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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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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養大了送給人去殺嗎?」思嘉想起了達西,便這麼簡捷地回答。
「爸,我想我們應該讓北佬兒嘗嘗他們自己的苦藥了,但是我們的將軍說,不至於我個人,我是恨不得把北佬兒的房子放火燒掉,就是槍斃也甘心,爸,今天我們經過一片極大的稻田,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大的,我們南方也從來沒有這種稻子。我不瞞你說,我們經過那裏的時候,確是做了一點小小的搶劫了,因為我們肚子實在餓得緊,而且將軍絕不會曉得的。不過那些青稻子並沒有給我們什麼好處。有些弟兄早已害了痢疾的,吃了這東西痢得更厲害。這毛病苦得很呢,就讓只剩一條腿跑路也沒有這麼苦。爸,你想法替我弄一雙鞋子來罷,我現在做了隊長了,做隊長的人即使沒有新軍服,新肩章,鞋子總得穿的。」
她一看姓湯的有三個名字,心裏覺得很詫異。也許是排字人匆忙,排重複了一個了。但是不。三個名字明明不重複。「湯——伯倫,上尉。」「湯——司徒,伍長。」「湯——讜謨,士兵。」還有一個保義,是開戰第一年就死了的,現在不知葬在佛金尼的什麼地方。那麼湯家兄弟四個一個不賸了。
「這是可怕得很的!為什麼斐爾不能去呢?」
思嘉將白蝶姑媽一摜摜倒在床上,留下百利子跟阿媽服侍她,自己就出門到米家去了。米太太跟斐爾在樓上,等著她丈夫回來,媚蘭坐在客廳裏,跟一群弔問的鄰家低聲談著話。她手裏忙著針線和剪刀,正把艾太太借給米太太的一件衣裳改製作喪服。屋子裏面已經充滿了一種土製黑染料的衝鼻氣味了,因為廚房裏那個啜泣的廚娘,正把米太太所有的衣裳在一口大鍋裏拌著。
時間很慢的移過去,災禍的黑影就在那城市上面展佈開來,使得天空的烈日也彷彿昏沉暗淡,及至人們抬起頭,方才驚覺著並無陰雲,仍舊青天皎潔的。到處地方,都見女人交頭接耳的聚集著,有的在屋廊上,有的在人行道上,有的甚至在街心,說著沒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勉強互相安慰著,勉強裝起不怕的樣子。然而驚人的謠言陸續傳來了。像似驚飛的蝙蝠在那沉寂的街道上往來投擲,說是李將軍已經陣亡了,仗是一敗塗地了,同時大批死傷人員的名單也寄到了。大家雖還不肯馬上就相信,但是鄰舍家們都已經惶怖萬狀,爭先奔到市場上各報館裏各大本營裏去打聽消息了,也不管什麼消息了,就是壞的消息也要了。
媚蘭嘆了一口氣。
「一顆眼淚都沒有,」媚蘭說。「女人家哭不出來的時候是可怕的呢。我真不懂他們男人怎麼能夠熬牢不哭的。我猜是由於他們比女人強壯比女人勇敢罷,她說她要親自到賓夕法尼亞去帶他去,米醫生是離不開醫院的。」
報館的側窗門開來了,一隻手伸出來了,手裏拿著一束長條的單子上面密稠稠印著名字,油墨都還沒有乾。群眾便一擁而前,也有搶到全張的,也有只抓到半張的,到手的就往後退了出來,預備到清靜些的地方去看,那些在後面沒有擠得上前的,口裏不住喊著「讓我過去啊!」
在消息未能證實的期間,人人心裏都慢慢起了一種恐懼。因為天下事情最難忍受的,就莫過於不明事情的真相,凡是有兒子在前線的人家,家家都在那裏熱烈的祈禱,巴不得他們的兒子沒有開進賓夕法尼亞,至於那些明知自己的子弟是跟米達西在同一連裏的,那就只好咬緊了牙關硬說他們的子弟能夠參加這大戰役便是莫大的榮譽。
這餓狼陀裏是沒有一家人家沒有一個人在前線的,或是兒子,或是兄弟,或是父親,或是愛人,或是丈夫。現在這些人家的人都在那裏等消息,等著死了自己家裏人的消息。但是他們只期待死訊。他們不期待敗訊。敗的觀念是他們是已經排除的了。也許就在目前這一刻,他們的人正在那裏死,正在賓夕法尼亞山頭被太陽灼熱的草上死。也許就在目前這一刻,南方的行列正像禾稻遇到風雹一般倒下了,但是他們所為而戰的那個主義是永遠不會倒的。他們也許論千論千的在死了,但是立刻就有一批新的穿灰軍服的人從地上湧出來接替他們了。究竟這些新的人是從那裏來的呢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天上有一個正直無私的上帝,只知道他們的李將軍是神異的,只知道佛金尼的軍隊是不可征服的。
經過一段時間靜默的縫紉,她們就聽見外面有聲音了,從帘縫裏一看,看見米醫生正從馬上下來,他的肩膀佝僂著,他的頭低垂著,以致一部灰色的鬍子像一把扇子似的散在胸膛上。他慢慢的走進屋子,放下帽子跟皮包,跟思嘉媚蘭默默的親過吻。然後,他疲乏地走上樓梯。一會兒之後,斐爾下來了,只見他那麼長手長腳的,像是無可安頓的樣子。思嘉媚蘭對他看了看,示意叫他到客廳裏坐去,但是他走到前面廊子上,在頂頭一步臺階上坐下來,將頭托在兩個手掌裏。
「胡說八道!」思嘉放下了心說。她對那個紅著臉在做針線的細弱身軀很快地瞥了一眼。她覺得媚蘭也許真要孩子,但是她那身坯確實不配養孩子。她的高度不過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兒,她的臀部也窄得同女孩兒一樣,她的胸口是板壁一般平的。思嘉一想起了媚蘭養孩子,便覺得十分難堪。因為由這事兒連帶引起的觀念很多,都是思嘉所不堪設想的。倘使媚蘭真的跟希禮養出一個孩子來,這孩子便彷彿是從思嘉自己身上挖出去的了。
「孟——勒萬,隊長。」勒萬是跟高嘉菱訂婚了的。可憐的嘉菱!她是遭到兩重的損失,一個兄弟和一個愛人。但是賽莉的損失更大——一個兄弟跟一個丈夫。
七月初頭,米醫生的兒子米達西接連有信寄回來,所述的情形跟這消息相符的,於是人人傳誦之下沒一個不覺得憤慨。
「她現在怎麼樣?」思嘉輕輕的問。
但是大家關心的只是軍隊確實已經進入賓夕法尼亞這個消息。再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那時候達西要什麼鞋子都有,而且所有的孩子們都好開回家裏來,大家又好快活了。米太太設想著兒子回來再不出門的情景,不由得一雙眼睛都潤濕起來。
忽見外圈子上起了一點騷動,原來自瑞德騎著一匹馬,正向她們的馬車而來,那些不坐車的人只好給他讓開一條路。思嘉一經看見他,心裏便想:這人好大膽,他這麼健昂昂的一個男子,身上沒有穿軍服,這個群眾是隨時可以將他扯得粉碎的。當他近來時,她便覺得自己第一個就要將它扯裂。你看他居然敢騎這麼好的馬,穿著這麼亮的鞋,這麼漂亮的麻紗衣服,吃得這麼的健康而光澤,還要啣著這麼貴重的雪茄,至於希禮跟前線其他的男子,現在都正光著腳,熬著熱,餓著肚子,並且鬧著種種疾病呢!
「你拉住韁繩,」瑞德一面跳下馬,一面將韁繩扔給彼得伯伯。隨即兩邊挺著肘膀子,打人群中擠開一條路,向那窗口面前走去,一會兒他就回來了,手裏拿著五六張那種單子,將一張扔給媚蘭,其餘的散給旁邊幾部馬車裏的人,就是魯家的幾位小姐、米太太、梅太太、艾太太。
「媚蘭!媚蘭!」美白樂不可支的喊道,「瑞納平安的。希禮也平安!謝謝上帝!」這時她肩上的圍巾已經落下來,她的大肚子可以明明白白的看出,但是她跟梅太太都不去管它了。「啊,米太太。瑞納——」她的聲音突然轉變,「媚蘭,你看。——米太太。達西沒有——」
「她怕他不在她面前就要去加入軍隊。你知道的,他個兒不小,人家要當他已經十六歲了。」
這時聯盟州命運的潮頭高到極點了,旺到極點了,南方已經舉國若狂了。誠然,葛蘭特所帶的一枝北軍自五月中旬以來一逕都在圍攻維克斯堡。誠然,自從桀克孫在產薩勒維茲受了致命傷,南方是喪失一員大將了;自從高布將軍捐軀在腓特烈堡,肇嘉州是減少了一個頭等人材了,然而像腓特烈堡和產薩勒維茲那樣的大敗仗,北佬兒是再也吃當不起了。他們不久就非投降不可了,那末這場殘酷的戰爭也就完結了。
「方——約瑟,士兵。」就是那個壞脾氣的小約瑟!賽莉剛剛養過孩子還沒有復原呢!
她對他抬起一雙驚惶的眼睛,但是她的恐懼並非起於李將軍的吃敗仗。明天還有更長的死傷單呢!明天,她並不曾想到明天,她一看見現和圖書在這張單上沒有希禮的名字,便已樂得什麼都忘記了。明天。是的,也許就在現在這刻兒他已經死了,但要等到明天才知道,或者等明天以後的一個禮拜才知道。
米太太一把抓住了他的臂膀,彷彿再也不肯放鬆似的,嘴裏用著一種哽咽不能出口的聲音叫出一個字來——「不!」
她點了點頭,過了半天才說出口來:「區裏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還有——還有湯家三個統統在裏面。」
較近本州的形勢,則曾有一枝北方的騎兵隊衝進肇嘉州來,結果又變成聯盟軍的一次勝利。人們都還在歡笑,還在互相拍著肩背說:「是啊,先生!咱們有這福勒斯老將在這兒,他們不如早點兒滾罷!」原來在四月底時,北軍的斯得雷上校帶了一千八百名騎兵突然襲入了肇嘉州,目的是在攫取餓狼陀以北只六十多哩的羅馬,他們有一個野心的計劃,要先把餓狼陀和田納西之間一條生死攸闌的鐵路截斷了,然後南向攻入餓狼陀,以便毀壞集中在那裏的一切工廠和一切戰爭供應品。
「他現在也用不著鞋子了。」她說。
「我剛才講衛德的話請你原諒我。你知道我實在愛他極了。你不會跟我生氣罷?」
及到七月初頭,先是傳聞李將軍已經進兵到賓夕法尼亞,不久這傳聞果被證實。李將軍果然打進敵人的境界了!李將軍果然前進了!這就是這場戰爭的最後一役了!
「是啊,先生,他們跟咱們的福勒斯老將還是少玩玩把戲的好呢!」餓狼陀人人這麼歡欣鼓舞的說。
這消息傳到餓狼陀,差不多是跟產薩勒維茲勝利的消息同時的,一時餓狼陀歡笑聲騰,直至於天搖地動。因為產薩勒維茲的勝利也許意義比較大,但是斯得雷的襲擊隊竟至全軍做俘虜,那就見得他們北軍簡直可笑了。
「再見。我要去找米醫生去了。他兒子的死訊要我去報告,這事不免有點挖苦人,不過暫時他不會覺得。但到日後,他想起了一個投機家去報告一個英雄的死的消息,大概是要深深懷恨的。」
「我替你傷心,思嘉,」瑞德說。她抬起頭來看了看他,她已經忘記他在那裏了「你的朋友多嗎?」
這一下打擊斤兩不輕,若沒有福勒斯老將,南方就吃了大虧了。當時他手下只有敵人三分之一的兵力,但是沒有一個不奮勇當先,因而等不到敵人到達羅馬,就把他們截住了,以後經幾日幾夜的苦戰,終於將敵軍全軍俘獲。
思嘉好容易才熬住了嗤鼻。
「我是來報告你們幾位的,」他高聲的說道,「剛才我到過大本營裏,知道第一批死傷名單已經到了。」
「你拿去看罷,」媚蘭才說出口,思嘉便一把抓到手中去。先從W看起,W在那裏呢?哦,在這裏底下,弄得一塌糊塗了。「姓華。」她用顫抖的聲音開始唸出來,「姓魏……姓溫……姓柴……哦,媚蘭,他不在裏邊!他不在裏邊!哦,你怎麼了,姑媽!媚蘭,撿起藥瓶來罷!扶起她來罷,媚蘭。」
當他慢慢從人街中擠過的時候,便有許多憤恨的眼光向他身上拋來。老頭子們都在鬍子底下。咕嘟起來了。梅太太膽子最大,便從馬車上微微抬起身子,清清白白的喊了一聲「投機家!」她那語調之間,使得人人都會感覺這名詞無限的惡毒。白瑞德卻是一理都不理,只向媚蘭和白蝶升了升帽子,便靠到思嘉這邊,對她說道:「你想這一會兒米醫生會不會再來發表那種勝利的演說呢?」
「倘使上帝的意思是要把希禮——把希禮拿去的話,那我有個孩子就可以有點安慰了。不然的話,倘使希禮有個不測,我不是什麼都空了嗎?哦,思嘉,你真是幸運,你雖然失去察理,到底還有他的兒子在這裏。思嘉請你饒恕我,我有時真是妒忌你——」
說完,馬車就打那逐漸散開的群眾裏面出發了。那群眾中的婦女,有的樂得哭起來,但是大多數都因受到深重的打擊,就像突然癡呆了似的。思嘉又低了頭,將手裏的單子再看一遍,看有沒有熟人的名字。因為現在希禮是平安了,她就有心思去想別人了。啊,這單子是多麼長啊!餓狼陀繳的捐稅已經不輕了,整個肇嘉州繳的當然更重了。
米太太正把眼睛看著自己的膝蓋,人家叫她的名字和_圖_書,她也沒有抬起頭,但是坐在她旁邊的小斐爾臉上的表情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馬上就要出來了,太太。交到報館已有半個鐘頭了。專管這事的軍官一定要等印齊才發,他怕群眾要擠壞報館呢,哦!瞧!」
「你們不必去,」他從馬鞍上抬起身來擺了擺手說。「名單已經送到兩個報館裏來印了。你們在這裏等著罷!」
他說完這話,左近那一堆聽見這話的人裏面就起了一陣嚶嗡之聲,隨即有一大批人騷動起來,預備從白堂街趕到大本營那邊去。
思嘉、媚蘭、白蝶,是坐了自己的馬車去的,現在停在調查日報館的門前,各人手裏都擎著陽傘。思嘉的手抖得非常厲害,以致那柄陽傘幌盪得跟篩籮一般。白蝶激動得不住嗅鼻子,活像一隻野兔兒。唯有媚蘭是石頭雕成似的,只把一雙黑眼睛睜得越來越大。她們在那裏足足兩個鐘頭了,她只開過一次口,那是當她把一瓶通關散從手袋裏取出來遞給白蝶姑媽的時候,她平時對姑媽說話從來不像這麼莽撞的。
鄰舍家們一個一個的溜走了,她們知道米醫生回來一定有一番傷心,都怕在這裏等他。最後就只剩思嘉和媚蘭兩個,在客廳裏做著針線。媚蘭樣子很平靜,心裏卻傷心,眼淚不住滴到手中的布上。分明她並非替希禮憂愁,分明她不是在想戰爭仍舊進行著,希禮隨時都會有死的機會。思嘉聽了瑞德一番話,心裏便又充滿了恐慌,現在她遲疑不決,還是把這話對媚蘭說了出來,叫她替自己分憂呢,還是藏在自己肚裏不說出。末了她決計不說。因為倘叫媚蘭看破自己替希禮焦急過度,到底是不像個樣兒的。今天早晨她的舉動神情都已太露骨,還虧得別人沒有看出來,連媚蘭跟白蝶也沒有看出來。
他的面孔很平靜,幾乎是陰鬱了,他的眼睛裏面並沒有嘲諷。
「實在並不是為黑奴的,思嘉。黑奴不過是一種藉口罷了。戰爭總是要有的,就因男人是愛戰爭的。女人不會愛戰爭,男人卻愛——甚至比愛|女|人還有餘。」
一八六三年的夏天到了,南方每個人心裏的希望又高漲起來了。不管是怎樣磨難,怎樣吃苦,不管是糧食投機家們怎樣剝削,諸如此類的災禍怎樣層出不窮,也不管死亡和疾病怎樣在每一家人家都打上了印子,南方人卻又在那裏說,「再一個勝仗就可以結束戰爭了,」而且比去年夏天說得更起勁,更有把握。因為他們雖則已經逐漸證明北佬是個不易打碎的硬殼果,但是這硬殼果終於快要打碎了。
到了五日,惡消息就傳到了,但不是從北方來的,卻是從西方來的。維克斯堡已經陷落了,是經過一場長久而慘酷的圍攻才陷落的,同時密士失必河全部流域,從聖路易直到新奧倫,實際都已在敵人的掌握。聯盟州已被截為兩段了。這一個噩耗,若在往常的時候,已經大可使餓狼陀人驚惶而痛哭。但是現在,他們並不把維克斯堡的陷落放在意中,他們的目光都注在李將軍身上了。他們以為李將軍已在東邊攻入賓夕法尼亞,這維克斯堡的陷落就沒有什麼了不得了。因為菲列德菲、紐約、華盛頓,不都在東邊嗎?東邊一失,北方就要成痳痺狀態,這是跟密士失必河之敗可以相抵而有餘的。
「你趕快住嘴罷,米斐爾!」媚蘭一面跨上馬車,坐在米太太旁邊,將她摟在懷裏,一面噝聲對他說,「你想你再出去送死掉,就算孝你母親嗎?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傻話。快趕車,送我們回家去罷!」
誰知到了七月三日,從北方來的電訊突然沉默了,這一沉默一直延長到四日的中午,這才有些斷斷續續的消息傳到餓狼陀各處的大本營裏來。據聞賓夕法尼亞境內曾經有過劇烈的戰鬥,而附近葛的斯堡小市鎮的一仗尤其猛烈,因為那裏是李將軍所有軍隊集中的地方。但是這消息一時不能確定,而且來得也晚了,因為仗是在敵人境界裏打的,這消息卻是先由馬里蘭傳出來,又在里士滿擱了一擱,然後傳到餓狼陀。
「你送姑媽到家,馬上就到米太太家裏來。白船長,你可以送個信給米醫生嗎?他在醫院裏。」
我的天!「高——瑞福,上尉。」瑞福!她突然記起好久之前有一天,她曾跟和*圖*書瑞福一同逃走過。但是到了晚間仍舊趕回家,因為是肚子餓了,而且怕天黑。
「母親,你還有我呢,」斐爾極力想安慰他的母親。「只要你肯讓我去,我會去殺盡北佬——」
哦,這是太可怕了。她幾乎不敢再往下唸了。白蝶姑媽正在她肩膀上抽咽,嘆氣,她就老實不客氣,將她一推推在馬車的一角,然後繼續往下唸。
斐爾一面拿起韁繩,媚蘭轉過身朝著思嘉。
「別說傻話罷,」思嘉簡捷地說。「你到廊子上去勸勸斐爾罷,他在那裏哭了。」
「哦,親愛的!」媚蘭一面哭起來叫著,一面將姑媽甩到思嘉懷裏,急忙跳下了馬車,奔到米太太車上去。
「啊,白船長,」媚蘭含著眼淚對他說。「謝謝你特地跑來告訴我們!要到什麼時候貼出來呢?」
誰知不久就有消息傳到了,說李將軍已經下令,禁止部下侵犯私人的財產,如有搶劫情事,一律處以死刑,並須償還所劫的物品。於是人人都覺詫異了。這位李先生是什麼道理呢?他寧可看著自己的部下挨餓受凍,沒有鞋子,沒有馬騎,卻要把敵人的財產保護得這麼周密。
春天到了,戰鬥重開了。五月到了。聯盟軍又在產薩勒茲維打了一個大勝仗。於是南方歡聲雷動了。
一八六二年的聖誕節,餓狼陀人過得很快樂,整個南方都過得很快樂。聯盟軍在腓特烈堡打了一個空前的大勝仗,北軍的死傷竟以千計呢。在聖誕休假的那幾天,南方是普遍的在欣慶,欣慶著這潮頭的轉移。那個灰色的軍隊現在成了當今的戰士了,那些將領們已經顯出了他們的英勇了,等來春再一度的進攻,北軍就可以永遠擊潰了。
「有兒子送給人去殺,總比沒有的好,」媚蘭說著又哽咽起來「這是你不懂的,思嘉,因為你已經有了小衛德了。可是我——哦,思嘉,我真想要孩子得緊呢!你總以為我不該公然說出這種話來,但這是真話,而且孩子是個個女人都要的,你知道的。」
「你拿去罷,姑媽,要暈的時候你自己聞罷,我老實告訴你,你今天反正是要暈的,不如叫彼得伯伯先送你回去罷,我是絕不走的了,非等聽到消息絕不走的了。而且思嘉我也絕不讓她離開我。」
他嘴上又照舊裝起那種微笑來了,臉上的嚴肅消失了。他抬了抬他的闊邊巴拿馬帽子。
當初密蘇里、墾德基、田納西、佛金尼等處失陷的時候,北軍在那裏的行動怎樣殘酷,那是人人知道的。他們在這些佔領地裏造成的種種恐怖,雖是極小的兒童都能夠歷歷敘述,而且一提起來就覺十分憤恨的。現在餓狼陀已經充滿著從田納西東部來的難民了,因而那邊所經歷的種種苦痛,可以從那些難民口裏聽到極可靠的消息。在那些邊境區域,所受到的戰爭的打擊最最殘酷,所以這些難民一聽到賓夕法尼亞攻下的消息,都巴不得立刻就把那城市付之一炬,就連平日最最溫和的老太婆,也都咬牙切齒的巴望著報復。
思嘉的神經本已等得了有些緊張,現在聽見他這麼說,便像一頭怒貓似的朝著他,激烈的話已經浮到唇邊了,但是他做了個手勢,止住了它。
「哦,瑞德,我們為什麼要有戰爭這東西?當初北佬兒要是肯拿出幾個錢來贖黑奴,或者我們一個錢不要就讓他們拿了去,那不是比現在都好得多嗎?」
「但是還沒有完呢,」他說。「這不過是第一張單子,而且是不完全的。明天還有一張更長的單子」他低下他的聲音,不讓近旁那些馬車裏的人聽見。「思嘉,李將軍一定吃了敗仗了。我在大本營裏聽見的,他已經退回馬里蘭來了。」
「喂,母親,母親,」他無可奈何地叫著,米太太將頭抬起,正遇著媚蘭的眼睛。
整個餓狼陀都興奮得發狂一般,人人都在咬牙切齒的要圖報復。現在戰爭已經進入北佬自己的國境,他們總可以認識這場戰爭的意義了。他們的肥田要被沒收了,牛馬要被劫奪了,房屋要被焚燬了,老的少的都要拖進牢獄了,女人孩子都要趕出去餓死了——這就是這場戰爭對於他們的意義了。
霎時便有成群結隊的人聚在車站上,等著開到的火車帶來的消息。此外則電報局門前,各大本營門前,各報館門前,也都擁擠著大群的人。和_圖_書這些人群越來越膨大。但都肅然無聲,都不說話。偶爾聽見一兩個老頭子顫抖的聲音向裏面人問消息,裏面的回答總是「北方的電報還沒有通,就只曉得那邊是在打,」因此,群眾中依然寂靜,並不因此引起騷動來。群眾的外圈上都是婦女,有步行來的,有坐馬車來的,也越來越多了。天氣又熱,人又擠,加以那許多腳掀起地上的灰土,直悶得大家都喘不過氣來。那些婦女們也都不說話,但是她們的蒼白臉上現著那種默默哀求的神情,其實比號哭的聲音還要響。
她突的聽見低低的嗚咽聲,轉過頭,看見艾芬妮正把頭伏在她母親的胸口上,那張單子落在車底了,艾太太把女兒摟在懷裏,兩片薄嘴唇皮正在發抖,隨即聽見她對馬夫吩咐道:「回去,趕快。」思嘉對手中的條子掠過一眼。艾恕的名字並不在裏邊。那末芬妮必定也有一個情人在前線,現在他死了。當艾家的馬車出去時,群眾在一種同情的靜默之中讓出一條路,隨後便是魯家的小馬車。車是魯小姐把韁的,她的臉跟一塊岩石一般,但是不知怎麼的,這回她的牙齒居然不露了。希望小姐帶著一臉的死色,坐在她姊姊旁邊,牢牢抓住了她的衣角。當時她們簡直跟老太婆一般了。她們的兄弟大郎是她們最最愛的,而且她們的親屬只剩此一人。現在大郎是完了。
「他是發狂了,因為他們不讓他去打北佬。他還只十五歲呢!哦,思嘉,要有這麼一個兒子夠多麼有意思啊!」
白蝶家裏那三個女人一經聽見了這個消息,臉上便都露出無可掩飾的恐懼。因為希禮是跟達西同連的。
「爸,你能設法替我弄一雙鞋子來嗎?我已經光了兩個月的腳了,而且並沒有得到鞋子的希望,若是我的腳沒有這麼大,我也可以跟別人一樣,從北佬的死屍身上脫一雙下來,可是我始終找不到一個北佬兒的腳有我這麼大,你如果弄到一雙,千萬不要交郵局寄來。路上有人要偷的,而且我也不能夠怪他。不如叫斐爾坐火車來一趟,把鞋子親自帶來。以後我們要到那裏去,過幾天再寫信給你。現在我還不知道,只知道要往北去。現在我們是在馬里蘭,大家都說我們要向賓夕法尼亞前進了……」
思嘉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因為她絕不肯讓人先得到希禮的消息。那怕是白蝶姑媽死了,她也絕不離開這裏的。他只想著希禮現在在打仗,或許正在死,而現在這個報館,就是唯一能夠得到他的真實消息的地方。
她向四周圍看了一看,就看出她的一些朋友和鄰舍家來了。米太太也在那裏,歪戴著一頂帽子,一隻臂膀攙著她那十五歲的小兒子斐爾。魯家的幾個姊妹也在那裏,正在那裏抖簌簌的舔著上邊的嘴唇,企圖將它拉長出來蓋沒幾個暴牙齒。艾太太也在那裏,挺得像一個斯巴達的母親,但是仍舊藏匿不了內心的騷動,因為她那幾根灰白頭髮不住簌簌的顫抖。還有她的女兒艾芬妮也在那裏,面孔白得同鬼一般。她不見得是替她兄弟艾恕擔心罷,那末前線還有那一個算得她真正的情人,值得她這樣害怕呢?梅太太是坐在馬車裏,正拍著女兒美白的手。美白已經肚子很大了,拼命拿圍巾遮也遮不掉,又何必跑出來丟醜?而且她是掛念著誰呢?誰也沒有聽說魯意西拿的隊伍開進賓夕法尼亞去過。現在她那小義勇兵大概是平平安安在里士滿罷。
她不能再往下唸了。她那些從小在一起遊戲、跳舞、調笑,乃至於親過嘴的朋友們,究竟那張單子上還有多少,她不忍再知道了。她只想哭,她覺得喉嚨口彷彿有一隻鐵爪子在那裏抓,要想個法子把它鬆一鬆。
「趕快,媚蘭。」思嘉提心吊膽的喊道,誰知媚蘭兩手正在大抖,抖得簡直無法能看了,她便急得差不多發起狂來。
「因為你有兒子,我沒有。我有時甚至把衛德假當做我自己的,因為沒有兒子真是可怕得很呢。」
媚蘭快樂得公然哭起來,一面扶住白蝶姑媽那個撥浪鼓似的頭,一面將通關散湊到她鼻子底下。思嘉也在那一邊撐著那胖老太婆。心裏樂得暗暗在歌唱。希禮還活著。他連傷都沒有傷,這是上帝赦免他的,上帝多好啊!多——
「妒忌——我,」思嘉心裏不勝羞慚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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