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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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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那末你是批評我不該請州長到家裏來嗎?」
瑞德會說餓狼陀的那些老頑固絕不肯屈服,這話果然一點都不錯。他們雖然也肯來看他,他卻認為一點兒無關重要,而且他們所以肯來的原因,他也早已知道了。最先來的是那天晚上參加那個不幸事件的人家,但是來了一次之後,便馬上疏遠下去了。他們也不請他兩夫妻到他們家裏去。
大家聽見她這句話,都不覺吃了一驚,正在這當兒,媚蘭已經站在門口了。原來大家談得太高興,沒有注意媚蘭腳步輕輕的走來,現在突然看見她站在那裏,知道剛才談的話語已經被她聽到,便都難為情得面面相覷著,彷彿一群小學生正在私底下說話,突然被先生撞見一般。同時,大家看見媚蘭的臉色突然變了,便更加驚惶失措。只見媚蘭一張臉漲得緋紅,眼睛裏冒著怒火,鼻子眼兒簌簌的抖著。這一副盛怒的形容,是大家從來沒有看見過的。
說著她就哭起來了,而且不知怎麼一來,媚蘭已經躺在她懷裏,也哭起來了,可是她一面嗚咽一面在宣言,說她的話說一句就算一句。同時還有幾位太太也都掉下眼淚來,梅太太竟拿著條手帕放聲大哭,一面將艾太太和媚蘭兩個一齊摟抱著。白蝶姑媽一逕都在那裏默默的做著旁觀人,現在忽然往地板上一倒,毫無虛假的厥過去了。於是滿屋裏亂做一團,哭的哭,叫的叫,找通關散的找通關散,找白蘭地的找白蘭地。其中唯有一張面孔是平靜的,唯有一雙眼睛是乾燥的,那就在衛英黛身上,而她趁這混亂的當口,獨自悄悄的溜之乎了。
「恕對我說,白船長救過他的命,我必須去看他一趟,」艾太太繼續說。「可憐的芬妮幫著他說話,說她也要去看他。我就對她說:『芬妮,要不是為了思嘉,唐到現在還活在這裏,你現在要去看她,怎麼對得起唐呢?』那曉得芬妮也糊塗得很,她對我說:『母親,我不是去看思嘉,我是去看白船長的。他曾盡力要救唐的命,救不起來也不能怪他。』」
「這個我也不清楚,」老公公說。「不過看起樣子來,似乎你家媚蘭佔了上風了。我可以打賭,她們一定會去看他們,至少一次總要去的。人家對於你那姪女兒是很看得起的呢,亨利。」
「瑞德,你用不著跟我說這套廢話!」思嘉嚷道。「聽你的口氣,彷彿我是不高興民主黨回來的了!我怎麼會這樣存心呢?我也很高興他們回來的。你當是我願意這些兵士一逕守著我們嗎?當是我巴不得這樣嗎?我也是肇嘉州人呢!我也巴不得民主黨回來的,但是他們不會得回來,永遠不會得回來了。而且即使真回來,怎麼就會影響我的那些朋友呢?他們仍舊是很有錢的,是不是?」
「思嘉也是我的弟婦,」媚蘭瞪在英黛臉上說。「她對於我,是比同胞妹妹還要親愛的。你會忘恩負義,我可不會。當初這裏圍城的時候,她本來可以回家去的,連白蝶姑媽也管自逃到馬崗去了,可是她在這裏陪伴我。我養孩子的時候,北佬快要進城了,她還親自在這裏替我接生。後來她回陶樂去,本來可以把我送進這裏醫院去,聽憑我讓北佬去怎樣擺佈,可是她不,路上那麼可怕,她還把我跟小玻帶著一道走,並不怕累著自己。她又看護我,養活我,不顧自己疲倦,不顧自己飢餓。我在陶樂養病得不能起床,她拿家裏頂好的一副墊子給我睡。及到我能走路的時候,全家的人就只我一個人有鞋子穿的。她待我的這種種好處,只有你英黛會得忘記,我是忘記不了的,後來希禮回來了,帶著一身的病,那麼心灰意懶的,袋裏一個子兒都沒有,她可像自己的親姊妹似的將他收留下來了。我們本來要到北方去,可實在捨不得肇嘉州,思嘉就又來替我們設法,拿一個木廠給他去管去。至於白船長,他救了希禮的命,完全是一片好心。要不然的話,希禮對他有過什麼好處呢!我所以非常感激,感激思嘉,也感激白船長。你呢,英黛!你怎麼能夠忘記思嘉待我跟希禮的種種好處呢?別人救了你哥哥的命,你怎麼能把自己哥哥的命看得這麼輕,反而要講那個人的醜話呢?你是連跪在思嘉和白船長面前還感謝不盡他們的好處呢!」
「簡直是胡說八道!」梅太太嗤其鼻說。「彭吉弟,我來問你,你想一個女人死了丈夫不到一年就會嫁人,這樣的女人你要去看她嗎?這樣的女人——」
艾太太一唬站了起來,將手裏的活兒一團團進籃子裏,一張嘴悶得緊緊。
「難道我是妒忌嗎?」她心裏想。她記起了湯司徒,又記起了蜜兒跟察理的事,難道她的妒忌思嘉是沒有理由的嗎?現在又疑心思嘉要使希禮落進自己的圈套,那末她即使懷恨思嘉和*圖*書,也是不為過甚的。於是英黛心裏有兩種意思在那裏交戰:其一要保全希禮的名譽,那就得把自己這種懷疑悶在肚裏,又其一是要解脫希禮,那就得對媚蘭和大家公然說出她的懷疑來,因為經她一揭穿之後,思嘉從此就不得不放鬆希禮了。但是她仔細一想,覺得揭穿的時期還沒有成熟。因為她到底還抓不住確實的把柄,只有心裏懷疑而已。
艾太太將頭一翹,就向門口邁著步走去。及至一手抓住門把兒,她又站住了回過頭來。
思嘉聽到最後幾句話,就此大吵起來了。這一吵一連吵了囚天,到了第四天裡,思嘉還是那麼怒氣沖沖的一聲不響,分明是要瑞德向她道歉的意思。瑞德就帶同衛德到新奧爾良去了,嬤嬤怎樣勸也勸他不住,及至思嘉消了氣方才回來。然而思嘉因瑞德不肯屈服,始終是遺憾在心。
「你怎麼敢說這種話的,英黛?」她用一種顫抖的低聲問道。「你為什麼要妒忌得這個樣兒?你覺得羞也不羞!」
「我知道你能忘記什麼,」媚蘭氣得兩手緊緊捏起了拳頭切斷她道。「你不能忘記你們恕的事,恕自家沒能幹,辦不好她的木廠,被她開除出來了!」
「哦!」媚蘭口裏喊著,現出一點良心受刺|激的樣子來。「是的,我真也太過份了!思嘉,我決然沒有存心要傷害你的感情,也不存心要批評你。因為各人的思想不能相同,當然人人都有自作主張的權利。我本來是愛你的,你也總知道,你無論做怎樣的事,都不能使我改變這愛你的心。你呢,總也仍舊愛我的,是不是?我不曾使你恨我罷,是不是思嘉,我跟你一同經過這麼許多的患難,如果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麼芥蒂,那是我無論如何受不了的!我們就此和好罷,你要答應我。」
這幾天日子又長又暖,她就一天到晚在那屋基上親自監工,一逕跟那些泥水木匠嘮叨著。及至四周的牆壁迅速地豎了起來,她自己看著著實得意,心想她這所房子造成之後,不但要使全城的建築都黯然失色,並且比附近那所預備給蒲州長買去做官署的大廈也還要壯觀些呢。
她若肯去問瑞德,瑞德是會要詳詳細細告訴她的。他們的使命就是老鷹對於將死的禽獸的使命。他們遠遠聞到了死的氣息,便都被吸引到這裏來,以期一飽他們的肚腹。因為肇嘉州本地公民所維持的那個政府已經死了,肇嘉州是無能力了,所以外邊的冒險家蠭擁而來了。
「你當我是個傻子嗎?」她不耐煩地問道。「當然我是統統記得的。但是這些事情都已過去了,媚蘭。我們現在不得不向最有利的方面走。我的做法就是這樣的。他們共和黨裏面也有比較好的人,蒲州長又是我們的朋友,我們對於這班人如果能應付得法,他們是能幫助我們的。」
「我真不相信——我絕不能相信他當真會來的,」媚蘭蹙著眉頭回答道。「雖則大家早在那裏說——」
思嘉以為瑞德是一家之主,應該對嬤嬤威嚴一點,但是瑞德只笑笑,說真正的家主倒是嬤嬤。
又有一次,瑞德告訴思嘉,說他很替她來日擔憂,因為等到將來肇嘉州的共和黨失了勢,民主黨重新回來當權,她就要沒有辦法了。
瑞德那班小畜生朋友和提包黨朋友的家眷都成群結隊的來看他們,此外就是那班外路人,思嘉從前曾經賣木料給他們,因而相熟的。瑞德告訴她,她既然跟這班人有過交易,就應該招待他們,而一經招待了他們之後,她就覺得跟他們做朋友非常有趣了。他們愛穿漂亮的衣服,從來不談從前的戰爭,也不談艱難的日子,談的只是時髦玩意兒,醜新聞,乃至於賭經。思嘉以前從沒有鬥過紙牌,現在也學起來鬥了,而且一學就學得很精。
「喂,媚蘭!」梅太太又開口了,因為現在她的氣已經平了些,「我看你對英黛說話不應該這個樣兒。」
媚蘭停下來轉氣,思嘉就把眼睛瞪在她臉上,竟被她一番話說得怒氣全消了。
「媚蘭,」她說,她的聲音已經軟了一些了,「親愛的,這樁事情使我連心都碎了。我是你的母親至好朋友,你出世的時候還是我幫著米醫生接你下來的,我一向都非常愛你,跟自己親生一樣。倘如這些事情都也算得點什麼,我現在聽見你說這樣的話,自然要很難受的。可是像郝思嘉那樣的女人,你將來自然會受到她的報應,跟我們現在一樣。」
「即使一個全不曉得我們來歷的人看見一了這所房子,也馬上會猜出它是拿不義之財造起來的,」他說。「你知道,思嘉,從前有一句格言,說是『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現在這所房子就是這句格言的一個證據了。這樣的房子是只有投機發財的人才會造的呢。」
「你侮辱我了,衛hetubook.com.com媚蘭,還叫希禮他們一同來侮辱我呢!你若不拖他們走,他們絕不會走得那麼早。哦,我看見你的!我正要把蒲州長領來介紹給你們,你就像一頭野兔子似的溜了!」
「啊呀,我的天,媚蘭,你幹嘛要學得這麼嬌滴滴呢?」
「不,咱們去問白船長討喜酒喝罷。我會開口的,他是一逕有好酒的呢。」
說著,她抖簌簌的伸出一隻手去放在思嘉肩膀上,但是思嘉一下把它甩脫了。其實思嘉胸口裏怒火如焚,恨不得像她父親從前那樣大吼一陣。但是媚蘭一點不畏縮,只正視著思嘉的怒目,挺直了兩個肩膀,顯出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來,跟她那一副孩子模檬的臉兒和體魄殊不相稱。
「哦,天曉得,」媚蘭真正著急起來道。「我絕不是故意要使你傷心。你是我自己的一家人,我——」
思嘉聽了這番話,不禁大笑起來,而且也笑得不無理由的,因當其時,共和黨的蒲州長正在得勢,立法院裏已有二十七個黑種的議員,而民主黨是有論千人喪失選舉權了的。
英黛的面色變得雪白,可是她的頭仍舊昂然豎著。
彭太太嘆了一口氣,放著一張和氣的面孔說:「他們也不過為禮貌起見,只以一次為限的,朵麗我覺得不能責怪他們。據說那天晚上參加那件事的人,大家都要看他去,我以為也應該的。不過那個思嘉,我總不相信她是她母親養的。我跟她的母親羅愛蘭從前在沙番同過學。她做女孩子的時候,再可愛也沒有了,而且跟我極要好。當時她要跟她的堂兄弟羅斐理結婚,她的父親本來不該反對的。那個孩子實在也沒有什麼錯處——男孩子家在外邊找找女孩子,也算不了什麼呀!可惜這事不成功,愛蘭就跟那姓郝的老頭兒逃走了,現在養出這麼一個女兒來!不過我看愛蘭的份上,實在也該去看她一趟的。」
「這就見你的鬼了,那末你確實是跟大家一樣侮辱了我了!」
可是思嘉這時候躊躇滿志,正在心中計劃將來怎樣招待客人,怎樣大開宴會,對於瑞德這樣潑冷水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只在他耳朵上輕輕擰了一把說:「你簡直是胡說八道!你想到那裏去了!」
幾點鐘之後,梅老公公在時代女兒旅館的酒吧間裏遇到亨利伯伯,便將這樁事告訴了他,說是從媳婦兒那裏聽來的,梅老公公將這事兒講得津津有味,因為他聽見自己的媳婦竟有人敢收伏她,便覺得痛快之至了。至少梅老公公他自己,是絕沒有這種膽量的。
這時起來了一陣嚶嗡的聲音,大家都從坐位上一唬站起,滿屋裏亂成一團。艾太太將她的針線籃子一撩撩在地板上,重新回進屋裏來,連一頭的假髮也攪亂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早晨,她就去找媚蘭出氣了。
「我跟你一塊兒去,亨利。等我再喝一點兒。」
瑞德回家以後,態度還是那麼冷冰冰,思嘉只得自寬自|慰,將這事暫時忘懷,等過幾天再去想。因為她正預備大請客,要大大作樂一番,凡是令人不愉快的事,她都暫時不願去費心。
媚蘭被她這句問住了,但是仍舊毫不動搖的接觸著思嘉的眼睛。
「這我不能接受的!」她嚷道。「這我不能接受的,你是弄昏了頭了,媚蘭,我不能要你負責的。你還是要做我的朋友,我也還是要做你的朋友。我們兩個絕不能有這樣的事。」
「你到我那裏去不去,我是全然不放在心上的,」思嘉說著,便戴上了她的帽子,怒氣沖沖的走了、她看見了媚蘭臉上現出一點難受的神情,她那受了傷的虛榮心也就一部份得到滿足。
「而且甘先生還是她自己害死的呢,」英黛插口道。她的聲音冰冷而尖酸,她每次想到思嘉。就要記起湯司徒的事,而不勝其憤憤然。「而且甘先生未死以前,我早就疑心她跟那姓白的傢伙有了曖昧了。」
那些會員聽見這句話,就都放下手裏的針線,很熱心的將他們的搖椅搖了攏來。本來大家早就要想談起思嘉和瑞德的事來了,只因媚蘭在面前有些不便開口。原來他們兩個昨天剛剛從新奧爾良回到餓狼陀來,現在民族旅館的新婚間裏住著。
「現在這班年輕人真是荒唐極了!」梅太太說。「還要去看他呢,真是的!」她記起了自己那天去勸思嘉不要嫁瑞德,思嘉對待她那麼無禮,便氣得連胸口都脹了起來。「我們的美白也是這麼荒唐的。說要跟瑞納同去看他去,說瑞納的命也是白船長救下來的。我就說了,要不是思嘉自己跑出去闖禍,瑞納是再也不會碰到危險的。還有我們那個老糊塗的公公,說他也要去,竟把白船長說做一個恩人似的呢。不瞞你們說,我們那位公公自從到了那個婊子那裏去一趟,什麼事情都變下作了。還要去看他呢,真www•hetubook•com.com是的!我是一定不會去的囉。思嘉要嫁這樣一個人,不是自己作孽嗎?他從前打仗的時候,大做其投機生意,刮我們窮人的錢,已經作夠孽的了,現在他又跟提包黨小畜生狼狽為奸,又是那個姓蒲州長的朋友。還要去看他呢,真是的!」
英黛一唬從搖椅上跳起來,一張黃臉孔漲得血紅。
「哦,剛才你講思嘉的話兒我也聽見了,」媚蘭立刻朝過來對那老太婆嚷道。那時媚蘭的神氣活像一個決鬥家,剛剛打倒了一個對手,拔出了刀,便向另一個對手奔去似的。「還有艾太太,你的我也領教了。你們自己小心眼裏對她抱什麼意見,那我也不管,因為那是你們自己的事兒。可是你們在我家裏說她的壞話,並且讓我親耳聽見你們,那我就不能不管了。可是我覺得奇怪,我以為這種話兒不但說不出口來,就連想也不該想著的。難道你們家裏的男人都是那麼輕賤,你們都願他們死,不願他們活的嗎?別人拼著性命救了你們那些男人的性命,難道你們一點兒不知道感激的嗎?倘如這案子的真相一旦破露出來,北佬也要把他當做一個黨人看待的呢!也許會把他絞殺的呢!可是他為著你們的人去拼自己的性命。梅太太,你是有你自己的公公、女婿,跟兩個姪兒在裏邊的。你末有你的兄弟,彭太太。你末有你的兒子跟女婿,艾太太。你們都是忘恩負義的!我很希望你們大家都道歉一下。」
裏邊,一切的裝修和設備都如了思嘉的意,紅色的地毯鋪得沒有一點縫兒,紅色天鵝絨的門帘掛得密密,所有的器具都是黑胡桃木的,漆得跟鏡子一般,雕著極細的花紋,墊著極滑溜的馬鬃墊子,坐時一個不小心,就要滑到地板上去的。牆壁上面到處裝著金櫃的大鏡,又到處豎著高大的穿衣鏡,瑞德曾於無意中說是跟姓華的家裏一樣多的。鏡子中間夾著各種的鋼雕,都拿笨重的框子裝著,是思嘉特地向紐約去定的。壁上全部裱著顏色濃艷的花紙,天花板極高,房子裏一逕陰沉沉的,因為所有的窗口都掛著梅子色綿紬的窗帘,以致一點陽光都不能進來了。
現在民族旅館裏住著很多這種「外路人,」也都跟瑞德夫婦一樣,在那裏等新房子落成的。他們都很奢華,很闊綽,跟瑞德在新奧爾良的那些朋友一樣,身上穿得很講究,花錢花得很爽快,論起家世卻都是模模糊糊的。他們是共和黨,都說是帶著本州政府的使命到餓狼陀來的。究竟什麼使命呢,思嘉並不知道,也不耐煩去查問它。
媚蘭聽見艾太太剛開口的那幾句話,眼淚都已要迸出,但是等艾太太說完的時候,她的面孔倒反越發硬起來。
等到大宴會籌備好了,思嘉就普遍發出請帖,無論是朋友,是熟人,是舊的,是新的,一概都在她邀請之列,連梅太太、艾太太都不除外。又如米太太、惠太太她們,都是不喜歡她的,她又知道她們沒有相當的衣服可穿,多半不敢來參加這樣闊綽的大宴會,但是她也都發請帖去。
「我做事情是不反悔的,」她斬捷的說。但是她心裏已經沸騰起來了。
「我現在把我的意見對你們說個明白,」她說。「要是誰不願意去看思嘉的,她就用不著再來看我。」
「如果他們能儲蓄的話,是的。可是照他們現在這種花法,究竟能不能儲起五年的錢來,也還是很可疑的。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們的錢不會給他們什麼益處,正如我的錢不曾給你什麼益處一般。至少,我的錢還不能使你變成一匹馬呢,我的美麗的騾子,你說是不是?」
「胡說八道。媚蘭,你自己在這裏小題大做呢,」思嘉這話說得還有點勉強,但是媚蘭伸出一條臂膀去摟她的腰的時候,她已不再將它甩掉了。
「不,親愛的,但是他們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
「民主黨人再也不會回來的,他們現在專門在這裏激怒北佬,回來的日子不是要愈離愈遠嗎?他們並沒有別的本領,只會說大話,做三K黨,幹黑夜的工作。」
「媚蘭是傻子,倒是她們想的對。思嘉簡直是騷|貨,我真不曉得察理怎麼會要她的,」亨利伯伯陰鬱地說。「不過媚蘭也有道理。白船長救過的那些人的家眷,照理是應該去看看他們呀。而且講到歸根,我倒也不大反對。老白那天晚上救我們的命,他確實像一個好人。就是思嘉真倒我的門風呢。她太聰明了,這是害了她了。好罷,我是得去一趟的,不管他是小畜生不是小畜生,而且思嘉到底也是我的姪媳婦。我打算今天下午就去。」
例如有一次,她決定要把「甘氏百貨店」的那塊招牌換去了,換上一個比較堂皇的名字,要瑞德替她想一個,必須把Emporium一個字用進去的。瑞德說用Caveat Emporium好,因為這兩個招牌字和她店裏賣的貨色剛剛相配。她聽見這兩個字音倒也響亮,就決定採用它,並且已經交給漆店裏去定做了。及後碰到衛希禮,把這兩個字的本義譯出給她聽,這才把她氣得大吼大跳起來,瑞德卻大笑一陣。hetubook.com.com
「會回來的呢。我是懂得南邊人的,懂得肇嘉州人的。他們都是非常倔強的硬漢。他們為要恢復勢力,即使非跟北佬重新開戰不可,他們也情願重新開戰的。即使不得不跟北佬一樣拿錢去收買黑人的票,他們也肯收買的。即使須學北佬的壞樣,把論萬的死人都列入選民冊裏去,他們也會把公墓裏每個屍體都叫起來參加選舉的。而且自從我們的好朋友蒲州長接任以來,事情弄得這麼一團糟,肇嘉州人已非把他轟走不可了。」
「你在批評我的朋友嗎?」
思嘉現在已經曉得瑞德有一種脾氣,喜歡故意挑撥她,把她激怒起來當好玩,她如果認認真真去聽他的話,她就非跟他鬥嘴不可,但是她不願意跟他鬥,因為每次鬥的結果總是她輸的。所以她也學乖了,對於他說的話老是一個不聽,若有時不得不聽,她也只把它當做一句玩話。
「那裏知道你也這麼沒有教養的,媚蘭——不,我是不會道歉的。英黛的話對。思嘉簡直是騷|貨,簡直不要臉。她在打仗時候幹的那些事,我是永遠不能忘記的。後來她賅起幾個錢來,就像窮鬼暴發財,擺起那種臭架子來了,我也永遠不會忘記——」
「那末我們言歸於好了,」媚蘭很高興的說,但又馬上接著道:「我們以後還是跟從前一樣,彼此都要常常往來的。倘使你那幾天有共和黨人或是小畜生要去看你,請你預先通知我一聲,我就不上你那裏去了。」
瑞德告訴思嘉,這些人要不是害怕媚蘭用那決絕的手段,就決然不會來了。瑞德怎麼會知道的呢?思嘉並不去追究,只不過一笑置之。她還不相信艾太太梅太太那樣的人,是媚蘭的勢力支配得了的。至於她們一來之後從此不再來,她也並不覺得懊惱。事實上,她們的來與不來,她是難得會注意到的,因為她們家裏一天到晚客人鬧得很,不過是另外一種人罷了。這一種人,餓狼陀的土著都叫他們「外路人。」
思嘉看見這種情形,便覺得掃興之桓。她把這次宴會鋪排得如此奢華,滿望那些老朋友乃至老仇人們到來看一看,也好使她揚眉吐氣一下,誰知大家竟是這樣不當一回事,不是使她枉費一番心血嗎?到了天亮的時候,客人都走完了,她就氣得要哭鬧起來,卻又怕瑞德要笑,因為瑞德早已對她一雙眼睛骨碌碌,分明是說:「如何?我對你說過的嚜!」於是她只得啞子吃黃蓮,有氣沒處出。
「大家?那末大家早就在那裏瞎咀嚼我了,是不是?」思嘉怒不可遏道。「你的意思是不是,倘使你確實知道州長也在場,你就根本不來了?」
「媚蘭,你——你是我的嫂子——你不見得為著一句話兒跟我吵架罷?」
「我做事情是不反悔的,」她重複說了一遍。
「等到民主黨人選出自己的州長,選出自己的議員,」他說,「那末你近來結識的那些俗不可耐的共和黨朋友,就都要滾開這裏,各自回去幹老行當了,那時你既然沒有共和黨的朋友,也沒有民主黨的朋友,就要孤零零賸你一個。不過呢,明天的事情不去想它罷。」
只要她在旅館裏的時候。總有一大群鬥紙牌的人會來陪她賭。但是近來她忙著造房子的事情,並不常在旅館裏,因而有客人來看她們沒有,她全然不在意中了。她急乎要把房子造起來,以便自己可以就任餓狼陀第一大廈的主婦。
「我想不到你會傷心,親愛的,我實在抱歉得很,可是我實在不能會見那個蒲州長,或是任何的共和黨人,任何的小畜生。不管是在你家裏,或是任何人家裏,我都不能會見他們的。不,即使我不得不——不得不」媚蘭骨碌著一雙眼睛,要想找出一個最最惡劣的條件來說。「即使我得罪他們我也不怕的。」
總而言之,這所房子是誰看見了都要轉不過氣來的,現在思嘉踩著軟軟的地毯,躺著鴨絨的床墊,回想起當初陶樂那種冰冷的地板和草薦的硬床來,就不由得心滿意足了。她對瑞德說,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美麗的房子,瑞德卻說這也是一種夢魘。但是思嘉覺得很快樂,就是夢魘她也歡迎了。
但是到了宴會的晚上,那些老朋友多半不來,來的只有媚蘭和希禮,白蝶姑媽和亨利伯伯,hetubook.com.com米醫生和米太太,以及梅老公公。其餘的人本來也有多數預備要來的,有的因為媚蘭竭力的相勸,有的因為瑞德救過他們的命,但是後來他們聽說蒲州長也在被邀請之列,便都紛紛寫回信來婉謝了。到了那天晚上,蒲州長果然到來,於是那些已經來了的老朋友便都一鬨而散。
在他們渡蜜月的期間,以及在民族旅館裏的大部分時間,他們兩個都過得和和氣氣,不曾有過怎樣的衝突。但是他們搬進新房子以後,就馬上吵起嘴來了。這種吵嘴都是一會兒就完結的,因為跟瑞德吵嘴絕沒有拖長時間的可能,他見她光起火來,總很冷靜的等著,及等到有隙可乘,然後猛不及防的一把抓住了她的弱點。換句話說,每次吵嘴都是思嘉獨個人吵,瑞德並不吵的。瑞德只是對於她的行為,她的治家,和她的交際發表一種無疑義的意見。有時他的這種意見性質十分嚴重,以致思嘉再也不能裝做不聽見,再也不能當它笑話兒。
「那末幸虧你不住在我家裏了,」媚蘭說這話的聲音非常冷酷。
州長的那所大廈,欄杆上和簷頭上都裝著鋸齒形的花紋,思嘉這裏卻全部裝飾都用渦捲式,相形之下就覺那所大廈非常寒傖了。州長的大廈也有一個跳舞廳,但是思嘉這裏把整個三樓闢為一大跳舞場,比較起來就覺那邊只有一張彈子檯那麼大了。總之,思嘉這所新房子什麼都此別處多,圓頂、望樓、尖塔、走廊、避雷針,乃至於各種顏色玻璃的窗子,都比別處要多了幾倍。
「是的,」媚蘭眼睛看在地板下,低聲的說:「親愛的,我簡直不能來的呢。」
「親愛的,你所做的事情當然都有正當的理由,我是愛你的,信任你的,我絕不會批評你。可是,哦,思嘉!」說到這裏,她的詞鋒突然變銳利起來,聲音雖然低,卻是含著非常強硬的恨毒。「難道你會忘記這些人怎樣對待我們嗎?你會忘記可憐的察理因他們而死,希禮的健康因他們而毀,十二根橡樹園的房子因他們而燒掉嗎?哦,思嘉,你對於你射殺的那個人,是萬萬不能忘記的!當初謝爾門的部下闖到陶樂來,連我們的小衫褲子都給拿了去,你是萬萬不能忘記的!他們又要放火燒陶樂,又要把我父親那柄刀拿走,你是萬萬不能忘記的!哦,思嘉,你這次宴會上請的這些人,正是那些曾經搶劫我們,磨難我們,並且弄得我們沒有飯吃的人呢!他們還要煽動黑人來欺壓我們,還要沒收我們的財產,還要剝奪我們的選舉權。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的,也無論如何不肯忘記的。我也不肯讓我的小玻忘記,我要教會我的孫子也永遠仇恨這些人——甚至於教會我孫子的孫子,如果上帝容我活得那麼久的話!那麼,思嘉,你又怎麼能夠忘記的呢?」
房子四周統統有迴廊繞著,四邊有四張大扶梯通到上面去。院子大得跟牧場一般,遍地碧綠,隨處散放著鐵欄杆的長椅子,又有一個鐵柱的涼亭,據說是純粹峨特式的,還有鐵鑄的大鹿和大狗各一隻。在衛德和愛啦看起來,這麼莽洋洋的一所大房子有些大而無當,唯有這兩個鐵鑄的動物是他們最心愛的。
媚蘭的客廳裏正在舉行婦女縫紉會。這會早在戰爭時代就有了,是為救濟聯盟軍殉難兵士的遺寡遺孤而組織的。當時那個小組的會員一圈兒坐在那裏,膝頭上都放著一個針線籃,獨有艾太太一個人站起來,走到門口,豎著耳朵向穿堂方面聽了聽。聽見媚蘭的腳步向廚房方面去了,隨後便是一陣盆碟聲和銀器聲,知道又有點心可以吃,這才回到她的坐位上,跟那些會友們輕輕談起話來。
「在我個人來說,我是永遠不去看思嘉的,」她說這話時,臉上的神色比平常格外冷漠。
「哦,媚蘭,」許多聲音一致響出來。
又有一次是為了嬤嬤的事吵起來的。嬤嬤認定了瑞德是一匹配著馬鞍的騾子,這個立場她一寸也不肯讓步。她對瑞德面子上還算客氣,卻很冷淡,一逕都叫他「白船長,」從來沒有叫過他「瑞德先生。」瑞德送她那件紅紬小馬甲,她連謝都不謝一聲,也始終沒有穿過。她一逕要愛啦和衛德遠避瑞德,那怕衛德自己很崇拜他的瑞德伯伯,而瑞德也顯然很歡喜他的。但是瑞德並沒有開除嬤嬤,也沒有對她擺面孔,反倒很奪敬她。比對思嘉新近結識的那些女太太還要尊敬,甚至於對思嘉自己還要客氣呢。他要帶衛德出去騎馬,一逕都要先得嬤嬤的允許,要買玩具給愛啦,也要先跟嬤嬤商量過。而嬤嬤仍舊對他非常的放肆。
「共和黨裏不會有好人,」媚蘭乾脆地說。「我也不要他們的幫助。我也並不要得利,如果得的是北佬的利。」
「唔,那末那些傻娘兒們到底預備怎麼樣辨呢?」亨利伯伯覺得有些懊惱的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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