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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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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你不要忙。我這就走了。從此永遠不來討厭你。那是最後一次了。我早就想來告訴你,你若是覺得我那不名譽的行為受不了,我是可以許你離婚的。只要把美藍給我。你要離婚我一定不跟你爭。」
「看祖母去?不要見你的鬼罷!你這樣天天灌得爛醉,我會把孩子讓你帶去?讓你帶到婊子人家去呢!」
「你醉了,」她冷然的說,「我也要去睡覺了。」
「我不——」
於是她又想起了媚蘭,想起剛才媚蘭挺著肩膀替他們兩個竭力迴護的情景。但她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羞辱——迴護她的不是別人,偏偏是媚蘭!
「我不要聽了——」
「我現在被你拋到門房外來了,這是因為我過於粗俗,配不上你那麼的高雅——因為你是不要再養孩子了。可是,我的心肝兒,你也知道我心裏覺得多麼難受罷?你知道我多麼傷心罷?因而我只得跑到外邊去另外找安慰。讓你可以維持你那高雅的生活。你呢,就利用這種時間來嚮慕你那吃苦已久的衛先生了。因為那天殺的傢伙也不知犯了什麼毛病,他既然不能在精神上忠於自己的妻子,卻又不能在肉體上不忠於自己的妻子。他只一味的膽怯。一味下不了他的決心。他如果肯下決心,那末你是不反對替他養孩子的,是不是?你們養出孩子來也可以當做我養的,是不是?」
他不笑了,只將身子猛力靠在她身上,靠得她兩肩膀都酸痛起來。然後他突然變了面容,又靠近了些,以致那股威士忌的氣味薰著她鼻子,使她不得不將頭朝開。
他果然醉了,她不禁心裏砰砰大跳著,但是她又轉念道:「我絕不能讓他看出我不敢見他的面。」於是她將喉嚨口的圍巾捲了一捲緊,翹了一翹頭,踢踢蹋蹋故意將鞋跟拖得響些,拖下最後幾步樓梯來。
「爹爹,您上那兒去了?」
他懶洋洋的踱到門口,又回過頭來豎起了半邊眉毛向她瞟了一眼。她已氣得再也沒有別的話說了。
「要不是你醉得這麼厲害,樣子這樣凶狠狠,我是什麼事情都解釋得清楚的,」她稍稍恢復了一點尊嚴說。「可是現在——」
「倘使你是個男人,我非立刻卡死你不可。現在我只不許你再開一句口。你當我是不愛美藍的,我會把她帶到那種地方去——她是我自己的女兒呀!你倒要擺起做母親的架子來了,你這種母親算了罷!你給孩子到底有什麼好處?衛德跟愛啦都給你嚇得什麼似的,要沒有媚蘭小姐,他們簡直不會懂得怎麼叫愛呢!美藍可是我自己養的。你以為我管教她不比你好嗎?你當我會把她留在家裏讓你去打罵,弄得她死氣沉沉為止嗎?你放心,不會的!你現在乖乖兒的,趕快叫她去收拾起來,一點鐘之內要弄好,否則像那天晚上那麼對付你還算便宜的。我非拿鞭子著著實實的揍你一頓不可。」
「我自然疑心你跟那禽獸有些不清楚。」
瑞德果然愛她了,已經親口說過愛她了!這還有什麼可懷疑的呢?這麼一想,她倒覺得有些為難起來,因為等會見瑞德回家,青天白日跟他見面,不要覺得羞人答答嗎?
「什麼書?什麼書?」這時她的心紛亂如麻,隨便向四周瞧了一眼,只覺得那些屋角落裏陰森森的怪怕人。
她聽到這裏,便發了一聲極喊,從椅子上唬跳起來。他看見她站起來,怕她要逃走,馬上一撲撲過去,兩手將她撳回椅子裏,口裏吃吃冷笑著,笑得她汗毛森豎起來。
「你說我妒忌嗎?」他說。「哦,是的,我怎麼不妒忌呢?是的,我是妒忌衛希禮。我為什麼不妒忌呢?哦,請你不要對我分辯,對我解釋了罷!我知道你在肉體上是忠於我的。你所要解釋的就是這點嗎?哦,這是我早已知道的了。怎麼知道的呢?唔,我是知道衛希禮跟他那種個性的。我知道他很光明,知道他是一個正人君子。這是你和我都不如他的。我們不是上等人,我們是不光明的,是不是?我們唯其如此,才能夠這麼蓬蓬勃勃的興旺。」
他避開了一旁,恭恭敬敬的鞠著躬。一路將她鞠進門口去,那樣子彷彿做戲,難受得思嘉不住眨眼睛。她見他身上沒有外衣,領子已經解開了,一條領帶分開做兩邊掛著。襯衫也已解開了,露出一片毛氄氄的胸口來。他的頭髮亂蓬蓬。一雙血紅的眼睛細細瞇著。桌上點著一支蠟燭,一點微微的火光照得房間裏陰慘慘的,m.hetubook•com.com顯得那些食櫥、碗碟櫥之類都彷彿是蹲在那裏的巨獸一般。燭旁一個銀托盤,盤裏放著一個刻花玻璃塞子的酒瓶,一週遭圍著許多玻璃杯。
「我叫你喝。」
「怎麼,你從我這裏出去就——哦!」
「因為前天晚上連警察都到貝兒那裏去光顧過的。」
說完,他突然把她放開,重新回到桌子上去拿起酒瓶來。她卻彷彿生根在那裏,一雙腳移不動了。只覺心裏有無數思想像走馬燈似的飛遊而過,想要拿住它們仔細考察一下,卻是一個也抓它不住。瑞德說他愛她。這話是當真的嗎?或是不過一句醉話呢?或是故意跟她開玩笑的呢?希禮呢,瑞德說他是月亮,難道真的是個月亮嗎?這麼亂七八糟的想著,她不覺開動步子,急急奔到那黑暗的穿堂裏,彷彿後邊有惡鬼追她一般。哦,馬上跑回房去才好呢!不提防腳跟一扭,一隻拖鞋扭歪了,她拼命的甩著腳,想要把它甩下去,誰知這個當兒,瑞德已經追到身邊了。他就將雙手伸進了她的圍巾,一把將她貼肉的摟住。
「你不要笑。」
「你到底走不走?」
「可是我的確替你傷心,我的美麗的小傻子。你覺得我這笑聲難受是不是?你是對於別人的笑和可憐都覺難受的,是不是?」
「她也是我的孩子呀,白太太。我要帶她去曹氏屯去看看祖母,你當然不反對的。」
「你看看我的手看,」他擎著兩隻毛氄氄的棕色大手在她眼面前捏了幾捏。「我要拿這兩隻手將你扯得粉碎,那是一點兒都不為難的。我若能夠把衛希禮從你心上挖出來,我就不惜將你扯得粉碎了。可是我不能。所以我不得不另換一個法子,喏,你看,我把兩隻手夾住你的腦殼兒,像軋胡桃似的軋著,等把衛希禮軋出你的腦殼兒為止。」
「喝,」他把酒杯塞進她手裏去說。「你渾身都在發抖。你不要裝腔作勢罷。我知道你私底下一逕在喝的,我也知道你喝得不少。我早就要來勸你,要喝儘管公開喝,用不著瞞人的。你當我不許你喝白蘭地嗎?」
「請你進來陪陪我,白太太,」他說,他的聲音已經有些兒含糊。
「請你走出去好嗎?」
「你要聽的。我知道你心裏煩惱,所以說來使你寬寬心。媚蘭小姐原是個傻子,卻不像你想的那種傻法。照現在的情形看起來,分明這樁事情已經有人告訴她,只是她不肯相信。即使她親眼看見,她也不肯相信的,因為她自己心地光明,所以不能相信她所愛的人會做不光明的事,我還不曉得希禮在她面前說的怎樣一個謊,但是我想無論說得怎樣笨拙的謊都行的,因為她愛希禮,同時也愛你。我還不很明白她為什麼要愛你,但是她愛你是實,這就是你該背的十字架之一。」
有兩件事情最先值得她的注意。她跟瑞德已經同居幾年了,跟他一起睡,跟他一起吃,也吵過嘴兒,也養過孩子,但是她始終沒有認識他。昨天晚上將她抱上樓去的那個,乃是一個陌生人,她從來不曾夢想到過的。現在她雖想要對那人懷恨,對那人憤怒,卻是辦不到了。因為經過昨夜一夜的瘋狂,那個人已經收伏了她,傷害了她,虐待了她,而她倒覺快樂了。
「唔,你們都是精明強幹的生意人,也都是做成功了的。不過貝兒當然有些不如你,因為她心腸太軟,脾氣太好——」
「走的,走的。我就是為要走了才來跟你講一聲的。我要到曹氏屯跟新奧爾良去了,還有——哦,唔,還有許多許多地方呢。我今天就要動身。」
「嗨,達令!我看是不見得討厭的罷!」
怎麼,一個男人不聲不響跑出去兩天,回來對於妻子「哈囉」一聲就能了事嗎?而且那天夜裏那麼發瘋了一夜,他怎麼能夠這樣夷然若無其事呢?難道他已經忘記了嗎?難道這樣的夜晚在他是司空見慣的嗎?一時之間她竟說不出一句話來,幾天以來預備著要用以歡迎他的種種媚態,也竟忘記得乾乾淨淨了。他並不走到她床邊去跟她親吻,只咧著嘴站得遠遠看她,手裏拿著一根雪茄。
剛才從媚蘭家裏回來的時候,瑞德是拿馬車送她獨個人回來的,她就像遇赦一股,暗暗的感謝上帝。瑞德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在她是巴而不得。因為她今天晚上太驚嚇了,太覺慚愧了,無論如何不能見他的面了。他大概是在那雌頭家裏。那和圖書末幸虧世界上還有華貝兒這麼一個人呢!幸虧還有另外一個地方可以容納瑞德,好讓他那要殺人似的火氣平一平呢!按理說起來,一個女人巴不得自己的丈夫住在妓|女那裏去,那是大不應該的,但是她現在沒有法子呀。只要能夠免得他今天晚上來煩擾,她是那怕他死了也在所不惜的了。
「好,你把我趕了出去,讓你可以清清靜靜的追求他!他今天晚上可不行,我們床上只容你我兩個人!」
「坐下,」他跟著她進來,這麼乾脆的說道。
說也奇怪,他經她這麼一嚷,果然立刻放開手,然後坐在桌子邊上,又倒出一杯酒來。
「你拿我來比——」
「哦,是的,你因希禮不要你,所以肉體上是忠於我的。可是,天曉得,你把肉體給他我是不會吝惜的呀!我早就知道區區一點肉體算不了什麼,尤其是女人的肉體。可是你把你的心給了他——你把你那親愛、堅硬、殘忍而固執的心給了他——那我就要吝惜了。我可以出賤價買到女人。可是我要你的心,我要你的情,而無如我永遠得不到,正如你永遠得不到希禮的心一般。我所以替你傷心的就是這點。」
「你坐著,我們來把剛才這個招待會的事情慢慢談一談。」
「我是因為替你傷心才笑的。」
這時她感到了一種新的恐怖,比剛才的怕見他的面還要厲害。原來瑞德現在的神氣、說話、行動,都完全像個陌生人了。現在這個無賴模樣的瑞德,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從前雖在他們最最親暱的頃刻,他也總是那麼淡淡然的。雖在他盛怒之中,他也是那麼和和氣氣,滿口詼諧,而且酒越喝醉了越是這樣。起初的時候,她還覺得這種淡漠態度很難受,曾想把它矯正過來,後來弄習慣了,倒覺得他這種脾氣對於她非常便利了。這幾年以來,她一逕覺得瑞德彷彿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彷彿始終都拿玩笑的態度對付人生,連對她也是這樣。現在呢,他好像把這件事看認真了,看得非常認真,因而她不由得不惴惴凜慄。
「我一定要鎖。免得你灌醉了又要來討厭。」
說著,他果然雙手夾住了她的兩鬢,將她的面孔抬起來對著自己,而輕輕將她搖撼著。她睜著眼睛一看,只見面前那張醉醺醺的臉,竟不像是瑞德的了。她是從來不會缺乏獸|性勇氣的,每逢危險臨頭的頃刻,她會立刻生出這種勇氣來,而使自己的脊骨挺得筆直。
他一面慢慢喝著,一面仍把眼睛對著她牢牢盯住。盯得她神經一根緊張起來,禁不住簌簌發著抖。他臉上的表情好久都不變,可是後來突的一下大笑出來了。
她拿起了酒杯,放在嘴唇邊一仰而盡,像她父親從前喝乾威士忌一般。她忘記了這種喝法非常熟練而在行,讓瑞德看見了實在不便。果然,他又看得清清楚楚了,便把嘴唇皮癟了一癟。
她將她的圍巾緊緊裹住了身體,心裏暗暗的叫苦,恨不能夠插翅飛回自己房裏去,立刻將房門緊鎖起來,便想自己被他這樣圍困在這裏,絕不是一個辦法,總得想個法子將他收伏才好的。於是她故意裝起好整以暇的樣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將圍巾牢牢裹在臀部上,抬手理開臉上的頭髮。
「是的,我所以替你傷心,因為你是真正像個小孩子,一個哭著要摘天上月亮的小孩子。我不懂的是,孩子即使摘到了月亮,拿它做什麼用呢?你即使得到了希禮,也拿他做什麼用呢?是的,我實在替你傷心,因為我實在不忍看見你雙手拋掉了快樂,而伸出去抓取一件永遠不能使你快樂的東西。我實在替你傷心,因為你是個大傻子,永遠不懂得不是同樣的人相配永遠不能有快樂。倘使我死了,媚蘭也死了,你終於得到你的寶貝希禮了,你想你會快樂嗎?呸,不會的!你永遠不能知道他,永遠不能知道他在想什麼,永遠不能了解他,猶之你永遠不能了解音樂、詩歌、書本,乃至銀圓角子之外的一切。至於我和你,我的心愛的妻,只要你肯給我們半個機會的話,我們是能十分快樂的,因為我們兩個很相像。我們兩個都是流氓,心裏想要什麼就什麼,絲毫無所顧忌的。我們所以能快樂,因為我愛你,而且知道你深入了骨髓,這是希禮無論怎樣也辦不到的。而他因為不能知道你,所以就要看輕你。……可是你偏不覺悟,偏要對你所不能了解的一個人這麼一輩子癡心m.hetubook.com.com妄想下去。我呢,也就只得在一些婊子身上癡心妄想了。現在你肯覺悟,我們是可以比任何的配偶都美滿些的。」
「我是不受你請的。今天晚上是。因為這樁事太有趣了。那個姦夫神氣像個大獃子,只恨沒有一條地縫兒可鑽。我要問你,親愛的,你現在犯了罪了。而替你竭力掩飾的那個女人卻正是平日所深恨的,你心裏覺得怎麼樣呢?你坐下。」
「傷心——替我?」
她想到了這種種情景,不由得一陣陣打起寒噤來。她想今天晚上她若希望躺在床上安然睡得著覺,就非痛痛快快喝一肚酒下去不可。當即她在睡衣上面加披了一條圍巾,趿著一雙拖鞋踢踢蹋蹋跑到樓下去。快要跑到樓梯腳,她向飯廳門口一看,看見門是關著的,但是底下透出一線燈光來,便不由嚇了一跳。難道她回來的時候那盞燈就已點在那裏,而她沒有注意到嗎?或是瑞德已經回來了呢?他大概是從廚房門口悄悄溜了回來的。如果是瑞德回來了,那她就得立刻縮回樓上去,白蘭地也喝不成了。因為她現在不敢和瑞德見面,惟有趕快躲進房裏去將門鎖起來才得安全。
「你不必費心。」
「哦,請你——」
「今天晚上的事情活像一場有趣的喜劇,是不是?」
剛才經過那麼厲害的緊張。現在起了反應了,以致她渾身都簌簌的抖起來。她將頭上的髮夾拿下來放在手裏,卻都從手指縫裏漏到地板上,想要拿起刷子將頭刷一刷,又不防那刷子柄兒打痛自己的太陽穴。不知多少次,她踮腳尖兒跑到房門口,聽聽樓下有沒有聲音,卻見樓下的穿堂靜得像一個黑洞。
「當然。別的我有什麼地方可去呢?你總沒有替我擔心罷。」
誰知她吃過了早飯,正在房裏戴帽子預備出去,忽聽見一陣急驟的腳步聲從樓梯上響上來,她聽出是瑞德,這才鬆了一口氣,扔下帽子倒到床上去等著。果然還不曾躺穩,瑞德已經進門了。他剛剛理過髮,修過臉,並沒有醉容,可是眼睛血紅的,臉上有些兒浮腫。他向她擺了一擺手,叫了聲「哈囉。」
「我並不是侮辱你。我是在這裏讚美你的肉體的貞潔。不過你是一點兒瞞不了我的,你把男人都當做傻子了,思嘉。你把對方的知識和力量估計得太低了。可是我白瑞德並不是傻子。你當我不知道你平日睡在我懷裏的時候都當我是希禮的嗎?」
思嘉回到了自己房裏,便不顧身上的新衣服,一骨碌倒在床中,但是她心潮起伏,再也沒法兒安靜下去,因為她回想剛才站在希禮和媚蘭之間招待客人的情景,實在是可怕之極。她覺得這樣的戲劇如果要她去重演一遍,那是她寧可去抵敵謝爾門的千軍萬馬的。過了一會,她就又從床上爬起來心煩意亂的在地板上踱著步,一面將衣服脫了亂拋一起。
這時思嘉雖然塞滿恐懼和惶惑,他這鋒利的嘲諷仍舊刺著她的心。
「投資,你是說你給她——」
「這場喜劇裏邊一個腳色都不缺,一個淫|婦被人捉了姦,滿村的人聚集攏去向她扔石頭,淫|婦的丈夫是個正人君子,竟還替妻子竭力迴護,姦夫自己的妻子富於基督教精神,也仗著自己平日潔白無瑕的名譽來替她掩飾。至於那個姦夫——」
「你這酒糊塗,」她嚷道。「你趕快放手。」
「進來,你這天殺的?」他粗聲粗氣的說。
「不如說我替她做後台老闆罷。貝兒這人很聰明。她的營業一定會發達,所缺少的就只錢罷了。你要知道一個女人能有幾個現錢做基礎,就會得做出奇蹟來的。你就看你自己罷。」
「我去找一片兔兒皮來包我們的小美藍呢。給你頂頂親愛的爹爹香一個嘴罷,美藍——愛啦,你也來一個。」
她接過了酒杯,心裏暗暗詛咒著。怎麼無論什麼事情他都一眼就會看穿的!
「你這話什麼意思?」
第二天早晨醒來,他已經走了,若不是旁邊明明放著一個空枕頭,她竟要把昨夜的事情當作一場春夢呢。她滕朦朧朧的記起了那番情景,不覺臉上熟烘烘紅了起來。於是她將被頭拉上來圍住頸梗,繼續躺在陽光中,將一大堆紛亂的記憶試行整理。
「哦,是的,」他做了一個毫不在意的手勢。「我倒忘記了。那天晚上我真對不起,現在我向你道歉。我是醉得緊了,你當然也知道的,而且你當時那麼動人,我實在情不自禁了。」
「你那裏聽見什m•hetubook.com.com麼聲音?你如果知道我在家裏,再也不會下來了。我已經坐在這裏好久,聽見你在樓上一程來一程去的跑。你一定是要喝得緊了。喝罷。」
她聽見了這幾句話,彷彿吃了一個青天的霹靂,原來他還是他。一點兒都沒有變。只是她自己癡心,還當他真的愛她。原來他喝醉了才拿她來洩慾的,跟對貝兒家裏那些女人並沒有不同。現在他回來了,又這麼公然的來侮辱她嘲笑她了。她氣得要哭出來,又怕要被他恥笑,便竭力的熬忍著,朝他看了看,見他一雙眼睛骨碌碌的彷彿在等她說話。你等我說出醜話來讓你笑嗎?我偏偏不!於是她突然鎖起了雙眉。
「嚇,倘使媚蘭小姐死了,你怕要敗門風得緊呢!她早晨死了你晚上就要跟我離婚了。」
「貝兒?——那個——那個女人?你是跟她在——」
「喂,喂,思嘉你不要假癡假呆了。這個貝兒你是早已知道的。」
「我要把美藍帶了走。你叫那個傻百利子把她的衣服收拾起來罷。百利子我也要帶去。」
說著。他就將她凌空抱起來,開步走上樓梯去。她的頭恰好堵在他胸口上,因而聽見他的心砰砰地狂跳。她被他夾痛了,不由得尖叫起來。但是他不理,管自向那黑暗的樓梯上一步一步邁上去。她一面尖叫一面挺硬著身子,他就在樓梯頂突然停住腳,將她翻過一個身,在她面頰上、嘴唇上、頸脖子上拼命的吻著,直吻得她沒有思想和喘息的餘暇。突然間,她感到了一種從來不曾嘗到過的刺|激,似乎把快樂、恐懼、瘋狂、興奮統統交混一起了。現在她是破題兒第一遭遇到一個比她更強壯的人,這人是她不能凌|辱不能擊破的,卻反而要凌|辱她擊破她的。不知怎麼一來,她的臂膀已經摟住他的頸梗了,她的嘴唇已經在他的嘴唇底下顫抖了。於是他們繼續的進入黑暗,進入一種柔軟、模糊,包容一切的黑暗。
「你不要假癡假呆!現在怕是整個城裏都知道的了。也許只有你一個沒有知道罷。常言說得好:『丈夫為非,妻子最後知。』」
她坐下了。
「哦!」
「還有一點事實我也發現了,我覺得它比今晚上的喜劇還要有趣。我知道你所以不肯再跟我同床,為的是你要跟希禮實行其意淫。『意淫。』這個名詞不很漂亮嗎?那本書裏有很多這種漂亮名詞的,是不是?」
他把手裏的雪茄猛的往地上一擲,那條地毯立即給火燙焦了,嗤嗤的冒上煙來,衝著他們的鼻子。他也不去管,兩步邁到她面前,漲紫了一張面孔。
「這是很有趣的哪。事實上卻是罪孽的。一床本該只睡兩個人,你卻變出三個人來了?」說著,他將她的肩膀輕輕地搖撼,一面打著呃,嘲諷似地微笑著。
「照我猜想起來,你未必見得因此就跟她要好些罷。你心裏總還在疑惑,她大概沒有知道罷,知道了怎麼會這樣呢?又或者是她為保全她自己的面子罷。於是你就不但不感激她掩護你,反而當她是個大傻瓜了。可是——」
他拿起了那個酒瓶,半進半出的倒了滿滿的一杯。
她怕腳上的拖鞋踢踢蹋蹋的要被瑞德聽見,正要彎身下去脫掉它,不想飯廳門口突的開開來,瑞德已經筆挺在她面前了。飯廳裏的燭光很昏暗,她看不清他的面目,因而越覺朦朦朧朧得可怕,彷彿是個猙獰的鬼影一般。
「你為什麼不喝一點暖暖身子呢?即使我這不識相的在家也不要緊的,」他說。「要我來替你倒嗎?」
他的聲音仍舊帶著幾分拖長的調子,但是她覺得它骨子裏實在非常凶暴,不過被他勉強壓住罷了,她正遲遲疑疑的從椅子上站起來,他已經走到她身邊,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只是輕輕的一扭,她就哎唷一聲急忙坐回去,抬起頭一看,只見他臉上黑裏泛紅,眼睛裏冒出一種奇異的光燄。她看出了那雙眼睛的深處藏著一點東西,是她所不認識也不了解的,只覺得那點東西比憤怒還要深沉,比痛苦還要強烈,因而將那一對眼睛煽得跟兩顆炭火一般了。他睜著那麼一對眼睛對她看了許久,以致她再也不敢向他正視,只得將頭低下去。於是他又回到對面坐位上。再倒出一杯酒來。這時她在心裏急急的計劃,希鍪能替自己劃出一道防線來,而無如www.hetubook.com.com紛亂之間竟想不出一句話來說。
「我並沒有受你的脅迫,」她很鋒利的說道。「你是永遠不能脅迫我的,瑞德,永遠不能威嚇我的。你是禽獸,不是人。你一向跟婊子在一起的,就把人人看作壞人。你不能了解我,也不能了解希禮。你是卑污齷齪慣了的,什麼事情都不懂的。因而你對自己不懂的事情就要妒忌了。明兒見。」
說著,她從從容容的旋轉身子,舉步要向門口走去了,但是瑞德發出了一陣狂笑,立刻止住了她的步子。她旋轉頭,瑞德就跳下桌子笑著追過去。她覺得他那種笑聲非常可怕,不由向門邊的牆壁不住縮退,他就伸出一雙巨靈之掌,抓住她的雙肩,將她一撳撳在牆壁上。
她不響,只在底下竭力縮著自己的腳趾頭。以期制住身上顫抖。
說完,他也不等她開口,掉過頭去大步邁出房去了。她聽見他走過穿堂,推推孩子們的遊玩室,隨即聽見三個孩子嘻嘻哈哈鬧起來,美藍的聲音特別響。
但是瑞德並不回來吃中飯,連到晚飯也不回來吃。那天夜裏她仍舊獨個人孤孤淒淒的睡著,一逕豎起耳朵聽著大門,到天亮也不曾合眼。可是他到底沒有回來。第二天又過去了,也仍舊沒有消息。於是她失望了。著急了。她到銀行裏去看了看,但是他不在那裏。她又到自己店裏,希望他會去尋她,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見一個影子。然後又到木場裏去等,瑞德仍舊沒有來。
「你趕快替我出去,從此再不要進來。我本來跟你有過約的,是你不要臉才進來的。從此以後我要鎖門了。」
「你離開了我馬上去找她,而且我們剛剛那末——那末——」
「哦,算了,這種官腔勸你不必再打了。只要我天天會鈔,你還管我跟誰去睡嗎?何況我的事情你是明明知道的。至於說你是我的妻子,這話也不十分對,自從美藍養出來以後,你就不大像我的妻子了。總之,我在你身上的投資是蝕本了的,思嘉。我在貝兒身上投的要得利得多。」
她想去問問朋友們有沒有看見瑞德,又覺得不好意思,連自己家裏的用人,她也覺得不便問。及至第三天,她才決心要去報警察。也許他是遇到意外了,也許他從馬上摔下來,摔進陽溝裏去爬不起來了。也許——哦,多麼可怕呀——也許他已經死了。
「哦,讓我走罷。我不要站在這裏受你的侮辱。」
她不覺噗的張開嘴來,恐懼和驚異分明寫在她臉上。
「我不是要喝,」她硬僵僵的說。「我聽見聲音才下來——」
「滾出去!」
「我對你的解釋並不感興趣。這裏面的實情我比你自己還要清楚些。……嗨,你再站起來試試看——」
「只不過疑心而已嗎?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呢?我是會對你講的。自從你跟希禮串通好了要我們分床那天起,我就跟她同居了。」
「你——你到那裏去的?」
「我不許你把我的孩子帶出門去。」
但是明天呢?唔,明天是換了一天了。明天她就會得想出種種理由來,去跟瑞德相對抗,或者竟把一切罪名都推到瑞德自己身上去了。明天她的記憶不會使她這麼難受了。明天她就不會這麼一逕想到希禮了。現在希禮是在恨她嗎?恨她連累他受到羞辱嗎?當然,現在希禮絕沒有不恨她之理。
哦,她是應該羞愧的,應該不敢回想昨夜黑暗中的種種情景的!她是一個大家的閨秀,應該很知道身分,現在經過了這麼一個晚上,她就再也不能抬頭了。然而另外有一種心情強過了她的羞愧,就是昨夜那種狂歡的回味,那種投降時的惝怳感覺的回味。這是她生平第一遭回味到人生的真諦,第一遭感到真正的情慾。她覺得那種情慾是強烈的、原始的,跟她逃開餓狼陀那天晚上所感到恐懼一般,同時又是模糊而實甜蜜的,猶之她射殺那個北佬時所感到的憎恨一般。
「我不做這種敗門風的事,我不跟你離婚。」
「傷心——替我?替你自己傷心傷心罷。」
「哦,好不要臉?站在自己妻子面前說這樣的話,還自以為得意呢!」
「不錯,我醉得很了,可是我還要喝,你也不能去睡覺——還早。你坐著。」
他已經醉了,已經在這裏發酒瘋了。他以前是從來不發酒瘋的,無論他喝得怎樣醉。她正在疑遲,他就將手一揮,做了一個命令的姿勢。
「我向來都佩服你的勇氣,親愛的。可是從來沒有見你像現在這麼勇過,因為你是受了脅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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