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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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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第五十二章

衛德驕傲得扭起屁股來,思嘉卻在旁大笑。
「哦,天,瑞德!你不要打麻煩了。希禮把這篇賬統統弄得一場糊塗了——哦,他家的生日嗎?我想人家不請衛德也不是什麼稀罕事兒,就是請他我也不讓他去。你不要忘記那個皮魯兒就是梅太太的外孫,梅太太那個神聖的客廳是寧請黑人進去也不請我們進去的。」
「多謝你的忠告。」
瑞德遲疑了一下。
說著,他朝梅太太笑了一笑,笑得很高興,分明是十分感激她的意思,以致梅太太呆呆的站在那裏,不知怎樣才好了。但當她告別的時候,也不由得對他笑了一笑。以後她在艾太太面前,並不曾承認自己從前實在冤枉白瑞德,就只說一個男人如果能愛自己的孩子,那總一定有幾分好處。又說思嘉對於這麼美麗的一個孩子竟沒有多大興趣,真是多麼可惜的事情!至於一個男人要把一個小女孩子由他獨個人養大,那種情景是很悲慘的,瑞德自己也知道這種情景的悲慘,至於是否有傷思嘉的名譽,那他就不管了。
「你不等孩子大叫起來是絕不會醒來的,你醒來了也不過打她一頓,」瑞德乾乾脆脆的對她說。
「懊悔?呸!他們兩個是同一疋布裁出來的料子呢,你是那裏來的這種傻想的?」
瑞德小心翼翼的將美藍放在地板上,然後從褲帶子裏拉出他的襯衫和汗衫。
梅太太雖然借到錢,心裏卻怒不可遏,因為瑞德這人是她向來討厭的,這筆借款偏要由他來說成,難道要她對他感激嗎?這麼一想,她就連謝他時的態度都很勉強了。
「哦,我知道,」銜德高興起來說。「您受過傷嗎,瑞德伯伯?」
「那末不管你去找誰都可以。快去跟阿寶說罷。」
「晚上我會早些回來,可是酒我還是要喝。」
「瑞德伯伯,您是不是——您從前打過仗嗎?」
「瞎說八道,」梅太太還是不信。「他的眼淚就可以相信的嗎?不過這件事情是很容易證明真假的。他如果真在那個砲兵營,我就有地方可以查問,因為當時指揮那一營的賈上校,就是我的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寫信問他的。」
「你總是太縱容她,而且——」
「哦,天曉得,瑞德——」
「嗨。告訴我,衛德,要是惠約瑟的生日,或是彭扶瀾的生日,或是你那些小伴兒裏面不論誰請客,你去嗎?」
「天知道的,瑞德先生,俺——」
「噓,」他喝禁她說。「你覺得滿意了嗎,衛德?」
「你把你的痢疾講給他聽聽罷,」思嘉挖苦道。
衛德現出很不快樂的樣子。
「哦,是的!大的嚇死人。還有爪子呢。」
瑞德將衛德的臉仔細看了看,看見那孩子有些畏縮。
「並不是傻想,」艾太太憤然的說。「昨天下著那麼大的雨,他帶著他的三個孩子,連那頂小的一個也在裏邊,坐著一部馬車,在桃樹街上一程來一程往的跑著。他看見我打那裏走過,讓我搭了他的車回家。我在車上問他說:『怎麼,白船長,你發癡了?這麼大的雨,你為什麼帶了三個孩子在這裏濯雨呢?為什麼不把他們趕快送回家去呢?』他自己一句話不說,好像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可是坐在旁邊的嬤嬤說了:『咱們家裏來了滿屋子下流坯子,孩子在家裏不衛生,倒不如出來濯雨的好!』」
但是他搖搖手,叫她不要響。過了一會,美藍又睡回去了,瑞德就把她放在床上,替她拉上了被頭。
但是瑞德並沒有注意。及至送她到了門口,他又對她說道:「梅太太,我是向來佩服你知識豐富的,現在有一件事要請教你,可以嗎?」
有一次,本地的陣亡將士公墓裝飾協會進行募捐,他捐助了一個很大的數目,他把他的捐款送到艾太太家裏去託她轉交,又託她嚴守秘密,萬不要張揚出去。艾太太嫌他的錢不乾淨,本主張不要他的,但是協會裏需款甚急,竟把它收下去了。
「哦,小孩子家請客的事情你也看得這麼重!」
這時衛德已從半路折回來,躲在門後偷聽他們說話。聽到這裏,他便熬不住鑽出頭來插嘴了。
「我是什麼?」
「我從來不曾注意衛德對於這事的感想,」瑞德慢慢的說。「我從來不曾想到他心裏是難受的。將來美藍不能讓她這樣了。」
「他們沒有請我麼。」
「朵麗,我真的看見他說到不好意思對人開口那句話的時候,他眼睛裏是啣著眼淚的呢!連我自己也快要哭出來了!」
「這兒來,衛德,我讓你看我傷在什麼地方。」
一群黑人都被他罵走了,樂子撩起圍裙掩著面,一路哭著走出去。可是思嘉還留在那裏,剛才孩子在她手裏的時候,她怎樣也疼她不住,現在瑞德抱進去,竟慢慢的靜下去了。這是思嘉覺得有點難受的。又見孩子兩條臂膀挽住瑞德的頸梗,斷斷續續跟他訴說自己怎樣的害怕,至於思嘉剛才那樣的問她,竟是一個字也問她不出呢!
瑞德朝他看了看,一臉的怒氣全然消失,分明把衛德的話看得很重。
「你是在這裏小題大作呢,」思嘉一面冷冷的說道,一面把她賬簿翻得唿唿響,表示在她那方面已宣告辯論終結hetubook.com.com
於是梅太太將這回信拿給艾太太看。說道:「唔,那末我們以前真是冤枉了他了。不過他到底是一個流氓,我是不喜歡他的。」
瑞德從地板上坐了起來,說道:「那末你為什麼不也去吃喜酒呢?」
「我謝謝你,你讓我來管教孩子罷,」思嘉等衛德一出房門,便嚷起來道。
思嘉覺得這番話刺心得很,但是她只冷笑了一聲。
思嘉被他這話堵住了口了,因為她回想從前那樣的惡夢,直到現在還是心悸的。又記得自己每次從夢裏哭醒轉來,瑞德也要像疼美藍這樣疼著自己,便覺不好意思起來。於是她把說話硬岔了開去。
「哦,是的,我知道您是打過仗的。我知道您是不害怕的,不像他們說的。可是——可是您為什麼不跟那些孩子的父親在一起呢?」
「我不能去。天下雨哪。」
「住嘴!我是吩咐過你的。天知道,我要——你替我滾罷。從此再不要進我的門。思嘉,你給她一點錢,叫她趕快走,不要等我下樓來。現在你們大家都出去,大家都出去!」
「美藍一逕要啜手指頭。我沒有法子制止她。」
「這是你得制止的,」梅太太很用勁的說,「這要弄壞她的嘴樣兒的呢。」
「那末,」思嘉酸溜溜的說,「你既然自願要做奶媽子,你就該晚上早些兒回來,並且不要喝得這樣爛醉了。」
「你算他媽的賬呢,思嘉!他家做生日為什麼不請衛德的?」
「你入過伍嗎?在那一軍,那一營?」
思嘉對於孩子的這種脾氣,向來是忍耐不了的,因而她只主張打孩子一頓屁股。其實育兒室裏如果通宵點著一盞燈,孩子就一點都不會哭,但是思嘉不容許這樣,因為通宵點著燈,那兩個孩子就要睡不著覺了。瑞德心裏雖然焦,卻比思嘉溫和得多,仍舊嘗試向孩子去究明底細,便說要打屁股也得由他自己親手打,並且第一個要打思嘉。
思嘉看見瑞德把這事情看得這麼重,心裏實在不痛快。照她想起來,她一定可以把孩子弄好,重新送回育兒室裏去的。因為所有的孩子都怕黑,唯一的辦法就是跟他們硬。但是瑞德偏偏不肯這麼辦,偏要把孩子帶到自己房裏去,這不明明是他因她將他驅逐出房而懷恨在心,借此作報復,好讓別人知道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嗎?
「您有臭味兒。希禮伯伯沒有臭味兒。」
「哦,它坐在你胸口上來了,」瑞德輕輕的說。「是很大的一個嗎?」
「艾太太,」他很懇切的說,「請你相信我,我能給聯盟政府服務,是我這生這世最得意的一樁事。我覺得——我覺得——」
美藍長大得很快,而且一天一天越像她外公郝嘉樂了。她的腿兒也是那麼矮而結實的,眼睛一味愛爾蘭人的藍色,方方的嘴巴,顯出一副凡事都要依她自己的神情。她也像外公那樣會得突然發起脾氣來,脾氣發了就要大叫大哭,但是一經滿足了她的慾望。她又馬上就會忘記的。而且她的父親如果在旁邊,她的慾望總立刻會得滿足。他一味的將她縱容,無論嬤嬤跟思嘉怎樣諫勸也無用。因為她無論什麼事情都討父親的歡喜,不歡喜的只有一樁事,就是怕黑。
「噓,」瑞德看見衛德說起他那從未見面的父親,臉上立刻露出那麼得意的神色,生怕思嘉要掃他的興,急忙把她的話截斷了。「好罷,衛德,你大起來一定要學你父親,做一個勇敢的兵士。你要學他學得像,因為你父親是個英雄,你絕不能讓別人說你不是英雄,他是跟你母親結婚的,是不是,唔,這就是足以證明他是一個英雄了。你要進哈佛,要做律師,我也贊成的。現在趕快去叫阿寶送你上街罷。」
「我們就只衛太太一個人是幫我們的,你卻偏要跟她疏遠,偏要拼命侮辱她。哦,謝謝你,以後請你再不要批評她的窮,再不要嫌她身上穿得破爛了。你要知道,這裏餓狼陀地方凡是真有價值的東西,大家都把媚蘭當做魂靈,當做中心的。有她在這裏,實在是我的運氣。我要進行的這樁事情,她一定可以幫忙的。」
「為什麼呢?」
「有了小孩子家的請客,才有青年女子的社交。要是將來餓狼陀的體面人家都把美藍摒之於門外,你想我是肯答應的嗎?我怕我們南邊上等人家將來不肯接待她,所以不敢送她到北方去讀書或遊歷。我怕的是南邊所有上等人家因她母親是個傻子,父親是個流氓,都不肯要她做媳婦,以致她不得不跟北佬或外國人結婚呢。」
及至他將她抱在手裏,而從她的抽咽聲中辨出一個「黑」字來,他便怒不可遏地朝著思嘉和那些黑人。
她輕輕點了一點頭,輕得連帽上插的鵝毛也不曾動。
「我——我不知道。嬤嬤——嬤嬤說他們都是下流坯子。」
他這話語氣之間分明含著「除我之外誰都……」的意思,但是思嘉一心都在她的賬簿上,並沒有注意到這點。
梅太太果然寫信去問賈上校,賈上校的回信把瑞德在軍隊裏的功績講得天花亂墜,說他是個天生的砲兵人材,並且非常勇敢。這就把梅太太嚇呆了hetubook.com.com
「什麼?」
「哦,胡說八道!」
「瑞德伯伯,我可以問您一句話嗎?」
「這兒來,兒子,」他說著將衛德拖到身邊,「你想到那裏去吃喜酒嗎?」
「自然可以的,」瑞德說時,神氣像有些焦急,又像是心不在焉,把美藍的頭貼得更緊,「你問什麼話,衛德?」
「他媽的錢!我替美藍要求的東西是什麼錢都買不到的。我寧可皮家、艾家那種窮苦人家請她去吃乾麵包,不情願她到共和黨人的跳舞會上去做紅角色。思嘉,你簡直是個傻子。你在幾年以前就該替自己的兒女在社會上留個地位了。你卻連你自己的社會地位也不顧。至於現在再想你改變,那是當然沒有希望的。你就一味的想發財,一味的愛罵人,簡直一點沒有辦法了。」
瑞德這種挽回人心的運動推行得非常之慢,因而並不曾引起人家的疑心。逐漸逐漸地,他跟那些北佬軍官、小畜生們、共和黨人疏遠起來了。民主黨人有什麼運動,他逐漸地加入效勞,投票則公然投民主黨方面。從前那種千金一擲的豪賭,他也戒絕了。酒也難得喝醉了。華貝兒那裏雖沒有絕足不去,卻不像從前那麼彰明昭著的進出了。
「下雨嗎?我還不知道呢。那末,找點事兒做做罷。你把我鬧昏了,儘管在這裏打轉兒!去叫阿寶給你套車,送你去跟小玻玩兒罷。」
「她大起來要變神經過敏而且膽怯的。」
「我看您跟我的父親是差不多一樣勇敢的,瑞德伯伯。」
過了一會兒,他就從裏面出來,臉上笑嘻嘻的說道:「是不是,我說是誤會哩。現在已經說妥了。行裏替你預備兩千塊錢在這裏,你要用隨時可取。至於你那房子——好罷,請你在這裏簽一個字好嗎?」
「不能讓她怎麼樣?」
瑞德將錶讓美藍的小手抓著,輕輕的站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而且她的嘴是很美麗的。可是我一點兒沒有辦法。」
美藍聳起鼻子聞了聞。便掙扎著要下地去。
衛德高興得一跳一跳的走了,口裏大喊著阿寶。這裏瑞德就把娃子重新抱起來。
「哦,我跟誰都不結婚,」衛德很自信的說,因為除了媚蘭姑姑之外,從來不曾有人像這樣的鼓勵他,所以他把老實話說出來了。「我要去進哈佛大學,將來做律師,跟父親一樣,同時也要跟父親一樣,做一個勇敢的兵士。」
瑞德瞪著眼睛朝她看,臉上一點兒沒有表情。
瑞德很機警的把眼睛移轉來注視著他,但是說話仍舊隨隨便便的。
「衛德。你說謊!」思嘉旋轉頭來嚷道。「剛剛上個禮拜你還去過三個地方呢——巴家孩子請的客,還有席家的,還有洪家的。」
「唔,那末你為什麼要瞞住人呢?」
「你這話很對,衛德。美藍可以跟衛小玻結婚,可是你想跟誰結婚呢?」
「這些人也都很好呀。」
從此,他只在晚飯以後喝點葡萄酒,也只以一杯為限。每次喝時,總把杯底剩下來的幾滴拿給美藍喝,因為美藍對於葡萄酒是不嫌臭的。結果,他的臉盤漸見豐|滿了。又因美藍喜歡騎馬,他常常將她放在鞍上前面到太陽底下去騎,以致他那本來黝黑的臉兒越來越黑。總之,他比以前健康了,笑的時候也多了,又跟戰爭初期做封鎖線商人的時候那麼年輕活躍了。
「我還要繼續縱容下去。而且正唯因我這樣縱容她,她才能把這脾氣慢慢的改掉。」
「誰都不在家,」衛德答道。「誰都吃喜酒去了。」
「哦,那是砲兵隊呢?我所認識的人都是在騎兵隊或是步兵隊裏的,那末你為什麼要加入砲兵隊呢?你倒說說你的理由看。」艾太太以為這一問,一定要激得瑞德光起火來的,誰知瑞德仍舊低著頭,摸著他的錶鍊。
餓狼陀人記性向來好,而且很多疑,有了成見一時不會改變的。又加他們日子過得很艱難,對於凡跟蒲州長有一點關係的人,都懷著很深的敵意。現在美藍卻把思嘉和瑞德兩個人的優點會合在自己身上,因而瑞德就利用她做一種小小的楔子,預備要劈進餓狼陀的冷酷裏去了。
「不。我是沒有幾家人家請我的。」
「哦,天,瑞德先生!不是俺呀!是樂子呀!」
「你想我會讓美藍覺得自己的父親可恥嗎?等她到了八九歲的時候,我肯讓她孤零零的沒有人理嗎?現在衛德在這裏受罪,完全是你我的不好,他自己一點沒有過失的,你想我肯讓美藍將來也像他這樣受人羞辱嗎?」
「唔,」艾太太被他一番話說得不知怎樣才好了。因為他果真進過軍隊,那末她豈不是冤枉他了嗎?從前她曾罵過他懦怯,現在回想起來頗覺不好意思了。「唔!那末你為什麼不早對人家說的呢?你好像是以進軍隊為可恥似的。」
「打過的,」瑞德突然提高聲音說。「我在軍隊裏耽過八個月。我從落迦畦一直打到田納西呢。鍾將軍投降的時候,我還在他的部下。」
「在你看起來固然很好,在美藍是不好的。你現在天天來往的這班人,沒有一個不是流氓出身,我肯讓美藍跟這種人家做親嗎?」
「什麼事情嗎?我從此要著手和-圖-書挽回人心了,我要設法獲得這些上等人家的好感,特別是梅太太、艾太太、惠太太、米太太她們。那怕要我伏在那些老貓兒面前,我也甘心情願的。以後她們如果冷淡我,我情願捏著鼻子忍受著。我要痛悔已往的行為。我要捐錢給她們去做慈善事業。我要參加她們的禮拜堂。我要向人宣傳自己從前對於聯盟政府的種種努力。而且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我連三K黨也會參加的。不過,我的太太,我向前面去填基,請你千萬不要跟在後面拆牆腳。倘如你仍舊要向人家去盤剝重利,或是做不規矩的買賣,或是憑你有幾個臭錢,常常驕傲人家,侮辱人家,那我就怎樣也不會見功了。至於那個蒲州長,從此休想再踏進我的大門。你聽見嗎?還有你的那班狗朋友,也不許你再跟他們來往。你若是冒著我的名,再把他們請到家裏來,那你不要怕坍台,他們是要見不到男主人的。他們那一天進來,我那一天住到華貝兒家裏去。人家問我為什麼,我就老實不客氣的對他們說:家裏來了那班狗男女,我不願招待他們。」
也不知是樂子忘記點燈呢,或是那盞燈自己熄了,已經無法可以查明白,總之瑞德晚上回來的時候,美藍正在那裏哭叫得沸翻盈天,連在大門口都聽見了。原來美藍睡了一覺醒過來,看見房間裏漆黑,便大叫起父親來,叫了幾聲不應,自然就嚇得大哭。思嘉跟用人們聽見聲音,也就急忙趕了去,誰知他們無論如何也止她不住,當時瑞德本來有幾分酒意,聽見了,便三步作一步的跳上樓梯,臉孔都嚇得雪白。
「你管教得一場糊塗呢。愛啦跟衛德的一切機會都被你糟塌完了,現在美藍可不能再讓你這個樣兒了。我要美藍將來做一個小公主,全世界上人人都要她。我要她沒有一個地方不能去。嗨,天曉得,你以為她將來長大之後,我肯容她跟這裏常常來的那些下流坯子的兒女來往嗎?」
「好罷,好罷,一個賭棍跟投機家打算改邪歸正了!可是,瑞德,你如果真的要改邪歸正,我勸你不如把華貝兒的那所房子先賣掉。」
「不,」她坦白地說。「臭。」
衛德現出笑容來,將鈔票塞進袋裏,朝母親瞧了一眼,意思是要母親也答應他一聲。但是她正聳起了眉毛,把眼睛盯住瑞德。瑞德已將美藍從地板上抱起來,將她的小臉兒貼著自己的面頰。在那裏疼著。她看不出他面上的表情,可是看出他眼睛裏含著一種似乎恐懼模樣的東西——恐懼而兼自責。
「你為什麼要這樣騙他?」思嘉問道。
魯兒是皮瑞納的兒子,思嘉頂不喜歡他,說他像猴兒不像人的。
「差是差不多,可不能完全一樣,」瑞德一面說,一面把他的襯衫塞回褲帶裏去。「現在你去把這塊錢花掉罷,以後要有那個孩子說我沒有打過仗,你就揍他。」
然而思嘉冤枉瑞德了。她不知道瑞德實在是一心一意愛女兒,一點兒也不裝腔的。及至一個可怕的晚上,她這才明白過來,而那天晚上是全家的人永遠不會忘記的。
「我因為自己以前的種種行為,所以覺得不好意思說。」
「他怎樣說呢?」
衛德見他的繼父這麼慷慨,膽子壯起來,羞答答的走近他身邊。
「美藍可以跟小玻結婚的,瑞德伯伯。」
衛德走近了一步,在地板上擦著一隻腳,現出很不高興的樣子。
「哦,瑞德,你把這件事看得這麼認真,簡直有些好笑了。我們有了這麼許多錢——」
衛德很興奮的走上前,向瑞德手指著的地方看去。他的褐色胸口上有一條很長的瘢,一直拖到他那肌肉很發達的肚皮上,這是他在舊金山開金礦時跟人打架所受的刀傷,但是衛德不知道,只沉重而快樂地呼吸著。
那時梅太太因要擴充她的麵包店,曾想拿她的店舖作抵押,向銀行借兩千塊錢。但是銀行拒絕她,因為她那店舖已經做了兩處押款了。於是梅太太大生其氣,一路嘟噥著走出銀行,門口碰見瑞德,瑞德向她問明了情由,便現出很抱歉的樣子,對她說:「你請等一等,梅太太。這件事情一定有誤會。像你這樣的太太,怎麼還談得到抵押呢?只要一句話就行了,你店裏的營業做得那麼發達,銀行是要當做好戶頭的呢。你請在我位置上坐一坐。我替你進去辦去。」
「唔,那我該死了,」他懊喪地說道,就將美藍放在地板上「我想不到自己家裏就出了一個戒酒宣傳家了!」
「我倒有些不懂,為什麼你也要來捐錢呢?」艾太太這話間得太唐突,但是瑞德仍舊平心靜氣的,說公墓裏的這些英雄,當初都跟他同過行伍,所以他要拿出幾個錢來紀念他們。艾太太從前也聽見梅太太說過瑞德曾經去入伍的話,但是始終不相信,便癟起嘴來問他說:
「因為那些孩子的父親都是傻子,只好把他們放在步兵隊裏。我是西點學校出來的,所以在砲兵隊裏。是正式的砲兵隊,衛德,並不是自衛隊。在砲兵隊裏不容易的哪,衛德,要腦子清楚才行。」
「我看媚蘭對小孩子真太多話呢,」思嘉嚷道。「衛德,你不要去進哈和_圖_書佛,這是北佬的學校,我不要你進北佬的學校。你去進肇嘉大學罷,等你畢業以後,你替我管那爿店。講到你父親是個勇敢兵士的話——」
「我要去活活的揍死那個黑鬼,」他輕輕的說。「你也不好,為什麼不來看看燈亮不亮呢?」
「你不要做傻子罷,瑞德,」她低聲說。「這都被你寵壞的。很多孩子都怕黑,可是過些時候自然會不怕。衛德也是這樣的,我可沒有縱容他。你只消隨她去哭一兩夜——」
後來艾太太將這番談話詳詳細細的告訴給梅太太聽。
「隨她去哭!」思嘉覺得他要來打她了。「那你如果不是一個傻子,便是天底下最最殘忍的一個女人。」
她在兩週歲之前,一逕都跟衛德、愛啦同睡一間育兒室,一睡就會睡著的,但是滿了兩週歲以後,也不知什麼緣故,每晚一經嬤嬤將燈拿出去,她就要哭起來了。而且一哭就直到半夜,喊呀嚷的鬧得怕死人,不但要把那兩個孩子鬧醒,並且要把全家人都嚇醒過來。有一次把米醫生請來診斷,據說並沒有別的緣故,不過是惡夢所致。瑞德卻大為不滿,還以為米醫生診斷錯了。然而大家用盡方法去問那孩子自己,所能得到的只有一個字——「黑。」
「你家美白小的時候。要是啜起大拇指頭來,你是怎樣辦的?」
「哦,還有爪子的。好啦,現在。我一定要坐著等它,等它再來我一鎗把它射死。」瑞德的聲音是關切的,安慰的,於是美藍的嗚咽漸漸平下去了。她又繼續跟他敘述剛才那一個妖怪,那種詞句是只有他能夠懂的。又見瑞德跟她正正經經在那裏討論,彷彿真有那麼一回事似的。於是思嘉懊惱起來了。
「天!衛德,到外邊去玩兒去呀。」
自從那天晚上她對他聲明再不養孩子的時候起,他就從來不曾踏進她房門一步,甚至她門上的把手兒也不曾碰過一下。而且在美藍這件事沒有發生之前,每天晚飯他總不在家吃的回數多,在家吃的回數少,有時竟是整夜不回家。思嘉雖然各房睡,他回不回家總是聽得出來的。在他不回家的那些晚上,她總要清醒白醒的醒到天明,並且常常想起他說的「世界上有的是床」那句話。她想起這句話時,雖然要覺得非常難過。但是一點兒沒有辦法。她要是去責備他,那就一定要惹出他的一大篇牢騷來,或許把希禮也牽涉進去,所以她只得啞口吃黃蓮,一逕忍受著。誰知他現在又裝得這麼傻裏傻氣,將女兒帶到自己房裏去通宵點著燈睡覺了!這不是他存心要毀壞她名譽嗎?不是一種極卑鄙的報復手段嗎?
美藍出週後不多幾時,有一天下午天下雨,衛德在坐起間裏東溜溜,西溜溜,覺得無聊得很,有時走到窗口邊,將鼻子堵在玻璃片上,呆呆對著窗外的雨點看一會兒。今年他八歲了。個兒很小,身子苗條而細弱,很靜,很怕羞,別人不跟他說話,他是永遠不肯開口的。當時他覺得無聊,因為各人都有事兒在那裏,就只他一個人無事可做。愛啦是在一隻角裏玩她的洋娃娃,思嘉坐在賬桌上,嘴裏嘟噥著,算著一大篇的賬,瑞德躺在地板上,手裏拿著錶鍊條,將他的錶盪呀盪的,逗著美藍伸手來抓。
「他不在家,」衛德嘆氣道。「皮魯兒生日,他去吃喜酒去了。」
「一個孩子總要拿他的父親——或是繼父——自傲的。我不能讓他在別的小鬼面前丟臉。那些孩子殘酷得很呢。」
「唔,惠約瑟說您沒有打過仗,彭扶瀾也說的。」
「我——我說——我告訴他們,說我不知道。」然後急忙接著道:「可是我不管,我打他們。您到底有沒有打過仗呢,瑞德伯伯?」
「膽怯!你見鬼了!你看這孩子身上有一點膽怯的地方嗎?可是你自己一點沒有想像力,當然不能體會那些有想像力的人的苦痛——尤其是孩子。如果你在想像裏看見一個有爪有角的東西坐在你胸口上來,你怕不怕呢?當然也是要怕的!你不記得嗎。太太,你自己也常常要從夢裏醒過來哭的!這還是不久以前的事呢!」
衛德翻出了幾本書,都砰的砰的讓它落在地板上,然後深深的嘆起氣來。思嘉惱了,旋轉身子來對他說道:
「孩子說的是真話,嬤嬤說的也是真話。」瑞德說。「可是,當然,你如果在路上碰到真理,你是絕不會認識它的?……你不要擔心,兒子。人家請你你要是不願意去,你是用不著去的。這兒,」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鈔票來。「去叫阿寶套車,送你上街去。你去買糖吃,買得多多的,可以吃到你肚子疼那麼多。」
「你要進行什麼事情?」
「你為什麼要問呢,兒子?」
於是,雖是那些向來討厭他的人,見他常常這麼帶著一個小把戲騎在馬上,也都不由得對他露笑臉了。從前那些怕和他接近的女人,都因喜歡美藍的緣故,要在路中站住跟他說話了。就連那些非常嚴謹的老太太,見他對於孩子問題能夠這樣的關切,也都相信他絕不會壞到那裏去了。
「唔,那末思嘉應該知道呀。她是已經有過兩個孩子的。」
「我本來要進步兵的,」他說,「但是和_圖_書他們聽說我進過西點——可是我並沒有畢過業,因為我年輕時候荒唐的緣故,艾太太,——他們就把我編進砲兵隊裏了,而且是正式的砲兵隊,並不是警備隊。他們的最後一仗,很需要專門技術的人材。因為他們的損失太大了,原有的砲兵差不多都死光了,你總知道的。我在砲兵隊裏很寂寞,一個熟人也沒有見過。沒有一個餓狼陀人在裏邊。」
「不,」衛德很勇敢的說,可是他的眼皮子垂下去了。
「我馬上來剝你的皮,衛德!」思嘉一唬跳起來嚷道。「他們是你母親的朋友,你敢說這種話嗎?」
「金雞納霜,我是再也不會想到這上頭去的!我真是謝你不盡,梅太太!我為著這樁事情一逕擔心呢。」
「唔,」梅太太的成見已經有些兒動搖,可是還不敢十分相信,但是到了下一個禮拜,她就被瑞德完全收服。
這一支箭是她姑且瞎放一下的。究竟華貝兒那所房子是否是瑞德所有,她實在不能絕對的確定。但是瑞德突然大笑起來道:
「哦,」瑞德說。「你對他們怎麼說呢?」
這事的最後解決,就是將美藍搬出育兒室,搬到瑞德獨個人睡的房中去。美藍的小床和他的大床並排鋪著,桌上通宵點著一盞燈,只用一個燈蔭子將他這一面的燈光遮隔。這個故事傳出去之後,全城的人又都拿去當做話柄了。大家以為女兒跟老子同睡一閒房,事情總有些兒尷尬,雖則那個女兒現在還不過兩歲。至於思嘉方面受人議論的地方則有兩點:第一,這事毫無疑義的證明思嘉跟瑞德是分房睡的,這就已經駭人聽聞了;第二,大家以為孩子如果害怕獨個人睡覺,那也應該跟著母親,不應該跟著父親啊。思嘉如果要對人分辯,那她就得也舉出兩個理由:一是房裏點著燈,她自己要睡不著覺;二是瑞德不讓孩子跟她睡。但是她覺得這兩個理由都不便說出口來,所以就只得悶聲不響了。
原來近來這幾天,瑞德在銀行裏設起一張辦公桌來了。到底有什麼公可辦呢?銀行裏的那班職員誰都不知道。不過他是銀行裏的大股東,誰都不敢在他面前提抗議。過了一些時,大家就不再說話,因為他在銀行裏態度極好,而且他也確實懂得投資營業的方法,對行裏的業務也未嘗沒有幫助。至少,他總一天到晚坐在辦公桌上,彷彿認認真真在那裏辦公,因為他的本意,不過是要別人知道他也有工作,並不是坐在家裏享福的。
「我曾嘗試把肥皂放在她的指甲裏邊,」瑞德撇開思嘉說。
瑞德一一報明了。
瑞德看看自己的鞋子,嘆了一聲氣。
果然,從此以後他每天晚上都不等美藍睡覺的時候就回來了。他總坐在她旁邊,拿住了她的手,等她睡熟了方才放開。然後,他才踮腳尖兒走到樓下去,把燈點得亮亮的留在那裏,門也大大的開著,以便她哭醒來時馬上就可以聽見。他絕不讓她再受那種驚嚇了。全家的人受過了這次教訓,也都一逕當心那盞燈,常要踮腳尖兒走上樓去看它亮不亮。
「不。」
「是誰把燈吹滅的?是誰把她黑漆漆丟在這裏的?百利子,我要剝你的皮,你——」
那天白天,瑞德遇到一個從前做封鎖線生意的同行,陪他在外邊玩了個整日。那天下午他也沒有回來帶美藍出去散步。美藍一直等他到吃過了晚飯,但是他還不回來,於是樂子只得不管她的哭叫,將她放上床去睡覺了。
「好罷,思嘉,你把這許多配著馬鞍的騾子都說做一堆兒了,」瑞德說時把聲音拖長起來。「你在這些人家覺得高興嗎?你說。」
而且他連酒也難得喝醉了,但並不是由於思嘉的勸告。原來有一天晚上,他喝了很多威士忌回來,酒氣特別的濃厚。他照常把美藍抱了起來,貼在自己臂膀上問她說:「你要跟你親愛的爸爸親個嘴嗎?」
「可是不知什麼道理,我——」艾太太遲疑著說,「我現在覺得他並不那麼壞了。一個男人要是曾給聯盟政府打過仗,他是絕不會壞到那裏去的。倒是思嘉真不是東西,你知道嗎,朵麗,他現在是的確懊悔跟她結婚了,只是不好意思對人說出口來罷。」
「肥皂嗎?唉!肥皂不好的。美白小的時候,我拿金雞納霜放在她手指頭上的,我告訴你罷。白船長,她馬上就不再啜了。」
自從美藍能夠走路的時候起,他就常常把地帶在身邊。或是坐在馬車裏,或是放在馬鞍前。每天他從銀行裏回來,總要牽著她的小手兒,帶她在桃樹街上散一回步,並且耐心耐氣回答她的許許多多的問題。一路上碰見的人,看見美藍長得這麼好玩,沒有一個不要站住了跟她攀談幾句,碰到這種時候,瑞德總讓女兒自己去跟人家談,並不去插一句,只是笑嘻嘻的站在旁邊聽著,現出滿臉做父親的得意和滿足來。
「他怎麼說?他不過罵了嬤嬤一聲,就把車子趕過去了。你知道,昨天下午思嘉在家裏邀了好幾個牌局,那班下流坯子都到了。我想他是不要那些骯髒嘴兒跟他孩子嘴親呢。」
「我還以為你這段戰爭的歷史是不好意思對人說的呢,」她說。「你不是叫我不要告訴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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