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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宓契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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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第六十三章

「哦,可是瑞德,那時我實在是要你的,可是你難說話得很呢!我那時候的的確確是要你的!我想——是的,那時我已一定知道自己愛你了。希禮呢——自從那一回以後我就對於希禮不大高興了,可是你那時候那麼難說話,所以我——」
「希禮!」她一面說著,一面做了一個表示不耐的手勢。「我——我不相信自己這許多年來是關心他的。這不過是——唔,不過是我從小以來的一種癖性罷了。我如果早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那我莫說是關心,連睬也不會睬他的呢。他是這麼一個萎靡不振的可憐蟲。不管他滿嘴講的是誠實、名譽,以及——」
「謝謝你,不了,」他說,彷彿別人請他吃麵包他推辭一般。「我不願把我的心來作第三次冒險了。」
「不錯。」
她想像起了這麼一幅優美的畫圖,頓時彷彿吃下一服清涼散,心裏就覺寬鬆了許多。她於是索興把陶樂所有的節目一一懷想起來——那古柏森森的夾道,那茉莉芳馥的花床,那一片碧綠的草地,那白花點綴的圍牆……還有嬤嬤也在那裏呢!她突然想起要嬤嬤來了,又跟做小女孩子時候一股了——她要嬤嬤那個廣闊的胸膛讓她做枕頭,她要嬤嬤那雙樹樁一般的手給她挼頭髮。嬤嬤是她跟舊時代聯繫的唯一鏈節了。
她一言不發的看著他,她的嘴巴成了一個滾圓的O。
她默默看著他走上樓梯去,只覺自己喉嚨口梗著一塊辛酸,幾乎要把她悶殺。及至他的腳步聲從樓上穿堂漸漸消失而去,她就覺得世上萬有皆空了。她現在已經明白,他那冷靜腦子所下的判決,已經不是任何的感情和理性所能挽回了,她現在已經明白,他剛才的話雖則輕描淡寫,卻是說一句算一句的了。她所以知道這樣,因為她已經意識出他身上那種堅卓而不可拔的質地來了——這種質地正是她這許多年來求之於希禮身上而不可得的。
思嘉急了,連忙向他伸出兩隻手,手掌朝上,做出一種懇切哀求的姿勢。
「憐憫嗎?好意嗎?哦,我的天!」她絕望地想道,偏偏這兩件東西是她頂頂受不了的。因為她平日對於任何人懷著這兩種感情的時候,總都要帶一點鄙視在裏面。現在他也鄙視她了嗎?除了這兩件以外,別的什麼東西她都情願的。那怕是戰爭期間那樣冷淡她,那怕是那天晚上喝醉以後那樣玩弄她,那怕是將她罵,那怕是將她打,她一切都可忍受,唯有這雨件東西她最最不能忍受。然而那時瑞德臉上明明寫著一種疏遠的好意,此外什麼表情都沒有了。
「我現在不去想它,」她又自解自|慰的大聲喊道。「我要——怎麼,明天我要回陶樂去了呢。」這麼一想,她的精神就稍稍提起一點來。
說到這裏,他的眼睛剛巧接觸著了她,使她突然覺得難為情起來,彷彿女孩子初次碰到了情人似的。她巴不得他馬上給她伸出兩條臂膀,讓她可以一倒倒進她懷中,將頭伏在他胸口上,免得這樣面對面的說話兒羞人答答。但是她將他仔細一看,方才看出他並不是故意將她磨難。他的神氣非常之蕭索,彷彿她的無論什麼話語都不能打動他了。
他回答時微微露出一點稱許的神色。
「沒有關係?你這是什麼話呀?當然是有關係的。瑞德,你是關心我的,是不是?你一定是關心的。媚蘭說你關心的。」
「嗨,達令,你簡直是一個小孩子。你以為說了一聲『對不起』就可以把這許多年的錯誤都糾正過來,把許多次的創傷都拔了毒嗎?……你拿我的手帕去罷,思嘉。我從來沒有看見你碰到危難關頭曾經需要過手帕。」
「好罷,上帝使她安息了,」他很沉著的說。「她是我所曉得的唯一完全的好人。」
「你不要做傻子,瑞德!我是會得——」
「可是你還沒有知道我要講什麼呢!」
「也許到英國——也許到巴黎。又也許回到曹氏屯去跟我的親人進行和解。」
思嘉突然挺起身子來。這最後一幕?怎麼叫最後一幕?怎麼是最後了?現在還是他們的第一幕呢,還是他們的開頭呢!
「哦,好罷,」他說。「我們好像走上岔路了,是不是?可是現在也沒有關係了。我不過順便跟你談談,免得你疑心不決。後來你害病,我知道是我的不好,因而一逕候在你門房外,希望你叫我一聲,可是你始終不叫我,這叫我覺得自己癡心,覺得指望完全斷絕了。」
「請你不要裝得像演戲一般。思嘉。這被棄女人的一角,你是不配扮演的。難道你是不要離婚或至少分居的嗎?那末,好罷,我是會得常常回來陪你談天的。」
她這族類本來不知失敗的,那怕失敗瞪在他們臉上看時也不會瞬一下眼睛的,這時她就懷抱著這種精神將頭翹了翹。她知道自己一定能夠把瑞德重新拉回來。她只要對於那一個男人有了心,她是從來不會拿不到手的。
「她是除了她自己之外人人都顧唸到的——你知道什麼?她臨終的時候還提到你呢!」
「思嘉,你要知道,我這個人向來不耐煩把破布補綴起來當一件新衣服看待的。破的總是破的了,不論你補綴得怎麼好https://www.hetubook.com.com法,我一輩子都要看見那些補釘的。假使我年紀輕了幾歲——」他嘆了一口氣。「但是我現在快老了,不會再那麼癡了,不願再是那麼自己哄自己,不願那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嘗味幻滅之苦了。就是現在,我也不願意對你說謊。你以後的一切行動。我是巴不得自己能夠繼續關心的,然而我不能。」
「我向來對你的愛,現在只賸下兩件東西了,這兩件東西都是你平時最恨最恨的——一件是憐憫,一件是一種奇怪的好意。」
她來不及咬牙齒,就把嘴唇皮嘴得大抖特抖起來,要走了!哦,走是走不得的呢!他走了叫她怎麼活得下去呢?她身邊的人已經走光了,瑞德不能再走了。但是她怎麼留得住他呢!他的心已經冰冷了,他的話也冰冷了,她是無可施其伎倆的了。
「好了,那末你是懂得我的意思了,是不是?」他一面問著,一面就站了起來。
「你今年到底幾歲了,親愛的?你是從來都不肯告訴我的,」
「親愛的,我是一概不來管賬了。」
他聳了聳肩頭。
他托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抬起來向著燈光,對她的眼睛看了許久許久。她也對他看著,把整個的心都提到眼睛裏來,嘴唇顫抖著要想說話,但是她倉卒之間竟找不出話來,因為她只顧在他臉上找尋他的情緒反應了。她以為他現在一定可以明白她的心跡,臉上立刻就會露出希望和快樂的光來了。誰知她所能夠發現的仍舊是那麼一張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平板空白的黑臉。隨後,他就放下他的手,旋轉身,仍舊到他椅子上去坐著,低下頭,只把眼睛抬起一點來對她漠然的看著。
「哦,我是相信你的,」他末了說道。「可是衛希禮怎麼辦呢?」
「真的嗎?不見得罷。」
「進來坐坐罷,」他說。「她死了嗎?」
「哦,瑞德,你既是向來都這樣愛我,現在總該還替我留點情分的罷!」
一時之間。他委決不下對她說個謊好呢。或是對她說實話的好。然後他聳了聳肩頭。
她也跟了他過去,雙手拘攣著,直立在他面前。
「她說什麼來的?」
「你是恨曹氏屯人的。我常常聽見你笑他們,並且——」
「哦,達令,」說著她將身子湊上前,希望他伸手來將自己一把摟到懷裏去。「達令,我實在對你不起,可是往後一切我都會得補報你!現在我們已經彼此諒解了,以後你一定會得快樂了,而且——瑞德——你看著我罷,瑞德!孩——孩子我們可以再生的——不要像美藍,可是——」
思嘉點點頭,遲遲疑疑的向他身邊走去,因為她看見他臉上那副神氣,心裏就有些沒有把握起來了。他並不站起來,只拿腳踢開桌邊的一張椅子,她就機械地坐下去了。她不願意瑞德馬上就提起媚蘭,因為她心裏的悲傷剛剛過去,不願意馬上就再惹起來。她想要談媚蘭的日子以後有的是,何必忙在這一時呢?至於她要對瑞德表白自己的心跡,就似乎唯有此時此刻了。而無奈他臉上的那種神情,使她覺得驟然難啟齒,而且媚蘭身上還沒有盡冷,她也覺得不好意思馬上談起自己的愛來。
「不,我不能說我知道。如果你終於能知道她的好處,能不把她當做一個窮白人看待,那倒真是出於意料之外了。」
一會兒之後,瑞德的眼光又回到她身上來,他的聲音就變了一個樣子——變成了輕鬆而冷漠。
「哦,瑞德!」她淒然的喊出來,因為她一聽見瑞德這句話,就把媚蘭平日待她的種種好處一下都想起來了。「當時你為什麼不跟我進去的呢?可怕極了——我需要你的緊呢!」
「可是,」她仍舊固執地說,彷彿一個倔強的小孩子,以為只要把自己的欲望陳述出來。就可以達到那欲望似的,「可是我愛你!」
「那就是你的不幸了。」
「我是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希禮的呀!」
其時她心裏只有一種麻木的感覺,而她根據自己長久的經驗,知道這麻木感覺是馬上就要變成劇痛的。譬如我們的皮肉當醫生奏刀之時,只覺麻木不覺痛,但是一會兒之後就要劇痛起來。
「告訴我。」
他稍稍抽了一口氣,然後輕快而溫柔的繼續道:
當時他眼睛裏充滿著疲倦,一點兒沒有光芒。他看見她的頭髮亂蓬蓬披在肩上,胸口一起一伏喘著氣,衣裾上濺滿污泥,但是他臉上一點不露驚異的神情,也不開口問她什麼。他深深陷在椅子裏,衣裳縐得跟搓爛一般,四肢百體都顯得非常憔悴。近來他日夜以酒澆愁,在他身上已經發生顯著的影響,使他變成一個蕭索頹唐的病夫了。他朝著她看時,那神氣非常平靜,倒把她看得害怕起來。
「呸,談你媽的天!」她凶狠狠的嚷道。「我要的是你。你帶我一起走罷。」
他對她看了許久許久,彷彿要看徹她的心一般。她看見他的神氣也像有些兒相信,可是不像有多大興趣。哦,難道他這時候還要這麼卑鄙嗎?難道他要借此機會報復她,將她磨難一番嗎?
「我看你是疲倦了,」他仍舊看著她說。「你不如去睡罷。」
他的聲音還是https://m.hetubook.com.com冷漠的,但是他把她的手腕捏得非常痛。她之所以不願馬上說出來,因為她預備要對瑞德十分鄭重的表示自己的愛,若把這話先說出,那就要給媚蘭搶了功,顯不出自己的誠意來了。但是她吃不住手腕上的痛,不由她不說出來。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想我的意思是十分明白的。媚蘭小姐是死了。你是顯見得要跟我離婚的,而且你本來就沒有多大名譽留下來,不見得對於離婚這事還會有什麼顧慮。你又留下沒有幾多的宗教,教堂方面也可置之不理了,那末,你這已經做了許久的希禮的夢,就要得到媚蘭小姐的祝福而成事實了。」
「哦,仍舊還是希禮!」說了他就默然,過了一會才又繼續道,「思嘉,等你到了四十五歲的時候,你也許會懂得我的意思,也許也會討厭現在這種假冒的斯文,這種惡劣的腔調,這種廉價的情緒了。不過究竟會不會如此,我仍舊有些懷疑。我恐怕你是到死都要專講虛榮不求實際的。不過我反正活不到那個時候去,我是不會看見你的。我也沒有意思要看見,我覺得毫無興趣了。現在我要到那些舊城市、舊鄉村裏去搜尋,因為那些地方一定還殘存著一些舊時代的形跡。現在我頗有點傷感性。我覺得餓狼陀這個地方太生坯,太時髦,有些不合我的胃口了。」
「但是那時我還有一個美藍,覺得指望還沒有完全斷絕。我把美藍當做你,當你又回復到那個不曾經過戰爭和貧窮的小女孩子時代了。因為她本來非常像你,像你那樣執拗,那樣勇敢,那樣有興,那樣高傲的,而她可以容我疼愛她,寵容她——正如我想疼愛你寵容你一樣。可是她有一點不像你——她是愛我的。我能將你所不要的愛拿去給她,就自認為福氣了。……然而她去了,她把一切指望都帶了去了。」
「瑞德,你不要說這種話罷!哦,我怎樣才能使你了解呢?我已經對你說過我很對不起了。」
思嘉聽到這裏,突然覺得他可憐起來,以致於完全忘記自己的憂愁和恐懼。從前她每逢可憐人家的時候,可憐裏面總要帶幾分鄙薄的意思,這回她卻絲毫不帶鄙薄,實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因為這也是她生平第一次真正的了解別人。瑞德不肯向人承認自己的愛,是因怕碰別人的釘子,這種奸黠而又傲慢的心理,是她完全能夠了解的,因為她自己也是這樣。
「唔,照她所知道的說,她是不錯的。可是,思嘉,你也曾想到過沒有,就是最最堅固的愛也可以磨陷的嗎?」
思嘉聽了這話,就覺得害怕起來,但並不怕地獄火。她心裏在想:「其實我的靈魂是瑞德,我現在要失去他了。如果我失去了他,那就一切事情都要沒有意義了。無論是朋友,是金錢,是什麼,都要沒有意義了。我只要能夠保留他,那怕要我再窮下去也是情願的。就是要我挨飢受凍也是情願的。哦,他剛才說的話語不會是認真的罷——絕不會是認真的罷!」
「二十八」她拿手帕悶著嘴很含糊的說。
他那陰鬱的眼睛彷彿從她身上看過去,看著媚蘭安然在嚥氣一般。原來他正在想像中給媚蘭送別,但是他面孔上並沒有悲哀,也沒有淒楚,只像內心情緒微微震動了一下,這才又重複說道:「一個十分偉大的女人!」
他朝轉身來抓住了她的手腕,眼裏閃出一種真正的感情。
「你錯了。」她重新找出話來說。「瑞德,剛才我一經覺悟過來之後,就一路跑步回家跟你來講了。哦,親愛的,我——」
「可是我必須要對你講講明白!」
「她要我照看小玻,我說我願意的,一定把他當做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哦,瑞德……」思嘉聽見貝兒的名字,覺得非常難受,便忍不住要插口進來,但是瑞德擺擺手將她截住,她只得不響了。
「我是要受不了的,」他簡單地說了。就默然了。過了一會,才又勉強低聲的說道:「一個十分偉大的女人。」
「至於我跟你兩個人,那是真可算得銖兩悉稱的。因為你這個人殘忍、貪婪而冷酷,跟我自己一樣,所以除了我之外,誰要知道了你這種性情,就絕不能愛你了。當時我就因為你的性情跟我相像而愛你。至於你跟希禮的事情,我雖然明明知道,卻總以為你會慢慢把他淡下去,那裏知道,」他聳了聳肩頭,「我用盡了百計千方,竟是一樣都不能奏效!然而我仍舊非常愛你。而且只要你容我的話,我是會把你愛得非常溫柔非常體貼的。但是我不能讓你知道,因為你如果知道了,你就要當我懦弱,而利用我的愛來欺侮我了。然而那個希禮仍舊無時無刻不在你心上。這就把我氣得發瘋了。吃飯時和你對面坐著,你總巴不得我位置上坐的是希禮,叫我坐在那裏還有什麼意思呢?晚上枕著你睡覺,你總巴不得——唔,現在我已覺得絲毫沒有關係了。可是當初這種情形確實使我非常傷心的,我真不懂為什麼。因此我就不得不到貝兒那裏去找安慰了。因為貝兒雖是一個不識字的妓|女,她卻能夠誠心誠意的愛我,誠心誠意的體貼我。這就使我的虛和圖書榮心得到一些安慰。至於你,親愛的,你是從來不大能夠安慰人的呢。」
「她現在死了。你是可以稱心如意了,是不是?」
「不,」瑞德說。「如果你一定要看清他是怎麼一個人,你就不能用偏見。他本來是一個上等人,不幸落入一個陌生的世界裏了,可是他還用著那個舊世界裏的規則,在新世界裏拼命的掙扎。」
「離婚?」她大聲喊道,「哦!不會的!不會的!」說著她就一唬跳起來。跑上去抓住瑞德的肩膀。「哦,你是完全弄錯了!錯得非常厲害了!我不要離婚——我——」說到這裏她再找不出話來,只得突然的中斷。
從前有一次,她曾為了恐懼和失敗而回陶樂,在陶樂的安穩門牆裏將息了幾天,結果,果然強壯起來,後來果然打了個勝仗。現在她若回到陶樂去一趟,將來一定也能打勝仗。怎麼打法呢?她並不知道,現在她也不願去想它。她現在所需要的,就是一個可以容她暢快呼吸的空間,使她可以靜靜的痛定思痛,靜靜的舔著創傷,靜靜的籌劃反攻的良策。她一想到了陶樂,就像有一隻陰涼的手來撫摸她的焦灼的心房。她彷彿看見那幾堵白粉的圍牆,映掩在那正在轉紅的秋葉裏,在那裏招呼她了,彷彿看見那一片鄉野黃昏的幽靜,像一個黑衣教士一般,在那裏迎候她了;彷彿那一簇簇棉花葉上的晶瑩露珠在她腳下了,那一叢叢鬱鬱的蒼松在她面前了。
「這也算不得很大的年紀。像你這點年紀就已曾獲得了整個世界而失去了自己的靈魂,也就夠使人佩服的了,是不是?可是你不要嚇。我說你失去靈魂,並不是說你因跟希禮的事情就要落到地獄火裏去。我不過是一種譬喻的說法罷了。因為自從我認識你的時候起,你一逕都要著兩件東西。一件是希禮,還有一件就是要有很多很多的錢,以便你可以吩咐整個世界都到地獄裏去。現在你的錢是足夠了,對於整個世界也已可以揚眉吐氣了,希禮也可以到手了,只要你要他的話。然而現在你又覺得不夠起來了。」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呢?當然我是知道她的好處的。你才不知道呢。你總不能像我這樣知道得清楚。你這種人是不能了解她的——不能知道她多麼的——」
他停了一停,將眼睛看過了她,看到另外一件東西上。這種看法是希禮常常有的。但是他看的那件東西她卻看不見,因而她只得默默無言的盯牢他面上看。
「我是要走了。你從美立塔剛回來的時候,我就要告訴你的。」
「可是我仍舊要告訴你的,」她急忙的追著說,彷彿怕他要伸手來悶她的嘴一般。「哦,瑞德,我實在是非常愛你的,達令!我一定是已經愛你許多年的了,可是我太笨,自己一逕都沒有知道。哦,瑞德,你必須要相信我!」
思嘉便又記起那天陶樂果園裏的情景來,覺得瑞德現在的神情和當時希禮的神情一模一樣。又彷彿瑞德的這番說話就是希禮當時說過的話兒。於是她把希禮那天所說的一些片段不自覺地像鸚哥兒一般唸了出來:「這有一種光彩——一種完美,一種像希臘藝術一般的對稱。」
思嘉見他一語道破自己的心事。不由嚇得倒抽了一口冷氣。原來,她的心事被他覷破不是這回起,但是這回情形有些兒不同。往常她被他道破心事的時候,總要覺得惱恨的,這回雖然也不免先吃一驚,但是仔細一想倒是巴不得如此,因為他既然知道了她的真情,她的工作就容易得多了。這是用不著說得的!原是,他因她對他疏忽久了,心裏自然難過的,驟然之間自然不能相信她的轉變。但這只消以後待他好些就成了,只消多巴結他一點,使他相信她真的愛他就成了。而這工作是多麼有趣的啊!
她急忙抬起頭,看看他這話裏是否含有玩笑的意思,結果是沒有。他說的是一個事實。但是她不願意相信這事實,也不能夠相信這事實。她又朝他看了看,眼睛裏面燃著濃烈的固執,嘴角旁邊顯出萬分的倔強,活像她的父親郝嘉樂。
思嘉看見他這副神情,彷彿背上潑來了一桶冷水,頓覺渾身都顫抖起來,以致剛才那一腔的熱情和希望立刻飛散到九霄雲外。她並不能十分了解瑞德當時的感想,但是她體會得出瑞德是因失去一個十分偉大的女人而感到淒涼,就不由得自己也起一種淒涼之感了。
前門是大大開著的,她就氣喘吁吁的小跑著,進了穿堂,在那五彩大排燈底下休息了一刻。那燈雖則點得十分亮,屋子裏是靜悄悄的。這並不是一種睡眠中的肅穆的靜悄,乃是一種帶著幾分不吉之兆的疲勞以後的靜悄。她一眼看了就知道瑞德不在客廳中,也不在藏書室裏,當即她的心就沉下去了。要是他出去了呢——要是到華貝兒那裏去了,就是從前那個一連幾夜不回來的地方去了呢?這一層是她不曾預計到的。
他默然,然後輕輕的一笑。
她接過手帕,擤了擤鼻子,坐下了。因為看這樣子,他是不見得會把她摟進懷裏去的了。她現在已經有些明白,他剛才說的一切關於愛她的話都是沒有意義的。他不過是在敘述一些過去已久的陳跡https://www.hetubook.com•com,而他對於這些陳跡彷彿覺得絲毫無可懷戀了。這就使她禁不住心驚肉跳,然後他像很親愛的將她看了看,眼光之中露出一種沉思的神氣。
「哦,現在不必去說它,瑞德。」
「你要到那裏去呢?」
「那末你對希禮的愛怎麼會磨陷的呢?」
「你有沒有想起過,我對於你的愛是已經達到一個男人所能愛的限度的呢?你有沒有想起過,我還沒有得到你之先,就已愛你愛了好幾年了呢?在戰爭期間,我曾屢次故意避開你,希望可以把你忘記了,可是我不能忘記你,因而每次去了都不得不回來。停戰以後,我因要回來找你,竟至甘冒被捕的危險。誰知你竟那麼匆匆忙忙的跟甘扶瀾結了婚了。從此我對甘扶瀾妒忌之極,倘如他那一次沒有死,我說不定是要把他殺死的。不過我心裏雖然愛你,我可不能讓你知道,因為,思嘉,我知道你對於愛你的人是非常殘酷的。你會得利用他的愛,將它當做一條鞭子。擎到他頭上去威脅他的呢。」
「至於那天晚上我把你抱上樓去,第二天早上我就簡直不敢見你的面了,因為我怕你並不愛我,那我不要覺得難為情死嗎?我不要被你笑死嗎?所以我只得不等你醒來就溜出去喝酒去了。等到我回家的時候,我還是覺得羞人答答的,那時你只要跑到樓梯上來接我一下,只要給我一點兒的表示,我就會伏到地上去親你的腳了。但是你不來。」
哦,是了,是了,這就是希禮那年冬天在陶樂果園裏跟她說話的那種聲音。當時她聽見希禮的話,雖則似懂非懂,卻不由得打起寒噤來,現在她聽見瑞德這種說話的聲音,也禁不住自己一顆心往下沉落。她明明知道瑞德這話的內容並沒有什麼可怕,但是他的聲音和他的態度卻使她立刻惴惴不安起來,而覺得方才那一腔的快樂和興奮未免過早了。她在矇朦朧朧之中知道事情有些兒不妙——大大的不妙,卻又說不出究竟不妙在那裏。因而她只得仍舊尖著耳朵往下聽,希望他的下文終可以使她釋然。
「你是永遠離開我了嗎?」
「樂意嗎?」他說,「從前我若聽見你說這樣的話,就要樂得連忙感謝上帝了。可是現在,你這種話已經是沒有關係。」
她於是擦擦眼睛,萬分著急的說道:
「哦,寶貝兒,你要講的話語已經明明白白寫在你臉上了。你不知因了什麼事,或是什麼人,已經忽然覺悟過來。覺悟你的那位衛先生是一種死海裏的果子,你連嚼也嚼他不動的。同時你又不知怎麼一來,忽然覺得我對於你具有一種新魔力,認為可以要得了,」他微微嘆了一口氣。「這是用不著說得的。」
「思嘉,請你不要說了罷。你大可不必對我這麼卑躬屈節。這是我受不了的。請你替我們稍稍留一點尊嚴,也算我們不枉結婚這一場。現在這最後一幕是大可省的。」
「思嘉,」他沉著地說,「我不要聽——什麼都不要聽。」
他假裝著驚嚇的樣子,突然舉起一隻手來,又把眉毛聳成兩個新月形,顯出他那拿手好戲的嘲諷。
「親愛的,我現在什麼話都要對你講了呢,」她一面說,一面將手放在他椅子的靠手上,彎下身去對著他。「我一逕都是大錯特錯的,我簡直是個大傻子——」
「哦,瑞德,我們不要講他了!他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呢?你難道不樂意知道——我是說,我現在已經——」
「不,」他說,他的聲音顯出了決絕。霎時之間,她竟想跟小孩子一般大聲哭起來,或竟滾到地上去大叫大鬧大頓腳。但是她究竟還留有幾分自重心,還具備幾分常識,因而就立刻控制住了。她自忖道!「我要是一哭,他一定只對我笑笑,或只光著眼睛看著我。我決然不能吵鬧,我決然不能哀求。我決然不能使他輕視我,即使他已經不愛我,我也至少應該使他尊重我。」
「這是從前他——希禮說過的。」
「她又說到——希禮——她要我對希禮也得照顧。」
瑞德聽見了深為詫異,眼中不覺露出光彩來,便問她道:「你這幾句話是那裏聽來的?我也正是這個意思。」
他的聲音是平靜的、疲倦的,但是其中具有某一種質地,以致惹起思嘉一個隱隱約約的記憶來。她從前也曾聽見過這樣一種聲音,而且也在同是這樣一個緊要關頭聽見的。但到底是那裏聽見的呢?只記得那個聲音也像這樣沒有感情的,沒有希望的。
思嘉聽了他這一番話,覺得其中只有他愛她這點事實是有意義的。同時她又聽出他的聲音裏微微含有一點熱情的反響,因而她重新感到快樂和興奮了。於是她平心靜氣,坐在那裏繼續的聽著,等著。
「不,」她喊道,「我不懂,我就只知道你不愛我了,你要走了。可是,哦,達令,你若走了叫我怎麼辨呢?」
「我現在還是笑他們的。可是我的流浪生活已經到了盡頭了,思嘉。我今年已經四十五,一個人到這樣年齡,對於青年時輕易拋棄的那些東西已經都知道珍惜了——例如家族的觀念、名譽、安穩等等。不過我並不是要改悔。我對於自己做過的事情從來不曾懊悔的。我覺得過去的日子實在也未嘗不好,不https://m.hetubook•com•com過現在漸漸覺得乏味了,我要換換口味了。我所要改換的雖然不過是一些小節,但是我至少要學一學舊時代的那種紳士的風度。我知道那種幽閒風度是有特別滋味的,我現在要嘗它一嘗了。」
「還有呢?」
他對她瞪了一眼,放下了她的手腕。他的眼皮垂下了,臉上只剩一片黑暗的空白。突然他站了起來,走到窗口,撳開了窗帘,向外面凝神看著,彷彿窗外除了濃霧之外還有什麼東西可看一般。
「我的就已磨陷了,」他繼續說,「被衛希禮磨陷了,被你那種一味固執的脾氣磨陷了,因為你固執得像一頭猛犬,無論什麼東西不弄到手絕不罷休的。……我的就已磨陷了。」
她正要奔上樓梯去找他,一看飯廳的門是關在那裏的。她就想起了這一個夏天,瑞德夜裏常常坐在這裏關起門來獨個人喝酒,直要喝得稀醉稀醉,等阿寶催他上床去睡覺為止。這都是她的不是,因而她感到一陣羞慚,不由得心頭緊縮了一下。當即她下了一個決心,以後一定要改過這種脾氣,總之,從今以後什麼都要改過了,什麼都要跟從前兩樣了,可是求求上帝,今天晚上讓他不要喝得太醉才好呢。他如果喝得太醉了,他就一定不肯相信她的話,一定要當面笑她,那她是要覺得傷心的。
「她說——她說——『你對白船長要好些。他是十分愛你的。』」
「那末——那末你的意思是說我已經把你的愛毀壞了嗎?——是說你現在不能再愛我了嗎?」
「可是,」她的心擺脫了這個符咒而開始劇痛起來,便在裏面大喊道,「我絕不能讓他走!事情一定還有辦法的!」
「前妻應允過了,事情就方便多了,是不是?」
她重新坐下來,讓那刺眼的煤氣燈光落在自己的雪白惶惑的臉上。她看著他的眼睛,靜聽著他的說話,他的說話是正正經經的,並沒有詼諧,也沒有譏諷。也沒有啞謎。他用這種態度和她說話,現在是破題兒第一遭。
「當我跟你結婚的時候,我知道你是不愛我的。因為我知道你仍舊沒有忘記希禮。但是當時我癡心得很,總以為我有法子可使你回心轉意。因而我不怕你笑,一逕都在照顧你,巴結你,讓你什麼事情都能夠如願以償。及至跟你結了婚。我也一切縱容你,跟後來縱容美藍一般,總希望你能夠快樂。因為,思嘉,我是知道你一逕都在奮鬥的,知道你吃過苦的,誰都不能像我知道得清楚,所以我希望你從此安安逸逸過日子,不必再像從前那麼去拼命。我又一逕要你遊戲。像個小孩子一般遊戲。而你也確實還是一個小孩子,一個勇敢而倔強的小孩子,要不然的話,你絕不會這樣頑固而無感覺的。」
他聳了聳肩,眼中的光彩頓時消失。
「哦,思嘉,請你不要拿出這副倔強面孔給我看罷,我真把你嚇襲了。你是打算拿出平時威脅希禮的那種手段來威脅我罷?那我就得替我藏書室裏的花瓶擔憂了。可是,思嘉,你要明白,我並不是希禮,我是你威脅不倒的,而且我也馬上要走了。」
「別的還說什麼嗎?」他並不朝轉頭來問。
「我等明天回陶樂去再想罷。那時我就能夠忍受了。明天,我想一定有法子可以把他拉回來。無論如何明天總已換了一天了。」
「不過愛是不能磨陷的!」
「哦,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她一面嚷著,眼裏就禁不住迸出眼淚來。「你是知道我多麼愛她的!」
於是她又運用她那慣用的符咒,對自己狠狠咒道:「我現在不去想它。我若再想就要發狂了。我等明天再想罷。」
「那末你也真算扮演得像了——一直扮演到今天晚上。不過,思嘉,我並不是責備你。我責備你的時候已經過去了。所以你儘可以無須防衛,也無須解釋。如果你肯靜靜聽我幾分鐘,不來打斷我的話,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對你說明。其實呢,我看也已無須解釋了。事情已經明明白白放在這裏了。」
她把飯廳的門悄悄開了一條縫,向裏面張了一張,果然他是在裏邊。他坐在桌子旁邊,深深陷入一張椅子裏,桌上一個酒瓶還是滿滿的,旁邊一個酒杯沒有倒過酒,謝謝上帝,他是清醒的!她就把門拉開來,便想向他奔去。但是他抬起頭朝她一看,那眼光裏有一點東西使她呆住在門口,嘴裏也說不出話來。
他也就停下來,很覺詫異的對她看了看。
(全書完)
「得了,得了,」她突然的說。其實瑞德的話她一句都沒有聽進去,她覺得他那種冷冰冰的腔調再也忍受不住了。
他旋轉身子來,她看見他面上絲毫不帶玩笑的意思,便不由大吃一嚇。同時他又並沒有顯出多大的興味,彷彿一個人在看一本不很有趣的喜劇,已經看到最後一幕了。
於是她將頭一翹,強作鎮靜的問他。
總之,她對於他們兩個始終都不曾了解,因而她把他們兩個統統失掉了。現在她才彷彿有點兒明白,倘如他曾經了解希禮,她就始終不會愛他,倘如她曾經了解瑞德,她就始終不會失掉他。於是她不免疑惑起來,究竟自己對於世界上的人有沒有一個是真正了解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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