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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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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這跟教皇又有什麼相干呀?」思嘉想。「還有基督的墳墓也有什麼相干呢?」
思嘉一句不開口。媚蘭插一隻手到她手掌裏,求她給一點安慰,她連捏都不捏一下。她當初去偷看媚蘭的信,本只有一個目的——要從那裏面去找他仍舊愛她的保證。現在媚蘭給那信裏的話加上一種新的意義,那是她自己再也不會見到的。不過她覺得驚異,為什麼像希禮那樣一個完全無缺的人,竟會跟白瑞德那樣一個無賴抱著共同的意見呢?但是一轉念之間,她又想:「他們兩個同樣見到這次戰爭的真相,但是希禮還是願意替它死,瑞德就不願意了,豈不是瑞德的見識比希禮還要高明嗎?」想到這裏,她又不由得大吃一驚,她怎麼好對希禮存這樣的觀念呢!那麼是這樣的罷:「他們兩個同樣見到戰爭的真相,但是瑞德願意對它正視,並且要把這真相公然說出來激怒別人,希禮便不忍去正視了。」
「我敢希望你是嫉妒嗎?」
但當她正要向那憤怒的群聚跑去的當兒,便見瑞德畢恭畢敬的鞠了一個躬,動身走向門口去了。他正預備追他去,艾太太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裙。
「我沒有說希禮是懦夫啊。」媚蘭說時眼睛開始閃動起來。「我只說他的思想跟白船長的思想一樣,不過他用不同的方式表現罷了。他總不見得東奔西跑,把這意見到音樂會上去發表的,但是他曾經寫信給我論到這樁事。」
至於白瑞德跟餓狼陀人士最後絕交的一幕,那是在艾太太為調養期傷兵舉行的一次銀圓音樂會上發生的。那天下午,艾太太家裏擠滿了來客,其中有請假回來的兵士,有各醫院裏的傷兵,有自衛隊和警備隊的隊員,還有許多太太、寡婦,和小姐。屋子裏的每一張椅子都坐滿了,甚至那長長的盤旋樓梯也塞滿了。艾家的食事總管手裏捧著一刻花玻璃缸,站在門口收取來賓捐助的銀元,已經把缸倒過兩次了。單是這一件,已足見得這事辦得大大有成績,因為這些日子,銀元一元值得聯盟州的紙幣六十元呢。
「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梅太太嗤之以鼻說。「停住啊,彼得伯伯,你跑過我的門口了呢!」
梅太太叭的一下從肺裏噴出一口氣來,彷彿她被一個鎚子突的一下戳破了似的。白蝶的胖嘴巴噗的一下蹦開了,彼得伯伯也轉過頭來瞪著眼睛了。
「哦,那封信」思嘉想。「難道那信裏的意思是這樣的嗎?」
白瑞德從媚蘭那裏聽見這樁事,就從英國帶了幾十碼閃亮雪白的緞子回來,又買了一個紗頭巾,送給她做結婚的禮物。他這禮送得非常之得法,竟使她們不好意思跟他提到錢,至於美白,當然是快樂得幾乎要跟他親吻了。梅太太知道這禮物送得太重,而且又是衣服類,照禮是不應該收的,可是她經不得白瑞德滿口的花言巧語,說是我們的勇敢英雄娶的新娘子,是無論怎樣好的穿戴都不為過分的,於是她為愛國心所動,覺得無法可以拒絕了。因此她才邀請他到家裏吃中飯,以為這一邀請便是給他一個莫大的面子,比之算錢給他還要過餘的。
梅太太這才回過一口氣來,於是她又進攻了。
白蝶明明知道愛蘭要不贊成他來看她的女兒,又明明知道曹氏屯人將他擯斥於上流社會之外的成案也不能全然不顧,但是他那樣的滿嘴恭維,那樣畢恭畢敬地來親她的手,她覺得無法拒絕,猶之一隻蒼蠅無法拒絕蜜糖罐一般。而且他每次都要從拿騷帶點小禮物來送給她,總說是特地為她而買,並且冒著生命的危險偷過封鎖線來的,例如成片兒的別針、縫針和鈕釦,成絞兒的絲線和簪子之類。現在這種小奢侈品已經差不多無法可以得到,女人都戴手削的木頭簪,都拿布包著橡實當鈕釦,因而白蝶並沒有道德的毅力足以拒絕這些東西。而且她還有點小孩子脾氣,最喜歡拆不曉得內容的贈物包裹。既開拆了,她就沒有勇氣可以拒絕了;既收受了,她就沒有勇氣下逐客命了。但是每次白瑞德在她家裏的時候,她總覺得家裏需要一個男性的保護人。
母親比從前瘦了,而且一逕都像有心事,每天一早起來就跑來跑去的忙個不停,直到做活的人都睡完了才得停。因為聯盟州派來的差委會一天天加重要求,她的工作就是要使陶樂增加生產。就連父親也忙起來了,許多年從來沒有像這樣忙過,因為魏忠開除了之後,他再也找不到第二個總監工,每天都得親自騎馬到田裏去跑。思嘉看看父母都忙得這樣,便覺陶樂也呆不住了。就連她的兩個妹妹也各有各的心事。蘇綸現在是跟甘扶瀾到了「諒解」的程度了,她唱起到這殘酷戰爭完了時的時候,似乎是含有寓意的,使得思嘉幾乎嘔出來,愷玲則一逕沉迷在湯伯倫的美夢裏,也無心替她作伴。
媚蘭面孔雪白了,一雙眼睛跟銅鈴一般。
思嘉呢,她是暗中跟白蝶姑媽同意的。她也覺得他不尊重任何女人,或者只有媚蘭是例外。每次他把眼睛將她從頭到腳打量的時候,她就彷彿自己身上沒有穿衣服,還是跟他陪伴父親回來那一次似的。這種不尊重女人的心理,他從來沒有說到嘴上來。要是那麼的話,她倒可以拿激烈的話去對付他了。可惡的是他那張黑黝黝的臉上放著那一雙肆無忌憚的眼睛,眼光裏一逕帶著那種使人不愉快的傲慢光芒,彷彿一切女人都是他的財產,他可以趁高興的時候隨意享樂一般。唯有對於媚蘭,才沒有這種神氣。當他看著媚蘭的時候,眼睛裏從來沒有那種冷酷的鑑別態度,也沒有那種好玩似的嘲諷神情;他跟她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具有一種特別的調子,很客氣,很尊敬,而且急乎要替她效勞似的。
「我可不承認這是你的孩子脾氣,也不相信你已經改變。你現在遇到不如意的事,還是跟從前一樣要摔花瓶的。可是你大概事事如意了,因而沒有摔打砸拉的必要了。」
思嘉聽到這句話,不由得良心被刺了一下,她知道媚蘭說的信大概是她偷看過的。她嘗試把那信的內容記起來,但是大多數的信,她看過之後馬上就忘記了的。總之,這樣的信怎麼好對人家說呢?一定是媚蘭一時間昏了神了。
至於我有時提起希禮的名字,她很懊惱的想道,他就立刻鎖起了眉毛,笑起那種討人嫌的笑來了!
「你這是說你不當我是個偉大女子嗎?」
「先生,」衛理說時聲音有些發抖了,「倘如我們現在不在這所房子裏——」
肇嘉州地方賭風本來很盛,幾乎沒有一家人家不曾有人嗜賭的,有的竟至連房屋、地產、奴隸都輸掉。但這跟白瑞德的賭不同。一個人儘不妨賭得精光,仍可以不失為一個紳士,至於一個職業賭徒,那就非為社會所共棄不可。
「對於你,是沒有那一件東西會得神聖的呢,青年人,」他用著演說慣用的聲調說。「但是www.hetubook•com.com對於我們南方愛國的男人和女子,便有許多事情會覺得神聖。而且,我們必須爭取國土的自由,必須為自己爭取州權,必須——」
「哦,我的天,媚姑娘,這兒桃樹街上是哭不得的呢,」彼得伯伯一面咕嘟著,一面加快了速度。「人家要說壞話的。等回家去再哭罷。」
「韓媚蘭,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麼大的誑!他們衛家人是從來沒有這種懦夫的——」
每次他在餓狼陀的時候,女性裏面總要感覺到一陣不安。因為這位大膽商人足跡所到之處,不但一逕頂著一個浪漫色彩的光圈,並還帶著一種邪惡和禁忌的成分。他的名譽確是糟透了!而且餓狼陀的太太們每多聚談一次,他的名譽就更壞一層,但是那些年輕女子們卻愈感覺到他的光燄。這些年輕女子大部分是很天真的,她們耳朵裏能夠聽到的,至多不過是「他對於女人很亂來」之類的話,至於一個男人究竟跟女人怎麼個亂來法,她們可不知道了。她們又聽見說女孩子們跟他接近是有危險的。奇怪的是,他的名譽雖然壞到如此,他卻從來不曾親過一個未婚女子的手。但是這事適足以使他更加神秘更加惹眼罷了。
但在男人方面呢,他們是說不定一個禮拜或是一個月之內就要死的,所以絕不能等到一年之後才去向女孩子要求叫她的小名(當然「小姐」的稱呼暫時還用著。)他們再也不願遵守戰爭以前那種正式迂緩的求婚禮節了。大概從開始追求到訂婚,總不能過三四個月。一般做女孩子的呢。本來也都知道上等女子對於上等男子的求婚,照例要拒絕三次,現在是頭一次開口就馬上會應允了。
總之,現在的思嘉已經回復她原來的地位了,彷彿她根本沒有跟察理結過婚,也沒有經歷過察理死時的一陣震怖,也沒有養過衛德。戰爭、結婚、養孩子,都不過一陣輕風似的從她身上吹拂過去,並沒有觸動她的深徹的心弦,因而她一絲兒都沒有變動。她原有一個小孩子,可是那一座紅磚房子裏的人們替她看顧得好好,她簡直可以將他置之度外的。無論思想上,感情上,她都重新做了郝思嘉小姐,重新做了全區裏的頭等美人了。她的思想和她的活動都已回復未結婚以前的原狀,只是她的活動範圍比從前已廣泛得多。她對於白蝶姑媽的朋友們的非議,一概都置之不理,她也參加宴會,也跳舞,也同兵士們出去騎馬,也跟男人調笑,凡是她做女孩子時做過的一切,現在她沒有一樣不做,就只還沒有脫去喪服。因為她知道此事雖小,卻要使白蝶和媚蘭無論如何受不了的。她現在雖是一個寡婦,卻跟女孩子時候一樣魅人,你只要順著她的意思,她可以滿心快樂,你只要不去跟她拗,她一逕都跟你和好,她只仗著自己的姿容,仗著自己有人捧,你由她去賣弄就好了。
思嘉每次回陶樂,都是帶著一顆快樂的心去的,但是等到白蝶和媚蘭寫信來催她回餓狼陀的時候,她卻又從來不覺得傷心。至於愛蘭每次見這種信來,總要長吁短嘆,深以自己的大女兒和唯一的外孫子不能常在身邊為憾事。
這種真面目顯出來之後,他就彷彿對於南方的每一個人每一件事都抱著一種輕蔑,特別是對於聯盟州,而且這種輕蔑的情緒他一點也不耐煩去掩飾。從此,餓狼陀人先是對他疑惑,繼之對他冷淡,終至不禁大怒了。等不到一八六二年渡進一八六三年,人們對他鞠躬就已非常之勉強:太太們則一見他出現在集會上,就都要把自己的女兒拖到身邊了。
聯盟州的貨幣驚人地跋落,衣食二事的價格就隨著增長起來。差委會對於食料徵取極重的捐稅,以致餓狼陀的餐桌也開始受到了影響。白麵已極稀少,而且極貴,玉蜀黍的麵包普遍代替了餅乾、麵包捲和蛋糕。肉店裏差不多不賣牛肉,就是羊肉也極稀少,價錢貴到只有闊人家才吃得起,不過豬肉還是很多的,雞和蔬菜也不少。
「你們兩位少奶奶也不應該,白蝶小姐氣暈過去了,」他罵道。
「哦,你再敢提起這事來罷?那是我一時的孩子脾氣,你怎麼一逕拿它做攻擊我的把柄呢?而且這事已經過去好久了,我也長大不少了,只要你不這麼一逕提到它,我是早已完全忘記它的了。」
原來彼得伯伯貪聽背後人的談話,竟忘記在梅太太門口停車了,現經梅太太提醒,才把馬車倒退回來。梅太太下了車,她的帽子上的飄帶抖得跟暴風雨裏的船帆一般。
「我活了這把年紀了,再想不到竟會聽見人對我們的主義說出這種不忠不義的話來的,」梅太太繼續的說,這時她是激於正義的忿怒了。「無論是誰,要說我們的主義是不正當的,不神聖的,就都該絞殺!你們倆女孩子,從今以後我再不願意你們提起這個人——怎麼,我的天,你是怎麼啦,媚蘭?」
在這幾個月裏面,他來了又去,去了又來,來時不先通知,去時也不告別。思嘉始終查不出他到底為著什麼到餓狼陀來,因為別的封鎖線商人都不過在海邊奔走,難得有深入內地來的必要。他們普通都在衛氏屯或是曹氏屯起上了貨,便有南方各地的商人和投機家蠭擁而來,將那些貨色一下投標批買而去,決然用不著他們親自深入內地來兜售。因此思嘉不免猜想瑞德之來是為她自己,但是這一層,雖是她非常態的虛榮心也不能置信的。倘使他曾經有一度對她示愛,倘使他對於蠭擁在她周圍的男人曾經表示過一點嫉妒,或雖不過嘗試要捏她的手或是向她討一張相片一條手帕之類,那她也就可以覺得勝利?以為他已被自己的魅力擒住了。然而他始終沒有對她表示過一點愛,而且最糟的是他似乎已經看穿她要使他屈膝的戰略了。
在這活人畫裏,她穿著一件白粗棉布的希臘長袍,束著一條紅藍二色的帶子,一隻手裏擎著一面星條旗,那一隻手裏拿著察理父親傳下來的那把金柄指揮刀,授與腳下跪著的阿拉巴瑪人阿凱利隊長。
「這有些兒像是我愛上他了!」她莫名其妙地想著。「但是我並不愛他,這就叫我有些難懂了。」
「我想我們第一次會見的時候就已彼此同意了的,你並不是一個上等女子。」
「你當我聽見這樣的罵就會光起火來嗎?那對不起,我要使你失望了。你罵我的話都名符其實,那你就不能使我生氣了,我的的確確是一個流氓,而且為什麼要不是流氓呢?這裏是一個自由國度,一個人願意做流氓是儘管可以做的。只有像你這樣的偽善者,我的親愛的女士,心裏雖則一般黑,卻偏要極力掩飾,和圖書所以聽見別人叫著正當的名字,馬上就要光火了。」
原來梅美白已經快要跟那小個兒的義勇兵結婚,日期就定在他下次的例假裏,她現在想起這樁事來就要哭,因為她決心要穿白緞子的結婚禮服,而現在整個聯盟州裏都買不到白緞子。她想去借一套,也沒有地方可借,因為這幾年來,所有緞子的禮服都拿去改作軍旗了。梅太太是愛國的,她屢次勸她女兒,說在聯盟州裏做新娘,正當的結婚禮服應該是土布做的。結果是沒有用,美白一定要緞子。她說她為了主義,儘可以沒有髮夾,沒有鈕釦,沒有好鞋,乃至沒有糖果,沒有茶,也都不妨,至於緞子的衣服,那是非要不可的。
媚蘭自從白瑞德贖還她的戒指,便覺得他是一個十分精細而有教養的上等人,現在聽見白蝶這樣評論他,就不免覺得駭異。白瑞德向來都對她極有禮貌,但是她總覺有點畏怯,這大部分是因她對於凡不是從小認識的男人,誰都要覺得羞怯的。暗底下,她是十分的可憐他,這幸虧他自己沒有知道,不然的話,他又要覺得好玩了。她以為一定有什麼浪漫事件使他傷了心,摧殘了他的生活,將他造成一副強硬殘酷的性格,並且覺得他所需要的是一個好女人的愛。原來她一輩子都過著悠閒的生活,從來沒有見過惡,也差不多不能相信世界上有惡的存在,所以她聽見人家談論白瑞德和那個曹氏屯女子的事,便覺得非常駭異,不能置信。這消息不但不曾使她畏避他,反而使她對他抱著更好的觀感,以為這是人家冤枉他的,實在應該替他抱不平。
「希禮寫信給我,說他是不應該跟北佬兒打的。他又說我們是被那班心存偏見的政治家和演說家出賣了。」媚蘭很快地說。「他說世界上沒有一件東西是值得這場戰爭所要造成的犧牲的。他說這場戰爭絕不能造成光榮,只能造成悲慘和污辱。」
「假如你是被火車碾死了,你的死不見得會使鐵路公司變成神聖的,是不是?」瑞德問這話時,語氣間彷彿虛懷若谷,很希望大家指教他似的。
原來剛才一小時裏面,媚蘭在這裏捲絨線,瑞德一逕替她巴巴結結的兩手撐著;媚蘭得意洋洋講述希禮陞遷的故事,講個不歇,他也一逕津津有味的聽著。思嘉知道瑞德對希禮是不大瞧在眼裏的,對於他升為少校的事也並不以為意。然而他聽見媚蘭陳述他的事,卻是那麼畢恭畢敬的回答,那麼一唱一和的湊趣!
「我確是這麼想,」梅太太堅決地答道。「我真意想不到,你到底見了什麼鬼才把他請進你家裏去的。今天以後,餓狼陀是沒有一家規矩人家會得歡迎他的了。你得拿出一點膽量來,簡直禁止他到你家裏去好了。」
他生成一副雄赳赳的體格,人家對面遇見他,都不免要回過頭去看看他的。他用起錢來手很鬆,騎著一匹野性的黑雄馬,穿的衣服都屬最高等的式樣和剪裁。單是衣服這一樣,已經足夠惹人注目了,因為現在一般兵士所穿的軍服,都是齷齪破敗的,市民所穿雖是出客的服裝,也不過是些巧妙的補綴品,思嘉特別覺得他那條褲子,從來沒有人有這樣的美,質料是淡黃牧人呢,花紋是棋盤格子。至於他穿的背心,那尤其是妙不可言了,特別是那件白水紬的,上面常常綴著小小一顆粉紅的薔薇蕾。而且他穿著這樣漂亮的衣服,態度總十分大方,從不露出一點顧影自憐的醜態。
幾個禮拜之前,她還是很苦惱的,現在她快樂了,因為現在又有許多奉承她的人在這裏替她的魅力做保證了。這快樂裏面的唯一缺憾,就是希禮已跟媚蘭結了婚而且現在正在前線冒著危險這一個事實。但是希禮雖然屬於別人,卻是跟那人離得遠遠的,她一想起了這一層,便會覺得比較好過些。因為餓狼陀跟佛金尼相隔數百哩之遙,希禮之屬於媚蘭或屬於自己,就似乎沒有多大分別了。
這白瑞德年紀三十五六,在思嘉的愛人裏面要算老大哥,因而她無法將他控制,將他駕馭,沒奈何得直同一個小孩子一般。他好像是天下的事情沒有一件懼怕的,卻有很多的事情會使他覺得有趣,有時他把她氣得悶聲不響,他就似乎覺得再有趣也沒有了。也有時他存心將她挑撥,竟挑撥得她公然發怒起來,因為她雖然從母親那裏承襲得一副姣好的面容,卻又從父親那裏承襲得一肚子愛爾蘭的脾氣。這時以前,她除了在母親面前。向來不作興遏制自己的脾氣。現在在白瑞德面前,發了脾氣適足以供他作咧嘴的資料,因而不得不竭力遏制著。最可恨的是他自己從來不會發脾氣,不然的話,她這方面的形勢也不至於如此不利的。
演完之後,她不由得對白瑞德瞥了一眼,要看看他對她剛才演的這姿勢是否賞識。誰知他正同幾個人在那裏辯論,怕是一眼也沒有朝她看過呢,這就把她氣得幾乎要發狂。同時她從他周圍那些人的臉色看出來,他們對他所說的話似乎十分憤怒。
他如果肯施展一點魅力,那是難得有幾個女人能夠抗拒的,後來雖是梅太太也屈服了,也請他去吃禮拜天的午飯了。
「你們是要後悔的,」她說。
「哦,」白蝶吃她一頓訓得一句話也回不出來,只恨不得馬上死過去。她對思嘉和媚蘭看了看,分明是向她們乞援的意思,但她兩個低著頭不開口,因而只得看了看前面彼得伯伯筆直的背影。她知道彼得伯伯一定句句話都已聽見,希望他回過頭來幫她一點忙,因為這樣的事是他常幹的。誰知彼得伯伯也一點沒有動靜。原來彼得伯伯向來就不贊成白瑞德,這是可憐的白蝶自己也知道的。於是她只得嘆了一口氣,說道:「好罷,多麗,如果你想——」
這幾個月以來,他已成了餓狼陀最最出名最最浪漫的人物,人家對於他以前的聲名狼藉似乎都忘記了,就是新近微有謠言,說他不僅是跑封鎖線,並且還做糧食的投機,大家也似乎不去注意。至於那班對他不高興的人,都說他每到餓狼陀來一趟,糧食的價格就要飛漲起五元。但是雖有這種謠言在那裏傳佈,他在餓狼陀的地位還是照舊可以維持下去的,只要他自己願意維持的話。誰知過了幾天,他忽然發起怪脾氣來,覺得不願意跟這班酸溜溜的愛國市民再敷衍下去,便立刻去掉他的假面具,顯出他的真面目來。
「現在,韓白蝶!我想你總可以滿意了罷!」
當前線戰爭正在進展的期間,後方的社交禮節便一天一天的趨於非正式,這在老一輩的人是一種可怕的現象,在思嘉卻覺得大可欣幸。在這時候,做母親的常常要看見陌生男人來找她們的女兒,他們來的時候並沒有介紹信,也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世和來歷。然而她們的女兒竟在那裏跟這種男人握手了,這叫做母親的看見了怎麼會不驚惶失色呢!就如梅太太,她自己是直到行www.hetubook.com.com過婚禮之後才跟丈夫親嘴的,現在看見女兒美白跟那義勇兵皮瑞納早已不知親過多少嘴,她實在是詫異得不得了,尤其使她驚駭的,是她女兒自己一點兒都不覺得害臊呢。雖則那義勇兵立刻就向她求婚,也不能減少她的驚異。她總覺得南方人的道德是在完全崩潰中了,因而對人談論起來總是非常之憤慨。其他的母親也都跟她深切表同情,都把這事的責任推到戰爭身上去。
自從思嘉那天在賽珍會上跟他第一次會見的時候起,他對她說話一逕都就像這樣,現在是對於人人說話都這麼冷嘲熱諷了。若是有人讚美他替聯盟州服務努力,他總回說跑封鎖線不過是他的一項生意。有時他看見旁邊有與政府訂契約的商人,他便要把他們瞟了一眼,說他如果做做這種契約生意也可以弄到這麼多的錢,那他就絕不再到封鎖線上去冒這種大險,也要找些爛皮爛布,乃至攙沙的糖,發霉的麵之類;去跟政府交易了。
這個時候,思嘉心裏已經沸滾起夾了,彷彿一匹馬,一經馬籠頭上有陌生的粗手來觸動一下,就馬上要蹦起來似的。但是她不敢開口,怕的是梅太太又要寫信給她的母親。
「你應該覺得羞恥呢,怎麼拿衛希禮這麼一個好人去跟白船長這麼一個流氓比起來了!我想你也是看不起主義的罷!」
「滿意什麼?」白蝶惴惴然的嚷道。
「去把我殺了以洩你的憤。可是我可以在五十碼外打穿一隻銀角子。還不如用你自己的武器罷——酒渦、花瓶,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
「可是你既然得回餓狼陀去做看護,我也不能太自私,留你在這裏,」她說「不過——不過,我的寶貝兒,我總像是還有許多話沒有跟你說,而且覺得你又成了我以前的小寶寶,有些捨不得你走了。」
他又不但侮蔑那班居要津的人,不但污辱前線的將士,就是對於一般夜郎自大的市民,也常要加以冷嘲熱諷,使他們無地自容。他看見他們那麼的自負,那麼的偽善,那麼誇耀著愛國主義,總覺得難容忍,定要去刺痛他們,正如一個小個小孩子看見一個汽球,熬不住要拿針去刺它一下似的。而且他的諷刺技巧非常高妙,當面總像滿口的恭維,實際已使他們醜態畢露了。
「滿意那姓白傢伙的行為,他是你們一逕都庇護著的。」
衛理只漲得滿臉緋紅,談話就此停止了。霎時之間,人人都覺得不好意思起來,再也找不出話來對他說。衛理身體很強壯而且健康,又正在服兵役的年齡,然而他現在並不在前線。當然,他是他母親的獨養兒子,而且保衛本州的警備隊也總不能沒有人參加的呀。然而當瑞德講到勇敢兩字的時候,那些在調養期中的軍官裏面,便有幾個人在那裏吃吃暗笑了。
「我不相信,」梅太太堅執地說。「你誤解他的意思了。」
他不但把緞子送給美白,並且指示她一些剪裁的方法。原來這一季裏面,巴黎的裙腰子已經放寬了,衣裙也縮短了,衣裙的式樣已經不行打細襉,只不過在邊緣上打著些扇形的褶疊,使得底下襯裙的闌干露出一些來。他又說巴黎街上已經看不見大腳褲子,想來已經不時行的了。後來梅太太告訴艾太太,說她幸虧沒有鼓勵他再說下去,否則恐怕他連巴黎女人穿那樣的短褲子都要說出來呢!
至於思嘉對他,就是在他跟餓狼陀人還很和好的幾個月裏,也一逕都不曾發生過幻覺。她早知道他那樣的巴結奉承,那樣的花言巧語,都是口是心非的。她也知道他所以要裝做一個勇敢的愛國的封鎖線冒險家,不過是覺得好玩罷了。有時候,她覺得他是很像自己從小在一起的那班鄉下孩子的,很像湯家那一對喜歡開玩笑的雙胞胎,又像方家那一班專愛惡作劇的小鬼頭,又像高家那幾個會得整夜坐著想騙人的好兄弟。但是仔細一比較,卻又跟他們都不相同,因為白瑞德外面像似不過開玩笑,內裏卻懷著惡意,而且近於陰險的。
這時思嘉剛剛從寡婦的繭子裏咬了出來,戰爭對於她並沒有別的意義,只是一段快樂和興奮的期間罷了。雖然衣食兩件事上不免有點兒苦楚,她也不覺得懊惱,因為她現在能夠擺脫了束縛重新出來見世面,便只知道快樂了。
但是那一種激動的情感依然存在。他每次來看她們的時候,總帶了一陣完全無缺的男性進來,使得白蝶姑媽那一所溫馴女態的房屋立刻顯得藐小、黯淡,而陳腐。這種奇異的反應不懂是思嘉一個人有,因為白蝶小姐見他來的時候,也一逕要覺得心慌意亂的。
這話是存心要給瑞德聽見的,他因而手裏拿著帽子,在穿堂裏站了一會,等艾太太說完了,這才回過頭,對房間掠了一眼。末了他將艾太太的平坦胸口瞪了一下,突然咧了咧嘴,鞠了鞠躬,出去了。
她見著他那種平靜的微笑,聽著他那種慢吞吞的語調,就覺得一點兒沒有辦法,因為她生平從來沒有遇到過像這樣無懈可擊的男子。她的那些輕侮、冷漠、謾罵等等的武器,一到使用起來就都變鈍了,因為不論她說得怎樣不堪,總不能使他感到羞恥。據她一向的經驗,凡是說謊的人偏要防衛他的誠信,懦怯的人偏要防衛他的勇敢,沒有教養的人偏要防衛他的人格,沒有廉恥的人偏要防衛他的榮譽。但這公例不能適用於瑞德。你無論說他什麼,他都承認,而並只對你笑笑,而且反要鼓勵你再多說些。
「哦,這人一張嘴為什麼不肯停的,」思嘉憤然的想。「今天的會都被他一個人糟蹋完了!」
「但這是實在的呀,」媚蘭回答著,便輕輕地哭起來了。「而且他抱這樣的意見,我並不以為可恥。他想這戰爭全然是錯的,但是他仍舊願意替它打,願意替它死,這比參加正當的戰爭更加需要勇氣呢。」
諸如此類的議論,大部分是無可置辯的,因而愈加激起人們的反感。就是這些跟政府訂契約的商人,也確實早已受人的指摘。前線也確實一逕有信來抗議,說皮鞋是一個禮拜就要穿壞的,火藥是不會著的,馬絡頭之類是碰一碰就要斷的,肉類是腐爛的,麵粉是充滿著麥蛘的,但是餓狼陀人有一種方法來替這情形辯護,以為這些腐敗商人都出在亞勒巴瑪、佛金尼、田納西那幾州裏,至於他們肇嘉州的商人,斷斷不至於如此。因為他們知道肇嘉州裏跟政府訂契約的商人都屬本州第一流的門閥。他們曾經捐出錢來辦醫院,捐出錢來贍養陣亡兵士的遺孤。他們對公眾演說起同仇敵愾來,總是那麼的激昂慷慨。難道這樣的人物會做這種不肖的事嗎?白瑞德之誣蔑他們,適足以證明他自己的無賴罷了。
「我比她美麗得多,」她繼續道,「我真不懂你為什麼待她好些。」
「凡是戰爭都是神聖的呢,」他說。「這是說,在那些不能不戰的人心目中。如果發動戰爭的人們不把戰爭https://m•hetubook•com.com做成了神聖,那裏還有這許多傻子來打呢?但是無論那班演說家們對於一般肯去拼死的癡子講得怎樣天花亂墜,無論他們拿怎樣高尚的目的派給戰爭,戰爭總只能有一個理由。那個理由就是錢。一切戰爭實際上都是錢的爭奪。但是明白這層道理的人太少了。大多數人的耳朵都給號聲、鼓聲以及那班穩坐在家裏的演說家們的巧妙辭命塞滿了。這種巧妙辭命往往結晶做一句響亮的口號,有時是『從異教徒手裏救出基督的墳墓!』有時是『打倒教皇!』有時是『自由!』有時是『棉花,奴隸,和州權!』」
「我——我實在不曉得自己怎麼想,」媚蘭覺得有些動搖的說,這時她一肚子的火已經消散,卻有一種驚惶來擒住她,驚惶的是她現在的態度未免過於坦率。「我——我是願意為主義而死的,也跟希禮一樣。可是——我主張——我主張,思想這事讓他們男人家去做罷,因為他們聰明得多。」
每次跟他鬥氣,結果總是她失敗,因而她就發誓這人實在要不得,實在沒教養,實在下流坯,從此絕不跟他再來往。但是過了幾天,他又回到餓狼陀來了。託詞說來看白蝶,脅肩諂笑的送她一盒從拿騷帶來的糖果,或是在音樂會上預定她旁邊的位置,在跳舞會上釘牢她跳舞,以及諸如此類的奉承手段,於是她又會高興起來,將以前的芥蒂一筆勾消了。
「由他去罷,」她用一種極清晰的聲音說,因為那時屋裏已經非常寂靜了。「由他去罷。他是賣國賊、投機家!他是一條毒蛇,我們不該把它在懷裏抱了這許多日子!」
「我真不懂,為什麼你總待她比待我好些?」有一天下午白蝶跟媚蘭都去打中覺了,思嘉只獨個人跟白瑞德在一起,便這麼很不服氣的問他。
「我並沒有暈,」白蝶自覺驚異地回答,因為此這再小些的刺|激也常常要使她暈過去的。「媚蘭,親愛的,剛才虧得你幫我一下忙,多麗這傢伙的確該有人來壓她一下。她太驕傲了。你這勇氣是什麼地方來的呢?不過你剛才說希禮的一番話,到底是不是應該說的?」
她也向他們那邊走去,正值大家的聲浪偶然靜下來,便清清楚楚聽見警備隊軍需部裏的金衛理在那裏說:「那末,先生,你以為我們這許多英雄為它而死的這個主義是不神聖的嗎?」
他這時的態度,似乎不但要把餓狼陀人的赤膽忠心橫加侮蔑,並且存心要把自己的聲價也極力糟蹋。有時人家確實出於好意,對他當面恭維,說他跑封鎖線多麼多麼的勇敢,他偏要老實不客氣的回答那人,說他碰到危險一向是非常害怕的,害怕得跟在前線的勇士一般。那人聽見這句話,就覺得非常懊惱,因為聯盟州兵士之在前線,誰都知道他們絕不會害怕的。他提到前線的兵士,總把他們叫做我們的「勇士,」或是「我們的灰色軍服的英雄」,不過那語氣之間一逕帶著極端的侮辱。又有時有些厚臉的女子想要奉承他,對他當面道謝,說他是替她們戰鬥的英雄之一,他便對她們鞠躬,回說事實並不如此,因為他只要拿得到同樣的錢。就是對北佬的女人也同樣可以盡力。
「你這老水牛!」她只在心裏想道,她的臉已經氣得緋紅了。「我恨不得把你這醜態形容給你自己聽呢!」
除開軍隊裏的英雄之外,他是餓狼陀人談論得最多的。人人都詳細知道他從西點開除的原因是為喝醉酒跟玩女人。至於他如何引誘那曹氏屯的女子,以及如何鎗殺那女子的哥哥,那樁駭人聽開的罪案,尤其是無人不曉。後來有人跟曹氏屯的朋友通信,因又得知他的父親是個極有骨氣的老紳士,這兒子二十歲時就趕出去了,不但不給一個錢,甚至還削了他在家族聖經的名字。此後他就浪跡他鄉,曾在一八四九年黃金爭攫時代到過加利福尼亞,然後又到南美,到古巴,據說他在那些地方的活動也都不見得很名譽,仍然是糟塌女人,跟人決鬥,又曾參加過中美的革命,並有一個時期竟以賭博為職業呢。
這時米醫生的眉心泛起了濃雲。
「我一逕都是你的小寶寶呢,」思嘉說時總要將頭埋在母親的懷裏,深深感覺到自己的罪孽。因為她之要回到餓狼陀去,乃是跳舞和愛人拉她去的,並不是真要去給聯盟州服務,這一層她並沒有對母親說,原來這些日子,她有很多的事情要瞞住母親了,其中瞞得最緊的,就是白瑞德常常要到白蝶姑媽家裏來的一樁事。
「怎樣,為什麼我剛才沒有膽量說這話的呢?」思嘉又妒忌又欽佩的想著。「這小兔子怎麼一下子會發起狠來,竟敢跟這老太婆鬥嘴的呢?」
醫院裏面已經鬧起金雞納、甘汞、鴉片、哥羅芳、碘酒等等的饑荒來。紗布棉布的繃帶已經非常之珍貴,用了之後捨不得便丟掉,因而那些在醫院裏看護的女子,每天都得把一大籃血跡糢糊的布條子帶回家去洗了、燙了,然後再拿回去用。
「他把我們都侮辱盡了,連聯盟州也侮辱了,」梅太太一面說,她那結實的胸口不住猛烈地起伏,起伏得那些亮晶晶的鑲滾也不住閃爍起來。「竟說我們是為錢戰爭的呢!竟說我們的領袖是對我們說謊呢!這種人是該坐牢的。是的,斷不能饒恕他的。我要去跟米醫生商量去。若果我們梅先生在世的話,他一定不放鬆他的!現在,韓白蝶,你聽我說。從今以後你絕不能再容這匪徒到你家來了!」
「那要發生什麼事,我就想也不敢去想了,」瑞德說。「因為,你先生的勇敢當然是已聞名的。」
說著,她又向思嘉和媚蘭盯著看。「我希望你們倆也要注意我的話,」她繼續道,「因為這一部分也是你們的過失,你們待他太好了。你們可以客客氣氣對他說,但是話要說得堅決,說他跟他那一套不忠不義的話,分明是你們的家不能歡迎的。」
「我從來不會誤解希禮,」媚蘭靜靜地說,雖則她的嘴唇在那裏發抖。「我完全了解他的。他的意思跟白船長的意思一絲無二,不過他不像白船長說得那麼粗罷了。」
這種種習慣的改變,使得思嘉心覺戰爭頗有點好玩。除了看護時要覺得討嫌,捲繃帶時要覺得厭倦,她是儘不妨讓戰爭永久延長下去呢。其實呢,現在她對於醫院裏的事情也儘可以平心靜氣的做下去了,因為這個地方已經成了一個十分快樂的男人獵取場了。那些無依無靠的傷兵,見到她這天仙一般的美,自然是個個五體投地的。她只消替他們換換繃帶,擦擦臉,抖抖枕頭,打打扇子,他們就立刻愛上她了。啊,經過去年一年淒涼的生活,這裏便是天堂了呢!
「哦,你是——我恨不得我是一個男人!那我就要叫你出去,去——」
北佬兒對於聯盟州海口的封鎖越發加緊了,奢侈品如茶、咖啡、絲綢、鯨骨箍、香水,時裝雜誌和書籍之類,都極稀少而昂貴。就是最廉價的棉織品www.hetubook.com.com也已飛漲了,以致一般女人都不得不拿舊衣服將就對付過一季。許多年塵封垢積的織布機都從閣樓上取下來,差不多每家人家的客廳裏都見到土布的衣服。兵士、平民、女人、孩子、黑人,人人都穿土布了。灰色的聯盟軍服的顏色,現在平民身上簡直已經絕跡,代替它的是白胡桃色的土布了。
還有一種謠言,說這白船長是南方第一高明的駕駛手,又說他在船上的時候,是絲毫無所畏懼,也從不會慌張的。因為他生長在曹氏屯,對於嘉羅陵沿岸的每一條小港小灣,每一塊沙灘岩石,他都無不熟悉,而且衛氏屯周圍的水上,他也跑得爛熟的。他從來不曾失過一條船,甚至從來不曾被迫丟過一次貨。當戰爭爆發的時候,他就人不知鬼不覺的獨自購買了一條快船,後來封鎖線貨物可以有百分之二十的賺頭,他竟買起四條船來了。他出了優裕的薪水,僱了頭等的駕駛員,趁黑夜裏偷越過曹氏屯和衛氏屯的封鎖線,將棉花運到拿騷、英國和加拿大去。英國的紗廠都在停頓著,工人都快餓死了,所以誰要能夠混過北佬的軍艦,將棉花運到利物浦,那末價錢是可隨便由他吩咐的。而白瑞德的幾條船又特別幸運,無論運棉花出去,或是運軍用品進來,都從來沒有失過事。因此,餓狼陀的女士們對於這麼勇敢的一個男子,都覺得可以饒恕並且忘記他以前的錯失了。
小姐們自覺有一藝之長的,唱的唱了,彈琴的彈了,演活人畫的演了,都博得鬨堂采聲而去了。思嘉這回總算盡了興,因為她不但跟媚蘭合唱過一曲動人的露水在花上的時候,重唱過一曲更輕快的女士請你莫管施諦文,並且曾被人公推出來在最後一場活人畫裏代表「聯盟州的精神」呢。
倘如不是因戰爭攪亂了秩序,以及他自己給與聯盟州政府的服務,這白瑞德在餓狼陀,是絕不會得到人家接待的。但是現在,雖是那班腰部束得極緊的太太們,也都覺得愛國主義要求她們寬大為懷了。還有一些比較感情用事的,便以為這一個白家的敗類現在已在深深的悔過,並且極力企圖贖罪了。同時他又是這麼一個勇往直前的封鎖線商人,又怎麼能不對他另眼看待呢?因為這時人人的觀念,都以為封鎖線商人的功勞是跟前線的兵士一般大的。
「那末又是一個希望破碎了。現在我老實對你說罷,如果我待衛太太『好些,』那是因為她值得這樣的緣故。她這人很和氣、誠實、不自私,實在是難得見的。不過這些好品性也許你不會認識。而且她雖則年輕,我卻認她是我所知道的少數偉大女子之一了。」
「我真不懂他這個人究竟是什麼道理,」她常要沒奈何地感嘆說。「可是——嗯,我也可以當他是個可以親近的好人,如果我能相信他——嗯,相信他的本心是能尊重女人的。」
白蝶被她這一悶棍打昏了,竟忘記了梅太太自己也招待過白瑞德好幾次的。思嘉跟媚蘭都沒有忘記,但梅太太是長輩,她們不好替白蝶姑媽出頭辯駁她,她只得勉強低頭忍耐著。
但是她雖然徹底明白他實在並無誠意,卻又巴不得他一逕裝著那個封鎖線冒險家的角兒。因為他具備著這種資格,自己去跟他接近起來,也就比較可以冠冕些。所以當他把這假面具突然揭掉而且跟餓狼陀人對他的一片好意公然作起對來的時候,她自然也覺得十分懊惱的。她所以懊惱的理由:一是因她覺得他這舉動實在有些傻,二是因為人家對於他的指摘竟有些落到她自己身上來了。
她回想起去年一年所過的沉悶日子,是一天一天全然沒有變化的,便覺得現在的生活不知加了多少速度了。每天一天亮,便是一場使人興奮的冒險的開頭,以後她就要去會見許多陌生人,這許多陌生人都要奉承她,都要當面恭維她多麼多麼的美麗,乃至多麼值得為她而戰鬥,甚至為她而死之類。雖則她對於希禮,是直到最後呼吸的時候都能夠愛也實在愛的,但是並不能防止她去勾引別的男人來向她求婚。
後來梅太太搭白蝶姑媽的馬車回家,因而一車坐了四個人,她才坐定,馬上就開起口來。
那次賽珍會以後的幾個月裏,白瑞德每次在餓狼陀都要到白蝶家裏來看她們,要帶思嘉出去坐馬車,或是護送她去上跳舞會和賽珍會,或是將他的馬車等在醫院門口,親自送她回家。她已經差不多忘記他要洩露自己的秘密那樁事了,但是偶爾記起他曾經親眼看見自己演那極醜的活劇,並且知道自己對於希禮的真情,心裏仍不免有點惴惴然。就因有這點把柄落在他手裏,所以每次跟她打麻煩的時候,她只得默默的忍受,但是他偏要常常跟她打麻煩。
戰爭進行著:大部分是成功的,但是人們不再說「再有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這句話了,也不再說北佬兒是懦夫了。現在大家已經很明白,北佬兒遠不是懦夫,也絕不止再打一次勝仗就征服他們得了。然而摩爾根將軍跟福勒斯將軍在田納西打的幾次勝仗,以及雄牛道第二戰役的勝利,都成了聯盟州方面大快人心的資料了。不過這些資料也是出了極高代價換來的。餓狼陀的醫院裏和人家裏,病兵傷兵如潮湧入了,穿黑喪服的女人一天多似一天了。奧克蘭公墓陣亡兵士的單調行列也一天延長似一天了。
彼得伯伯將馬鞭了前去。
這真是不容易攪清楚的。
逐漸逐漸地,她竟常常巴望他來了。她覺得他身上有一種使人興奮的東西,卻分析不出它是什麼,只覺得它是別的男人身上沒有的。就是他那偉大的軀幹,已足以令人摒息,他一經走進門口來,便會使人突然感到一種偉力的衝擊。他那黑色的眼睛裏含著一種旁若無人和暗暗譏諷的神情,彷彿在向她挑戰,使她決意要將他降伏。
瑞德現出一臉沒精打采的神情,他的聲音也含著一種懶洋洋的調子。
「我不能因他說的話就對他無禮,因為——他把這樣的話公然講出來,原是太粗鹵一點——原是太憨了——不過這是——這是跟希禮的意見一樣的。我絕不能禁止一個跟我丈夫抱同樣意見的人進我門口來。這是不公道的。」
「哦,你不要做夢罷!」
媚蘭的手在那裏發抖,可是她很快的繼續說下去,彷彿怕耽擱一下她的勇氣就難以為繼似的。
「你簡直是一個流氓。」
這樣,那一八六二年秋天的幾個月,都在看護、跳舞、坐馬車、捲繃帶裏而消磨過去了。偶爾她也回到陶樂去住一些時,但是這幾趟回去都使她感覺失望。因為她未回去之先,滿望著可以跟母親靜靜地作幾日長談,可以細細地享受一回母親身上的枸櫞香囊的香味,可以讓母親的溫柔的手來慢慢撫摸自己的面頰,誰知回家之後,母親總是非常忙碌,並沒有機會可以跟她作這樣的長談。
「我是還要跟他說話的,」她低聲說。「我絕不對他無禮。我絕不禁止他到我家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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