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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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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於是白蝶姑媽眼淚淋漓的到馬崗去了,把彼得伯伯跟阿媽也都帶走了。她的馬車和馬,她突然發了一陣愛國心,都捐給醫院裏去,但是馬上就懊悔起來,因而又淌了許多眼淚。於是思嘉媚蘭兩個單獨被撇在家裏,陪伴她們的只有小衛德跟百利子,家裏頓覺清淨了,雖有大砲之聲繼續不住地轟著。
從道爾屯退到懇泥曹山,是五月初頭直到六月中旬的事。當六月的多雨期中,謝爾門並不能把聯盟軍趕出那峻峭而滑溜的山坡去,於是希望又抬起頭來了。人人又都高興了,把鍾斯通將軍也講得比較好了。及至多雨的六月渡入了更多雨的七月一段期間,聯盟軍在那些居高臨下的壕溝裏拼命抗拒,竟使謝爾門仍舊不能越雷池一步,於是餓狼陀人居然興高采烈了。希望像香檳酒一般麻醉了人人的頭腦。哈啦!哈啦!我們擋住他們了!隨即便暴發了一陣大宴會和跳舞會的流行病。凡是前線有小團體的人回到城裏來過夜,總都要大張筵宴的款待他們!宴後又必繼之以跳舞,而每次參加的女士總比男人多到十倍的數目,因而都要拼命的搶著男人。
「哦,不!」思嘉外強中乾地說了一個謊。
鍾斯通將軍那種審慎的戰略。胡突將軍一概都不用。他攻打了北軍的東邊,又攻打了北軍的西邊。謝爾門則繞著城一路試探著,就如一個角力家嘗試在對手的身上尋出一個新的著手點一般,但是胡突不讓他的兵士登在壕溝裏等著敵人來打。他要勇敢地迎上前去,猛烈地撲上前去。因此這幾天裏面,餓狼陀跟厄茲拉禮拜堂兩方面都不住發生猛烈的戰鬥,回顧當初桃樹溪上的戰役,簡直只算得小接觸了。
「哦,一會兒就行的,中士先生!你不必下來,木士。你在這裏到底是做什麼的?」
「哦,」他的眼睛看著她,但是看穿了她,看過了她,也像希禮那麼看到另外一個世界裏去了。「我要能見見孫子就好了。再見罷,親愛的。」
衛先生一見思嘉站在爛泥裏,便勒住了韁繩,笑嘻嘻的下了馬,向她走去。
因為了疲倦,眼前的全部景象都染上了一種非真實的夢魘氣象了。這絕不能是真實的——如果是真實的話,那末世界已經是發了瘋了。但若說是不真實,她卻又明明站在白蝶姑媽的前院裏,將一桶桶的水在這裏澆人!而且這一些人裏面,多數是她認識的,多數是跟她談過天,跳過舞,或甚至於調笑過追求過她的。
說完,他就踱出房間,走到前廊上,在那裏等著思嘉。
餓狼陀開戰的第一日,城裏的婦人還都爬到屋頂上去看,但是一經看見砲彈落到了街心,大家就都躲到地窖裏去不敢出來了。當天夜裏,婦孺和老人的避難旅行就已發動。他們的目的地是馬崗,其實其中有許多人一路跟著鍾斯通從道爾屯退卻下來,現在已經轉過五六個地方了,現在他們的行李已經比來時減輕許多。大多數人都只拎著一隻手提包,以及一個小小包袱包著的食物。偶爾可以看見一些驚惶的僕人手裏拿著茶壺、刀叉、乃至祖宗的遺像。
草地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人,都已疲倦到不能再走,受傷到難以動彈的。後來彼得伯伯只得拿自己的馬車將他們運送到醫院裏去,運了一程又一程,弄得那匹馬精疲力竭。於是米太太跟梅太太都放馬車來接了,但是一時仍舊運不清。
思嘉卻不願意到馬崗。她在這裏雖然怕大砲,但是她對於那位柏太太是恨入骨髓的,寧可死在餓狼陀,也不到馬崗去。因為幾年之前,在衛家的一次宴會上,柏太太因看見了思嘉跟她的兒子衛理親嘴,便對人說思嘉「騷」,思嘉至今還牢牢記著。當即她對白蝶姑媽說:「我要回到陶樂去,讓媚蘭跟你到馬崗去罷。」
在這忙亂之中,小衛德是早已被人忘記的,他濁個人蹲在前廊的闌干背後,窺看著草地上的情景,如同一隻關在籠裏受驚的野兔一般,眼睛大大地睜著,啜著一個大拇指頭,不住地打著呃。思嘉偶爾瞥見他,便對他厲聲叫道:「到後院子去玩去,韓衛德!」但是他早已嚇昏了,又捨不得面前那一片瘋狂的景象,竟不理母親的話。
思嘉和百利子互相攙扶著以防跌倒。
「對不起,女士。快走罷。孩子!」
這時餓狼陀人正在替胡突將軍默默禱告著勝利,忽聽得砲聲鎗聲雜然並作,雖則戰場離開市中心還有五哩路,卻響得彷彿就在鄰街作戰一般,同時又看見一陣陣的白煙衝起,彷彿樹頂掛著一朵朵雲頭似的。但是這樣一連打了幾小時,他們卻還不知道到底是誰勝誰敗。
梅太太跟艾太太都不肯逃,說是醫院裏少她們不了,又說她們並不怕,就是北佬來了也不敢把她們趕出去的。但是美白帶著了她的孩子,跟艾芬妮都逃到馬崗去了。米醫生也叫米太太搭火車走的,她卻不肯,這是她從結婚以來初次違拗丈夫的命令。她說她是走不成的,米醫生得她幫忙。而且斐爾還在壕溝裏作戰,她也得等在那裏以防萬一。
及至過了許久,她們方才得到確實的答覆,便登時嚇得鐵青了面孔,彼此面面相覷起來。
及至傍晚時分,才有第一道消息傳到,但那消息是不確定的,自相矛盾的,同時又是使人吃驚的,因為帶那消息來的人:便是那些最初接觸時就受了傷的傷兵,這些傷兵來的時候,也有獨行的,也有成群結隊,由輕傷者攙扶著重傷者而來的。不久之後,他們的蹤跡就綿延不斷了,他們的面孔都已給火藥、灰塵、汗水塗得跟黑人一hetubook•com•com般,身上的傷口都沒有包紮,一路鮮血淋漓的滴來,成群結隊的蒼蠅簇擁著他們走。
隨後是隆隆然的砲兵隊來了,便見有幾輛破爛的砲車打人群中拖泥帶水的過去。思嘉瞥見一尊大砲旁邊有一個黑人滿臉正經的騎著一頭騾子,仔細一看,便喊著道。「這是木士啊!這是希禮的勤務兵木士啊!他在這裏做什麼?」說著,她便從人堆中拼命的擠了出去,擠到一塊牆基石旁邊,大聲叫道。「木士!站住!」
當遙遠的隆隆砲聲不住傳來的時節,本州自衛隊和後方警備隊都從餓狼陀開出去了,他們的任務是防守鍾斯通將軍背後乍達瑚支河上的橋樑和渡口。那天剛剛碰到一個黯淡陰沉的天氣,正當他們從五尖頭開出美立塔路去的當兒,天就下起濛濛細雨來了,全城的人都來替他們送行,以致桃樹街兩旁店餚的簷下都擠得實實。大家目送著他們排隊走過去,也想替他們喝聲朵。
當時那夾道的群眾對他們高聲喝著采,彷彿他們是凱旋回來一般。那群眾心裏固然也懷著惴惴的恐懼,但是現在他們已經明白實情了,知道最惡劣的一幕已經開演了,戰爭已經移到他們的前院裏來了,因而城裏全然換過了一個局面。現在人們心裏已沒有恐慌,也沒有癲癇。大家內心雖懷著深憂,卻都不肯表現在面上。大家都勉強裝著高興的樣子。又裝得很勇敢,很信任軍隊的樣子。大家都在默默背誦老約將軍未卸任時說的那句話:「我能永遠守住餓狼陀。」
「我本希望能見到你的,思嘉。你家裏人叫我帶了許多口信來。可是現在沒有時間多講了。我們是今天早晨才召集的,可是他們立刻就逼著我們來了,你看見的。」
「我得跟你坦白談一談,思嘉姑娘,」他抓著他的灰白鬍子開始說。「我看你是個具有常識的青年女子,所以你用不著對我紅臉。以後我再不願聽到媚蘭說走的話了。她要走,路上到底吃不吃得消,那是很可懷疑的。因為她即使經過良好,怕也不免要難產——她的臀部狹得很,你看見的,將來恐怕得用手術夾出來,所以我不願那種無知無識的收生婆給她亂動手。其實像她這樣的女人根本就不應該養孩子,但是——你無論如何把白蝶姑媽的行李撿起來,讓她到馬崗去罷,她在這裏要嚇的,那時把媚蘭弄心亂了反倒要礙事。不過,嘉姑娘,」他拿鋒利的眼光瞪住她看,「我不願聽見你再說回去了。你得登在這裏,等媚蘭養過孩子再說。你不害怕罷,是不是?」
「難道——難道北佬兒要來了嗎?」
「我已經把英黛跟蜜兒送到馬崗柏家去了,郝先生現在除了陶樂的事情,還得照顧十二根橡樹園。……我得走了,親愛的。讓我親親你的臉罷。」
「哦,那末你是當我太老了!」他微笑道,這是希禮的微笑搬到他老臉上來的。「講行軍,也許我是太老了,不過騎馬和射擊我並不太老,而且湯太太好心得很,把她的乃驪借給我,因而我有好馬可騎了,我只希望乃驪能夠平平安安的,不然的話我就沒有臉面回去見湯太太。現在她們家裏也就只剩一匹乃驪了。」說著他故意笑了起來。好叫思嘉不覺得害怕。「你的母親,父親,跟妹妹們都好,他們叫我問問你。你的父親今天也幾乎要跟我們一起來了呢!」
「親愛的,你不要丟了我到陶樂去。我沒有你太寂寞了。哦,思嘉,請你想想著,等到孩子要來的時候,我怎麼好沒有你在身邊呢?不錯,我還有白蝶姑媽,而且她跟我很好。可是到底她自己沒養過孩子,而且她有時候反要把我弄得著慌起來。請你無論如何不要丟開我,親愛的。你跟我是自己親姊妹一般的,而且——」她黯然的一笑,「希禮臨走時曾經告訴我,說要托你照顧我,你是答應過他的。」
謝爾門不容胡突有從容佈置的時間,便在聯盟軍撤換指揮的那一天,乘其不備的向餓狼陀北六哩的得揆忒小鎮來了一個猛撲。得揆忒當即陷於敵手,而鐵路線也就在那裏被切斷了。這條鐵路是餓狼陀跟奧加斯大、曹士屯、衛氏屯、佛金尼等處聯絡的要道,關係非常重大,所以得揆忒之失,實在謝爾門給與聯盟軍的一下致命的打擊。於是積極行動的時間到了!餓狼陀在高喊著積極行動了。
那天思嘉和皮梅美白都是向醫院裏特別請了假來送行的,因為韓亨利和梅家老公公都在自衛隊裏面,當時她們跟米太太都擠在人叢裏,踮腳尖兒看著那個出發的行列。思嘉對於戰事向來是抱樂觀的,但是她看見這麼一個老小不齊分子龐雜的隊伍打面前經過,也不免寒心起來。她想現在這些老頭兒跟小孩子也要叫出去打仗,前方事情的緊急可想而知了!當然,這裏面也有一些是年富力強的,他們都穿著交際隊的漂亮軍服,頭上插著羽毛,腰上盪著飄帶,打扮得花|花|公|子一般。但大多數是白髮老翁和乳臭孩子,使人看見不由得心臟因憐憫和恐懼而緊縮。有些白鬍子老頭兒是比思嘉的父親還老了,卻也蹣蹣跚跚的在濛濛細雨中極力跟著那鼓笛的節奏開著步。梅老公公是在前列裏,脖子上圍著梅太太親手打的一條圍巾,一面當遮風,一面也為擋雨,他看見了美白她們在送他,便對她們咧了一咧嘴,大家也都對他甩著手帕兒,高聲的喊著「再見,」但是美白一把抓住思嘉的膀臂,低聲對她說:「唉,這老頭兒可憐呢!怕是一陣狂風暴雨就要送他的命了!他的腰痛—和_圖_書—」
他跳上了乃驪,緩緩地騎了去了,帽子還是拿在手裏,讓銀絲的頭髮濯著雨。思嘉還沒有能把握他最後這句話的意義,便回到梅美白跟米太太那邊去了。但是過不多會兒,便有一種迷信的恐懼掠過她的心,她便覺得他這話裏含著不祥的預兆,不由得暗暗禱告起來。
這時餓狼陀愈加熱鬧了,有的是遊客,有的是難民,有的是醫院裏傷兵的家屬,又有些母親和妻子,因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在山上打仗,怕一時受傷回來沒有人照顧,預先到這裏來等著的。此外還有大批的青年美女,從各城市麕集到這裏來,因為在他們本地,所有留下的男人都只有十六歲以下六十歲以上的了。白蝶姑媽對於這一批人心裏大不以為然,因為她知道她們到餓狼陀來並沒有別的理由,完全是為找丈夫,這樣的不知羞恥,使她竟起人間何世之感了。同時,思嘉也不贊成她們。她並不是怕那些十六七歲的大姑娘衣服穿得好,自己要賽不過她們。不的,她們穿的也是改了又改的衣裳,補了又補的鞋子。思嘉自己倒不然,她有白瑞德供給她材料,身上穿的比她們都漂亮得多,也新得多。不過那些十六七歲的女孩子面孔是粉|嫩的,笑起來是迷人的,身上再穿得壞些也不妨,她呢,到底是十九歲了,而他們男人家偏是喜歡這種沒頭沒腦的小狐狸精的。
「我是說沒有醫生,」他鋒利地說著,不覺眼睛將她那纖弱的軀體上下打量一番。「我不要你動。這是要發生危險的,你總不願意在火車上或馬車上養出孩子來罷,是不是?」
媚蘭聽見這話,立刻嚇得哭起來。及等白蝶姑媽走開差人去請米醫生,她便抓住思嘉的手,向她哀求:
到了傍晚時分,便見連串不斷的救護車隆隆然從前線開來了。此外還有差委隊裏的運貨車,上面蓋著滿是污泥的帆布,還有農場上的大車、牛車,乃至被軍醫隊徵用的私人馬車。這些車輛裏面都滿載著受傷的和垂死的人,一路淋漓著鮮血,顛簸著打白蝶姑媽的門口經過。他們看見路旁有拿著水桶木杓的女人,便都停住了,眾口一聲的喊出:
思嘉並不以此為羞恥,倒是因此放下一條心去了。
韓亨利伯伯走在梅公公的後一排,把一件黑長褂子的領頭翻起包掉了耳朵,皮帶上掛著兩枝墨西哥戰爭的手鎗,手裏提著一隻絨氈袋。他旁邊走著一個跟班的黑奴,年紀跟他自己一般老了,手裏撐著柄雨傘,將兩個人一同遮著。跟這些老公公並肩而行的,便是一些年輕小伙子,看樣子都還沒有過十六歲。其中有許多是從學校裏逃出來加入軍隊的,也偶爾看見有幾個穿著武備學校見習兵的制服,頭上戴著灰色的緊頭便帽,上面的黑羽已經雨滴淋漓了,身上的白帆布緊身也已濯得濕淋淋的繃在胸口頭。米斐爾也在裏邊,得意洋洋地帶著他亡兄留下的指揮刀和馬上手鎗,他的帽子一邊插著威風凜凜的裝飾。米太太臉上勉強裝起了笑容,對他揮著手,但等他走過之後,她就將頭伏在思嘉肩膀上:彷彿突然脫力了一般。
及至七月某一酷熱的下午,餓狼陀人總算達到他們的願望了。胡突將軍不但是能戰能守,並且命令他的人一齊跳出了壕溝,向桃樹溪上那條人數比自己多到一倍以上的藍色陣線作一個猛烈的突擊。
「你要到馬崗去,那是絕對談不到,媚蘭姑娘。你要動一動,我就概不負責了。火車上擁擠得很,開行的時刻也靠不住,如果車輛要拿去裝傷兵,或是運兵運軍械的話,那是隨時都可以停下來,把乘客趕到樹林裏去的。在你這種狀況——」
「我們退了。」「我們不能不退了。」「他們比我們多幾千人呢。」「北佬把韋樂兒的騎兵隊在得揆忒附近截住了。我們得有援軍去才好。」「我們馬上就要退到城裏來了。」
「衛老爺!」思嘉被他說呆了,衛老爺是快七十了呢。「現在他在那裏?」
恐慌只剩一層薄皮的掩飾。因為自從開始退卻的一天起,人們的神經就已一天緊張似一天,現在快要達到破裂之點了。人們仍舊不肯公然說出心裏的恐懼。這是早已成了一種禁忌的,但是人人對於將軍都公然加以批評,這便是那些緊張神經的一種表現。公眾情感已經達到熱病的高熱。謝爾門已在餓狼陀門口了。再一個退卻聯盟軍就要退進城來了。
夜來了,是酷熱的。空氣一點都不動,街上來往的黑人手裏擎著松枝的火把,就越發覺得熱了。灰塵塞滿了思嘉的鼻孔,灼乾了思嘉的嘴唇,她身上穿的一件麻紗衣裳,是那天早晨才洗過漿過的,現在已經滿是血跡、齷齪和汗水了。她記得希禮信中曾說,戰爭並不是光榮,卻是齷齪和苦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
後來她在一輛牛車上發現了阿凱利隊長,見他頭部中了一顆彈,已經剩了一口氣的了。她想把他抬下來,但是當時他身上壓著六個其他的傷兵,沒法可將他抽出。只得隨他到醫院去了,後來聽說他一到醫院,等不到醫生來看就斷了氣了。其實像這樣死去的人,這一個月裏不知有多少,所以奧克蘭公墓地上已添了無數土饅頭了,思嘉認為遺憾的只是阿隊長死時沒有留下一綹頭髮來給他的母親。
「那才是個勇敢的女孩子。你若是要人保護,米太太會得供給你的。如果白蝶小姐要把用人都帶走的話,我叫我家的老貝姐來替你們做飯。我看媚蘭養的日子也不會久了。照理應該還有五個禮拜,但是頭產是誰都說不准的,https://m.hetubook.com.com何況天天大砲這麼的轟著。她是隨時都可以養的。」
思嘉跑上前去捧著那些傷兵的頭,使他們的焦灼嘴唇可以得到一點清涼的沾溉,又把整桶的水澆上那些滿是灰塵的發燒的身體,澆進那些口一般開著的創傷,使他們可以得到暫時的舒適。她又踮著腳尖,將一杓杓的水送上那些趕車人,一面提心吊膽的問著:「什麼消息?什麼消息?」
在這些暖熱潮濕的夏夜裏,餓狼陀的每家人家對於那些防衛本城的兵士都是開放的。從華盛頓街直到桃樹街的大房子裏,每夜都亮著璀璨的華燈,在那裏招待那些新從壕溝裏回來的滿身泥污的戰士,其時便有悠揚的琴聲,跳舞的步聲,乃至歡樂的笑聲,載在夜空氣上遠遠的飄出。在這樣的宴會裏,男的女的往往是一見鍾情,立即做成了眷屬。……是的,那邊二十二哩外鍾斯通將軍擋住北軍了,這裏餓狼陀人便歡天喜地大行慶祝了!
「我跟你說過我不讓你動啊。到陶樂去的火車就是到馬崗去的火車,情形還不是一樣的?而且,現在沒有一個人知道北佬到底在那裏,只曉得他們到處都是了。你們的火車也許會被敵人俘獲的。而且即使你平安到了鍾氏坡,鍾氏坡到陶樂也還有足足五哩不平的道路,那是像你這種纖弱狀況的女人無論如何不能走的。何況自從老方醫生去從軍之後,那個區裏已經沒有一個醫生了。」
第二天下著蒸熱的雨,敗兵就論千論千的潮湧進餓狼陀來了。這些人經過七十六天的苦戰和退卻,都已饑餓憔悴到不成人形,他們的馬也餓得跟稻草人一般,他們的大砲和彈藥箱都已經七零八落,拿些繩兒索兒勉強綑紮在一起。但是他們的秩序並不紊亂,看不出一點潰逃的樣子,他們的行列仍舊十分整齊,身上雖然已襤褸不堪,士氣還是很盛的,仍舊將那破碎的紅旗擎得高高,在大雨裏飄揚著。這種有秩序的退卻,他們是在老約將軍手下訓練起來的,因為老約將軍向來把退卻和前進一般重視。那個有鬍子的襤褸行列當走過桃樹街時,大家齊聲唱著馬里蘭我的馬里蘭!彼時全城的人都出來歡迎他們了。因為無論是戰勝戰敗,他們究屬自己方面的勇士。
打了一陣退一程!打了一陣退一程!每退一程就跟餓狼陀近一步。桃樹溪是離城只有五哩了!這位將軍到底幹什麼的呢?
總之,她覺得一個有了孩子的寡婦要跟那些妖魔古怪的狐狸精去拼,形勢到底不利的。但是在近來這種十分興奮的日子,她覺得她的寡婦身分和母親的身分已經不像從前那麼難堪了。她日裏是看護忙,夜裏是跳舞忙,中間並沒有餘閒可以看顧她的小衛德。有時候,她竟可以完全忘記自己是有孩子的。
從餓狼陀到田納西的鐵路現在已經全線都在謝爾門之手。他的軍隊已經越過鐵路以東來,而且從餓狼陀西南到阿拉巴瑪去的一線也已被他截斷了。只有向南到馬崗和沙番去的一線還是通的。現在餓狼陀城裏站滿了兵士,擠滿了傷兵,塞滿了難民,單有這一條鐵路當然無論如何是不敷應用的。但是這條鐵路能不失一天,餓狼陀就能多維持一天。
自衛隊裏的老頭兒和小孩子過去了,那些白鬍子的老翁已經累得腳都抬不起,小孩子們則因過早遭遇到成年人的嚴重問題,也都未老先老了。思嘉一眼瞥見米斐爾,簡直不認得他了,他的面孔已給火藥和污泥塗得漆黑,他的紳氣已經憔悴得不成人形。隨後亨利伯伯也跛著腳走來了,他頭上沒有帽子,只把一條油布穿著個洞兒套在頭頂擋著雨。梅老公公是坐在一輛砲車上回來的,他的光著的腳上裹著一些破布條。但是她搜尋了半天,也看不見約翰的一點影子。
那一個火熱的下午,白蝶姑媽跟她一家人,無論黑的白的,都拿著一桶桶的水,一綑綑的繃帶,站在太陽底下,一杓杓舀水給他們喝,替他們裹傷,及至繃帶裹完了,繼之以扯破的被單,擦臉的手巾,也都用得乾乾淨淨。白蝶姑媽向來是看見血就要暈的,現在忘記這種脾氣了,也跟著大家一起奔忙,直至一雙小腳兒在那過緊的鞋子裏腫脹得再也支持不住她為止。甚至媚蘭挺著一個大肚皮,也顧不得羞恥了,跟著百利子,阿媽、思嘉三個人一同狂熱地工作,她的面孔跟那些傷兵一樣的緊張。後來她終於暈過去了,便已沒有地方可躺,只得把她放在廚房裏的桌子上,因為家裏所有的床榻、椅子、沙發都已給傷兵佔了去了。
給我們一個不肯退卻的將軍罷!給我們一個能守能戰的人罷。
木士不知怎麼樣才好,看了看那中士,又看了看思嘉。思嘉踩過地上的爛泥,走到街心來,一把抓住木士的馬蹬索。
其中有許多是全然沒有武裝的,因為聯盟州沒有鎗械也沒有彈藥可以發給他們。這一些人都希望著從彼殺或被俘的北佬身上去獲得軍備。有許多靴桶裏揮著長彎刀,手裏拿著頭上裝著尖鏢的長桿子,名字叫做「白狼鎗。」那些比較幸運的才有一枝燧石機的老毛瑟,用帶兒掛在肩膀上,皮帶上掛著裝火藥的牛角兒。
這一凶耗傳到餓狼陀,餓狼陀便又掃過了一陣新鮮的恐怖。在過去二十五天狂歡的日子裏面,人人都彼此相告,彼此擔保,這樣的事情是決然不會發生的。現在這樣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但是大家仍有一線的希望,以為鍾斯通將軍總能在乍達瑚支河的對岸抵抗,不會讓敵軍渡過河來的。其實是天曉得!這條乍達瑚支河離開餓狼陀只和-圖-書有七哩路了呢!
「哦,那是我極高興的!你的母親非常之可愛。但是我養孩子的時候,若不在姑媽面前,姑媽死也不肯的。若是叫她也到陶樂去。我知道她一定不肯去。陶樂跟打仗的地方離開太近,姑媽是要安全的。」
「好罷,」她簡捷地說,「我確是答應過他的,那末我不回去就是了。但是我不願到馬崗去跟柏家那個老貓登在一起。我是不到五分鐘就會抓出她的眼珠子來的。我要到陶樂去,你可以跟我回去,母親一定很高興你同去的。」
「他們是少奶奶了,」米醫生暴躁地說。「而且米太太跟這裏只隔三家人家。現在媚蘭這麼個樣子,她們也不見得會讓男客到家裏來的。阿唷,白蝶小姐現在是打仗的時期呢,我們拘不得什麼禮節了。我們得替媚蘭姑娘著想才是道理。」
夜漸漸的深了,就只剩思嘉和百利子兩個人在那裏工作。她們的背已經痠了,腿已經抖了,但是仍舊向門口經過的人逐一的喊問:「什麼消息?什麼消息?」
「你必須登在這裏,使我照顧得著,並且必須一逕登在床上。千萬不要在樓梯上或是地窖裏只管跑上跑下。那怕砲彈打到你窗口來,你也不要動。其實這裏是沒有多大危險的,我們馬上就要把北佬打回去了。現在,白蝶小姐,你自己到馬崗去,讓她們兩個留在這裏罷。」
原來鍾斯通在此番退卻送中已經喪失了一萬人了。他正需要一萬新軍去補充。現在開去的這些人便是他的補充了。思嘉想起了這點,不由得不寒而慄。
「是的,女士,他們就要打來了,可是他們不能深入的。」「不要害怕,小姐,餓狼陀是他們拿不去的。」「不,太太,我們這裏周圍有一百萬哩的防禦線呢。」「我親耳聽見老約將軍說的:『我要永遠守住餓狼陀。』」「可是我們現在不是老約將軍了呢,我們現在是——」「你住嘴罷,你這傻子!你要嚇唬女人作什麼?」「北佬是永遠拿不到這個地方的,太太。」「你們女士幹嘛不到馬崗或是旁的安全地方去避一避呢?那邊有你們的親戚嗎?」「北佬是拿不到餓狼陀的,可是他們在打的時候,對於你們女士們總有點不大衛生的。」「怕是要拿大砲轟的呢。」
「可是我如果跟思嘉到陶樂去——」
「在後邊兒末了的一尊大砲旁邊,思嘉小姐還在後邊兒!」
思嘉呆著不動了,也忘記了整個腳踝都沒在爛泥裏了,只管眼光光的看著那些砲車蹣跚地過去。哦,這是不可以的。她想。絕沒有這種事的!他太老了。而且他也不喜歡戰爭,跟希禮的態度一樣的!這麼想著,她才後退了幾步,重新退到牆基石邊去,對行列裏經過的人一個個的注意看著,一會兒,那最後一尊大砲跟彈藥箱車隆隆然的一路潑著泥水來了,果然衛約翰也同著它來的,只見他那麼瘦岩岩,身子筆挺的,銀絲一般的頭髮黏在脖子上,從容不迫地騎在一匹草莓色的小雌馬上面,那馬一步一遲回地兢兢業業走過那些泥塘子,彷彿一個穿著緞子衣服的貴婦一般。怎麼——那馬就是乃驪呢!就是湯太太的那匹乃驪呢!就是湯比莉太太平日的心肝寶貝肉呢!
從戰爭開始以來,現在餓狼陀第一次聽見戰鬥的聲音了。每天清早,當市聲還沒有起來的時節,總可以隱約聽見懇泥曹山上的大砲聲,遠遠的,不清晰的,很容易誤認為夏季的雷聲。偶爾,就在日中車馬喧囂的時節,也可以分明聽見轟然的巨響。人們嘗試著不去聽它,嘗試著照常談話,笑樂,做事,當做二十二哩路外並沒有北佬在那裏,但總一逕有人豎著耳朵聽。滿城人的臉上都掛出心事來了,因為不管他們手裏怎樣的忙著,他們總是時時刻刻心驚肉跳的。砲聲果然響起來了嗎?或者只是他們以為響起了來呢?這一回鍾斯通將軍到底抵擋得住嗎?
米醫生見白蝶差人去請,以為至少是媚蘭小產了,氣急敗壞地跑了來。及至問明了原委,他便三言兩語的把事情決斷下來,不容別人再有辯論的餘地。
思嘉一經明白了這條鐵路關係如此的重要,心裏就大大驚嚇起來,她知道謝爾門一定要拼命將它奪取,而胡突將軍也一定要拼命將它守牢的。因此這條路上難免有一場大血戰。這條鐵路是通過鍾氏坡的,而陶樂離開鍾氏坡只有五哩呢!拿陶樂跟現在的餓狼陀相比,當然要算是世外桃源,但是陶樂離開鍾氏坡不過五哩!
「哦,衛先生,」她拿住他的手,發狂似地叫道!「你為什麼一定要去呢!」
大家的回答總不外是:「還沒有確信呢,女士。現在還說不定的。」
的確,懇泥曹山周圍的陣線是攻打不破的。經過了二十五天的戰鬥之後,連謝爾門將軍自己也相信了,因為他所受的損失極大。於是他便不再作正面攻擊,卻將隊伍列成一個大圓圜,嘗試截入懇泥曹山和餓狼陀之間的地段。這個戰略又馬上奏了效,鍾斯通又不得不放棄山區,以期保護後方了。這一戰他已喪失了三分之一的人,其餘三分之二只得在大雨裏蹣跚著向乍達瑚支河方面退卻。這時聯盟軍已經沒有得到援軍的希望,北軍則已把田納西以南直至戰線的鐵路都拿在掌握,新的軍隊和新的供給可以逐日源源不絕的運來。
「你還得替我帶一個嘴給白蝶,帶一個嘴給媚蘭。」說著,他又輕輕的親了兩下。「媚蘭好嗎?」
白蝶家裏是從城北進城的第一家,因而不斷有人蹣跚進大門,一滾身倒在那碧綠的草地上,便大聲哼了起來:
「給我們一個能守能m.hetubook.com.com戰的人」的呼聲已經深入了里士滿了。里士滿知道餓狼陀一失,這戰爭便全盤都失,於是渡過乍達瑚支河之後,鍾斯通將軍便被撤了總指揮之職。承繼他的是他部下的一個軍長胡突將軍。餓狼陀人聽見這消息才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們相信胡突是不肯退卻的。他向來享有猛犬的令名。他一定會從桃樹溪將北佬打回去,打回到乍達瑚支河,然後一步步一道打到道爾屯為止。然而軍隊裏面卻在大喊「還我們的老約將軍來!」因為他們跟著老約將軍一直從道爾屯轉戰一百哩,老約將軍身遭種種不利的形勢,市民們不知,他們是深知的。
但是惠太太走了,還有思嘉平日往來的其他許多女太太也都走了。白蝶姑媽是首先反對老約將軍的退卻政策的,現在她卻首先撿起行李來。她說她的神經很纖弱,經不起那些大砲的轟響。她怕聽見一下轟炸的聲音就要暈過去,以致來不及避入地窖。總之,她並不是為了害怕才走的,但是她要走了,她要到馬崗去,到她的表姊柏老太太那裏去,並且叫思嘉和媚蘭也跟她去。
那黑人看見了她,便煞住韁繩,放出一個笑臉,預備跳下騾子來。旁邊一個騎馬的中士,渾身都被雨濯透了的,立即對他吆喝道:「不許下來,不聽鎗斃你!我們還要趕上山去呢!」
「我能永遠守住餓狼陀!」
「水!」
至於原屬鍾斯通部下的那些真正的老兵,卻仍走著那種三年以來始終不懈的步子,依然還有富餘的精力,向著美貌的女孩子們咧咧嘴,擺擺手,向著不|穿軍服的男人們拋去粗鹵的譏嘲。現在他們又要到那些環城的戰壕裏去了——這些戰壕並不是淺陋的,並不是匆促開成的,卻都有齊胸的深度,又都有沙袋和木樁加強它們的力量,像這樣的深溝高壘,在城的四周綿延不斷地圍繞著,正等待著那些久經戰陣的勇士去充實它們。
「她好。」
思嘉懷著滿肚的疑惑瞠視著她。她覺得自己對於媚蘭的厭惡已經深切到幾乎無可掩飾,媚蘭何以還能夠這樣的愛她呢?而且媚蘭何至於如此之蠢,竟會猜不出她暗中在愛希禮呢?這幾個月以來,她因得不到希禮的消息,曾經不知有多少次不期把焦急的情緒分明流露出來,但是媚蘭一點兒沒有看出。何以她對於她所愛的人就只能看見好處看不見壞處的呢?……不錯,她是答應過希禮照顧媚蘭的。啊,希禮!希禮!你一定是死了,死了許多月了!所以你現在要我踐約,使我心裏自然覺得不能背約了!
那些警備隊的隊員出去才不過幾天,去時身上都穿得非常漂亮,現在已跟那些久戰的兵士分辨不出了,也已經滿身污穢不堪憔悴了。他們眼睛裏顯出一種從來未有的神情。因為三年以來,他們一逕都在替自己辯解不參加前線的理由,現在這事已成陳跡了。他們已將後方的安逸換了全線的辛勞,還有許多竟將舒適的偷生換了霎時的凶死了。現在他們也成了老兵了,雖則戰陣並未久經,其為老兵則一,這在他們實在是大大上算的。現在他們在人叢中搜尋著朋友們的臉,對他們驕傲而強硬地瞪視著。因為現在他們已經可以抬頭了。
誰知謝爾門從上游渡過了河,又來了個包抄運動,於是那灰色陣線不得不也慌忙渡過那條黃泥水,再向餓狼陀方面退卻。及退到城北桃樹溪流域,才匆匆的掘起淺壕來。於是餓狼陀大驚失色了。
然而那打不完的北軍,打退了又會重新湧上來。他們確曾受到重大的損失,但是他們吃得起損失。同時他們的砲隊又不斷向餓狼陀城裏轟擊,擊殺了住在家裏的人,擊開了房子的屋頂,擊穿了街心起大洞。因此城裏的居民都得避到地窖裏,地洞裏,以及沿著鐵道臨時開成的淺溝裏。這樣,餓狼陀是被圍攻了。
思嘉抬起嘴唇讓他親,喉嚨裏感到一陣的梗痛。她是極喜歡衛先生的。從前有一個時候,她還曾經希望做他的媳婦呢。
「哦,是的嗎?」思嘉嚇得大喊起來,「爸爸也要去嗎?他沒有打算去罷?」
「水!」
「俺又要打仗去了,思嘉小姐。以前俺跟衛少爺,這回俺跟衛老爺了。」
「不,現在不去了,不過他是打算去過的。當然,他的膝踝頭有痳痺病,是不能跑長路的,可是他一心要同我們騎馬去。你母親也贊成了,可是要他先試試跳籬笆看,跳得過才讓他去,因為你母親知道在軍隊裏騎馬不容易的。你父親以為跳籬笆是他的拿手戲,這有什麼難的?嗨,真是說也奇怪了!那匹馬一跑到籬笆跟前,他便突的站住了,將你父親打他頭頂心摔了下去!還虧得沒有摔斷脖子呢!你父親的脾氣頂倔強,你知道的,他馬上跳了起來要再試。嗨,誰知他一連試了三次都不成,終於給你母親跟阿寶抬上床去了。他心裏還是不服,賭咒說你母親在馬耳朵裏唸過符咒的。實在是牠吃不消猛烈工作了,思嘉。你也不必以此為羞恥。家裏總也得有人替軍隊裏種田的。」
這幾句話講得這般直率,便使得那兩個女人紅起臉來,默默不響了。
自從胡突將軍接任總指揮起,至今不過十一日,但這十一日裏喪失的人數,已經跟鍾斯通將軍七十四日戰鬥和退卻所喪失的人數相等了。而現在餓狼陀已經是三面受敵。
「不過收生婆是有的——」
現在胡突將軍仍舊不能不退卻,便有許多的人跟那些兵士一樣盼望老約將軍回來了,但是這樣的願望也終不敢說出口,只能拿他那一句話背誦著壯壯膽兒:
「可以沒有人監護嗎?」白蝶驚愕地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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