘇綸的情人,那個黃鬍子的甘扶瀾,小到如媚蘭的弟弟,那個一下就會臉紅的韓察理,她都要一網打盡他們,一個不讓他漏網。那一些人一定會得像蜜蜂圍繞蜂房一般大家向她圍攏來,因而希禮也將會丟開媚蘭來加入他們的團體。然後她就要運用一點兒戰略,使得希禮將她帶開去,和她單獨談話幾分鐘。她想這一著一定會萬無一失,若其不然,事情就比較棘手了。但是萬一希禮那邊果真不肯先發動,那末由她自己這裏首先發動也無不可的。
「現在就做禱告嗎?」他懊喪地問。
「哦,哦,哈哈!我明白了,」父親的聲音說。「那末那孩子是魏——」
當然,她並不打算把肚裏的心事去告訴母親,因為母親聽見她去想望一個已經跟別人訂婚的男人,一定是要震駭要懊惱的。但她現在遭遇到這生平第一幕悲劇,急乎需要母親來安慰。她只要母親站在她面前,便覺得非常安穩,因為無論怎麼壞的事,母親總能夠把它弄好的。
「謝謝你,嬤嬤,可是我不餓。」
她的思想立刻飛回當初的一段期間,那時她常常看見他做出那種怪模怪樣,常常看見他那一雙碧綠的眼睛張得那麼大大的,赤|裸裸的,像似含著一眶子愁煩絕望的神情。
那天晚上吃晚飯,思嘉代替母親做主席,將應有的職務一一都盡了,只是心裏為著那可怕的消息,不住在那裏翻騰。她眼巴巴望著母親早些回來,因為沒有母親在旁邊,她總覺得迷惘而孤獨。她想自己正在急切需要母親的時候,施家那些人有什麼權利該把母親叫出去呢?
「蘇綸,我不喜歡你這種腔調,孩子。你那件紅的頂好看,跟你的皮色也相配,思嘉本來是配穿綠的。可是明兒晚上你可以帶我那副柘榴石的項圈去。」
思嘉嘆了一口氣,為的是她的好奇心非常深切,卻又無法可以滿足它。她知道母親眼裏見過的事情很多,卻都並不去注意,如同那些事情不曾發生過一般。母親對於一切非禮的事情都置之不聞不問,並且教思嘉也要如此,然而這種教育並沒有多大成功。
這當兒,她突的覺到父親的唸誦已經完畢,母親正把眼睛注在她身上。她於是急忙開始她的十遍誦,機械地一顆顆掐起唸珠來,但是她的聲音裏面不期流露著一種非常濃烈的情感,以致嬤嬤不由得睜開眼睛,向她拋來一個搜索的注視。她唸完了,接著是蘇綸唸,愷玲唸,而她的心和_圖_書一逕都帶著那個迷人的新思想在那裏奔馳。
「是呀,他怎麼會知道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向來都裝得那麼正經,那麼端重,那麼『不要碰我』的神氣,所以他總以為我要跟他做朋友之外別的沒有什麼意思了。是的,這就是他所以始終不開口的道理了!他總以為他的愛是無望的。所以他一向都像那麼——」
「俺說過多回啦,這些下流白人是跟他們沒有弄頭的。他們都是懶蟲,不識好歹的。咱們這位姑娘可真太好心,偏要丟開自己的事兒去伺候他們!他們要是值得人伺候,怎不也買幾個黑人服侍服侍的呢!俺說過多回啦——」
嬤嬤用她的嗄喉嚨低聲吩咐了一句,阿吉便把蠅拂子放在屋隅,動手檢開桌子的盆子。嬤嬤便到碗碟櫥的抽斗裏去摸那本破爛的禱告書。阿寶點著腳尖兒,伸手去抓燈鍊上的環子,將那盞燈慢慢放下來,及至桌面整個浴在燈光裏,而上面的天花板退入陰影裏為止。愛蘭整了整衣裾,跪在地板上,將一本禱告書攤在桌邊,然後合著雙手,放在書上。嘉樂跪在她旁邊,思嘉同蘇綸照舊跪在桌子的對面,將裏面的裙子疊起來墊著膝蓋,免得跟地板去硬碰硬。愷玲年輕,跪著夠不上桌子,所以獨個人對一張椅子跪著,將兩個胳臂肘兒擱在椅面上。這一個地位於她很便利,因為禱告的時候她難得會不打瞌睡,現在做著這樣的姿勢,就不會被母親看出來了。
「把你的舞衣拿來罷,思嘉。等做完禱告我來替你釘花邊。」
於是嘉樂又把日間所得的消息一樁樁報告起來。他一面在談,嬤嬤一面端上幾個盆子來,在主母面前鋪放,一盆是焦皮熱餅乾,一盆是油炸雞白肉,一盆是熱氣騰騰的切開黃山薯,上面塗著一層已化的牛油。然後她將小阿吉擰了一把,那小黑炭便行使起他的職務來,將那一束報紙條兒在太太背後一來一往慢慢的搖擺。站在桌子旁邊,眼睛跟著每一叉食物從盆子裏送進主母嘴裏去,彷彿經她這眼光的督促,那些食物才會落下主母喉嚨去似的。愛蘭雖然結結巴巴的吃著,但是思嘉看得出她已經十分疲倦,實在是食而不知其味的。
祈禱完了,她就拿起唸珠來開始循誦,於是便如一陣微風的波盪,立即從黑人的喉嚨裏和白人的喉嚨裏響出一陣嚶嚶嗡嗡的聲浪來。
「是的,您買的,老爺!是的!現在她來啦,要跟您說話,」阿寶激動地搓著一雙手,癡笑著說。
施阿彌這個孩子到底同誰養的呢?這當然是個有趣的問題,但是思嘉知道母親是無論如何不會對她講明的。她疑心是自己家裏做監工的魏忠,因為她常常看見近傍晚的時候魏忠跟阿彌在一起散步。魏忠是北佬兒,並且光桿子,而且他既做了監工,就一輩子沒有機會跟區裏的交際社會相接觸。他如果要結婚,除了施家那樣人家之外,是沒處去找對象的。但是以教育而論,他又比施家人高出幾籌,自然不願意跟阿彌公然的結婚。
她聽見父親在那裏講嵩塔爾要塞,講北佬兒,講個不住口,心裏覺得很奇怪,為什麼他竟忘了自己正在傷心呢?因此她感覺到世界上人都是自私自利的,無論你有怎樣的痛苦,他們都可以不管,無論你是怎樣的傷心,他們還是照舊的過去。
「怎麼,希禮並不曾知道我是愛他呀!」
等到她跟希禮終於單獨在一起了,那時希禮必定會想起方才那許多人圍繞著她的情景來,因而重新認識她是確實人人都要的,於是那種悲哀和絕望的神色又要從他眼睛裏流露出來了。到這時候,她就要讓他知道,雖則現在人人都要她,她卻只喜歡他一個,這樣,就會使他立刻消除愁悶,重新快樂起來。而且她經這一番供認之後,他必定會得加一千倍的看重她。不過她對他說這話的時候,當然要裝得十分端莊,絕不出現一點輕賤的樣子。她決然不會公然對他說出「我愛你」三個字來,因為這是斷斷乎說不得的。那末到底應該怎樣說法?那就不去想它了。因為像這樣的局面,她從前曾經應付過多回,以為到那時候也自然會應付過去,用不著預先籌劃的。
在這當兒,思嘉竟忘記了心裏的疼痛,忘記了強忍的淚兒,只覺同往日此時一樣,深深領略到一種寧靜與和平了。霎時之間,方才所感受的失望飛散了,明日就要來的恐懼消失了,賸下來的就只有一種希望。但是這種安慰的到來,並非由於她的心已經飛越到上帝那裏去,卻是由於她看見母親那副寧靜肅穆的嘴唇。思嘉每m•hetubook•com•com次看見這副嘴唇對天說話的時候,心裏確信天是在那裏聽她。
自從思嘉做孩子的時候起,每天這一個頃刻,就是她心中崇拜母親的時候,可是她只崇拜自己的母親,並不是崇拜天上的聖母。所以每次唸到了「疾病的康健,」「智慧的門窗,」「罪人的托庇,」「神秘的薔薇」等等美麗詞句時,思嘉總覺得這是給她母親的讚語,而她閉上了眼睛,也只看見母親仰著的面孔,並不看見聖母的面孔。但是今天晚上,因為她自己的神魂也已超昇的緣故,她就覺得那全部的儀注,那溫和的言詞,那含糊的接腔,沒有一樣不具有她所向未經驗的超越的美。原來她的心已經抱著一種誠摯的感謝飛昇到上帝那裏去,感謝的是上帝已替她的腳砌起了一條道路,由此她可以脫離苦海,一直奔到希禮的懷裏去了。
嘉樂替愛蘭拖來了一把椅子,她便坐下來,隨即有四個聲音向她圍攻著。
「他非開除不可。」
「給您請晚安哪,小姐。對不起您啦,老爺,我不該這會兒來打擾您的,可是我要來謝謝您老爺,把我跟小妞兒一齊買啦。也有些老爺們要買我,可不肯買我家小姐兒,我捨不得她。現在謝謝您啦。我替您盡力幹事兒,不忘記您老爺的恩。」
於是,車輪的聲音終於從夾道上嚓嚓響起來了,隨即聽見愛蘭打發馬夫回去的聲音,從外間的黑暗裏飄進屋子,大家都把眼睛朝著門口看,果見愛蘭急忙忙跨進門來,面上現出疲倦和悲哀的神色。嬤嬤在她後邊幾步的距離跟著,手裏拿著皮包,嘴唇皮伸得十分長,眉毛往下掛著,幾乎蓋沒了眼睛。她一面蹣跚著走,一面嘴裏不住咕嘟著,那聲音不高也不低,低到要人家聽不出她在說什麼,卻又高到要人家知道她心裏不高興。
「那小東西洗過嗎?」他問。
「謝謝小姐。那末晚安啦,」蝶姐說了,車轉身,帶著她的小妞兒出去了,阿寶一蹦一跳的在後面跟著。
等到盆子吃空了,嘉樂對於北佬兒的一篇漫罵還不過發表到一半。他正說到「北佬兒個個是賊,他們要解放黑奴,卻又捨不得拿出一個人來,」愛蘭便站起來了。
她心裏彷彿剛剛刮過了一陣旋風,可是那飯廳裏的一切依然很平靜,一點兒也沒有變化,這就大可詫異了。那沉重的烏木桌,那碗碟櫥,那笨重的銀器,那鮮明的地毯,都照常的放在原地方,彷彿天下並不曾發生什麼事故,在平日,思嘉覺得這一間飯廳是很可愛很舒適的,每天晚飯以後全家團坐在這裏的一段安靜時間,她向來都很歡喜,今晚卻不同了。她若不是怕父親的責問,早已獨個人溜了出去,溜到母親平日辦事的那個小房間,坐在那張老沙發上放聲大哭起來了。
「嬤嬤也老啦,」蝶姐說得非常之平靜,要是嬤嬤在旁邊聽見,一定非光火不可的。「她原是個好嬤嬤,可是您現在是大小姐啦,您得要一個小丫頭,我這百利子已經為英黛小姐服侍了一年了。她會縫衣裳,會梳頭,跟大人一樣。」
「時候不早了,咱們馬上就做禱告罷」她立刻打斷他的話,打斷得絲毫不著痕跡,若不是思嘉深知母親的性格,就怎麼也不能覺察她有存心打斷這話的意思。
愛蘭拿她那疲倦的嘴,對這一片喧嘩微笑了一笑,這才按照著禮節,儘先對丈夫發言。
這一個觀念來得如此的出人意料,竟把她嚇得幾乎大聲喊出來。她的心思寂然不動的麻木了一個長長的頃刻,然後重新向前奔放起來。
愛蘭走近壁爐架,伸手到一個匣子裏去取唸珠,預備做禱告,嬤嬤卻在旁邊堅執的說道:
「聖馬利,上帝的母親,替我們罪人祈禱罷,現在,及在我們死去的時間。」
嘉樂見她進來,臉上登時像受幻術一般浮起了光彩。
幾個女孩子的臉都朝著她,現出驚異疑問的神色,嘉樂很富哲學意味地搖了搖頭。
這蝶姐兒是個高大的個兒,跑起路來筆挺的。她的年紀少則三十,多則六十,隨便算她幾歲都很像,一張銅色的臉上還沒有一絲皺紋。她的相貌分明含有印第安人的血統,而調劑著內革羅人的特質。她的皮膚紅銅色,額骨狹而高,顴骨突出,鼻樑像鷹嘴,鼻尖卻又扁下去,下連著一副內革羅人的厚嘴唇——這一切,都分明顯出她是紅黑二種的混合。她的態度很泰然自若,走起路來此嬤嬤還要昂然,因為嬤嬤的神氣是學得來的,她的才是天然生成的。她說話的時候,並不像大多數黑人那麼的糊裏糊塗,卻知道字斟句酌,頗有些兒禮貌。
她抬和-圖-書起頭,一雙眼珠子在月光裏閃動著。若說欲願和欲願的達成是兩件不同的事,何以母親平日從來不曾教過她?若說捷足者竟會不能先得,又何以她自己的生活經驗從來不曾教過她?於是她的勇氣上來了,她的計劃完成了。這是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的計劃,因為在這樣年齡的女孩子,生活是快樂的,失敗是不可能的,美麗的衣服和清秀的面孔是可以用做征服命運的武器的,於是她就抱著了這樣的勇氣和計劃,在那銀色的月影之中重新躺下了。
這一頓飯吃得黯淡非常,而嘉樂的一張嘴偏是那麼滔滔不絕。他已經完全忘記剛才對女兒說的話了,現在他又自言自語的在那裏高談嵩塔爾要塞的消息,時而拿拳頭拍著桌子算點板,時而舉起臂膀在空中揮舞一回。平日吃飯的時候,嘉樂照例要把席上的談話獨個人霸佔了去,思嘉若是肚裏有心事,儘可以一句也不聽進耳朵裏去,但是今晚不同了,她雖然一逕側著耳朵留神聽著門前的車輪聲,父親的話仍舊不停地要闖入。
思嘉突然從快樂的夢中驚醒轉來,因為她忘記了接腔,她的母親已拿責備的眼光在那裏看她了。她驚醒之後,就暫時睜開眼睛,向房間的四周掠了一轉。她看見那些跪著的人形,那盞燈的柔和的光亮,那些黑奴的搖幌的黑影,甚至剛剛一點鐘之前還使她覺得十分憎恨的那些熟見的物件,霎時之間都已染上了她自己的情緒的色彩,而且整個房間都重新成為一個可愛的地方了。她將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個頃刻,永遠不會忘記這一番景象!
一會兒阿寶進來了,手裏拿著一隻盆子,一副刀叉,和一條食巾。他後面緊緊跟著一個十歲的小黑炭,名叫阿吉的,一隻手匆匆扣著一件白短緊身胸前的釦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個蠅拂子,那是拿報紙條子紮在一根比他的人還要長的蘆桿上做成的。愛蘭本有一個很美麗的孔雀毛蠅拂子,可是要非常特別的排場才拿出來用,而且據阿寶、阿媽、嬤嬤他們三個人的意見,孔雀毛是不吉利的,因此每次用到這個蠅拂子的時候,必定家庭裏有過了什麼吵鬧了。
說著,她將手伸到背後去,把那小妞兒抓到前面來。那小妞兒是一個棕褐色的小動物,兩條腿兒細細的,像一隻鳥兒,頭上梳著一頭小辮子,拿頭繩紮得鐵硬的,一根朝天豎著。她的眼睛很鋒利,很聰明,像是什麼都懂得,可是臉上硬裝著一副傻相。
及至思嘉脫了衣服吹了蠟燭的時候,她對於明天所要實施的計劃,就已有了成竹在胸了。這個計劃很簡單,因為她也像她的父親,是一條肚腸通到底的,所以她的眼光完全集中在她的目標上,只把達成這個目標的最直接步驟想過一想。
「媽,思嘉的新衣服比我的好看,我穿起那件衣服來,滿身是紅,怪嚇人的。她不好穿我那件紅的,讓我穿她那件綠的嗎?她穿起紅的來倒相配的。」
等他說出這話來,她自然先要回答他,說他既然跟別的女子訂了婚,這事簡直叫她無從考慮起,但是他自然絕不會就此放手,自然還要向她堅執哀求,然後到末了,她就讓他說服了。然後他們立刻商量好,當天下午就一同逃到鍾氏坡去,然後——
愛蘭閉上眼睛開始祈禱了,她的聲浪不住的一起一伏,像在催眠,像在撫慰。當她為著一家的健康和快樂,為著家人和黑人,竭誠感謝著上帝的時候,那一圈黃光裏面人人的頭都是低著的。
「新買的女人?我不曾新買什麼女人呀,」嘉樂裝做不懂的樣子,睜著眼說。
「俺去替你弄去,你得吃,」嬤嬤一面說,一面聳起了額頭,動身跑到廚房去。「阿寶!」她叫道,「叫阿媽把火通一通。太太回來啦。」
「要是曹氏屯那邊都已經這樣,那末咱們這兒一定不久也要這麼的,」她說。因為她具有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以為除了沙番之外,全州之中惟有曹氏屯人的血統最高貴。這個信念是曹氏屯人自己也有的。
「啊!」她一面將指頭掐著額頭,一面狂歡的想著。「我為什麼這麼愚蠢,直要到現在才想到這一層呢?我必須要想個法兒去讓他知道。他如果知道我愛他,就不會和她結婚了。是的是的,他怎麼會呢?」
「他非立刻開除不可,明天早上就開除。大老三做了這多年工頭,還算不錯的,可以叫他暫時代一代,等你慢慢的找監工。」
桌子收拾好了,嘉樂又繼續他的演說,可是不但他的聽眾誰都感不到興趣,就是他自己也覺得不大滿意了。他預言著戰爭馬上要到來,質問著南邊m.hetubook.com.com人對於北佬兒的侮辱是否還能夠容忍,回答他的卻只有「是的,爸爸」或是「不的,爸爸」而已。彼時她們三姊妹各人有各人的心事。愷玲坐在大燈底下一張墊腳凳上,早已深深沉入一個少女的美夢,並在設想自己戴上護士帽時的姿容。蘇綸一面在刺繡,一面在想明天的野宴會上怎樣去把湯司徒從她姊姊那邊搶過來。她知道自己具有溫雅的女性,姊姊卻沒有,所以相信這事並非不可能。至於思嘉,那不用說,正為希禮的事心裏起著澎湃的波濤。
嘉樂粗起喉嚨來,「可是叫我再到那裏去找這麼一個老實的監工呢?」
「郝先生,曹氏屯那邊的事,那位高先生還有什麼說的嗎?」愛蘭說。
「自然不如孩子死的好,這可憐沒有父——」
她那瞬息萬變的心緒立刻超脫了一個山窮水盡的絕境,而飛入了一個萬花怒放的前途。是了,希禮之所以始終不響,所以有那麼出乎意外的行為,如今都得到了解釋了。都只為他還不知道自己愛他呀!這信念一經發生,當即就有她的虛榮心出來做後盾,以助成它的確立。他如果知道她愛他,一定是會趕快跑到她這邊來的。所以她現在只消——
「哦,是你的新娘子來了,好罷,叫她進來罷。」嘉樂說了,阿寶便車轉身子,向穿堂裏招了一招手,隨見那個黑女人走進飯廳來,後面有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子躲在她的龐大衣裙後跟著。
「愛蘭姑娘,你得吃一點晚飯再做禱告呢。」
然後,突然的,一個明亮的新觀念像彗星一般掠過她的腦子。
「謝謝你,蝶姐,」思嘉答道,「不過我怕嬤嬤要說話。她是我生下來就服侍我的。」
「他當我是愛伯倫,愛司徒,或是愛愷悌,所以感覺到傷心了。他總以為他是得不到我了,這才肯和媚蘭結婚,以博家庭歡心的。但是倘使他知道我愛他呢——」
如果希禮和媚蘭之間本來沒有愛,而只有一種隨隨便便的諾言,那麼他為什麼不可以破壞那個諾言而來跟她結婚呢?一定的,他一定會要這麼做,只要他知道她思嘉是愛他的話。那末她必須要找出方法來使他知道。而這方法她也一定能夠找出來!然後她就——
「不,愷玲,你得等明年,等明年這個時候你就可以跳舞,可以穿大人的衣服了。你想到那時候,你媽臉上多麼光彩呀!你別堵嘴罷,孩子。野宴你是可以去的,野宴完了你可以等著吃晚飯,跳舞可要等到十四歲。」
「嗯——嗯,」嘉樂一時說不出話來,因為他做了一樁好事,被人這麼公然揭穿了,覺得非常難為情。
思嘉知道母親對於戰爭政治一類的事情本來也不大注意,並且以為這是男人家的事女人家反正不懂的。可是父親一逕喜歡別人去湊他的趣,現在母親裝作對這些事很有興味的漾子,也不過替父親湊趣罷了。
「我回來遲了,對不起,」愛蘭說著,一面把肩上的圍巾取下來,遞給思嘉,隨手在她面頰上摸了一摸。
「媽,明兒我也等過晚上的跳舞會才回來好嗎?我已有十三——」
「是的,時候不早了,你看,不是十點了嗎?」的確,那個像咳嗽的鐘正在啌啌啌的敲了十下。「愷玲早就該睡了。請你放燈罷,阿寶,還有我的禱告書,嬤嬤。」
她走到前邊穿堂裏,一面把地板踩得吱格響,一面讓她的獨白傳進飯廳來,使全家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現在我不去想它,」她堅執地說。「現在我要想到這一層,我就再也沒有辦法了。可是事情為什麼會不照這個樣兒實現呢?那是沒有理由的,如果他是愛我的話。而我知道他確實是愛我的!」
過了一會,她聽見喀咯咯的車輪聲在車道上響,便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及至聽見那聲音一直響過屋後去,這才重新坐下。那不會是母親的車,是要在前面臺階上停的。隨後就聽見院子裏有幾個黑奴在說話,彷彿很興奮似的,還有一個黑奴發出一種尖利的笑聲。思嘉從窗口探頭一望,只看見阿寶手裏擎著一個松枝火把,照著幾個人從一部大車上爬下來,卻看不清他們是誰。然後那笑語之聲漸漸移到後面去,升上了後廊,穿過了甬道,一直來到飯廳背後的那間穿堂。此後又經過了一陣耳語,便見阿寶走進飯廳來,不像平常那麼一本正經,卻骨碌著一雙圓眼睛,閃露著一副白牙齒。
「郝先生,魏忠是非開除不可的。」
她的聲音消失在那條通廚房去的長甬道裏了。原來嬤嬤有一種特別的方式,可以使主人知道自己對於事情的意見,而又絕不至於挨主人的罵。她知道白人要維持和圖書自己的尊嚴,對於黑人的自言自語絕不會去注意竊聽,即使在無意之中聽見了,也必定要裝做不曾聽見的樣子。她就利用這一個弱點。凡有什麼事要發牢騷,便在靠近主人所在的地方找一個適宜地點,放著膽做一番大聲的獨白,使它一句句都傳到主人耳朵裏去。這樣,既可以防衛自己,不致受主人的責備,而一肚子的牢騷卻都發洩了。
蘇綸在母親背後,對思嘉聳了聳鼻子,以示勝利,因為她知道思嘉本要問母親討這項圈去自己戴的。思嘉也對她吐了吐舌頭。思嘉覺得蘇綸卑鄙而自私,向來討厭她,若不是母親在旁邊阻止,蘇綸已不知吃過思嘉多少耳摑了。
全家奴僕挨挨擠擠跪在穿堂的門口。嬤嬤跪落的時候,地板總要吱吱叫起來,阿寶跪得槍桿一般挺。露莎跟丁娜,那兩個女僕,都披著花布的衣裾,跪得姿勢特別好,阿媽既瘦而且黃,白頭髮上壓著一頂破帽子,阿吉帶著一臉瞌睡希希的傻相,他們兩個都怕嬤嬤伸手擰他們,跟她離開遠遠的跪著。大家跪齊了,便都睜著眼睛等待著,因為黑人能跟白人一起做禱告,也算是一天中的一樁大事呢。他們對於那種古奧的祈禱文,對於祈禱文中提及的種種譬喻,原不會懂得什麼意義,但是不知怎麼的,這種祈禱確實能使他們的心感到一種滿足,所以當他們唸到「主啊,憐憫我們」「基督啊,憐憫我們」的時候,總覺得渾身都動盪起來。
百利子得到母親的慫恿,突然對著思嘉屈了一下膝,並且朝她傻笑了一笑,這就不由得思嘉不回她一笑。
「老爺,」他滿面春風上氣接不著下氣的叫道,「您新買的女人來了。」
這所謂辦事小房間,是思嘉頂頂歡喜的一間屋子。每天早晨起來,郝太太都要坐在這裏,看著那高個兒的書記記賬,聽著總監工魏忠報告事情。這裏又是全家人遊憩的所在,每天總是愛蘭坐在自己位置上寫賬,嘉樂躺在一張舊搖椅上養神,三姊妹在那老沙發上各佔著一個墊子,平安而舒適地混過了時刻。如今思嘉也正想到這間屋子,想去將頭伏在母親的膝蓋上,幽幽咽咽的哭它一場。但是母親為什麼還不回來的呢?
然後,她故意呆了一會兒,讓父親的唾沫星子乾一乾,這才敲了敲門,將舞衣交給母親。
「嗨,郝太太,事情真詫異——嗨,你們不要鬧好嗎?我要去拿鞭子了,——今天早上高愷悌在餓狼陀,他說——你們靜一點好嗎?連我自己的話都聽不出了——他說那邊熱鬧得了不得,都在談論戰爭,軍操,組織軍隊的事情。他又說曹氏屯那邊也有消息,他們已經預備要動手,再不能容忍北佬兒的侮辱了。」
就是現在,事情也還不太遲哩!人家竟有臨到結婚的時候才帶了另外一個愛人從禮堂上逃走的,這樣的事本區裏已屢見不鮮。如今希禮是連訂婚還沒有宣佈哩!是的,時間還多得很哩!
「最最忠實的處女,」她的母親發腔道。這時聖處女禱文已經開始,她母親領導了這麼一句關於聖母的讚語,思嘉便隨聲接腔道:「替我們祈禱罷。」
及至叫過了最後一聲「阿門,」大家就站起來,都覺得有些木僵了,尤其是嬤嬤,她是經過露莎和丁娜合力攙扶才站起來的。阿寶從火爐檯上取了一個長紙捏,就燈火上點著了,走到外間穿堂裏,那螺旋形的扶梯對面放著一口胡桃木的大碗櫥,大到飯廳裏放不下的,櫥上放著好幾盞油燈,和一排蠟燭檯,上面都插著蠟燭,阿寶拿紙捏上的火點起了一盞油燈和三根蠟燭,然後拿起那燈,高高擎著,儼然是皇帝寢宮中頭等的太監一般,引著皇帝皇后上樓去。他走在最前頭,愛蘭靠在嘉樂臂膀上,再後面是三個女孩子,各人拿著自己的蠟燭。
思嘉進了自己的房間,將蠟燭檯放在一口抽斗櫃上,然後走進了壁櫥,摸黑摸著那件需要修訂的舞衣,將它披在臂膀上,輕輕走過了穿堂。她父母的臥室門一半開著,她正要去敲,忽聽見母親在那裏說話,聲音很低,卻很嚴肅。
她把一雙手攤了開來,將頭埋在裏面,好使母親看不見她的臉,然後,她的思想重新回到希禮身上去了。她想他既然真正的愛她,怎麼又打算要跟媚蘭結婚呢?而況他是知道她多麼愛他的!他怎麼能夠忍心叫她傷心呢?
那時月光朦朧撒滿她一身,她躺在床上把全部的情景都設想一遍。她設想著自己對他承認確實愛他的時候,他的臉上將會現出怎樣一種驚惶和快樂的神色來。此後他當然立刻就要開口求她做他的妻子,那幾句話語,她也彷彿已經聽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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